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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正文 ...

  •   楔子
      不过被黄土埋去千载日月而日月不会死走出来依旧是八百里秦川壮士而八百里秦川不会死分明陶土却天然有一种青铜之气 想来这便是轩辕宝鼎之光而轩辕宝鼎不会死由是便知始皇帝可以死而兵马俑不死

      公元2004年 陕西临潼

      “注意了!注意了!这就是兵马俑6位将军中曾被盗去头的将军俑,它高1米9,所戴头冠是和普通的陶俑不同的,顶部为列双鶡的深紫色鶡冠……”我寻声望去,只见一名导游正在对着游客做讲解。我从2号坑的彼端走了过去,刚好人群散去,他就这样呈现在我面前。我着了魔般似遇见熟识年长的亲人,心中有股悲喜交加的情绪泛滥而升,我的脸和手紧紧附贴于那阻隔我们之间距离的玻璃上,我仰望他,神采之间仍是那派笃定自持,傲视四方,莫名的我的呼吸开始急促,眼前光怪陆离,在姐姐惊呼飞奔至我之前,陷入了黑暗的旋涡……

      绕水恣行游,上尽层城更上楼。往事悠悠君莫问,回头。槛外长江空自流。

      (一)

      公元前214年,秦始皇33年咸阳

      “紫衣,紫衣,快醒醒,无忌公子和秦帆大哥回来了!”我被这叫声惊醒,须臾懵懂,印入我眼帘的是一张粗犷的男子的脸,不,确切的说应该是个男孩。

      “你……”我踌躇。

      “幼公主,您醒了?”一旁一位做侍女打扮的女孩忙扶我下榻,并递给我一块由春□□浸泡着的湿巾。

      “什麽你呀你的——”男孩皱皱眉,顺手替我拿湿巾拭脸:“你都唤我籍哥哥的,怎麽说我也长你6岁。”

      我望着他的脸怔忡,我忆起了,我是嬴政的女儿——嬴紫衣,当今秦朝的幼公主。

      “紫衣,你没事吧?”男孩的眼神看起来有些焦灼,“下午好端端的却突然晕了过去,是我抱你回来的,都三个时辰了,你都不醒,我就有些担心了。正巧无忌公子和秦帆大哥回来了,我才唤醒你。现在觉得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唤御医?”

      我摇头微笑,他即是楚国武将项燕之后,7年前他和他的叔叔曾经救过大哥扶苏,哥哥斋心仁厚,心下明了项家和我们秦国的恩怨,但还是把籍哥哥接进宫里了,目的也是为了化解这恩怨吧。当年我才6岁,从那时起籍哥哥便是我在这深宫中唯一的朋友。“二哥回来了?那扶苏大哥和蒙叔叔呢?”

      “据说还得过两个月才能回来。”

      “哦——”我轻应,就着他伸来扶我的手站起。夕阳的余晖从窗楞中斜斜射进,照在淡紫色的绢纱上,离晚宴的时间尚早。

      “咱们去华台找无忌哥哥和秦帆大哥吧!”

      “等一等。”只见他随手抽了件素罗禅衣披在我肩上,“夜晚露重,多穿些出去!”

      “你呀,就爱操心这些。”我忍不住戏謔他。

      “紫衣,你真美!以后我定要请求陛下将你赐我为妻!”

      我抬头对上他灼灼的目光:“籍哥哥说笑了。”

      “紫衣,我是认真的!”

      望着他诚挚的双眸,羞涩于心底晕开。“嘘……在后宫不许乱说话,让人听到会降罪的,咱们快走吧!”

      (二)
      暮色苍茫。巍峨的宫阙上依稀残留着一层淡淡的夕照,而下面已经逐渐变黑了,显露出壮观的剪影。我和籍哥哥带着5、6个宫女穿行在通向华台的回廊上。回廊的地板是用一块块的紫檀木拼凑而成,下面垫衬着厚薄不等的铜片,人走在上面,随着脚步的轻重,会发出叮噹悦耳的音乐。这就是梁山宫内著名的音乐回廊。

      远远的我看见了迎面走来的王夫人。王采薇是后宫“二十七世妇”中的一个,但在父皇眼中,她的位置远远超过了那些“美人”、“良人”、“八子”和“七子”。她今年25岁,进宫已整整八个寒暑了。王夫人是一个温柔、端庄、恬静的女人。不仅美丽异常,而且常能从父皇的一个眼色、一个微小的举动中察觉他的心思,因此深得父皇欢心。想来她是除已逝的公孙皇后外最受宠的夫人了,也是除我之外唯一准许穿紫色衣服的女人。

      “紫衣”这个名字是父皇赐的,据说在母后分娩我的当晚,父皇梦见一团紫气从云霄落入宫闱之中,化为紫衣仙子。占卜说属大吉,紫瑞祥天。于是父皇在公主中们中格外偏爱我。紫色被视为权贵的象征,父皇不允许女人穿这种色彩的衣服。但王采薇却是另一个例外。

      “王夫人,一起去华台吧!无忌公子还有秦帆大哥都回来了呢!”籍哥哥心无城府笑道。我看见一股夺人的光彩从她眼眸深处瞬间迸出,但很快便压抑了下去。她温婉的摇头笑了笑,和我们寒暄了一会儿,便随左右侍女簇拥着朝她的采薇宫走去。

      我回头远望她的背影,她轻移莲步,是那样袅袅婷婷。我知道,我从咸阳宫搬到这梁山宫后就知道,王采薇曾经是秦帆大哥的爱人,他们彼此倾慕甚至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要不是父皇网罗六国的美女进宫的话,他们恐怕早已成为羡煞旁人的璧人伉俪了吧。后宫里这些消息传的很快,我的婢女小如就曾经告诉我看到秦帆大哥夜探采薇宫。这里的守卫虽不像咸阳宫那麽森严,但是暗通款曲若是被发现也是要判死刑的,他们真有那麽无畏吗?怀着对秦帆大哥为人的敬仰和王夫人轻愁的体恤,我,并没有揭发他们。“绝代佳人难得,倾国。花下见无期。一双愁黛远山眉,不忍更思惟”我喃喃道。

      “紫衣?”籍哥哥的轻唤将我的视线和思绪拉回。在他诧异的目光下,我才发现刚刚竟呓语出声。

      “咱们快走吧,不要再耽误了。”他皱眉望我,神色复杂。我伴着他向华台走去。偷眼睇向他,他若有所思的重瞳竟抓不到焦距,莫非他也知晓秦帆大哥和王夫人的事情?

      (三)
      华台是住在梁山宫的夫人、公主们会见男宾的地方。由护卫和内侍太监们圈守着。秦始皇执政以来,特别着重“禁止淫泆”,并宣告触法者用严刑。由于我们不在咸阳宫而且籍哥哥又是宫廷侍卫长,所以才能在我的紫衣宫随意走动。

      在黑色的夔龙飞檐下,无忌哥哥和秦帆大哥均已露出了不耐的神情,显然已经等候了许久。

      “幼公主!”秦帆大哥向我行了礼。

      我开心的笑了:“秦大哥,二哥!让你们久等啦!刚才恰巧碰到王夫人所以才耽误了一下。”顿了顿,我察觉到秦大哥那素来凌厉的面孔上瞬间浮现出的关切与柔情,遂又叹道:“我告诉她,你们已经回来了,大家都很高兴。”没办法,造化弄人。我虽然同情他们,可是却不能帮助他们,毕竟我要维护我的父皇。意外收到籍哥哥若有所思的一瞥,和刚刚在回廊上看到的神情相似。我暗笑,心想籍哥哥对于他们的事情也略知一二了,看来今晚回到紫衣宫,我们又会彻夜长谈了。

      籍哥哥向二哥也行了礼后,秦帆大哥道:“始皇今年发大军五十万人经略岭南,并令史禄通运粮水道。我和无忌公子此次便是去岭南监军修水道。史禄在湘江上游筑石堤,分湘江为南北两渠,南渠所经都是高地,他就用人工开凿渠道。载重大船自湘江上溯,通过北渠,进入南渠,安然过山,运输上大省人力。这是开发岭南的重要航路,工程很是浩大!”

      “是呀,史禄在这方面真是个天才!”二哥称赞道。

      我凝视着正在谈论的秦大哥,他可以说是我们大秦最魁伟的男人。马获、孟贲(秦力士名)我想都及不过他。身形比一般人都来得高壮(秦朝的勇士大多身长8尺,相当于今天的180~185左右)。凌厉的五官有着岁月雕刻出的沧桑,却又赋予了他笃定自持、傲视四方的气魄。天生统领千军万马的豪气!这样的男子居然也会为情字而羁绊住脚步?甚至成为绕指柔?

      我又看向身畔那随时圈扶住我的手臂的主人,那晶亮神往的眸光,那飞扬入鬓的浓眉、坚毅的唇、宽厚的肩膀,这应已算成熟男子的身躯,这本应驰骋四方的西楚雄鹰,却因小小的我驻足于此,那麽那足以倾国倾城的王采薇又有何不可呢?

