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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完】 ...

  •   楔子
      仙琼阁楼,撩开轻纱幔帐,烛火烨烨。
      高床上的男人正睡得酣甜。暮年的他,渐露臃态,残余的威严也即将消泯。如此,他惶遽不堪。人性贪婪的欲望湮没他曾经的荣光。他便不断地索求,永无止境。宛如破败的花儿,迫切追寻更多的阳光和雨水。无非一场空落,糜烂的气味久不能散去。
      然,他却得到了我,亦则我俘惑了他。此刻,在我手中那至高无上的权力正蠢蠢欲动。
      四周一片冷寂,火光明灭不定。
      我微微扬起的唇角,令人心凛的笑意。凄艳,妖异。

      壹。
      宫中选秀,择我与千洛其一进宫面圣。

      这夜,我彻夜未眠。
      孱弱的千洛侧身靠在我肩头。她的黑瞳,映照出清寒的月光,除此,再无其他。我知道,她的心又开始疼痛了。我孪生的妹妹千洛啊,她却只有半颗心。
      姐姐,千洛害怕。入宫之后,千洛就不能嫁给弈炎了。她的声音极为柔细,气息若有若无,全身瑟瑟发抖。

      弈炎,沉钝的两个字。他就是七皇子。记忆之中,一个阴郁,寡言,冷漠的少年。当年那个命运多舛的少年,却是万般的不甘。他成功掩藏了勃勃的野心与占有欲,在一场又一场残酷的杀戮中存活下来。
      他说过,千羽,你是我的。桀骜的口吻,汇集于眉间的霸气,仿佛这是毋庸置疑的。
      我咬破他的嘴唇。殷红的血灼烧着我的唇,刺辣辣的痛感。他兀自大笑,狂傲地笑。你注定是我的。让人不寒而栗。

      疼痛稍减,千洛疲惫地睡去。婉顺的秀发,披散开来,如同湖中滋蔓的水藻,滑过我的指间,冰凉冰凉的。
      千洛,你会嫁给弈炎的。一定会。

      翌日,春光融融,微风拂煦。金殿之上,万千佳人,迷醉人眼。
      那样一个女子。一袭素洁的丝制青衣,不施脂粉,身无佩饰。如绸缎般的长发顺垂至地面,迤俪而行。面容略显清癯,上扬的唇角,嫣然凄迷。眉眼低垂,却是难掩那双黛绿色清湛的瞳仁,点点忧戚,丝丝倦怠,仿佛为媚惑众生而生。
      她的周围,徘徊着剔透的寒意,沁凉人心,使之气息紊乱,纠结不清。
      这样一个女子。是变数,亦是劫数。

      贰。
      珠玉碰击的声音,泠泠盈耳,缓缓地,由远渐近。
      香炉灰尽,紫烟缭绕,飘摇上升。她的面容逐渐清晰。长长的黑发被绾成个扣儿,透过薄柔的绛红色绮罗,白皙的肌肤若隐若现。浓妆艳抹之下,也掩饰不了她红肿的左脸颊。
      我的千洛啊,原来只助你嫁给弈炎,是远远不够的。
      我伸手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她的伤。疼吗。
      她侧过脸,仰视渺远的苍穹,满眼索寞。姐姐,我再也不想回到曾经的日子。

      曾经的日子,像梦魇一般,缠绕着我与千洛。
      我们的母亲,是当时倾城倾国的名妓,被丞相纳为妾室。因为卑贱的出生,一直被父亲的家人排挤。我与千洛的出世,更是一段噩梦的开始。
      幼年,我们就一直承受着姐弟妹的欺凌和嘲讽。适逢同一年,家中的孩子相继死于心脏衰竭。最后,只剩下我和千洛。从此,我们被当作异物一样对待,没人敢靠近我们。然而母亲,也被父亲弃之不理,绝世的容颜日渐凋零。
      她常常拿那只镌刻精致的金簪扎进我们的骨肉,口中咒骂着,你们这两个妖精,妖精,根本不应该存活于世。我与千洛习惯在遍体鳞伤的时候相互依偎。
      那个夜里,她服毒自杀了。

      千洛,别担心,我们不会再回去了。一定不会。

      朝政上下,谣言纷纷。多是流传我乃妖精幻化,媚惑皇上,是国之大忌。
      于是,惊动了皇后。那是一个雍容华贵的女人,精通齐家治国之道。如若不是女儿身,必是将相之才。如若不是深深爱着那个被我利用的男人,也不会如此之早地踏入我的陷阱。
      她对我动用了拶指之刑。
      没有求饶,没有挣扎,我恣肆地大笑,笑声清朗,响彻囹圄。
      已经记不清昏厥多少次,醒过多少次。直至我完全失去知觉。
      一切皆在预设之中。皇后被废,太子失宠。然,那气韵悠然恍若隔世的琴音将永不能在我指间萦绕。甚至,端起半杯茶盏手指便会不停地颤抖,阵阵钻心之痛。这就是代价。于我而言,又是何其的轻微。
      千洛,我能给你的,永远都不够多。

