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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竹枝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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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第一次见到宋凝的时候,我左手拿着糖葫芦,右手抓着梅花糕,嘴巴里塞满了吃的。
我呆呆地看着他,甚至忘了把吃的咽下去。他全身闪着光,牵引着我的目光。
可宋凝只嫌弃地瞥了我一眼,丢下一句话便走了。
“别挡我的道。”
(一)
隆德三年,付国子监昭告天下,五品以上官员,女满十二者,可送入太学,天资聪颖而品佚不及者,可破格入学。
一个月前,皇上下了道破天荒的诏书,即在京中设女学,惊得满朝文武官员恍恍惚惚,不知道这皇帝打得什么算盘。女子入学,自陈开国以来便没有过,前朝倒是兴了十几年,后来因为战事也不了了之了。
入学前,兄长专门和我进行了一次语重心长的谈话,极言那些太学的夫子们个个迂腐不化,犯了戒,轻者用戒尺打手,重者要抄书,听得我心惊胆战。
入学那日,天还未亮,我便被拖进了学堂,趴在桌上,昏昏欲睡。也不知眯了多久,被一声惊呼吵醒,我揉了揉眼,桌前一袭青衣直立。
“不尊师者,罚站。《师说》三篇抄写,明日交给我。”
这声音我再熟悉不过了,是宋凝!他站在我面前,看着我生气的模样,嘴角挂着笑。
“这真的是咱们的先生么?不是老夫子。”
四周的人小声说着,带着窃喜。在外人眼中,宋凝是个无可挑剔之人,才气似是娘胎里带出来的,九岁面圣,十岁入国子监,十四岁便成了翰林侍读学士。
皇上极看重他,在一次宴集上,想要何宋两家联姻,指婚到了嘴边,呼之欲出,宋凝却做了一篇赋,将我比作宫中又肥又吵的鹦鹉,自称是凡人一个,无福消受。从此,我便有了“鹦哥”这个名字。
我看着宋凝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气从心生。
“都说宋侍读心如明镜、两袖清风,今日看来不过尔尔。”
许是没料到我会回嘴,宋凝怔了一下,又折了回来,站到了我的面前,看着我,等着我的下文。
“学堂上睡了的不止我一个,为何单单就罚我?”
他听罢,一弯嘴角,拱手施了一礼。
“都说何宰相之女有倾城之貌、咏絮之才,今日看来不过尔尔。不尊师者在先,顶撞师者在后。”
倾城貌、咏絮才,他刻意加重了说,我顿时飞红了脸,学堂上议声四起。
我爹生了三个女儿,大姐和二姐确是闭月羞花,才貌俱佳,偏偏到了我,才貌平平,京中的人都说,也许我是产婆收了别人的银子,被偷偷塞进何府的。
“先生才是才貌俱佳,想那吐蕃的王子都为先生倾倒......”
听我提及这件往事,宋凝脸一黑,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话。
“《师说》十篇抄写,明日交给我。”
《师说》抄得我手酸腿麻,翌日一早,我便把纸放在了宋凝的桌上。
没想到他还挺记仇。三年前,他兄长嬉闹,将他扮成了青衣的模样,恰被路过的吐蕃王子看到,王子被迷得七荤八素,愣是要娶了这位“美娇娘”。
自此以后,我便时常拿着这事揶揄他,每次他都脸黑语塞。
“你的字倒是长进不少!”