      (四)
      籍哥哥发现了我的沉默,转过头来温柔道:“在想什麽?是不是我们谈的国事你没兴趣?”

      我轻轻摇了摇头:“你知道的,我关心我们大秦的任何事。”

      转过头,我看向无忌哥哥:“二哥,有我扶苏哥哥和蒙毅叔叔的消息吗?我和母后都很想大哥!”(我和公子扶苏为同母所生)

      无忌哥哥对我宠溺的笑笑:“小紫衣想哥哥啦?”毕竟在他眼中我还只是个13岁的女娃。

      “幼公主,我和蒙将军通过信,扶苏公子和蒙毅两个月以后会回到咸阳宫。”秦帆言道。

      我放心的笑了,真正开心着。

      “是呀,公子扶苏回来了,紫衣就放心了。”籍哥哥望着我愉悦的面孔戏謔。

      “为何?”秦大哥做为一名武将,对于宫闱之事并不是十分的明了。“还不是因为公子胡亥!他总是趁扶苏公子出行的时候欺负一些小公子!”籍哥哥愤慨道。

      胡亥——对人横蛮不讲理,又顽皮不肯读书,十七岁的人了,虽该是早早完成了世子教育,但整天只知道嬉戏,声色犬马,博奕斗鸡,无所不为,典型的败家子弟。而赵高名义上是他的刑名狱政老师,实际上却等于是他的总师傅。举凡聘请师傅人选,乃至考查课业,始皇全交他执行。

      而大公子扶苏弱冠已8年。好学深思,聪明睿智,对上严谨忠顺,待下宽严得宜,能得大臣及后宫所有人的敬爱,可说是最理想的太子人选。而且生母苏妃位居中宫,虽然没有正名,实际已是皇后,子因母贵,立扶苏,任何人都没有话说。

      但基于对死去皇后的爱恋,而且胡亥是他最小的儿子,也是皇后留下的唯一儿子,始皇对胡亥有一份没有理由的怜爱和偏心,不立胡亥,他实在不甘心。

      “算了,籍。还是别提这些不开心的事情了,况且人在深宫,小心隔墙有耳。咱们兄弟俩许久不见了,我也不常来梁山宫,小紫衣和秦帆将军若有兴致,一起去游湖吧,今夜月色不错!”

      无忌哥哥和籍哥哥同年,都是明年弱冠。他们从小便一见如故,私底下以兄弟相称。而大秦的公子大都住在咸阳宫里,公主和女眷们则分别住在咸阳四周270座宫殿里。

      我点头微笑起身,秦帆大哥也跟着起身,却下意识把玩着革带上的兽文玉佩,嗫嚅道:“我府上还有些事,先行告退了。”

      我沉思的望向他匆匆离去的背影,心下有些明白他的去处……

      (五)
      王采薇住在梁山宫最南面的一座寝宫中。名曰:宫,实则不过是几间椒房而已。屋外是一个院落,栽满蔓藤鲜花,人一走进,便会觉得一股暗香扑鼻而来。屋里布置十分素雅,呈现出一种淡雅风格。

      此时一轮明月高挂天空,皎洁的月光透过窗纱,把一片梦幻似的柔和光芒投进宫来。整个宫里静极了,只有铜漏发出单调而有节奏的滴水声。倚在窗边的女子仰起脸欣赏月色,也让月光洒满她一身。

      她在等人,虽然没有说好他今天一定会来,但是她感觉他该会来,所以她赏着明月在等他。头仰的久了,有些酸疼,她低头从怀中拿出“昭华之琯”(玉管)。虽只有巴掌大,却不减它优雅的音色。小巧的模样正适合随身携带。这是她最珍爱的宝贝,是及笄时他送她的礼物。而她送他的弱冠礼则是一个兽纹玉佩。月光下“昭华之琯”晶莹闪亮,衬得系在管尾的丝结红艳耀目。她恋恋的把玩着。

      秦帆踏进采薇宫时便看到的是这幅景象。月光下,只见她插在头上的“五色通草苏花子”和如瀑般倾泻在背后的柔软秀发。但随即他便皱了下眉。一件披风披在王采薇的身上,她的身后也响起了低沉的男子嗓音:“夜凉如水,你怎麽可以只穿着单薄的衣裳,生病了怎麽办?”语气里没有责备,有的只是浓浓的爱怜。王采薇惊喜的急忙转身,眼前出现的人正是秦帆。她立刻就浮起了美丽的笑容。

      “你来了,你终于来了!”她好开心。她的笑容像阳光般立刻就融化了秦帆面孔上惯有的霜雪,换上的是难得一见的温柔。采薇伸手向他,秦帆明白的笑笑,弯身将她整个人抱起,纳入怀中。

      “你总是如此的大意,叫我如何放得下心呢?”秦帆正色说道。

      “帆,我知道你对我好,我会小心爱惜自己的。你真的可以放心。”听到她这样的保证,秦帆的脸色才缓和。

      采薇见此开心的笑了,手搂着秦帆的颈项柔声说:“我以为你这个月都不会来看我呢!”

      “你对自己总是不经意,我不赶回来看你,怎放得下心?”秦帆抱紧她回答。

      王采薇紧偎着爱人:“若是这样你就会来,那我宁可天天都生病。”

      “别说这种话!”秦帆疼惜的贴紧她的脸颊。

      “对不起!”她低首喃道。

      “不,该道歉的人是我。”她的温柔贴心让他心生疼惜。

      “采薇,当初我一介黔首,没能力将你留在我身边,保护你,你……会怪我吗?”秦帆抬起她的脸问道。这是他对她一生的愧疚,他心中暗叹。

      王采薇凄然一笑,摇头:“帆,这只能说造化弄人,我怎会怪你?!况且你本无心入仕,却为了追随我,能来看我,这几年都在沙场打拼。我已经很知足了。这麽多年我已习惯,不管多久才见一面,只要能知道你平平安安的,我便别无所求了。”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望着秦帆,睫毛显得特别长。

      “采薇!”秦帆柔声叹着,吻上她的唇……

      秦帆明白,以他们目前的身份不能够大大方方见面,自己和她的事若是被公开就会为彼此带来杀身之祸,他自己并不在意,但是却不能连累她。所以只能暗地里来见采薇。而他安排了他能信任的小青到她身边伺候她、保护她,也能将她的消息传给他知道,相对的采薇也能透过小青了解他的去向,让她不会太担心。当然这其中还要感谢他那义弟——项籍,作为内廷侍卫长他也提供了些许方便。

      只要一有空他便会来探望采薇,有时候克制不了想见她的心,他也会来见她。由于项籍的刻意安排,采薇宫地处宫廷一隅,相对清静,守卫少了一些,也给了他和采薇相处的方便。十年来的相知,让他和她的感情深厚坚固,已经没有任何人可以分开他们了。任何人,是的,包括嬴政。在他心底他确实痛恨嬴政的夺妻之举,但他又不得不承认嬴政确实是一位一统天下的杰出王者。“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挥剑决浮云,诸侯尽西来。”有这种气魄的男子是为他所景仰的,他感谢嬴政对他的知遇之恩,但一想到采薇,又感到撕裂心扉的痛楚。

      还有那年少却睿智的幼公主,忆起今天她望向他那了然的目光,他看的出那眼光中所包含的深深的同情,想来他还是十分感激她的。

      夜已经很深了,外墙壁上的蟠螭宫灯大都熄灭了。秦帆为采薇盖好被子“夜深了,你也累了,快休息吧,我会陪着你直到你睡着才离开。”他温柔的抚顺她的发丝。王采薇躺在床上对秦帆笑了笑,有他在身边,她感到十分安心,闭上眼一会儿便沉沉睡去。秦帆陪着她,脸上的浅笑和眸子里的柔情是别人不曾看见过的,谁能想象一个长年在沙场上浴血奋战,稳若泰山的男人,也会有如此温柔的一面!而他的柔情、他的笑、他的爱今生只属于这一个女人,这对他们而言是幸抑或是不幸?

