《魔注》镜后

1、不许白头 一

　　很久以前，韶湲不过是山海界内一个天资平凡的修士，因渡劫失败，原体崩溃，不甘为陆地虚仙而转修魔道。
　　凡人以为仙是正道，魔是邪道，实则不然，二者之别往往取决于修士心之所向。
　　韶湲修魔后，性情大变，行事随心所欲，干了许多好事坏事，仇家情债也招惹了不少，后来倒霉催的落到一个多年未见的旧情人手里，被他封镇于净生塔内，昏然不知岁月。
　　千年又千年，天地剧变，沧海覆桑田。
　　某日，韶湲终于清醒过来。可惜的是，她昔年夺舍的灵躯已在漫漫无尽的岁月长河中耗尽了生机……

　　*

　　说起卓文君此人，上过学的人都知道她写了一首著名的情诗《白头吟》。
　　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据传西汉大才子司马相如本想聘一个茂陵美女为妾，看了妻子文君这首“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的自绝诗，便回心转意，打消了纳妾的念头。
　　事实真相如何早已埋葬于历史的尘土里，不见天日，无人知晓。
　　惟最初的一曲凤求凰，演绎才子佳人的爱情故事，流传千古，让后世无数春心萌动的少男少女为之憧憬。

　　韶湲这个女魔头对诗词不感兴趣，也不读俗世史书，自然对卓文君与司马相如的这段爱情佳话一无所知。
　　当她借轮回盘之力，潜入历史碎片，附在卓文君身上，阅完此妇的识海记忆，得知此妇之前伤心昏厥乃因其夫君打算纳妾之故，不禁嗤之以鼻——
　　吃软饭的男人有啥好稀罕的？白送给我，我也不要。

　　事实上，司马相如赋才天纵，琴艺非凡，剑术出众，年轻时当过景帝的武骑常侍，曾经旅居梁地，与梁孝王门下文士共事。
　　梁孝王死后，司马相如离开梁地，归家，家中一贫如洗。
　　在这种贫困不堪的情况下，他应临邛县令王吉之邀，前赴富人卓王孙举办的宴会。席间，他以一首琴曲《凤求凰》，挑逗素好音律的小寡妇卓文君，诱她深夜离家，与他私奔返蜀地。
　　当时，卓文君才十七岁，哪识人心险恶，她爱慕司马相如的才华，沉醉在他的甜言蜜语里，即使面对家徒四壁的困境，也不曾后悔。
　　但，有情饮水饱的日子是过不长久的。卓文君出身富贵之家，娇生惯养，实在受不了天天粗茶淡饭，于是和司马相如回到临邛，卖掉车马，然后买下一间小酒舍，做卖酒生意。
　　卓文君想的是，她家在临邛，哪怕生意冷淡，难以维持生计，也可以向她兄弟借钱度过难关。
　　她没有意识到自己当垆卖酒之举，对她父亲卓王孙而言乃奇耻大辱。
　　她只知道，她的良人，风姿翩翩的司马大才子愿意穿上形如牛鼻的围裙，与雇工一起在闹市里洗涤酒器。
　　什么是同甘共苦？
　　这就是！

　　结果，卓王孙为了顾全体面，迫不得已，分给女儿奴仆百人，铜钱百万，及其出嫁时的衣物被褥财物等。
　　卓文君觉得父亲原谅了自己，便欢欢喜喜地与司马相如返回蜀地，置买田地屋舍，重新过上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足生活。
　　而司马相如一箭双雕，得娇妻财富，亦感心满意足，对貌美善琴的卓文君甚为体贴。

　　卓文君以为自己会与良人白首偕老，恩恩爱爱地过完此生，怎料在这大雨磅礴的夏末午后，被一封家书打碎了美梦——
　　十数年的夫妻之情敌不过青春娇娘的诱惑。
　　此时刘彻在位，年逾知命的司马相如被授官为文帝的陵园令，长年居于茂陵，偶遇一才女，为之倾心，遂起纳妾之意。为表尊重，他写了封信给在安汉县祖宅暂居养病的妻子，告知此事。
　　《西京杂记》中记载：卓文君作《白头吟》以自绝，相如乃止。
　　然而……
　　这一回，韶湲到来时，卓文君尚未提笔作诗。

　　大雨下了一整夜。朝食之时，韶湲就着滴答落雨声，慢吞吞地吃着米粥，食案上摆有酱肉、烩鱼、泡瓜等，吃到嘴里，说不出啥滋味，反正有点难以下咽。
　　多少年没碰过人间烟火了？
　　韶湲努力回忆曾经的曾经，心想难道我小时候也是吃这些东西长大的吗？这么难吃……嗯，我真佩服自己，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啊！只不过，我不当凡人很多年了，这种苦头，还是留给别人去吃吧。
　　想罢，她搁下碗箸。
　　侍婢见她才吃了两三口，忙细声劝她进食，可韶湲哪里肯听劝，挥手让人撤案。
　　不多时，有大奴进屋来报，说是昨夜雨大风急，祠堂有损，需修缮。
　　韶湲一听就纳闷了，那祠堂前两年才修过的，怎么风吹吹雨刷刷就坏了，该不会是用豆腐渣筑的吧？
　　不管怎样，给祠堂添几片瓦花不了几个钱，韶湲懒得管这种小事，当即发话要大奴全权负责。这个大奴原本是卓文君的媵僮，陪嫁过来没多久就因处事妥当而被提拔做家奴头目，是以向来对卓文君言听计从，眼下得了差事即谨诺。