宋凝看着我写的《师说》,微微颔首。本以为自己逃过了一劫,可随后便被他的话气得说不出话来。
“孔子对弟子,因材施教,我看你在书法上颇有造诣,我以后要多敦促你练字,假以时日,定能成为一代大家。”
我知道,他只是想看我被气得说不出话来的样子,以报昨日之仇。
“弟子愚钝,先生你太厚爱我了,在我身上浪费精力,不值当。”
“哎,确实是愚啊,看来我怕是要累身累心了。”
宋凝一脸得意,笑着说道。
(二)
女学的先生有多位,可只有宋凝最受大家的喜爱,别的夫子讲学,诸位公主小姐们均昏昏欲睡,宋凝站在前面的时候,人人听得入了迷。
“宋先生,这是我兄长特意从湖州带回来的笔,还有这徽州的学士墨,都是千金难求的东西,先生讲学弟子受益良多,特相赠两物。”
宋凝前脚刚踏出门,张尚书的千金便追了出去,捧着笔墨直往他怀里塞,还一副娇羞的模样。
“这有些人真是动作快,没几日,就用东西收买人心了!”
“可不是么,可咱们的先生不是凡夫俗子,怕是看不上她的东西呢!”
两人鄙夷地盯着张嫣儿,嘲笑地说着。我撇了撇嘴,你们眼中超凡脱俗的宋先生最爱的就是湖州的笔和徽州的墨了,他一定会收下。
果不其然,宋凝并未推脱便收下了,并寒暄了几句,哼着小曲离开了。身前的两人惊讶地互相看了一眼,没准心里早已盘算着要送什么了。
自那日之后,送礼的人每日都有,都是上好的笔墨纸砚,宋凝倒是毫无愧色,都收下了。
他不仅收下了东西,还要在我面前炫耀一番。
“听说这笔是季岚制的,这名家的笔就是不一样,啧啧,你看这......”
他将那支笔放到我眼前晃悠,得意地说着。我气鼓鼓地看了他一眼,继续写我的字。也不知我上辈子是不是欠了宋凝的,老天爷让他这辈子来折磨我。
我以为他那日说让我习书法是无心之言,没想到他刻意跑到我兄长面前,添油加醋乱吹一番,听得我兄长眉开眼笑,让他千万要抓紧这件事。他便每日留我下来,监督我学书法。
“你这样私受贿赂,若是被皇上知道了,定会夺了你的官,你就去大理寺和那狱卒说你的笔吧。”
“不过是几支笔,皇上才没那闲工夫管呢。”宋凝见我停了下来,一把夺过了我手中的笔,将那支湖笔塞到了我的手中。
“现在你也受了贿赂,要去咱俩一块去!”他一副泼皮无赖的样子说道。
“谁要你的破笔!还给我!”我想要抢他手中的笔,可他将笔举的高高的,我怎么也够不着。
“你这笔都不能用了,我好心给你一支好的,你怎么不识好呢?”
看着我急得又跳又跺脚,宋凝笑得更开心了。
“不能用了也是我的宝贝,张嫣儿给你的东西,你随意给别人,看我明日告诉她,让她像上次那样找你哭。”
听到张嫣儿的哭,宋凝的嘴角抽了一下,许是想起了那次“愉快”的回忆。张嫣儿背不出《女诫》,被罚抄写五十遍,她每日找宋凝,哭得梨花带雨,只为让他帮衬着说说好话,免了抄写。
“你千万别去说,我可算是怕了她了。”宋凝好不容易服了软,无奈地说道:“她那些东西我早就还给她兄长了,这笔是我自己的。”
听到他的话,我愣了一下,问道:“其他人的东西呢?”
“都偷偷还回去了。”
他见我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叹了口气道:“怎么,我在心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么?”
宋凝第一次在我面前露出这副表情,眸中满是期望,似乎在等着一个答案。这真的是八年前嫌弃我的宋凝么?我心中满是疑惑,避开了他的视线。
趁他不注意,我一伸手,把自己的笔夺了回来,向他做了个鬼脸,炫耀地晃了晃,抬脚想要溜之大吉,却被他揪住了衣襟,动弹不得。
“你那点小伎俩,还想在我面前卖弄。”他乜斜着眼,嘴角挂着讥诮的笑意。
“这‘梅’字是什么意思?”他盯着我手中的笔,皱了皱眉,“还有一朵梅花。”
“什么也没有!”
