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白露·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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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双眼微笑时弯着的弧度好似弦月初生，月出东山，明亮温柔熠熠生辉。也许明眸柔目的男子这世间多了去，但这轮绮丽的月亮只为她一人升起，为她一人照亮，就算是如今此时也依然如此，月的清辉温润如水，专注又如烈火般炽热。
贪恋就像毒药，顷刻间便可蚀入肌理五脏，摄人心魄毁人神识，他就是这样烁魂销骨的……存在。
也仅是人，这毒，仅毒于人。
她已经蹉跎过千万年岁月，再被他以最残忍的方式千锤百炼锻打新生，无论她觉得自己是什么，总之已不再是个完全彻底的人了。
不管是出于主观还是客观，她都非常确定自己要做什么。
长刀锵然出鞘如雷光乍现，她一脚踏上桌案，一手握住刀柄，为她把着脉的那只手无力地松开，甄殓眼里水光月华随着手起刀摇曳开来，如玉珠碎地分崩离析。刀轨瞄准了要害精准无误地割开脖颈，平滑顺畅地分开骨肉斩下头颅瞬间喷起尺高的血雾。
咚咚两声，这颗绝色的头颅应声落地拖着一头丝绢般的乌黑秀发落在一滩血泊之中，眸中旖旎柔光尽皆凝固，化为死寂。
甄殓人头落地那一刻，支撑他们现身此地的力量瞬间消失，她的使命彻底结束了。
噗嗤——这是血溅了一脸一身的声音，唐澈紧紧闭着眼，伸手抹了一把脸上，黏糊糊热腾腾的热血果然糊了一脸。
刚才她干了啥？她用力把眼睛上的鲜血擦了，周围响起一片尖叫声，有人四处逃窜，而她眼前是一具脖颈上空空如也，伤口血如泉涌的无头尸体。
来不及多想了，唐澈一脚踢开凳子，把刀收入鞘内转头破窗而逃，这里离白帝城很近，隐元武卫应该很快就会接到风声赶到现场，唐澈虽然自负水平不错但隐元会高手那么麻烦的角色她可不想惹。于是她出门骑上赤蛇一路狂奔至驿站，她一身血腥的样子自然一路引来不少人注意，进了客栈更是如此。唐澈也顾不得许多旁人的目光了，三步并作两步冲进房里，刚进房里就听见那背着重剑的双马尾小丫头扑上来嚷嚷：“你总算回来啦！赶快出门吃晚饭吧！饿死我了！”
“你个瓜娃儿就晓得吃！”唐澈用手把门嘭一下在身后关上，“赶紧跑了路了！一会儿官府要来抓我了！”
“你这一身血……怎么搞的嘛？”叶文海目瞪口呆地看着半身血腥的唐澈把刀卸了就在自己箱子里使劲儿翻找。
“哎呀现在毛焦火燥的没的时间跟你扯慌，我切换衣服，你赶紧的拾掇一下，逃命要紧！”说完唐澈就抱着新衣服心焦火燎地就冲进了里间，叶文海听见了兵器哐哐坠地的声音。
老实说她还没反应过来。
“哎呀……哎呀澈澈啊！到底咋回事而啊？？”叶文海屁颠屁颠地跑进内室，正看见唐澈脱了个半光满眼春光乍泄。
“哟哟哟哟非礼勿视。”叶文海大惊小怪地捂住眼，唐澈呸了一声狠狠道：“日他仙人板板的血都浸到衣服里子里了！你去把门，别让贼娃儿进来了！”
“好好好，我也没啥行李，全是钱，你整好了告诉我。”叶文海说完哼唧哼唧着走出去了。唐澈换了一身干净的披挂走出来的时候已经看到叶文海麻溜地打包好了几个包袱，一脸得瑟地仰着脸等夸奖。