      本来在王采薇睡着后,秦帆就该离开了,但他贪看她酣甜的容颜,最后直到天要亮了,他才依依不舍的离开。

      (六)
      凝碧池是引渭水而成的人工湖,用黄石堆积而成曲折的池岸,池畔种植杨柳,丝丝柳枝随风拂动。我和无忌哥哥、籍哥哥坐在画舫上,在无忌哥哥的提议下随便用了些晚膳。

      波光粼粼的湖水反射着月光,空气中传来清淡幽雅的花香,叫人心旷神宜。前方不远处的花群,微微迎风乘着水浪起伏,一片花海艳丽夺目。

      “子哀哥哥去监造阿房宫,不知道何时会回来?”我首先打破了沉寂。

      “半年之内是不可能了。听说按照田齐的设计,是计划将渭水南边的上林苑整个和咸阳宫连接起来。第一阶段是先兴建前殿,前殿东西宽五百步(每步六尺),南北深五十丈,殿上可坐万人,殿下平台可竖立五丈高的旗杆。第二阶段是以此殿为中心,周围修筑阁道,自殿下直抵南山,在南山顶上建筑宫阙,然后再筑复线道路,自前殿向北渡过渭水,和旧有的咸阳宫相接。子哀公子怎样都得等到前殿初具规模后才能回来。”籍哥哥根据所闻细细描述。

      “虽说着手建造阿房宫,是为了分散父皇对公孙皇后的思念,但如此劳民伤财,令我担忧。”无忌哥哥看起来忧心忡忡。

      秦始皇帝二十九年初,公孙玉皇后驾薨。父皇日夜思念皇后,几度思念成疾,整天精神恍惚不能理事。他睡不安寝,食不知味,批阅奏简文书时,也常会停下朱笔出神。除了常梦见皇后不说,有时候无论日夜,他眼睛一花,就会看到皇后的身影出现,有时候也会在耳畔听到皇后喊近侍或宫女的声音。那段时间我们这些做儿女的都非常担心父皇。但不管他身体怎样不舒服,或者是政事再忙,他每天傍晚一定会微服简从,去到兰池皇后棺木厝地悼念一番。籍哥哥告诉我,天下黔首都说“皇后贤名天下皆知,有她在,始皇帝少做了不少暴虐之事。”如此大胆言论尚且不提,但从中也能看出父皇对皇后的深情。可如今那飘渺芳魂,却莫不知处。

      “那阴险的赵高,竟利用陛下对皇后的追思,伙同方士卢生编造出皇后已成仙子的谎言。还要陛下准他往渤海中寻觅皇后神仙洞府。实际不过是想在从中谋取暴力!陛下一世英明,却在这件事上信以为真。”籍哥哥慷慨激昂、目光如炬。他一直都对赵高的一些行为感到愤慨,两人之间也曾起过冲突。

      “籍,能忍则忍,千万不要再和赵高起正面冲突。你是大哥信任的人,又如此憎恨赵高,肯定将成为赵高心中欲除不快的那根刺。若不是因为他惧大哥三分,小紫衣又如此护你,你在大秦早就危险了。”

      我点点头,这也是我所担心的。想起父皇对公孙皇后和胡亥那份特别的怜爱和偏心;再想想父皇对母后和大哥的冷淡,真如天壤之别。父皇自公孙皇后驾薨,便不再立后,只命我母后管理后宫,也不提立太子的事。母后性格懦弱不得父皇喜爱;大哥为人忠厚仁慈,常常因看不惯小哥胡亥的作为而斥责他,使他非常嫉恨大哥。若在得罪了赵高那奸宦……不敢想,若是大哥成为太子还好,若是不成,我们的下场……想起赵高那阴翳的眼神,我没由来打了个寒颤。

      “冷吗?”籍哥哥感觉到了我的颤抖,“深秋露重,咱们还是早些回宫吧。”

      (七)
      夜色渐渐变的浓重起来,月儿爬上树梢,梆正敲过一更,月光下,梁山宫如染轻霜,一片寂静,万籁无声。

      我和籍哥哥坐在紫衣宫的寝室里。从他的表情上我看见了踌躇,遂直接问道:“你是想和我谈秦帆大哥和王夫人的事情吗?”

      他怔了怔,似乎没想到我会直接发问,温柔的笑了笑,执起我的手贴向他脸颊:“紫衣,你年纪虽小,却善于洞察人心,我真为有你而骄傲!”

      我故意板起脸,严肃的斥责他:“你在此事上不该隐瞒我。”

      他定定的望着我的眼睛,那对与众不同的重瞳里乘满了复杂的情绪:有无奈、有挣扎、有怜惜、有宠爱。我感到我的心开始变的柔软。

      “紫衣,我真的很抱歉……”

      我用手掩住他的唇,摇了摇头,阻止了他要出口的自责。“我想……我了解,毕竟我是嬴政的女儿!”我想笑,却变成一丝苦笑。

      他身体颤栗了下,一下子,我被拥进了一个宽阔的、温暖的、熟悉的怀抱里去了。我把头埋在他的肩里,闻着他身上传来得熟悉气息,我不禁沉沦了,双手不由自主环上他的身躯。他覆在我头上的大手来回轻抚着我那如丝绸般的秀发。

      “紫衣——”他轻轻地、温柔地说:“你必须听我解释,让我告诉你,我虽然隐瞒了你,但是并不是因为你是嬴政的女儿,而是我了解你的善良,我不想让你为难!”

      我的眼眶有些湿润,更加地偎紧他。心想,古人云:人生得一知己足以。此刻我就是这种心情吧。籍哥哥把他的面孔藏在我的头发里,一时间,我们两个依偎着,室内好安静、好安静,我们听着彼此的呼吸声、彼此的心跳声。好久好久,我才轻轻地推开他,凝视着他的眼睛,问:“籍哥哥,告诉我,你恨我们大秦吗?”我特意用了“我们”二字,这是我认识他7年来第一次问他这个问题。

      他略沉思了一下:“扶苏公子对我有关爱、体恤之心;秦帆大哥传我兵法,待我如亲兄弟,对我有恩师、手足之情;而紫衣你对我有不绵不悔之心。你们三个都是秦人,有你们三个人在我身边,我便起不了恨秦之心。”他轻轻地叹息,“但我终归是楚人,如果若没有你们三人……”

      “怎样?”我好奇的追问。他顿了顿,一双重瞳子望向远方,年轻的脸上竟充满霸气:“秦始皇,彼将取而代之!”

      我望着他,竟折服于他的气势里,这样子的籍哥哥是我从未见到过的,让我感到陌生。“不过,紫衣——”他忽然低头瞅向我,眼神刹时恢复了惯有的温柔:“答应我,不要有那麽一天。我不要失去你们,特别是你!”

      我痴痴的回望他,竟久久的说不出话来……

      (八)
      在咸阳赵高的私宅里。卢生和赵高在密室内谈话。赵高虽为阉人,但身居郎中令要职,又是始皇面前最亲近的幸臣,文武百官都明白,要想获得权势,他的府第是通往始皇的最快捷径。因此有自荐为门生,学习刑名的;有自愿为门客舍人,陪着赵高帮闲清谈的;也有些人将子女寄在赵高名下当干儿、干女的。朝中大臣和宗室,也都以能与他结交为荣,咸阳流传着一首歌谣,就是形容他这样炙手可热的盛况:“阉鸡莫啼,阉豕莫嗥,盛彼阉人,百官陪笑!”

      赵高住的私宅更是建筑宏伟,亭台楼榭,奇花异草,莫不争妍斗巧。他怀念故国,而旧六国之中,也以赵宫建筑最美、最舒适、宜于居住,而始皇就将赵国宫殿最美的一座,耗费大批人力拆掉,再原封不动的在咸阳重建,名之为“乐赵宫”。

      赵高就照着“乐赵宫”再造了一座,除了规模较小,没有皇宫的标志和体制外,其它完全一样。他特别爱好的水晶琉璃和镶嵌金玉的赵国式壁饰,遍布各处庭园和室内。他虽为不男不女的阉人,府中照样是歌姬舞伎,美女如云,女婢童仆成群。据府中童仆传言,他还常会召美女侍寝,做些什么外人就不知道了。

      这间密室也是仿照始皇的南书房布置,简朴舒适,却透露着方正和威严。赵高当中高据书案而坐,卢生下坐作陪。此时,他非常的不高兴。由于子哀公子和无忌公子分别请命去监军,他根本不能从中捞取到好处。刚才卢生又告诉他,他和卢生借口寻找皇后,在港口经营的那些生意,又让扶苏手下姓项的那个小子给破坏了。这些小毛头他要一个一个除去!就从项籍那小子下手吧,谁让他平时总和他作对。不过有碍于扶苏和幼公主,他一定要找到个适当的机会,不落痕迹的将他除去。

      冬至将近,父皇传召我和无忌哥哥一起去瀛台赏景。父皇站在牛首池畔用汉白玉雕砌起来的瀛台上。虽已过中年,身形却依旧魁梧。轻轻叹息一声,父皇冷然的脸上依旧毫无表情,雕刻一样的嘴巴依然禁闭着,深邃而略带沉思的目光使人难以揣测他心中在想什麽。我和二哥等都微微弓着身子站在他身旁。

      忽然,父皇仰起脸看着天,轻声吟哦:“朝暾出东方兮,照漏室兮明晃晃。春梦难足兮,只恨非兮月之光。”吟毕,父皇缓缓回过头来。随口问道:“这诗如何?”

      “父皇,这是荆轲作的诗?!”我微微有些吃惊。

      父皇目带赞许的望着我,轻轻拍了拍我的肩,“紫衣,在梁山宫住的还好吗?”