我将笔揣进了怀中,整了整衣襟,轻哼了一声。他脸上的表情渐渐凝固。
“是苏长安么?”
苏长安,这三个字将我拉入了回忆之中。
(三)
八年前,我第一次见到宋凝,便像个小尾巴似的跟在他身后,他去学堂,我便缠着兄长也带我去学堂,渐渐地,京中便有了我是宋家准儿媳的说法。
那时的我,并不懂什么朋党之争,宋侍郎是朝中少有的中立派,何宰相和王将军都想拉拢,可他谁也不愿投靠。
我爹见我喜欢宋凝,便顺水推舟,想以此和宋家结亲。偏偏宋凝用一篇玩笑的赋推掉了,陈帝也就作罢了。
何家和宋家没有结成亲,反倒差点结了仇,陈帝却偏爱宋侍郎,为他挡去了不少诋毁的奏折。可我却在京中一夜成了名,成了人们口中的“闺中怨妇”。
苏长安便是在那时,闯入我的生活的。
“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哭,可是和家人走散了?”
他一袭白衣,站在我眼前,语带柔意,似是春风,吹走了我心中的阴霾。纤长的手指轻轻拭去我脸颊上的泪水,将一颗糖瓜塞进了我的口中。
甜甜的糖瓜温暖了我的心,让我破涕为笑。
“令妹哭的时候,我给她糖瓜,她就不哭了。这糖瓜啊是西城的老张头做的,可好吃了!”
“我带你去找家人可好?”
我摇了摇头,紧紧攥着他的衣袖,他被我这一举动弄得愣住了,有些不知所措。
“那你怎么坐在这里哭?”
“他们都说我是没人要的小鹦哥。”我有些委屈地说着。
苏长安听罢,轻轻摸了摸我的头,笑道:“你可是何宰相之女?”
我点了点头,没想到他竟然知道我是谁,怕他也笑话我,我低下了头,有些想逃走。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他朗声读着,年幼的我并不知其中的意思,茫然地看着他。
“何伊伊,你爹娘给你取的名字真好听。”他脸上的笑那么真挚,被他念出来,我第一次觉得自己的名字好听。
“待你及笄,我娶你,好么?”
听到有人说要娶我,还是这么温柔好看的一个人,我的头点的像拨浪鼓一样。
“那你以后叫我苏哥哥好么?”他轻轻捏了捏我的脸颊,见我点头,便牵起了我的手,道:“走吧,我送你回家。”
那日之后,苏长安常常来看我,不是带着糖瓜,就是带着梅花糕、糖葫芦。爹告诉我,他是朔北节度使苏竞的幼子,因为赶跑了北虏,进京受赏来了。
相聚的日子总是那么短暂,受了封,苏长安便要回朔州了,不知何时才能再回京。他走的那日,我哭得很伤心,紧紧攥着他的衣襟,想要和他一起走。
“苏哥哥,我和你一起去朔州。”
他听了我的话,笑着摸了摸我的头,道:“朔州风沙大又战事不断,你去了只能受苦。”
“我不怕风沙,也不怕战事!”