“哟不错啊，小娃儿手脚挺麻利，妥了就麻溜走吧。”唐澈说着一手拎一个包再一脚把大门踹开走了出去，两人刚踏出房门就一眼看到楼下大厅里几个公人一边问话一边走进大厅，唐澈抬起来的脚顿时定在了那儿。
“在那！”楼下有个公人指了唐澈大喊，“女唐门！带着刀！”
“真背时……回切回切！”唐澈立马转回头跑进屋里，把两个包裹往肩上系紧了手脚并用地爬上了窗口。
“你带上我啊！”叶文海说着扑了上去抱着唐澈的大腿不撒手。
“你这个瓜娃儿！！松开我！”唐澈还想蹬腿踹掉叶文海，然而她那机敏无比的耳朵已经听到屋外传来男人哐哐哐的脚步声，于是头也不回脚下一蹬展开滑翔翼拖着一只小黄鸡和全身大大小小的包裹在日光下飞出了窗口。
拖着一个人，只能吊着口气撑着飞到江边岸上，一个大人一个小孩滚做一块摔在沙滩上，互为肉垫倒也摔得不重。抬头一看迎面驶来一量马车，于是先爬起来的唐澈连拖带拽地把叶文海拉到路边，两人被飞驰而过的马车扑了一身灰。
“哎哟我的妈……”叶文海摔得七晕八素两眼冒金星趴在路上半天起不来，唐澈叉着两条长腿坐在路边喘个不停，两人歇了许久才恢复了点力气，互相搀扶着站了起来。
“哎哟……小澈澈，咱们要往哪儿去啊？”叶文海带着哭腔哼哼，“晚饭还没吃呢……”
“莫哭，我记得那个方向有山贼营地，我给你弄点巴适的，你在这儿候着。”唐澈说着叹了口气站起来，把那把鲜血淋淋的长刀从鞘里拔了出来。
这刀上沾染了个不熟悉的花哥的血，她现在想起来还惊心动魄，说起来生死攸关之时她早已经过不少，可是之前发生的事太蹊跷，蹊跷到了邪门的地步，前一刻那大夫才刚刚搭上她的脉，后一刻她就已经被她拔出苗刀枭首死亡，血溅三尺，而怎么拔的刀怎么砍的头她自己却一点印象都没有。
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是她这辈子遇到的最可怕的事了。
砍死了一个无辜，甚至正要医治她的人，她身上的血腥味该是许久去不掉了。
带着重重心事的唐澈闯进山贼营地的时候差点出了岔子中了暗箭，好在她身材消瘦略略侧身那箭擦着她腰射过，划出了一条血口子，然后她带着两包烧鸡夺路而逃，去到江边找到了可怜巴巴一个人坐在石头后边的叶文海。
栓好马后，唐澈找了个背风处起了篝火，把烧鸡掏出来再烤了烤热了热，这才交给了饿的肚子直叫的叶文海。
看着吃的满脸是油的叶文海，唐澈叹了口气说：“我看，文海你自己先回扬州老家吧，你看你跟着我出来才多久，我就惹了祸招了官府拉着你四处逃窜，食不果腹的吃这苦，我也过意不去。”
“嘿嘿，澈澈你说官话真好听，我想听你多说官话，你那一口方言我现在还半懂不懂的。”叶文海一边嚼鸡腿一边含混不清地哼哼，“至于回家嘛，我不急，我本事也不差，几个官人又不碍事，当逃犯挺有趣嘛哎嘿嘿。天天锦衣玉食的，都把我吃胖了。”
“你一个小丫头片子胖什么胖？天天习武还怕胖？”唐澈咚一声拿手指在叶文海额头上狠狠弹了说，“我是说真的，要是你受了太重的伤，我没法和你父母交代，你现在赖着我不走，但如果情况太严重了我必须把你撵走，你可别恨我。”
“嘿嘿，我觉得澈澈特别可靠，有时候觉得你像我娘。”叶文海又傻笑着鼓着腮帮子说。
“娘你个头！老子才多大你就你娘！”唐澈又不客气地在叶文海脑门上弹了一下，“你先吃着，吃完好好睡一觉，瞿塘峡一天都不能多呆，还得逃。”
“那澈澈你的病……”
“无碍，总有的是大夫，光万花谷弟子就有那么多呢。”
“说起万花谷……哎，澈澈你该好好说说今天到底怎么回事了吧，溅的那一身血。”