　　这天，韶湲呆在书屋里，将司马家的书籍翻了遍。
　　留在这座祖宅中的书籍大多是竹木简，一卷卷堆满屋，看似多，实则内容没多少。韶湲又是个过目不忘的，及至日落，便已看完。
　　暮色染窗，韶湲点亮数盏油灯，使屋内明亮非常，而后抬起左手，在虚空中画出一个肉眼不可见的符文。
　　少顷，一幅灵光莹莹的山河图凭空而现，徐徐自展。图上包罗万象，山川河流森林湖泊平原沙漠等等，巨细无遗，却似覆了一层白纱，隐约不晰。
　　韶湲以指为笔，轻点图中一处。
　　霎时，那片地方如风拂湖面惹涟漪，漾起淡淡光芒，显得无比鲜明清晰，其形其势宛若一座缩小的安汉县。
　　纤指为笔，灵光作墨，韶湲极速默写竹木简上记载的文字。
　　一个个逸态横生的灵字如花落曲水，缓缓没入图中安汉县，山河图随之不时变幻光泽，仿佛多了些什么……

　　侍婢不知家主纳妾之事，因此安心守在书屋门外，待主母出来，便扶其回堂用食。
　　经午后日照，廊间水迹已干大半，草木芬芳携湿润之气随风悠荡。嗅及清新，韶湲心情微佳，随手折下一花枝。
　　天色已暗，风灯昏黄，侍婢们纷纷端食器进堂。
　　时人訾富者私下多是每日三食。安汉县地临嘉陵水，田农广种水稻，以米为主食。司马家乃县中大户，暮食定备米饭。
　　忙了半日，腹中有些许饿意，韶湲耐着性子，试尝了米饭肉蔬，仍觉食之无味，只略吃一二便放下碗箸。
　　寻根究底，是食材之过还是烹饪之失？抑或是因她从前吃惯了诸多灵界美肴，以致于如今觉得凡间吃食乏味难咽？
　　虽说她可用灵气滋养这具凡体，使之不饮不食也生机勃然，但是，既然重入红尘，何不重温一下凡人之乐呢，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思及此，韶湲终于纡尊降贵涉足厨房，然后，她后悔了，恶心了。
　　灰不溜秋的地板墙壁。
　　油腻黏湿的灶头。
　　缺角生锈的鼎。
　　如此种种，实在是不堪入目，韶魔头的洁癖瞬间爆发，尔等竟在这般肮脏的地方煮食，还敢端给我吃！
　　“污浊无净，如何能烹食！小萸，此处重整，我许你三日。”
　　侍婢小萸站在后头颤兢兢地应声，主母的饮食素来由她负责，现在主母动怒，不晓得自个会不会挨皮肉之苦。
　　“弄灶之僮，每人重杖三十，逐出内院。”韶湲心里发狠，敢恶心我，不还你们百倍煎熬，你们不知何为恶有恶报。
　　厨奴跪地叩头，连声求饶。她们皆是卓文君的陪嫁家僮，身家性命掌握在其手中，平日偷懒不过是欺主母性子和善且从不踏足厨房，可惜夜路走多终遇鬼，这回撞上心狠手辣的韶魔头，活该脱一层皮，能保住性命，就是不幸中的大幸。
　　这一夜，司马家的后院颇有点鸡飞狗跳的乱象。
　　许多素日惯于偷奸耍滑的家僮辗转难眠，都嘀咕着慈悲绵善的主母怎么忽然发威了？

　　别人睡不睡得着，韶魔头才懒得理会，她还有正事要办呢。趁着夜深人静，她隐身出门，在县里转了一圈，把几户大人家的书籍，剔除相同处，默记下来，回来时顺手给几个看得顺眼的家僮下了忠心符。
　　次日，乌云遮日，似还有雨来。
　　韶湲让侍婢清点财物。
　　卓文君的嫁妆，光是铜钱，当年卓王孙就给了她百万之数。可是，昔年她和司马相如在蜀地买田置宅用了一部分，后来回司马祖宅又用了好些，加上女儿元春出嫁时给的，林林总总，如今算算已是所剩无几。
　　最让韶湲鄙视的是，司马大才子在外当官，月月光，俸禄从来没余的，末了还要从家里掏些钱去用，幸亏当初卓文君花钱买了不少田地，田地所产，除了日常吃用，还有剩余可卖钱，否则坐吃山空，一家子都要喝西北风填肚子。
　　因此，韶湲对侍婢能整理出多少钱财，真的不抱希望。

　　将近午时，侍婢小荟眉锁轻愁地走进内卧，韶湲一看她那张苦脸就晓得情况不乐观。果然，小荟一开口就说了，库房里的铜钱余九千四百五十，布帛共六十八匹，玉器十二，瓷器三十四，漆器七十……
　　九千多铜钱堆在一块，看起来很多，提起来很重，其实还不够买两匹马。好在马车有现成的，而这点钱买不到好宅子，住客栈当路费却是绰绰有余。
　　韶湲想了想，卓文君在此地买的百亩良田倒是价值好几万，不过卖田比较麻烦，定会惊动司马家族的人，人多嘴杂，浪费时间，暂且作罢。到了长安，若缺钱，就用灵气弄几块宝玉出来，不愁没人买。
　　是的，她早就想好了，都城皇宫的藏书最多，长安是非去不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