我语气坚决,他看着我的样子,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五年之后,我来接你,好么?”说完,他从怀中掏出了一支笔和一支簪子,笔上刻着一个“梅”字,还有一朵梅花,我知道,他的乳名叫“梅郎”。
那时的我,觉得五年太久了,掰着指头数日子,只盼着苏长安来接我的那一日。
那时的我,并不知道,我要等的人永远也不会来了。
(四)
“没想到,你还挺痴情。”
宋凝拽着我的手松开了,他一脸落寞,似是一个丢了玩具的孩子。我虽有些讶异他的表情,可并未放在心上。
在我十岁那年,北虏又南侵,皇上封苏竞为平虏大将军,苏将军仅以三万兵力便驱走了北虏的十万大军,立了大功。皇上对他赏赐不断,可他却一病卧床,险些丢了命,只因苏长安在与敌军交锋中丧了命。
我拿着苏长安的笔和簪子,站在城门上,呆呆地望着朔州的方向,泪如雨下。
京中流言四起,坊间流传着我克夫的传闻,可我已经不在意那些了,我的苏哥哥再也不会来接我了。
“人已经不在了,还留着这些干什么,睹物思人,最是伤情。”
“痴情也罢,伤情也罢,这都是我的事,今日的字我写完了,多谢先生教导,弟子先走了。”
我默默地收起了自己的东西,沉浸在回忆的痛苦之中,强忍着泪水。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宋凝站在我眼前,看着我,轻轻说道。我抬眼看去,他眸中满是柔意,一反往日,让我有些难以适应。
“没想到先生喜爱晏殊之词,和你平日里那些诗赋全然不同。你是要讲这些艳词了么,皇上知道了定会削你俸禄。”
许是没料到我如此不领情,还说了他一顿。宋凝脸上的表情终于恢复了平常,嘴角眼角不停地抽搐着。
“看来你对我的诗赋钻研颇深,那从明日起,练字都用我的诗赋,可好?”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见过自恋的人,可没见过宋凝这么自恋的人!
宋凝说的话,言出必行,他隔三差五地把自印的集子摊在我面前,强迫着我看,美其名曰习作诗赋,于是,我每日的功课便从学书法变成了欣赏他的大作。
“宋先生真是旷世奇才,随笔一挥,便是佳作。”不用写字写到手抽筋,我当然乐意,再不时地奉承他几句,他一开心,没准连课业也给我免了。
“尤其是这个‘飞’字,用得妙极了。”
“咳咳!”听到我这么称赞他,宋凝嘴角扬起抑制不住的笑,颇欣慰地看着我点了点头,道:“没想到你领会的这么快,孺子可教也。”
“我倒觉得这个‘煞’字用的好,将人哀怜之情写得十分传神。”
我正说得起兴,却被一个声音打断了。扭头看去,张嫣儿正满脸期待地看着宋凝,扑闪着双眼。一双眸如剪秋水,花貌雪肤笑频频。
宋凝终于压抑不住嘴角的笑,很是得意。
张千金知道了我每日都会留下来习书法,跑到宋凝面前一直哭,说是也要留下来习书法。宋凝这次倒是没服软,说什么也不愿意。可她今日竟偷偷留了下来,想要一探究竟。
宋凝还沉浸在被人赞扬之中,无法自拔,竟以为张嫣儿那句话是我说的,摇头晃脑道:“你还真是天资聪颖,我最喜欢的也是这个‘煞’字。”
“那真是巧了,先生和张姑娘是有才之人所见略同,心有灵犀,心心相印,你们真是......”
我正要把“天造地设的一对”这句话说出口,忽觉额前一道冷光射来,顿时浑身僵硬,犹如冻僵在寒天腊月。
宋凝死死地盯着我,这才意识到屋里多了一个人,他刚才那副“小人”的嘴脸终于被旁人看了去,我正在心里开心,想要看他吃瘪的样子,可一旁的张嫣儿依旧含情脉脉,一点儿也不在意宋凝的自夸。
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我自叹了口气。
(五)
张嫣儿的出现,成功地让我从“小鹦哥”变成了“痴情小鹦哥”。
学堂里的人,都在背后议我,说我八年来一直默默苦恋着宋凝,就算是被当众拒婚了,依然百折不挠,还缠着他教我书法。
“伊伊,你真是让我刮目相看。”
我被人围着,问东问西,满肚子的气,又无处撒。
“我只听娘说过你的事情,还当你是个以泪洗面之人。”
......
宋凝对我的新名字,倒是颇为喜欢。他挥笔一写,便在我抄的诗经旁批注:女子痴情,古今一也。
拿着那张纸,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倒不以为意,一扬嘴角,笑了起来。真是泼皮无赖!