唐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太邪门了，我不知道怎么说。那大夫刚刚给我把上腕，等我回过神来那大夫脑袋都没了，血溅了我一脸一身，砍头的刀就握在我手里。可我根本不记得我有动过念头要杀他，他与我无冤无仇，我只是第一次见他，而且，他还长得挺好看……我还没看够他就身首异处了，我……”
唐澈低头一看，叶文海已经打起了呼噜，半个身子趴在唐澈大腿上，口水都快流到唐澈白皙的大腿上了。
这么小的丫头片子也能打呼？果然是吃胖了不少。唐澈嘴角翘了一翘，摸了摸叶文海的大马尾，从包袱里取出一件宽大的袍子给她披上了，然后自己叹了口气，靠着墙望着头顶上朗朗星空，眼前忽然活灵活现地就浮现出一张被殷红鲜血染红的面庞。黑发如丝缠绕着那人秀雅绝伦的表情凝固的脸，明明是第一次见，怎么就……记得那么清楚呢？连脸上的血液泼在哪儿，眉毛抬得多高，露了几颗牙齿她都记得一清二楚。
糟糕了，她心想，她要失眠好几天了，反正本来也要守夜，不睡也罢。
只是，她连那个花哥的名字都记不起来了。
第二天他们连日离开了瞿塘峡，前往白龙口，在白龙口在浩气盟住了两日又望风而逃，也没来得及再找医生。眼下他们只能通过剑门关进入成都，只是唐澈惧怕官府，并未多停留，吃了一顿饭又继续上路回到唐门，直到回到门派她才松了口气，唐门门派往小了说护短偏袒，往大了说门阀森严，除非事关谋反，否则万不至于让官府为一个默默无闻的江湖中人得罪豪门大阀，还是“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传说中比阎王还可怕的刺客世家。
叶文海到唐门几天一直很亢奋，天天找唐门弟子切磋，唐澈则是刚好想法，失眠几天来一直顶着黑眼圈，让几个同门出去望了望风确定风头过去了之后，便迫不及待前往纯阳，把叶文海扔在了唐门。
她的毒已经快让她挨不住了，所以她不愿意带着叶文海一同前往。她一路走一路四处打听出色的大夫，但要么是大夫许下空口凭证让唐澈空等，要么因为惧怕惹上江湖是非直接拒绝，或者又因为其他七七八八的理由终究是没有完全合乎她标准的大夫。等到唐澈一路逶迤行至纯阳，已是浑身虚弱，几乎没有什么战斗的能力了。
事情，已经无法再拖，再不去治只怕是回天乏力，会将她拖死在这毒里。
纯阳这地方，果然人杰地灵人才辈出，她也没想到到，本来自己是求卜问卦看看自己有没有恶鬼上身，却意外遇到了在这盘亘的裴元裴大夫。
活人不医的裴元果然大手笔，称这奇毒，其实在万花谷里头就有些许存货，而且很确定孙思邈医圣早已研制出了解药，他建议唐澈跟着他回一趟万花谷，彼时唐澈已经病入膏肓，再也不能多等，只能拖着重病之躯一同前去，路上再由几位陪行的万花弟子用药吊着。
好在纯阳和万花离得相当近，路上波折不多，到了万花后裴元立刻安排人给唐澈进行医治，这一治就是一年多，唐澈在万花谷呆得太自在了，当她发现自己疗伤彻底已经花了一年多后整个人都委实震了一震，她以为才过去五个月呢。
离开万花谷后，恶意铺天盖地而来，先是爆出了有个叫司徒念的东瀛刀客滥杀朝廷大臣极其家眷的大事，接着她就受到了来自西域同行的偷袭。好不容易拖了半条命赶到成都，又因为路上偶遇的一个同行的恶人道长被拖进仇家追杀，直接撞上了那最近风头正盛的司徒念的枪口，带着身上未愈的伤又被东瀛剑士重伤，落进了哥哥唐镇手中。