      我低首:“让父皇惦念了,儿臣很喜欢梁山宫,又静谧又安全。”

      “哦……”父皇不经意地问:“谁是梁山宫的内侍长?”

      “禀陛下,是微臣。”籍哥哥深深欠下身子。

      “如此年轻!”父皇的脸上竟浮现出些许兴致。

      “禀陛下,此人虽未弱冠,可武艺了得,曾经小小年纪便救过扶苏公子,而且此人素有勇力,力能扛鼎!”

      我寻声望去,说话的人是赵高。他瘦削的脸,突出的下巴,淡淡的眉毛下面,长有一对小眼睛,不停地转动,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鹰勾鼻配着高颧骨,显得两腮更凹。他善于察言观色,脸上始终挂着谄媚的笑容,父皇脸上有任何表情,他就猜透了他想要的是什么。他反应灵敏,说话却是慢条斯理,似乎每句话都是经过周详考虑才说出来的。

      “哦?真有此事?那到要试试了!”父皇脸上的兴致明显加深了,竟浮现出浅笑。

      我心中暗急,简直无稽之谈!力能扛鼎谁人能做到?“父皇……”我和无忌哥哥同时开口。

      “无忌公子、幼公主,就让这位勇士表演一下吧,否则梁山宫又怎能放心的交与他守护呢?”赵高阴险的笑道。他等这个机会已经等了很久了,待会等那个姓项的小子出糗,他一定会趁机除掉他。

      我顾不得庄重仪态、,不顾一切的步到籍哥哥身边,焦灼喊道:“籍哥哥……”。他安抚地冲我笑笑,望向赵高目光邃然变冷,转身大步随他而去。

      无忌哥哥走到我身边,揽住我的肩,愤愤说:“小儿赵高,分明是趁大哥不在,挑衅报复。今天就是拼死也要保住籍!”我望向二哥,坚定地点了点头。

      那铜鼎是庙宇中常见之物,用来祭祀表章。直径四尺有余,只怕足足有四百来斤。由四个大汉才抬到了瀛台木阁之上。籍哥哥对着铜鼎面无表情,父皇饶有兴致,赵高则是一脸奸计得逞的阴笑。此时,我和无忌哥哥的脸上都开始浸出了汗珠。

      只见籍哥哥在铜鼎前蹲下,运气双臂,双臂一沉,托住鼎底,肩背肌肉奋起,竟自把铜鼎撑起,阁的一声大叫,双臂向上一挺,竟将铜鼎高举过顶。但他脚下使力太巨,喀嚓一声,右足在地板上穿了一个洞。少倾,他双臂微曲,一招“推窗送月”将铜鼎向赵高站立的方向掷去。
      赵高本就惊诧不已,不提防铜鼎朝他落下,在这一瞬间,已吓的木然。忽然领口被左右护卫抓住向外急拖,竟将他的身子向后拉开数尺,一交坐在地下。只听轰然一响,铜鼎落在离他不远的地上,烟尘四起。赵高的面孔煞白煞白。大家都震惊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半晌,父皇豪迈的笑声打破了沉寂,武士们惊醒后也高呼着为籍哥哥喝彩。我长吁一口气,竟觉得双腿发虚,几乎要瘫软倒地,亏得有二哥撑扶住我。从未想过籍哥哥竟有如此神力。

      父皇很是高兴,将随身的“太阿”(剑)赐给了籍哥哥,随后唤无忌哥哥陪同,便起驾去上林苑了。

      我关切的奔向籍哥哥,看着他右脚方头履上浸出一片殷红。那一定是刚刚的木屑弄伤的。我心痛不已。此时赵高怒气冲冲的踱过来,父皇不在他便露出奴婢的粗鲁本色,大声吼叫起来,声音尖锐,像用铁铲刮锅底。“项籍,凭你……哼,还动不了我,你等着吧,这次算你走运,下次可就不一定了!”

      我猝然抬头,想也没想,挥手掴上了他的脸。“放肆,一个奴婢如此叫嚣,成何体统!”我真正被触怒了。

      不去理会他如蛇般毒恨的眼光,唤了左右侍卫,我们向梁山宫走去。

      (九)

      公元前213年,秦始皇34年秋

      自去年冬天瀛台事件后,我们安然度过了大半年,时间过得缓慢却也平淡。只是大哥没有按预计的时间回来。我素来和他手足情深,这令我更加的想念他。前年蒙恬将军领兵三十万经略河南,几个月时间就将匈奴赶出河南境外。于是父皇又命蒙恬渡河攻取高阙及北假,将胡人赶到阳山以北,在这一带建立前哨阵地,监视敌踪屏障后方。并自榆中沿着河水一直到阴山,划为四十四个县,县城就建在河边,作为堵塞边境之用。大哥一直跟在蒙叔叔身边。

      我提着下摆的纹绮单裾飞快的从紫衣宫奔出,穿过回廊,气喘吁吁地来到华台。刚刚听侍女小如禀告我说扶苏公子来了。身后传来籍哥哥无奈、纵容的唤声:“紫衣,跑慢些,小心别摔倒。”

      我的唇边扬起浅笑。在看见华台等候的熟悉身影后,笑容在我脸上扩散了。不顾仪态地我朝那身影直奔过去;而他也回我宠溺的笑容,弯下身来等待我的拥抱。

      “哥,你终于回来了,我好想你呀!”是的,是扶苏哥哥,那和父皇极为相像的脸,在经过两年的风霜后更加成熟、沉稳了。大哥的嘴唇稍厚,红润有如涂丹。在一般人来说,这是忠厚仁慈的好相,但父皇却认为,当一个天下的统治者,忠厚只是表示无能,而仁慈更是软弱的表现。

      大哥点点我的翘鼻,温和道:“明年就及笄了,怎麽还这麽孩子气?”我不在意地笑笑。

      望着这同根生的大哥:“去见过母后了吗?”我仰首问。

      他点点头,“母后也很想念我,拉着我说了半天的话。”转而他朝随后赶来的籍哥哥一颌首:“籍,好久不见!抱歉没能赶上你的弱冠礼。”

      籍哥哥上月初已满20岁,我送了他一匹甫出生的乌骓作为弱冠礼,籍哥哥爱之甚深。籍哥哥不在意的笑了笑,轻捶了大哥一下,大哥随即爽朗一笑,两人之间的友情表露无疑。

      “你回来就好,紫衣很挂念你。”

      “我知道,她也是我唯一的亲妹妹呀!”大哥抚了抚我的秀发。“对了,我听说了你在瀛台擎鼎的事,你的武功又有进步了!”大哥赞叹道。

      “哥,都是赵高那奸宦!籍哥哥那次还受伤了呢!”一想到这事,我不满极了。

      “都是因为我,连累你了。”大哥自然也晓得赵高的矛头是冲他而来,复杂的宫闱之争啊。“哪的话!我也素来瞧不惯他的作为。可惜那天没能杀了他。”籍哥哥愤然。

      我不忍他们在此事上喟然,于是转了话题:“大哥你许久才来,不带我去哪逛逛吗?”

      “对了,差点忘了,我想带小紫衣去望夷宫看看呢!正好蒙毅将军现在在那里,籍,一起吧!”

      望夷宫于两年前开始建造,现在已经竣工了。与咸阳的其他宫殿不同,望夷宫几乎全部用青石砌成,围墙也是暗灰色的,远远望去,宛如一片浩渺的青烟。当我们的车子缓缓驶近高大的中阕时,蒙毅将军领着一些侍卫来接我们。

      蒙恬、蒙毅兄弟,如今人已成熟,又经过经历磨练,分别显示出在文治武功方面的才华。由于对蒙武的特别感情,始皇对蒙恬兄弟也是另眼看待,以前他有什么心底难决的事都会找蒙武倾吐商量,这种信任和依赖现在完全转移到蒙恬兄弟身上。尤其是蒙毅,他外表酷似父亲蒙武年轻时候,举止谈吐,全有大臣之风,更得到始皇对任何人都未曾有过的宠爱,出则参乘,入则侍坐,几乎一刻都少不了他。唯一使始皇感到有点不舒服的是,兄弟两人都和他的长子扶苏感情很好,而跟他的幼子胡亥格格不入。

      我们下了车,互相寒暄了下,便从阕门进入宫中,其他侍卫和随从则从两侧的闼门步入。转过两道雕花砖墙,迎面便是巍峨的望夷楼。近些年来,北方的匈奴逐渐强大,锋芒不断南逼,对大秦造成威胁。父皇不能不对匈奴采取防范措施。修建望夷宫便是措施之一。他要常到此地来登楼遥望北夷,宫名和楼名才取成这样。

      望夷楼布置的肃穆庄严。几十面翠华旗随风飘动。伫立在丹墀上的铜鹤喷出青烟。整个楼都是用黑绿相间的大理石所起成,配着白色的大理石柱,黑白相间,气势非凡。第一层的楼门上有一块大青石,上面镌刻着这样几个字“上首功之国”(鼓励以多杀人而立功,斩敌人一个首级,赐爵一级)。大哥在青石下停住,凝目久之。不发一言。

      我们径直走到一处有阳篷和雕栏的平台上。平台上有两根朱红色的柱子,四角上插着“九旒龙旗”。由于很高,周围云烟缭绕。大哥倚栏而立,长时间地眺望着风云变化的大漠北方。过了好大一会儿,他忽然道:“父皇为防御匈奴的南下侵扰,密切与内地经济、文化、政治上的联系,命令我和蒙恬将军修筑从咸阳附近直通北方的直道,明年初动工。”

      我恋恋地握住兄长的手,“又会很久吗?哥?”

