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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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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好不容易转过泥泞的山路,不想面前突然一亮!一条深碧色点缀着粼光的蜿蜒水道,因为蒙蒙春雨而显得若隐若现。近处的竹林因为雨水的洗刷而颜色异常鲜绿,可再远些的大片竹林则因地形起伏和下雨的关系,由墨绿一层层变为烟绿,直到眼睛能看到的尽头处隐隐的青色。
细细的雨丝打在宽宽窄窄的竹叶上,发出规律的飒飒声。时不时的,林间鸟儿或受惊或快活地啼叫清吟,偶然头顶上方会出现翅膀拍击的扑啦啦的响动,但怎么也寻不到这些易惊吓的小东西的方位。
“二郎,”一名穿着蓑衣、头戴竹笠、脚踏木履的中年仆人靠近前道,“一直前行就能到溪河边,若是右转,半里处有户纸作坊庄院。”
“这雨一下便没个停歇……”马车上的少年人静静看了会景致,忽然问道,“你方才说,纸作坊?在这竹林里?”
“是,听闻是用青竹做纸——庄院里还有热水热食待客。”仆人差点没说的是,这种天气,连火都生不起来,大家在外又冷又湿又饥渴的,却只能喝冷水吃冷食。
“竹纸?也好,大不了给娃儿们习字用。”
“是。”
一听有热水热食,几十名骑士连同两辆马车都兴奋地比刚才快了一倍,转眼就到了作坊的门口。
这——这庄院快赶上一个村子的大小了!
最外面种了两圈半人高的艾草,然后是三四米高的竹片围墙,墙左右延伸到视线看不见的地方,而庄院可容两辆马车并排走的大门,没有门框的门!
外头的人们从洞开的“大门”可以看到沿着平缓的坡地一直到坡顶的房宇——有石砌、有草搭、有砖瓦,可最显眼的,还是沿着中间宽道旁边石板步行道上一柄柄一人半高、颜色各异的……竹……伞?
“各位客,进来喝杯热茶水、烘干衣物吧!”从大伞下走到门口来的是位少年。他该是穿着束袖长袍,但外头罩一件长及踝的皮革连身……围裙?
许是被少年的从容微笑打动,再加上大家真的没有带多少替换干衣服……何况这里是制作纸张的作坊,想来不会太过粗俗。
“如此,多谢了。”
少年行路无声、又快又稳,足下一双皮屐干净、结实,束袖外的大半手掌劲瘦有力。
还有就是头顶上薄薄的、染了各种颜色的……纸伞?是了,必是过了油的,可以挡雨有透些光。只是因为有风,所以这一路上大家的下裳和裤子又沾了些雨水。
回首望向大门,这才发现:原来庄院不是没有门,而是同样用竹片做成的门敞开后与墙融为一体。
“马匹车子就停在那边好了,那边的草是牧草。”少年很自然地边指使客人的仆从们,边引着大家进了最靠近大门的一座半敞的圆形巨大石屋。
屋子里有炭火,那火可不是一堆,而是一长条!颜色与普通木炭不太一样的黑炭,大小不一但均匀地放置在下陷的石槽内,石槽外侧是散了不少软垫的竹席,里侧一排赫然是一扇扇像屏风般的巨大纸张。
那纸……很白。
“各位,若无替换衣物,先烤烤吧。”少年不知从何处摸出把细嘴大铜壶,以及一叠竹杯。他看了看明显是世家子弟的弱冠年轻人,又找来一只薄胎瓷杯。其实两人年岁大概相当,只是少年爱笑、显得更年少。
热腾腾茶水清香扑鼻。“我处无酒,以茶待客。”
这时,连着庄院内部的另一条通道跑进来几名短衣长裤皮屐打扮的匠人,开始,收拾火后头的那些纸张。
“阿升,去看看肉烤好没有。”
“小郎君,那边好像马上出炉了!”名叫阿升的圆脸圆鼻青年乐呵呵道。
“行,捡瘦的端十盘来。”
“是。”
“二贵,西边那些活,晚些我再去。”
“是。”
石屋顶部不是石头,而是砖瓦。因为热气和水气的关系,屋子里现在热气蒸腾一片。只是跟来的随从护卫仆人们都尽力躲得远些,主人少年见状也不多说,只又升起两侧比较小的炭条,方便他们烤干衣物。
屋里有些热。但因面朝东北敞开,人不会出汗,只是雨水浸湿后又给烘得半干的过程中,汗味、青草味和微微的炭火味合在一起,嗅着让人不太舒服。
而等纸张移开后,众人才发现有一条封闭的走道,直通另一间幽暗的屋子。
此时,肉就从这条走道送来了。主人少年复又出现,两名短衣、皮围裙打扮的壮汉托了四盘肉跟在他身后。
作为主客的少年郎君礼貌起身致谢。主人家又非酒家饭肆或驿站,招待他们躲雨喝茶吃肉,纯属好客。
“各位好口福,整豕慢火烤了一夜半日,正是酥软香嫩。”
豕肉极香。原本大家是准备了吃食的,可那些冷食怎么与这热腾腾香喷喷、还有鲜咸酱料的肉相比?!