休沐之日,朝中的官员们都喜欢带着家眷,游于城外的南山,或是城东的园子,一享天伦之乐。自从有了女学,京中的女子颇爱结社,游玩赋诗。
我也被拉进了诗社中,每到休沐之日,三五结伴,游玩赏景,好不惬意。我最爱的便是城东的兴乐园,那是我和苏长安相遇的地方。坐在园中的石椅上,心便能平和下来。
可当我看到宋凝时,便后悔来这里了。看了他一眼,我转头便走。
宋凝快一步走到了我面前,一伸手,拦住了我的去路。
“你挺喜欢这园子啊,每个月都要来看看。”他的话中有话,我不愿理会,向左挪了两步,可他也挪了过来,端端地站在我的面前,不愿让开。
“先生不也挺喜欢这里的,京中的人都知道,先生那些传唱的诗赋都是在这里写的。”
“我那是......”
我看着他,等着他的下文,可他看着我,愣了一下,并未说下去。
“你有没有想过,四年前那次相遇,是安排好的。”
他的话,说出了我心中最不愿去想的事情。我也曾疑过,为何苏长安会对我那么好,为何爹对他青睐有加,可我不愿去想这些,只要他对我好,已足矣。
“先生好兴致,您慢慢赏,我今个儿有些不适,先回去了。”我欠了欠身说道,留下他一个人站在原地。
我坐在那张石椅上,静静地望着不远处的石山,想起和苏长安相见那日的情景,心中堵堵的。
人一旦有了个念头,思绪便如潮水般涌来,怎么也挥之不去。宋凝的话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中,想了一遍又一遍。
本有的一片安宁之地,如今也没有了。我狠狠地踢了下脚下的树枝,赌气地离开了兴乐园。
(六)
一连几日,我都闷闷不乐,提不起精神,宋凝倒是一反常态,不再揶揄我了。只是,他时不时一本正经地看着我,让我浑身不自在。
突然有一日,出现在学堂上的人变了,不再是宋凝,换成了翰林院的杨侍读。
宋凝不辞而别,大家都摸不着头脑,唯有张嫣儿一人哭哭啼啼,瞪着我,像是见了仇人一般。
“何伊伊,若是没有你就好了!”她哭着说道,我第一次明白了宋凝为何对着她马上服软了,这漂亮的女子哭起来真是惹人怜爱。
我对她怜爱,她却要把我吃了一样,眼中满是恨意。
“我也盼着和他没有一点干系,他没来,与我何干?”
“皇上夺了他的官俸,本要定个欺君之罪,多亏我爹爹和兄长以命相谏,总算是消了皇上的气,只让他去了宁王那里做了个主簿,这诏书还是我兄长写的。”张嫣儿越说越气,一抛平日弱女子的模样,向我步步紧逼。
“他犯了这么严重的罪,皇上不也开恩了么。可这我也不知情啊!”
没想到颇得皇上喜爱的宋凝,竟会气得皇上要他的脑袋,他平日里虽说是傲气了点、无赖了点,但是也不至于犯什么大事。
“都是因为你,何伊伊,皇上要他做驸马,他不做,他......”
“有驸马不做,他是傻了么,难怪皇上会生气......”
“皇上气得不是这事!”张嫣儿被我打断了话,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吓得我赶紧闭了嘴。“皇上问他为何拒绝,他说......他说他今生只娶何宰相的女儿。”
我看着张嫣儿的嘴一张一合,她的话就像是域外之语,让人听不明白。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笑声倒是止住了她的啜泣。
张嫣儿怔了一下,狠拍了一下桌子,指着我,“你”了半天说不出话来。
“我看他只是不想做驸马,随意扯了个谎,他要娶我,莫不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我说着,做了个朝西边望太阳的动作,张嫣儿大张着口,一时半会接受不了这一切。
我对张嫣儿说宋凝扯了谎,可这谎毕竟让皇上气得不行,他这么聪明一个人,为何不换个更好的说法呢?