      “应该不会,紫衣,大哥会尽量安排身边的人保护你和籍。但你们也要处处小心,知道吗?”我听话的点点头。心中充满了对大哥的信任但同时却又浮现出一丝淡淡的不安。

      (十)

      公元前212年,秦始皇35年春

      我愉悦的过完了我的及笄礼,收到了很多的礼物,最让我惊讶的是籍哥哥送我的“礼物”。靠在窗棂上忆起那天的情景犹让我觉得欢愉。那天他神神秘秘的将我带出梁山宫,径自到了扶苏哥哥在咸阳城的一幢别院,牵着我的手,他温柔的笑“紫衣,我知道一般的礼物,配不上你,昂贵的,我买不起。不过我要让你见一个人,保证你会喜欢她!”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诧异的望过去——那是一个8、9岁大的小女孩,这并不惊奇,惊奇的是她的脸。“小虞,快过来!”籍哥哥笑笑的招呼着,小女孩跑了过来。

      “呀!好像幼公主小的时候……”一旁的侍女不禁失声道。是的,好像我的翻版一样,只是小了好几号。

      “紫衣,她才刚满9岁,像不像你?”籍哥哥得意道。“9年前我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就是这个样子,不过小虞多了份荏弱,却没有你的灵慧!”

      “姐姐——”小虞冲我伸手,我抱起了她,她苍白的小脸上浮起了稚气的笑容。

      “籍哥哥,她喜欢我呢!”我兴奋道。“你是如何发现她的?”我好奇的问他。

      “她是虞子期的妹妹,虞子期是楚人,慕扶苏公子仁德之名前来做门客舍人。我和扶苏公子无意中发现他有一个酷似你的小妹妹,于是就决定在你及笄这天给你个小惊喜,呵呵,怎样,高兴吗?”

      “嗯。”我欢快地点点头,我多了一个小妹妹呢,一个和我相象的小女孩。

      我微微的笑着,“在想什麽?”籍哥哥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我未回首,只是轻轻偎入他的怀中。“子哀公子明晚会回到咸阳宫。”

      “真的?太好了!”除了扶苏大哥外,我同三哥子哀最要好。“不过,很快就会同南海尉任嚣去平定南越和西瓯。”

      “什麽?!”我惊喊。

      前不久南方传来惊讯。越人发动夜袭,在秦军疏于防备之下,征南将军屠睢遭到击杀,统帅一死,军心涣散,越人趁机反攻,秦军又退至五岭之线,所派地方官吏全遭杀害。“太危险了,父皇怎肯让三哥去?”

      “听说任嚣要采用八字诀怀柔政策,所以并不是像以往那样带兵征讨。”

      “哦?哪八个字,说来听听?”我起了玩味之心。

      “怀柔、优遇、教养、同化。”

      我点点头,任嚣是楚越边境上的人,应该熟知百越民族的习性。他随王翦灭楚,远至湘水和苍梧山之间,对那一带的地形应该很熟。他……的确是最佳的人选。

      天色昏黑。一轮暗红色的满月挂在咸阳宫的飞檐上。宫墙下站满了手持戬戈的禁兵。宫阶下有三座“刀门”。谏鼓旁高悬着一排灯笼,使这一片明亮如昼。这些年来因为刺客的事咸阳宫戒备格外森严。当公子子哀的马车驰进宫时,他看见有许多人在宫门那边忙碌,一阵阵吆喝声不绝于耳,便问:“那里在干什麽?”随从忙回答:“遵照陛下旨意,把神门(磁石)按在中阕下。”

      宦者令早就把晚膳准备好了。今天陪同嬴政吃晚饭的除了公子子哀之外,还有唤来侍寝的王夫人。子哀今年才十九岁,从小喜欢舞枪弄棒,长大后熟读兵书,对兵家之事颇有研究,常与父皇说古论今。在嬴政的20多个儿子当中,除去小儿子胡亥外,嬴政最喜欢的就属子哀了。此次百越暴乱,子哀自请随南海尉任嚣去安抚,嬴政欣然应允。明天卯时一刻,任嚣将要在咸阳章台校阅军马,辰时出发。今天晚上嬴政特意把子哀召来同他一起进膳,虽然子哀刚回到宫中,父子久别重逢。但男儿本应志在四方,嬴政还是十分高兴的。

      晚膳满满地摆了整整十个几案,宫中的十几个乐工在一旁奏乐。一直到快吃完饭时,嬴政才慢吞吞问道:“子哀,何时去见南海尉?”

      子哀回答:“等一会儿臣要去向母妃辞行,然后就去见南海尉。”

      嬴政点点头。“不要耽搁太久,务必要在卯时前赶到章台。任嚣治军极严。你倘若迟到,纵是王亲,他也不会饶过你的。”

      “父皇之言,儿臣句句篆铭于心。”子哀叩头。嬴政又取出“鹿卢剑”轻轻抚摸着嵌着宝石的剑鞘,“唰啦”一声将剑拔出半截,剑身发出一道闪电似的白光,他把宝剑递给子哀:“这柄剑送给你用吧。”子哀长跪受剑。辞别了嬴政。

      (十一)
      几声燕雀的呢喃使王采薇从梦中醒来,乍一睁眼,发觉身边空空的。嬴政披衣坐在窗前,伏案专心读简。一丝鱼肚白色的晨光从窗棂中射进来,他的头和肩上罩着一道模糊的白边。嬴政不管睡多晚,总是微熹即起。舞过剑后孜孜不倦的读书。

      王采薇心中感慨道:“真是个有为之君!”虽然她也怨嬴政使她不能和秦帆为白首之约,但却和秦帆一样,折服于嬴政一统天下的王者之气,所以在她心中她敬他也怕他。蓦地,她想起别人在形容嬴政性格时说过的一句话:“时而高雅如菊,时而残暴如剑。”真是个奇怪的人!不知为什麽,王采薇感到有一股凉气从心底涌上来,禁不住打了一个寒噤。

      早膳后,嬴政和王采薇一起出游。一干人浩浩荡荡出了咸阳宫,往西垂亭去了。临近渭桥,一个戴高山冠的郎中挡在嬴政坐的车前。他面色慌乱的高喊:“陛下,祸事祸事!南海尉要把子哀公子……”

      嬴政喝道:“别急,慢慢说!”

      事情是这样的:任嚣与子哀约好今日卯时在咸阳的章台检阅军马,辰时出发。可是子哀在母妃那逗留太久,又依次到诸位兄弟那儿去辞行,结果耽误了许多时间。辰时二刻才匆匆赶到。任嚣将他痛责,并宣布免去他的先锋之职。子哀不服,用鹿卢剑砍伤了任嚣。任嚣大怒,命人把他捆起来。按照军法,任嚣将他判以黥面,就要动刑。

      王采薇暗暗吃惊。心想:子哀公子不就是秦帆说在行军布阵上有将才之气的公子吗。

      郎中把事情经过叙述了一遍,劝嬴政速颁一道赦书,救下子哀。

      嬴政一动不动地坐着,冷冷地问:“是南海尉派你来的?”

      “不,是微臣自己来的。”

      “可曾告诉南海尉?”