      太子生性放诞,自恃骄矜。大势已去,他亦不知收敛言行,与其母后相比,差之千里。除掉他,简直易如反掌。
      废后不久,太子便被贬为庶民,连同家眷流放边塞,储位悬空。其罪名,不便昭告天下。不过,在民间却广为流传着,太子闯入仙琼阁内,戏谑皇帝宠妃,激怒圣驾,获罪被贬。
      三个月后,我被册封为皇后。宫廷之内,人心惶惶。围绕着皇太子之位,随即展开了一场暗无天日的长久争夺。
      终究,还是我赢了。弈炎顺利登上太子之位,千洛成为太子妃。至此以后,在梦里,我常常被一张张狰狞扭曲的面孔惊醒。在耳边,总是回荡着一些阴惨的低泣声,挥之不去。不得不承认,我已经疲惫不堪。流淌在身体里的血液,放缓了节奏。有些事,心余力绌。
      千洛,我能为你做的,已然不多。

      叁。
      这似水流年,将他的眼神磨砺得愈加明锐。当年隐忍的少年,如今却有帝王之风。少时的俊秀,又多添几分硬朗。只是眼中的欲望,贪求得更显而易见罢。
      隔着这人世的纷争,我们只能遥遥相望。物是人非,近在咫尺,他唤我,母后。
      屏退左右,只剩我与弈炎。灯影憧憧,人影憧憧。
      然则,与他对视,我已镇定自若。
      他撩起我的几绺青丝,俯下身,微合双眼,深深嗅着上面的香泽。唤我,千羽,用极其温柔的声音。
      还是称我母后罢。这么多年,早已习惯。
      也许,这些话在他听来是极大的讽刺。他骤然扯紧我的长发,我仰着头,微蹙的双眉随即舒展开。疲惫地凝视他阴鸷的瞳仁,幽幽地说道,我们做个交易。
      他松开手,轻挑眉眼,饶有兴致地问道,交易?
      我助你顺利登上皇位,但你须册封千洛为后,并立其皇子为储。
      他狎昵地微笑。翕动的唇贴在我耳边,暖暖的气息。皇位我是志在必得,而此刻我却更想要你。我说过,你是我的。
      有一刻,我是迷醉了。旋即,我凝神敛气。今时今日,我能让你瞬间失去现在所有的一切。我傲然说道,声音微微颤抖。
      你当然不会。你爱千洛胜过爱我,更胜过你自己。从他口中道出,字字明晰。
      一切皆被他洞察,令我猝不及防。我输了。我浑身无力,微微震颤。
      他倏然揽过我的腰肢,将我横抱于怀内。
      烛灭。层层锦帐,缓缓垂地。
      窗外,树影婆娑,风雨绸缪。
      天蒙蒙亮,弈炎温柔地亲吻我的额头,眼睛,面颊。我睁大眼,眼中却是影影绰绰的景象。
      他说,千羽,我喜欢你的眼睛,能得到你,是多么漫长的一段路。
      他说,千洛她不同,她只有半颗心。恨的时候,比任何人都恨得彻底。

      肆。
      皇上日渐衰弱,常日卧床不起。
      此刻,那个曾经背弃母亲,漠然对待我与千洛的所谓的父亲,却有求于我。命运的安排,竟如此反复,让人措手不及。
      弈炎登基,父亲是最大的碍力。以父亲为首的元老将臣极力反对弈炎以暴制暴的主张。私下集结众大臣,商议一同上书,另立太子。
      我借身体不适,闭门谢绝。父亲愤然拂袖离去。
      正当我策划对应之际,宫内传来父亲暴毙的消息。死因是心脏被一支金簪刺入。此金簪正是当年母亲逝世后,无故消失的金簪。传言,是母亲前来索命。
      我的全身袭来一阵凛冽的寒意。

      朝中人心散乱。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不久,皇上病危这个男人,给了我半生的荣华和至尚的权力。在他弥留之际,只留下我一人。
      他望着我,凄伤的眼神。
      你爱过我吗?他问。不自称朕,这个高高在上注定孤独的身份。每发一个音,是如此的艰难。生命,一点一滴地流逝。无可挽回。霎时,他苍老的脸突兀地出现在我眼前。只是一个普通的年迈的男人。
      我沉默不语。
      一切,都是为了弈炎吗?他的声音哽咽,苍凉。他与弈炎一样,早已识破我,却又甘愿陪我演这场不知结局的戏。
      我轻轻摇头。
      他闭上眼,悲凉地流下泪。然后,带着泰然的表情走了。
      我亲吻他的泪滴。眼泪断了线。

      弈炎登基,册封千洛为皇后。
      朝中老臣相继被害。为求自保,纷纷谢病归园。
      三年间,战火不断。弈炎以暴制暴的改革,严酷刑法,加重赋税,广征民兵,不断拓展疆域。民间,自是苦不堪言,怨声载道。
      我真的错了吗?我已不想再思考。