等我从学堂回府,下了马车,正和宋凝打了个照面。他看见了我,眸中闪了闪,想要上前,可却停下了脚步,只是拱了拱手,目送着我进府,什么也没说。
府中,满地的箱子,都用红绸布系着,我迟疑地看着这些箱子,一个念头从心中生起,难道张嫣儿说的是真的?
“都抬出去!送回宋府!”
我爹一扬手,府中的小厮们便抬着这些箱子往外走,府门重重地关上,将宋凝拒之门外。
接下来的几日,每日回府,我都能看到宋凝,徘徊于府外。他见了我,依旧拱手作礼,什么也不说。
我那兄长倒是忙里忙外,一会在爹面前说宋凝的好话,一会去府外好生安抚着宋凝,一会又来我屋中探口风,俨然一个“何媒婆”。
皇上毕竟是惜才,对宋凝的诏书迟迟未颁,可君无戏言,这官已夺,总不能再还回去,便找了个借口,让他随着下届举子们一起考科举,若是中了进士,可复原职。
而下届科举的典试官正是我爹,宋凝若是中了进士,便成了何宰相的门生,也不知这皇上打的什么算盘。
(七)
科举对宋凝来说,不过是提提笔的事,皇上似是想要压压他的风头,特意将他点在了第五名,他却并不在意。
复了官,又成了我爹的门生,他跑何府跑得越来越勤了,和我那兄长也是越走越近。
“何宰相听闻你在女学表现甚佳,想要为你再请个先生。”
宋凝嘴角扬了扬,笑着说道。我看着他那副得意的样子,觉得这事儿没准是他和我爹说的,气得直咬牙。
“我娘说了,女儿家这女红是不能不学的。诗词歌赋,先放放。”
一听说宋凝毛遂自荐,想要做我的先生,我缠着娘,直说我女红不行,要多学学。
“宋侍读莫不是女红也很拿手,想要露一手?”我冲着他眨了眨眼睛,他似是想起了吐蕃王子那件事,脸上青一块白一块的。
“听何兄说,你近日女红手艺见长,还给他绣了个荷包......”
我看着他,点了点头,道:“是绣了个,就是被人嫌弃绣的丑,说我这荷花绣的和大饼一样。”兄长拿着那个荷包给宋凝看,他却笑得直不起腰,说上面的荷花像大饼。
“我的意思是,你绣的荷花令人垂涎欲滴,夸赞之词。”宋凝看着我,嘴角扬起了笑。
“你——”
好一个泼皮无赖!我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他却笑着看着我,道:“我近日......正好缺一个荷包......”
我瞪了他一眼,这真的是我认识的那个宋凝么,那个嫌弃我挡道,嫌弃我缠着他吵闹的宋凝?莫不是他着了什么邪魔的道,鬼迷心窍了?
“你该找个道士看看,可能是狐妖附身了......”
我看着他,认真地说着。拿上了我买好的笔墨纸砚,跨出了门,准备再去西城买些糕点。可宋凝一直跟着我,从东城跟到了西城。
我并未理会他,将买好的东西递到了翠荷的手中,日上四竿,有些燥热,我用丝巾擦着汗,想要去街对面喝一碗桂花蜜。
“小姐,那他怎么办?人家跟了你大半个京城了,你可不能一直把人家晾着啊。”
翠荷指了指不远处的宋凝,笑着说道。我顺着她的手看去,宋凝若无其事地选着糕点,不时投来一瞥目光。
“天这么热,不晾着难道还捂着?”我自顾自地向对面走去,翠荷听了我话,瘪瘪嘴,跟了上来。
待我喝完桂花蜜,看了看宋凝的方向,已不见了人影。心中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有些失落。我摇了摇头,失落什么呢,宋凝又怎么会像当年的我一样。
“小姐,你看那边,那是胡马!”翠荷突然来了精神,兴奋地说道:“老爷说近日西域进贡了不少汗血宝马,那些就是汗血宝马吧!”