      “不曾。”

      “好大的胆子,你身为郎中,随南海尉出征,责任重大!却擅离职守。南海尉乃朕亲命,对于所属部下,自有生杀之权。岂有容你置喙的余地?”嬴政的声音威严极了,“朕对你素来看重,此次才派你随南海尉出征。焉知你是这等小人,留你何用?来人,赐死。”

      无论是王采薇、郎中还是跟随嬴政一同出游的大臣们,都没有想到嬴政会说出这番话来。这时候,任嚣派了一个校尉把鹿卢剑送来了。嬴政手持鹿卢剑,眼睛低垂着。周围的空气紧张而肃穆,所有的人都屏住呼吸盯着他的一举一动。

      “告诉南海尉,鹿卢剑朕收回了,至于怎样发落子哀,全凭他一人做主。朕并无二话。”顿了顿又道:“南海尉深明大义,执法如山,有古大臣之风,实乃大秦之幸,朕甚为喜慰。”

      采薇不禁大吃一惊。大臣们也随即纷纷跪倒,替公子子哀求情。赢政脸色阴沉,紧咬嘴唇,不发一言,仅对车夫挥了挥手,车向前行去。大臣们又跑到骖马旁跪了下来,继续为子哀求情。赢政突然被激怒了。他拂了一下袖子,怒叱:“别再罗嗦了!今日出游中,谁胆敢再提子哀的事,诛无赦!”大臣们吓的不敢再说下去,连连磕头。

      这时候,赢政的金根车已经离开采薇有几十步远了。车声辚辚,她没有听到赢政最后的这句话。

      (十二)
      西垂亭坐落于朝阳宫内,朝阳宫乃为咸阳最大的宫殿。地势较高,易于观远望景。我和秦帆大哥被唤来在此候驾。籍哥哥等内侍护卫长们则在朝阳宫阕门外接驾。父皇一干人到了西垂亭,酒筵早就布置好了。父皇面朝南坐着,王夫人在他身边。她的眼光不由自主和秦帆相触,但很快分开了。我和大臣们则按顺序坐在东西两侧。

      酒过三巡,我敏感的感觉到父皇意味索然,却不知为什麽。细心的王采薇也马上察觉出父皇的心情。她向父皇凑进一点,低声说:“陛下可愿听臣妾唱歌?”父皇点点头。

      只见她走到父皇对面重新跪下来,向乐工们要来一张箜篌,自拨自唱。这是在大秦流传特别广的一首著名歌曲:《无衣》。想来她知道父皇格外喜欢这首歌,想借此使父皇高兴起来。王采薇有一幅好嗓子,歌声婉转动听: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

      她一面唱一边用眼睛暗暗瞟着秦帆。秦帆大哥也一瞬不瞬地回望着她。父皇的脸上阴沉沉布满乌云,我心中暗觉不妙。当第一段唱完的时候,虽然他举起铜觞,对大臣们说:“好歌!再来一阕!”但口气那麽平淡。心情似乎并无转机。

      嬴政是个喜怒不形于色的人,然而王采薇却能从他的眼里分辨出他的心情是好是坏。唱完歌后她回到嬴政身边,这时,嬴政正用一双略带悒郁的眼睛望着远方,王采薇寻其目光望去,只见黛色的、蜿蜒千里的终南山像巨蟒一样横卧在天际。晴空中漂着几缕淡淡的浮云。她发现嬴政的左手紧握着鹿卢剑,右手在剑鞘上轻轻抚摸着。他的手指像痉挛似地微微抖着。他在想什麽?王采薇心里暗忖,再次把目光投向鹿卢剑。忽然间,一个念头闪过她心中。“啊,对了!他在想公子子哀的事情呢!”

      王采薇跪在苫席前倒了满满一觞酒,恭恭敬敬,举过头顶,献给嬴政,道:“陛下请。”

      嬴政接过铜觞,没有说话。王采薇微微低下头轻语:“陛下可是还在想公子子哀的事?”嬴政突然把脸转了过来。王采薇低着头,未发现嬴政的举动,继续说:“臣妾认为公子子哀不就是晚到一会儿吗?为何施以这般重刑。况且他年纪尚轻,不知轻重。依臣妾之见,陛下还是速颁一道赦书,将公子救下。”她心里记得,秦帆曾说子哀公子在行军布阵上有将才之气,他非常喜爱那孩子。

      没有听到嬴政发话,王采薇抬起头来,猛然一怔:只见嬴政正用异乎寻常的阴沉抑郁目光注视着她。这样的眼光,她从未见过。她心跳了。

      嬴政缓缓把铜觞放在几案上,脸颊微微抽动了一下。王采薇有些茫然。突然,嬴政抬起头:“把王夫人推出去,赐死。”事情太突然了,王采薇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但在这一瞬间,她那本来是粉红色的瓜子脸还是唰地变白了。

      我和秦帆大哥不明原因,也震惊在原地。“父皇,您在同王夫人开玩笑吧?”我试探着问。父皇没吱声,也没望我。

      见此情景,秦帆的心像被尖锥刺了一下,止不住打了个哆嗦。

      两个武士大步向王采薇走来,把她从苫席上拎了起来。直到现在我们才明白并非身在梦境。望着武士冷漠的面孔,我心里是怎样的震惊呀!刚才一切都是好好的,怎麽转瞬之间却突起狂澜?她究竟在什麽地方触犯了父皇,竟招致杀身之祸?

      一切发生的那麽突然,以致于王采薇竟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用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嬴政。平时这双眼睛是妩媚的,现在在惊恐之下,却另是一种风韵,依旧楚楚动人。嬴政望见这双眼睛,心里动了一下,但马上把目光移开,挥手示意武士们快把王采薇推出去。

      王采薇跪倒在地:“陛下,为何诛杀无辜?”她美丽的眼睛里突然溢满了泪水。嬴政脸色平静的说:“朕刚才已经讲过,今日出游中,谁若再提子哀的事,定诛不赦。你怎不听朕的话呢?”

      “什麽!臣妾并没听见陛下这样说过啊!并没听见啊……”她的声音不大,却含着万种凄楚,无限悲凉。

      “不用多说了,朕历来金口不开,开口不改。这你是知道的。”他朝执法瞟了一眼。“快把她推出去。”

      两个武士喝了一声,拖着王采薇向亭下走去。我不忍目睹这幅惨景,背过身去。

      突然秦帆冲出,挣开了两个武士的手,扑到嬴政的几案边,望着他:“臣愿替过行刑,请陛下饶恕王夫人。”我不禁到抽了口凉气,感觉全身有一股寒流通过。所有在场的人听到这话,也都瞠目结舌。

      “秦帆,朕看你生来乃为一员神将,对你悉心栽培,恩宠有加。你却为区区一妾,胆敢在朕跟前放此厥词!” 赢政用沉沉地目光望着秦帆,怒叱。

      “她不是妾,而是臣的妻!”秦帆正色道,回首望向王采薇。她因为秦帆的话停止了哭泣,眼睛里蒙上了一层美丽的光彩,面颊上也绽放着一层淡淡的红晕。两人的视线相触后,深情又缠绵地胶着着。在场的人都发出惊呼声,谁都没料到这惊人的变故。我的手心浸出汗水,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十三)
      秦帆倏然起身,转身抱起王采薇跃出西垂亭外。父皇轻轻颌了下首,所有亭内的武士们刀剑并举,大叫:“莫走了叛贼!”

      秦帆见四下并无隐蔽之处,言道:“采薇,天可怜见,咱们夫妻被迫分离十载,今日一战,难逃劫难,但若能生死相依,也是心满意足了。”王采薇则搂住了秦帆的脖子,牢牢不放手。
      秦帆眼见追兵已近,一个扫堂腿,两名刀斧手飞跌出去。接着左肘后挺,撞正在另一名刀斧手胸口,咯的一声,对方肋骨全断。诸武士大呼,猱身齐上,秦帆见其中并无高手,心下稍定。他抱着王采薇向前急闯,向朝阳宫阕门方向奔去。眼见东南西北都是朝他涌来的侍卫,他纵然神勇,但孤身一人,如何能抵挡的住?他心中暗忖:现在离阕门尚远,若是有马匹,凭着脚力或能远遁,现下抱着采薇步行,那是万难脱险了。

      他迈步疾奔,心里祈祷只要能到阕门,与义弟项籍碰面,凭两人之力或可能暂且抵挡一阵,那时再寻脱身之计。此时他衣上身上已全是斑斑血迹。正奔之间,忽然前面喊声大震,大队人马一层一层的围上,情势危机已极。王采薇偎紧他,他低头冲她温柔一笑,当下左手抱住采薇,右手持剑,正面迎敌。眼见武士们逼近,烟气中嗖嗖声响。突然一箭射来,秦帆左右避闪不及,正中王采薇前胸。这一箭劲道极猛,噗的一声,鲜血四溅,只觉王采薇浑身一震。接着又是一箭射向他的前胸,秦帆抛开剑,伸手接住,将箭头折去。回手抱住怀中的采薇。

      “采薇!”他心碎大喊。血已迅速染红了她的前襟,他伤痛之极。不,她不能死!他不能让这样的情形发生。他已经错失一次她了,不能再失去第二次,他不可以失去她!

      死死地瞪着她的雅致容颜,他的声音艰涩暗哑,强忍着极大的苦:“采薇,你疼不疼?别怕,我在这里!”

      按着她的背心,他急以真力输入她身体。他未能保护她,错的人是他,不是采薇,她已受太多苦了,上天何忍再折磨她呢?就算要罚也应是由他来承受啊!求老天爷帮帮他吧!