天下之事或许总是会峰回路转绝处逢生，就在唐澈被从天一教营地送去聚贤山庄之前，叶文海带着一些江湖朋友闯进营地将她救出，然后藏匿在城里一家后台很硬的妓院里，由此唐澈又阴差阳错地收了个潦倒的万花徒弟，一个名叫田恒的大龄待业青年。
当问及叶文海就她老命要如何相报时，一向疯疯癫癫的叶文海突然收起了所有的稚气沉下嗓子说：“去祭奠祭奠那个花哥吧。”
“哪个？”唐澈回得莫名其妙。
“被你一刀砍死那个。”叶文海老气横秋地叹了口气，“我知道你最近危机重重，忘了也不怪你。我在你走后左右也是无聊，听说瞿塘峡百姓感念那位甄大夫平日里行医治病不贪钱财想凑钱给他厚葬了收尸。我才知道，那大夫除了念恩的病人，竟然连一个收尸的亲友都没有，于是我干脆把这葬礼相关事宜全包了，记在你的名上，也算，替你攒攒阴德。”
“文海，偶尔我觉得你真不像孩子，有些时候比我还可怕呢。”唐澈叹了口气说，“你说的有道理，也是全为我好。好在我拿命好换的积蓄不少，回头我全还你，你别拒绝，我确实……心里一直愧疚，至今不能释怀。”
话虽如此，可唐澈诸事缠身，恩怨情仇不能了断的话委实无法抽身，只要唐镇活着一日，对她的逼迫就一时胜过一时，唐澈忙的焦头烂额应付不暇，直到某日路过瞿塘峡她才再又想起了这桩事，决定不再拖沓，即刻了了。
对于自己当初方案的地方，唐澈心里还是怵得很，她把唐门门派的一整身装束全卸了，带上苍玉具足，散下头发，换上踏月归穿上雨跳残歌的长靴，披着蓑衣戴上面巾之后才照着叶文海的指示找到了坟。
坟在离孤山集不远的青山林里头，唐澈找了好一顿才找到坟头，虽说她也听说偶尔会有感念大夫恩德的当地人闲暇时会来扫墓，可这种人终究是少，过去四个月，坟头已草长过腰，几乎看不到坟茔了。唐澈没带千机匣却带了苗刀，于是她拔了刀拿那劈头的刀法对着坟头野草一顿劈砍，削了个大半，总算让坟墓露出了全貌。
叶文海果然是花了重金的，坟草虽荒凉，但墓的规格绝对赶得上富商大贾，唐澈砍完草就满头大汗，只是忌惮旁人，不敢摘下面巾。
她绕到坟前看清了墓碑上所刻姓名——神医甄殓，生年不祥，卒于开元十二年立春。
墓志铭，就这么多。
唐澈心头没来由一阵悲悸，那与愧疚后悔是完完全全不一样的情绪，她踏足江湖几年来也快算得上杀人如麻了，她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何为一个自己错手杀了的万花弟子现在竟然想哭。
就因为他生得特别好看？
如果有这么粗浅就好了，唐澈叹了口气，从包袱里取出贡香馒头等物摆在坟前，点了香跪下，持香叩了深深三个响头，这样应该够诚意了吧。
“这位甄殓甄大夫，”唐澈望着墓碑说道，“我诸事缠身，至今才来此地祭奠你，请你谅解。我本也是朝不保夕之人，不除仇家，寝食难安，我不知你那屋里有何鬼祟，可我确实与你无冤无仇，将你手刃实乃意外，如今尘埃落定，就请你入土为安，好生安息吧。我……真的很抱歉，无以为报，只好等今后我入了土，再向你亲自请罪了。”
唐澈又缓缓舒出一口气，支着膝盖站了起来，她扭头一看顿时愣住。与她不过十步开外，站着位乌发如墨锦袍精致的青年，他脑后扣了个淡紫色的银华发饰，丝绢般的长发柔柔垂过腰际再束起，雪白的里衣层层叠叠好似竹笋，肩头袖口都绣着精细淡雅的绢花纹样。如今他在向她微微一笑，眸光好似春光暖漾，缱绻温吞。
作者有话说
第119章 白露·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