      伍。
      我在天福园。千洛在仙琼阁。因着她曾经的一句话,她说,她喜欢那里。
      天福园虽不如仙琼阁流光溢彩,却多了分淡雅清妙。在夜里,是寂寞的,是寒冷的。长长的,绻柔的发丝包裹着我。让我缅怀起那段与千洛相互偎依的日子,温暖的记忆。怅然若失。
      然然,是个十二岁的孩子。稚气的面庞,灵动的眼珠。十分乖巧的样子。从我住进天福园那天起,她就一直伴在我身旁,侍候我。她总是小心翼翼梳理我的头发,发出稚嫩叹羡的声音。她说,太后娘娘你真漂亮,却这样的寂寞。
      然然的手很巧,她擅长弹琴。我时常沐浴在她和谐的琴音之中,恬静入睡。
      日子过得清闲。我是极少离开天福园的。后来,千洛有身孕了。
      再后来,我以为可以就这样,平静地走到最后,远离尘寰的纷纷扰扰。
      他却不放过我。弈炎的占有欲,变本加厉。

      噩耗。千洛怀孕三月,心脏无法负荷,危在旦夕。
      太医说,只有两种选择。其一,放弃胎儿。其二,需要我的眼珠做药引。

      陆。
      然然,外面下雪了吧。
      恩。太后娘娘,你怎么知道?
      我听见了雪的声音。我笑了笑。
      她替我披上外衣,扶我走出房门。
      我伸出手,摊开手心。冰凉冰凉的。细碎的雪花在我手心融化,丝丝寒意沁入掌心。这一刻,竟是这般惬意。
      太后娘娘,这雪景多美啊。你看,树枝上,屋顶上,地上一片银白色。她欢呼雀跃地叫着。忽然,她不再说话。良久,她幽幽地说,太后娘娘,然然多嘴了,明知道……
      我将食指放于唇瓣之上。轻声道,有你的眼睛替我看这一切,就足够了,不用责怪自己。
      她叹了口气。极其轻微的声音。我的听力愈加敏锐。
      用一双眼睛,换一个生命。没什么好遗憾的。

      弈炎依然没有放过我。
      我曾经问过他,失去眼睛,我与千洛如是同一人。为什么不放过我?
      他说,你与千洛是不一样的。
      我始终不明白,他的执着,是因为千洛的半颗心,还是少时誓言的羁绊。

      某日的清晨,然然告诉我有株兰草开花了。两朵花开在同一根茎上,开得奇妙。她便放在了我的房里,悉心照料。
      千洛送汤药来的时候,说,那兰花很漂亮,如此美好地活在这个残缺的世上。
      午后,千洛离开。然然端茶进屋。杯盘摔了一地,支离破碎的声音。她惊呼,兰花,兰花被掐断了,是……
      我将食指置于唇瓣之上。
      一朝同根双生花,半生半世半浮华。

      柒。
      在喝过千洛亲手送来的汤药之后,我胸口猛然巨痛,喷出一大口鲜血。桌上的东西散落在地,我的手心被一把刀割破。
      姐姐,对不起。我拥有的,太少太少,我只能自己去争取。你所拥有的太多,我是真的恨你。你的一切,都是我夺走的。所以,你一定要恨我。我能感受到她的声音决绝却又带着哭腔。
      千洛,如果我能恨你,从一早便开始了。

      对啊,是多久以前呢?都已经模糊。那时的千洛好小。她在梦里,害怕地叫喊。然后,我便知道是她在他们的碗里下毒,他们死于心脏衰竭。
      我曾看见,她怀里藏着那支母亲的金簪。
      她红肿的左脸颊,还有红肿的左手心。
      太医被灭口之前,最后对我说的话。他说,一切都是她的局。
      她掐断兰花,指间残留下浓酽的汁液味。
      她送来的汤药,与平时味道略微的不同。

      我能给你的,永远都不够多。仅剩下这颗心。你是来取它的吧。你要的,我一定会给。千洛。
      我在黑暗中摸索着,终于找到那把刀。锋利的刀尖,腥冷的刀锋。剖开胸膛,挑出心脏。都是值得的,一路走来总送这样想的。我的执念如此,像着了魔,无可救药。
      渐渐的,意识开始四处游走,慢慢地从我身体抽离。
      我听见,千洛发疯般的叫喊。半颗心,怎么会是半颗心,明明只有我才是半颗心。
      她似乎,搂着我,不停地说着什么。她似乎,流泪了,泪水混入我的血中,一样的温度。她似乎,还是恨我的。我,仍然是爱她的。

      终。
      民间的传说,不断更迭。流传当今太子,是皇后自己剖开肚子取出的婴孩。

      金殿之上,百官早已退朝。一个男人,怀抱刚满周岁的男婴。
      男人亲吻孩子的眼睛,又把耳朵贴在孩子的胸前,仿佛在听他心脏跳动的声音。
      原来,半颗心,爱和恨的时候,比任何人都彻底。孩子,你绿色的眼睛,完整的心是她们给的。父王恨过她们,也爱过她们。
      男人闭上眼,悲凉地流下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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