      撑着最后的力气,王采薇虚弱地举起手,颤抖的手抚着秦帆,气若游丝地低喃:“帆,你如此护我、爱我,我……我已经很欢喜……,下……辈子我们……一定再做……夫……妻……”

      “不,你要活下来,我要你活下来,听到没?采薇,活下来,我不许你离开我,我不准!”秦帆悲痛怒叫。

      纵然背后一直源源不绝传来热流,却抵不过她由心而起的寒意,王采薇明白自己的生命已走到尽头了,在她留在人世的最后一刻,她倾其所有的心力,朝秦帆绽放出一朵绝美脱俗的笑容。缓缓合上了眼睛,手垂落。容色仍如平时一般温婉妩媚。“采薇!采薇!……”秦帆心神俱裂仰天吼叫,哀痛欲绝。

      四周的武士将秦帆圈围起来,他并未抬头,只是将他那因流泪而显得狼狈的眼睛,深深埋进王采薇随风轻舞的秀发中。

      我赶到时,只远远看见了王采薇那缓缓放下的手,柔丝般的长发和那迎风飘动的淡紫色衣袂。感动和辛酸同时在我心中爆发,不能抑制的,我哭了……

      (十四)
      西垂亭内,秦帆被一干武士押解着跪在父皇面前,怀中抱着已然冷却的王采薇。

      “秦帆,你知罪吗?”嬴政厉声问。

      “臣无罪!采薇原就是臣即将过门的妻,只是事出匆促,臣当时又只是一介黔首,未能护住自己的妻。怪只怪造化弄人。但臣不负旧约,依旧追随至此,虽有违陛下,但臣亦无愧。爱我所爱之人,做我所想之事!”秦帆顿了顿,眼光温柔地看向怀中的采薇,再望向皱眉沉思的嬴政,目光转为坚定。“但臣亦感于陛下对臣的知遇之恩。如今臣妻已死,臣亦不愿苟活于世,臣愿千秋万代为陛下守陵,以报陛下多年抬爱之情。”言毕向嬴政深深叩首。

      父皇的眼里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似欣赏、嫉妒、犹豫、哀伤,最后恢复成平日的冷然。我知道父皇是想起了公孙皇后。他朝执法瞟了一眼,轻轻拂了一下袖子,秦帆大哥抱着王采薇随即被武士们拽起。

      此时,籍哥哥同在朝阳宫外守护的内廷侍卫长们,惊闻宫内惊变纷纷从远处赶来。我远远仿佛看到了籍哥哥满脸不可置信的神情,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忍不住高声叫道:“父皇,不可以!”父皇鄂然回首,狠狠道:“紫衣,你也想同秦帆一起,为父皇守陵吗?”

      “幼公主!”

      “陛下!”

      ……

      叫声四起,我瞬间头皮发麻,不可置信地望着父皇。大臣们和武士们则纷纷跪下替我向父皇求情。“罢了,都起来吧!”父皇轻轻摆了摆手,面不改色地举起铜觞,用炯炯的目光扫视四座,说:“请,满觞!”所有的人忙惶恐地一起举觞过头,恭肃谨敬地说:“陛下请!”

      我眼睁睁看着秦帆大哥抱着王采薇就这样被带走了。临到拐角处,秦帆大哥回首冲我微笑点头,那笑容里有感激、有释然、有满足……看得我心中绞痛。

      籍哥哥快步奔了过来,惊魂未定地深深望着我,随即朝秦帆大哥被带走的方向奔去,我死死地拉住他的手,轻轻地摇头:“没用了,已经来不及了。”他的手心中既是血又有汗,冰冷冰冷的,和我的一样。想来是刚刚握拳握的太紧,指甲嵌入肉中都不自觉。

      籍哥哥的目光中混合着哀伤和愤恨,但转头看向我时依然恢复了平日的温柔与关注。轻轻反握住我的手,他言道:“紫衣,保重你自己,我已经不能再失去你了!”

      回到紫衣宫,我一直思索着秦帆大哥说“千秋万代为父皇守陵”的话,竟想不明白他会怎样做。籍哥哥也一直沉默着,直到我问及他这个问题,他才轻轻地吐出:“秦俑”两个字。我恍然,我想我是永远都不可能给他们扫墓祭拜了。

      (十五)

      公元前211年,秦始皇36年秋

      我漫步在梁山宫内,不知不觉又来到了采薇宫前。宫前的小院静悄悄的,树枝不动,草儿不摇,连平日盛开的花朵也在凄清的秋色中耷拉下脑袋,仿佛在叹息着昔日的主人——王采薇的悲惨命运。这里的宫女早就散去了,宫外挂着的一些装饰物也被取走,只剩下一座寂寂空屋。自从父皇在西垂亭将秦帆大哥和王采薇处死之后,不知为何,我常常信步来到这里,也许是对他们的一种凭吊吧。

      长叹一声,我走进采薇宫。这里的一切如故,只是美丽的女主人已经命归泉下,和她深爱的男人。一缕惨白的月光从窗棂中射进来,满目凄清。忽然,不知为什麽,我觉得王采薇的一切现在竟那样强烈的、栩栩如生地在我眼前浮动:她那满含秋水的双眸;她那美丽的面孔……总之,她的一切,包括她和秦帆大哥那深沉的爱恋。但这一切都属于昨日了。

      步出屋来,我看见父皇正独自默默地伫立在院中。他的脸色比任何时候都阴沉,目光比任何时候都悒郁。面庞上的皱纹显得更深更长,仿佛一时间老了很多。我知道王采薇与公孙皇后有许多相似之处,她的背叛给了父皇心灵上很大的打击。走上前去,我朝父皇深深的欠身,我们默默地站了一会儿,父皇淡淡地说:“走吧。”

      不久之后,父皇以方士卢生为首,韩终、石生、侯公等三人为副,另增加儒生方士三十六人,组成一个寻仙觅药小组,有的专研究古籍,有的专事辨识百草,研究古方,挑选出能炼制仙丹的,来试行炼制。并且加紧在渤海中寻找公孙皇后的神仙洞府。可是之前派出去的徐福一直都没有回来过,只是不断地向父皇所要财物。卢生、侯生那些方士、儒生们也一直未能寻找到可能藏有神仙及仙药的地方,后来他们居然畏罪逃走。父皇大怒,感觉受到了愚弄,于是活埋了方士儒生460余人。扶苏大哥替儒生们说话,竟被父皇发到上郡监蒙恬军。我震惊于这一系列的变故。

      公元前210年,秦始皇37年

      父皇为了散心,开始了他第五次南巡。左丞相李斯及蒙毅叔叔从行。小哥胡亥爱慕请从,父皇许之。赵高此时因监工骊山陵墓有功,复任为中车府令,此次随行,为父皇御车。李斯及蒙毅叔叔联合上奏,希望能调回大哥回咸阳留守。父皇只托言大哥监筑长城事务繁忙,不准这项建议。我和无忌哥哥都很惋惜。子哀哥哥自从被黥面以后,绝少出咸阳宫,想来我已近2年没有见到过他,甚是想念。

      过了几天,籍哥哥又收到了他叔父的来信。项梁叔叔信中说他身染恶疾,异常思念籍哥哥,希望籍哥哥能去探望他。籍哥哥从小同叔父相依为命,又蒙叔父交他武功,所以叔侄二人情同父子。籍哥哥非常惦念他,征得了我的同意,便告假回乡探望叔父去了。我在紫衣宫百无聊赖。

      (十六)

      沙丘行宫

      密室中灯光昏暗,胡亥与赵高面对面相对而坐。胡亥刚祭拜过嬴政的遗体,脸上的眼泪犹在。他真的不敢相信,刚强自信、追求长生不老的父皇,说走就走了!他这下总算明白,为什么一个皇帝的死,要称作“山陵崩”至少,他胡亥失去了这座大靠山,立即要面对风险水恶、错综复杂的政治斗争,眼前就有处理不完、千头万绪的事情,他真的害怕面对。他像一只尚不会飞的雏鸟,突然失去母鸟,茫茫然不知何去何从,头脑里塞满了东西,却又好像一片空白。

      赵高坐在灯光阴影处,两只小眼睛闪闪发光,就像一尾躲在洞中的毒蛇,正盘算着如何吞噬这只孤独无依的雏鸟。当晚深夜,赵高将李斯召进行宫,秘密告诉他嬴政的死讯,并带他到寝内悼拜嬴政的遗体。李斯先瞻仰了一会儿嬴政遗容,随即跪伏在地,还怕惊动宫内其他的人,不敢放声大哭,只能饮泣吞声。随后两人便躲在密室里谈了一整夜。

      第二天,赵高以始皇的名义发出一道道诏命:

      “——命郎中左令准备行宫出发事项,三日后取道井陉、九原直道,直返咸阳。——立胡亥为太子,并立即公告天下。——派太子胡亥舍人为使者,赐书扶苏及蒙恬于上郡。——通令各郡,遇蒙毅于途者,扣留之。(蒙毅途中被嬴政遣去“还祷山川”)

      太子舍人颜取,奉命为始皇帝使者来到上郡蒙恬军中。扶苏及蒙恬开中门迎入,并摆设香案跪听诏命。颜取宣读诏命已毕,将诏命交与扶苏,三人交谈了一会儿,扶苏含着眼泪送走使者,派人安顿颜取到别馆休息。

      由李斯模仿嬴政笔迹拟定的亲笔诏书中,责备扶苏在边地没有建功,反而多次上书直言诽谤皇帝用民太苛,并因不能归都立太子,日夜有所怨言,赐剑自裁。蒙恬与扶苏日久,应知其谋,既不匡正又不上报,为臣不忠,赐死,大军交由王离率领。

      “这里面一定有诈!”蒙恬沉思地说:“我直觉的感到其中有诈,以主上的脾气,不可能突然这样做,同时加给公子和我的罪名也太牵强,我们应该要求见主上申诉。”

      “君命不可违,父命不忍背,父皇对我是两者兼之,我还有什么可覆请的!”扶苏长长叹口气。掩面而泣,泪下数行。蒙恬满怀愤怒,但不便说什么。

      过了很久一会儿,扶苏擦干了泪,命侍者拿来笔墨,他提笔想写封信给父皇,但思绪太乱,无法下笔,最后他执笔长叹说:“既然已决定死了,还作什么解释?”扶苏起身向南拜了三拜,然后打开发髻,以发覆面,左手拔剑置在喉间,右手则紧握左手,他微笑着向蒙恬说:“后死责任重,除了代我向父皇谢罪以外,你还得注意,我一死,北边恐怕会乱,你得好好安抚,收拾残局!”