“喝些我家特制的竹下茶,可消食去油腻,但不要饮太多。”
少年又与壮汉们一起消失了,他边走边在说些什么料的,想必与做纸有关。又一会儿,他脱去皮裙、皮屐,一身靛蓝斜纹绵绸宽袖长袍和木履,腰间绣带地重新出现。简洁、潇洒,俊俏的长相反倒显得不重要了。
他是来请大家去看雨景的。衣服干了,肚腹饱了,心情自然也好了,原本让人不适的雨现在也变得美丽起来。
庄院子里有一条沿着坡地建的、弯弯长长的竹制长廊,脚下也是竹地板,有节奏的脚步踩在上头,发出乐音般的清脆响动。
长廊的挡雨帘其实是一爿爿斜着的竹片,而另一侧——
一汪秀美旖旎的溪流弯道,在腾起的雨雾中若隐若现,而生机勃勃、鲜绿到极致的万亩竹林则大剌剌占去了视线绝大部分。
“腾云似涌烟,密雨如散丝——”最近的一根柱子上贴着一句诗,字写得还过得去,不过……一张纸?不怕雨?
“这是蜡纸。不怕水。”
“哦?是先写,再上蜡?”
“非也。直接写,只是笔需硬些。因此倒不适合书画大家。且,如果这纸浸的雨太多,或扔在水中,还是会毁了的。”
“倒是新奇。那这字是那位所写?”
“不才正是在下。”
好些人盯向这位少年。
“做纸张,必得知道什么纸、如何用,不过在下不会做诗。”
这位少年到现在仍不报家族姓氏,要么是贱冒充贵,要么……是压根不将一般世家子弟放在眼里。
“庄子里的纸……是竹制?”
“大部分为竹制。”连厕纸也是哦!这个庄院里的人,以及这里的更衣之所大约是除宫廷和大贵族嫡支之外最干净清爽的了。“除了桐油纸伞和桃花水油窗纸。”
长廊每过一段路就连着某个或某群房屋。这不,少年很随意地将客人们领进走廊边一间宽大得出奇的……书房?
书架、书籍,纸张、笔墨、卷轴,高几、矮几、画案,尤其是一张特制五六米长的高几前,架着长长的一溜笔,差不多有四五十支!
当然,细看那长几就知道了:几上全部是各色纸张。
少年郎君心下点头,这才是纸坊嘛!三四十人吃喝烤火的,难不成白吃白喝白歇息了?!给这里做些纸张斯文生意也好,若是品相太差,大不了送族学让孩子们练字用。
一名中年仆人跟着进来伺候研磨。书房很大,足够三十人宽敞地站着,但是进门的总共六人,庄院主仆二个、客人主仆四个,其他人都规规矩矩的在走廊上候着——还有几个问了更衣的地方,就不知是否是为主子打探去的。
“……一般我们族里孩子们念书抄书就用这种纸。”少年取来一支中等粗细的狼毫,在一张尺长的洁白薄纸上随手就是一句:皆冬生不枯,郁茂于山林。
行草,隽秀之中风骨铮铮,隐隐已自成一体,绝非一普通作纸作坊的少年主人能写得出!
“哦,族中念些什么书?”
“呵,这几个月,一部分在学荀子,一部分在念医书,小一些的还在抄孟子。想必郎君族中的孩子们念得专精些。”
荀子……学习荀子而不是背书……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止住了这个话题,不再多讨论
“这种纸防虫、耐潮,可保数百年不朽。”
同一支笔,挥腕就是一行规整的楷书——
逍遥竹素,寄情元毫
这手楷书与之前行草又有所不同,感觉规整有余、灵动不足,但仍不失为好字。
“少东家的书法功底甚好,假以时日,自成一……体。”最后一个字顿了下,是因为少年选了支细小画笔,在另一张薄纸上……作画?
“这纸用于作工笔画极佳。”寥寥几笔后,由墨色换了深绿色,就几个眨眼的功夫,几支劲竹跃然纸上。
好俊的画功!
“这纸就适合山水了,尤其是画山的时候。”少年高悬腕,轻点墨,指间的粗毫飞快地勾勒出嶙峋山石的模样来。
“……”
“哦,至于这暗香洒金花笺嘛——”少年嘿嘿笑着,随手塞了张给目瞪口呆的客人,“那时约了貌美小姑出门游赏之用,我写是糟蹋了。”
金光点点的半尺短笺,整张都是忍冬花纹,隐隐有着极清雅的香气,不是一般的甜腻花香,倒更像世家男子们所佩的香囊。
“在下成都刘氏子,名礼,行二,尚未取字。”刘礼潇洒一揖。这少东家的才气实在让人折服!
“成都?”少年微眯眼。
“正是。”虽然这个氏族并非一等世家,但是……
“呵呵,兴许百年前……”少年停了片刻,回礼道,“在下成都诸葛氏岚,先祖蜀汉忠武侯。”
刘礼怔了下,立刻深深一揖,“先祖蜀汉北地王。”
诸葛岚也同样回礼,“幸会!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