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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沉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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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雪了,是那家伙等了许久的初雪。
我快步奔回营帐,想告诉他这个消息,那家伙一定会像个孩子一样雀跃不已的。营帐里很静,我进去的时候带来的响声便显得格外突兀。他的小女朋友对此不大满意,纤纤五指抵在唇边示意我动静小点。
“嘘,他睡着了。”她低声说。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他旁边坐下,小声抱怨道:“真是的,本想告诉那家伙外面下初雪了呢。”
这家伙喜欢雪喜欢得不得了,每次下雪都要拉着我去外面跑一圈,再在雪地里滚一滚。他体质好,倒从未因此而生过病。那家伙只怕热不怕冷,再冷的天他手心里都是热的,冬天里就是一暖炉。在其他人都冻得瑟瑟发抖的时候,他丝毫不受影响。我与他住同一帐篷,便免费得了这个天然手炉,冬日里我的手冻得发紫,怎么呵气也无法缓解,他突然凑过来,用他的手包裹住我的。
“暖吧?”他笑得既温暖又骄傲,我于是打趣道:“暖啊,我都想把你这手切下来占为己有了。”
他猛地一惊,急急道:“别呀,切下来就不暖了。”
我有那么几回是真想把他那双手占为己有,他手上的茧比我少比我薄,骨节比我匀称,手形比我修长好看。他的小女朋友也是个手形好看的,纤细白皙,指甲圆润有光泽。我不止一次看见他们手牵着手,甚至有时候他们会在我面前旁若无人地亲吻。我看得出他们是真心相爱。
他的小女朋友已经开始犯困,他却还在睡,我有些看不下去了。
“你去睡会儿吧,都已经守了一天了。”
“我等他醒来。”她固执地强撑着眼皮,眼睛周围红红的,显然是哭过。
我注视着他干净的睡颜,叹了口气:“你这家伙倒是得了个百里挑一的女人。”
说起来,他这段爱情还是我给促的,那姑娘负责医疗,是军队里少的可怜的女人里最漂亮的一位,被队里的男人们当个宝似的,却偏偏只对他有意思。那家伙平日里聪明着,一遇上感情的事儿便当局者迷了,那姑娘又是个矜持的,我明里暗里不知给他俩制造了多少机会,到头来他俩成了,我却一阵莫名的怅然。这感觉就好像是我用攒了一年的零用钱买了十几个弹珠,最后却全被老哥坑走了一样,由此可见老哥给我带来了多大的童年阴影。
我开始发呆,我想起这场仍未结束的战争,无法安葬的战死的士兵,被风与雪掩埋的无数胳膊和头颅,他落在血泊中的长发,我腹部长长的伤口,冰冷坚硬的兵器,以及兵器划破的□□溅出的新鲜血液。
“等战争结束了,你准备怎么办?”那家伙曾问了我这么一句。我当时是这么回答他的:“去一个不大不小的地方,娶一个漂亮的姑娘,开一家属于自己的酒馆,每天喝喝酒收收铜板,顺便养一堆小毛孩。”
他笑开了:“酒坊好啊,到时候我就去你那儿讨酒喝好了。”
他好酒,我也是,一直很喜欢烈酒在口腔中、在胸腔中燃烧的感觉,于是练兵的那些时日常常拉着他去厨房偷酒喝,为此没少挨训,然而挨完训又很快好了伤疤忘了疼。
“谢谢你。”略显沙哑的女声将我的思绪从过去拉了回来,我抬起头,对上她愈发忧郁的目光,她说得分外诚恳,话语中带了几个颤音:“非常谢谢你,把他带回来。”
我有些被吓到,忙说:“战友嘛。”
战友,随时都有可能战死的朋友。
那家伙在战场上挺拼命的,正因为这样,他回来的时候多多少少都要挂些彩。这次他是被我背回来的。
在一堆尸体里发现奄奄一息的他时,我的四肢都在发软。这家伙浑身都是血,双眼紧闭着,我哆嗦着将他小心翼翼地背到背上,一步步往回走,脚踩着鲜血与断肢残骸。风很大,刮在脸上生疼。额头上的伤口还在流血,使得我眼前一阵发黑。我加快速度,想快些回到兵营,脚疼得厉害,因此我走得并不稳当。
“好颠。”背上突然传来那家伙细微的声音。
“你还说呢。”我恶狠狠地回他,“要不是我,你可就得死在那地方了。”
“谢谢啦。”他刚说完便开始咳,口中的血全咳在我肩上,咳完后又不死心地继续说:“帮我……照顾她……”
他说得很费力,而我毫不犹豫地回绝了背上这气若游丝的家伙:“自己的女朋友自己照顾去!”
他没有回话,只有呼啸的风敲着我的耳膜。
我又叫了他几声,依旧没能得到回答。我于是侧头去看他,冰冷的风吹进我的眼睛。
他睡着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