一个西域穿着的男子牵着一匹马,走在西城的街上,他身后还跟着几匹马,个头都不小,不是中原的品种。几个官兵在旁护着,行人见了纷纷让道,在一旁啧啧称奇。
我只顾盯着最前面的那匹马,看得入了迷,对于不远处的骚乱并未在意。不知何时,翠荷惊呼了一声,方把我叫醒,只见两匹惊马东奔西撞。
“小姐——小姐——快来这边!”翠荷的声音从我后方传来,我转身望去,她却被吓到的人群越推越远,而我却被人推向了街上。
我想要回到桂花蜜的店中,可身旁全是竹篮,步履艰难。
“小心!”
只听到这两个字,我便被人护在了身下,一匹马擦身而过。我怔在原地,惊魂未定。
“你没事吧......”
是宋凝的声音!我低头看去,他身下渐渐渗出红色,而他的声音也越来越弱,直至闭上了双眼。
(八)
“宋凝!”
“宋凝——”
我被眼前的他吓到了,啜泣着,大声喊着,可他却紧闭着双眼,并未回答我。
不知他是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恰在关键的时刻救了我。他身后的血渗到了我的衣袖上,开出一朵朵桃花。
“宋凝......你别死......”我早已泣不成声,“宋凝......我知道你不喜欢我,可你就这么为我死了,你让我怎么办......你别死......”
也不知说了多少声“你别死”,老天许是被我感动了,宋凝的手动了动,嘴巴微张,像是要说话。我低下头,听他想要说些什么。
“你......你好重......从我身上下去......”
宋凝眯着双眼,只说了这么一句话,将我挪了下去,自己则坐起了身。
我看着他,安然无恙,还不忘揶揄我一句,鼻子一酸,泪珠一颗颗滴落下来。
“你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么?”宋凝拍了拍身上的土,一把将我拉了起来,也顺便帮我拍了拍。
“可是,你流了好多血。”
他一时莫名其妙,伸手向后摸了一把,整个手掌被染红了,楞了一下,放在口中舔了舔,笑道:“是鸡血,我就说背后怪难受的,也不知是谁,把鸡血放在这里。”
他的话还未说完,我一把揪住他的衣袖,哭得更伤心了。
“你怎么还哭?”他边说边用衣袖帮我拭泪。
“你说我重......”
“我......”
我一直想不通,宋凝为何拒了婚又说要娶我,就像我不明白他为何说我重,却每日往我口中塞糕点一样。
直到他给我讲了个故事,一个很长的故事。故事里,女子每月都会去兴乐园,可她并不知道,一墙之隔有个男子在默默地看着她。那日,她坐在石椅上落泪,他想去安抚,可等他绕过那堵墙,她的身边已经坐了另一个人。
“可皇上的指婚你拒绝了。”
他笑了笑,道:“后来,我后悔了。在你拿着我的文章,和翰林院的老夫子们争论的时候,虽然你说的都是错的,可自那以后,我的视线再也无法从你身上移开了。”
“什么翰林院的老夫子?”
我疑惑地看着他,使劲回忆着,那日,我被爹带去了集会,有一群老头子聚在一起,不停数落着宋凝,那时的我并不知道自己已被他嫌弃拒了婚,还上前为他抱不平。
“原来那些人都是翰林院的老先生,我说怎么在女学的时候,不仅你挤兑我,其他先生也常罚我呢。”
“从今往后,只有我一个人能罚你。”宋凝听了我的话,板着脸说道。
“我爹娘也不行么?我兄长也不行么?难道皇上......”我看到他的脸色越来越青,笑着停了下来。
宋凝拿起一块糕点,塞进了我的口中,一脸无奈。我细细嚼着糕点,一脸满足。
“何伊伊,我上辈子肯定是把你饿死的,老天爷这辈子派你来讨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