      “且慢,公子你不能死!”扶苏的话提醒了蒙恬,但等到他上前拉时,扶苏右手用力带动左手,剑深深切入喉管,一道血箭喷得他满脸都是。扶苏身体缓缓倒了下去。蒙恬触景伤情,不免有兔死狐悲的伤感,再想起多年来深厚的私谊,忍不住悲从中来,忘记了自己是独当一面的大军统帅,抱着扶苏的尸首痛哭起来。

      随后颜取将蒙恬移至阳周囚禁,自己急忙回咸阳等候始皇回驾。囚禁在阳周的蒙恬,得知蒙毅在祭祷山川回程途中,在代州遭到逮捕。他知道蒙家这下是完了!

      (十七)
      运回咸阳的不止父皇的尸骨,还有扶苏大哥的尸体。父皇车驾经由九原,从直道至咸阳,发丧,小哥胡亥继位,号为二世皇帝。九月,葬父皇于骊山。十月改元,为二世皇帝元年。因赵高和小哥胡亥的多方阻挠,我没有见到大哥最后一面。宫中传来消息,蒙毅将军自刎而死,蒙恬将军吞毒而亡。母后因承受不了父皇和大哥去世的打击,竟身染重疾,缠绵卧榻,不久也撒手人寰了。

      李斯仍为丞相,赵高为郎中令。小哥胡亥依旧贪玩,不理政事,多为赵高代行,朝中大权实际落在赵高之手。

      我整日在紫衣宫静坐,不哭不笑,有如行尸走肉。这天无忌哥哥来了,脸色和我一样的苍白。他看见我,摇摇头,拿起一件紫锦裼衣的白狐裘,轻轻披在我肩头,暗哑地说:“紫衣,快入冬了,务必记得多穿些衣服,二哥以后很难再来看你了,自己要学会照顾好自己。”

      籍哥哥不在,此时无忌哥哥成了我唯一的依靠。我闪动着睫毛,拼命地咬嘴唇,二哥心疼地将我拥进他怀里。我闭上眼睛,一阵天旋地转,泪珠沿着面颊滚落。好半天,我无法说话,也无法移动,只有泪水无拘束地泛滥奔流。除了哭,我似乎不会做任何的事情了。二哥拥着我,拍着我的肩膀,试着要稳定我激动的情绪。而我把额头抵在他宽阔的肩膀上,哭了个肝肠寸断。好不容易,我的哭声低微了。二哥托起我的下巴,像对待一个小娃娃一般,帮我擦着眼泪。

      “紫衣,好好照顾自己吧。胡亥性格残暴,再加上赵高那奸宦在旁唆使,我们这些公子都岌岌可危。日前胡亥已下诏,凡是经过父皇御幸过的妃姬宫人,无子者全部用作殉葬。目前应陪葬的宫人逾百。此外一些平日与赵高不合,或是宁死也不愿向他屈膝,再或是实在没有钱可以赎命的人,数目仍然不少;该殉葬的官员、监工、工匠和劳改犯,总计超过五千人。”二哥哽咽了一下,突然愤声道:“大哥的死一定也是他们的一个阴谋。可怜大哥过于温顺仁厚,不知反抗!”

      “二哥,咱们就这样坐以待毙吗?赵高大权在握,连素来和他不和的李斯丞相这回都和他站在了一起,我看他的野心不仅止于辅佐小哥,我真怕咱们这回在劫难逃了,尤其以前和赵高结下了那麽深的恩怨,他是不会轻易放过咱们的!”我望空深深叹息:“真希望籍哥哥能早日回来,和他商量商量,或者咱们随他去南方,隐姓埋名做一介黔首也好啊!”

      “我只恐怕赵高更不会轻易饶过籍,宫里出了这麽大的事,按理说他不会不知道,况且为了你,他一定会赶回宫里来,但是现在许久都没有他的消息,我恐怕……”二哥忽然沉默了。

      我的心提了上来:“怎样?”

      “紫衣——”无忌哥哥悲伤地望着我,“我恐怕你将一生都看不到籍了。”

      “不……”我再一次无声地哭倒在无忌哥哥怀中。

      (十八)
      天阴沉沉的,仿佛要预示着什麽,不详的感觉一直在我心头萦绕。

      “不好了,不好了,幼公主!”小如慌慌张张闯了近来。

      “怎麽了?”我惊颤地应声而起。

      “宫中……宫中出大事了!宫中传来消息,陛下……陛下昨日下令逮捕了九位同父异母兄弟,罪名是怨怼诽谤,图谋不轨,其中六名立即在杜城处斩。另将公子将闾同母兄弟三人囚于内宫议罪。三位公子最后全都拔剑自刎。此外十位公主也遭到赐绫缢杀。奴婢……奴婢刚刚探知赵高带着一群人正朝咱们梁山宫来呢!”

      我看着她因惊吓而泪流不止的脸,一阵眩晕突然朝我袭来,我向后仰去。

      “幼公主!”左右侍女慌忙扶住我。我颤声问:“可有公子无忌和公子子哀的消息?”小如跪在地上,哽咽道:“奴婢听咸阳宫中密传出的消息说,二公子和三公子昨日均已在杜城被杀戮。”

      “什麽!”小哥怎会残忍至此?!我如五雷轰顶,在几位侍女的惊呼声中,彻底昏厥过去。

      (十九)
      待我醒来,赵高一干人已经来到了我的紫衣宫。我依在床榻边怒视他满脸狰狞的笑,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他无视我的愤恨,轻蔑言道:“幼公主,当年你掴我那一掌,赵高已经既往不咎了。不过,还是要告诉幼公主一个不好的消息,你的项籍已经被我暗中派去的人除掉了,请幼公主您节哀呀!哈哈哈哈——”赵高让手下留下一尺白绫,大笑着踱步而去。

      我刹时瘫软在地上。是的,我相信,从他那得意之至的笑声中,我相信我的籍哥哥是真的不在人世了。我悲伤地摇了摇头,眼眶里却已没有了眼泪。哀莫大于心死,就是现在这种感觉吧!我的心虽然依旧在跳动,但我已经感觉不到我的存在了。

      父皇死了,母后死了,大哥死了,二哥、三哥,最后连籍哥哥也离开我了,平生还有何意?饮着悲恨,我将白绫抛在紫衣宫的屋梁上,我的亲人们啊……我的魂也要来寻你们了。

      公元2004年 陕西临潼

      我幽幽转醒,过往的点点滴滴在脑海中闪过,似幻似真。姐姐担心地告诉我,我在医院已经昏迷4个昼夜了。一天换一年?我有些悲伤的笑了。心中似乎明白了,为何以前曾经对西安那麽神往,对秦朝那样痴迷,以致千里迢迢都要来这里看看,才觉得满足。现在我知道了,我看到的那个秦俑就是秦帆大哥,他……即是打开我记忆的那一把钥匙。

      站在这苍茫的秦岭大地上,八百里秦川依旧壮阔,千年不改。但远远望去已布满汉朝的陵冢了。很难想象我在这片土地上真实地存在过。“咸阳古道音尘绝。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我轻轻地微笑。

      我叫嬴紫衣。

      我的爱人,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

      他叫项籍。

      只是他的魂魄何在?

      他和小虞已属于另一个故事了,一个没有我的故事……

      后记

      在秦帆、公子扶苏、嬴紫衣相继去世后。
      公元前209年9月,项籍在吴,起事反秦,年24岁。
      27岁那年成为“西楚霸王”。诸侯将领谒见项籍,都膝行而前,莫敢仰视。并且他“以天和地作礼聘”,正式与虞姬结为夫妻。

      (完)

      ps:如果大家对这个故事有兴趣,请继续关注《秦殇》,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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