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 海未央》奚泉

4、第二章 狡黠的眼（中）

　　圣诞临近，年轻的学生们分外活跃起来。
　　他又收到好几封装帧精美的信件和巧克力，名字有见过的，也有没见过的。
　　没拆看，信直接扔进了碎纸机。看了又如何呢？
　　至于巧克力，留着给老白。
　　老白一把年纪了，近几年变得贪甜食。自从他开始读大学，老白非常明白大学的课程其实是很轻松的，没给他闲的机会，一点一点向他撂担子，自己则一边吃甜食一边偷懒，美其名曰享受生活。
　　“又给我留了这么多？”老白从来都是不打招呼直接跑进他的办公室。
　　他抬起头，对面的高大老头目光四处搜寻了一下：“这么快就毁灭证据了？那些可怜的丫头哟。”
　　他对老白说：“今天西苑有个棋展，我想去看一下。”
　　老白瞪了他一眼：“你明知道我要去钓鱼，李总今天过来谈合同，你出去了怎么办？”老白这话说得异常理直气壮，好像钓鱼是天经地义的正事一般。
　　“那就不谈吧。二两的鲫鱼比一份合同可爱多了。我最拿手干扁鲫鱼，你多钓点材料回来。”老白的钓鱼技术差得可以，每次跑出去差不多一天，就钓起为数不多的几只小鲫鱼，还不够炒一盘的，他忍不住讽刺一下兼表明立场。
　　“几个破珍珑就比合同重要？！年年去看，没见破一个，浪费时间。”老白这时要态度软和，那就是还指望能劝服他留下，既然已经发火了，说明他可以安心地去看棋展了。
　　“我刚和李总通过电话，合同的大致内容已经谈好，细节问题您再斟酌一下。这是资料。”他用笑容安抚老白崩得紧紧的脸，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夹。

　　周六早上十点，基本相当于平时的八点。上班族们乘假日睡了个好好的懒觉，然后神清气足地跑出来采购。圣诞来了，代表年已逼近，商场和超市人满为患，公汽上磨肩擦背。
　　好在西苑历来是个和热闹无关的地方，地处偏僻，一群曲高和寡的所谓文化人有时喜欢凑在那儿无聊生事。因此公汽上不怎么拥挤，他中途上车，站了两站路，就有空位置可以坐下。老白去年说要给他配个车，而他当时没考到驾照，以此为由搁置了。
　　一年来忙忙碌碌，除了学习，剑华的一切校务都要熟悉，老白态度明显地想将大权交手，去过他的悠闲日子。因此一直没腾出时间考驾照。去西苑是为了放松身心，用学校的公车，太不自由。
　　他坐在后排一个靠窗的位置。窗户敞着，初冬的风凉凉地吹到脸上，十分清透。蓦然间车窗外闪过一张似曾相识的明净脸庞，不经意将目光回视。那脸庞上一双狡黠的眼睛，笑得弯弯地望着他。
　　车子缓缓停下，到站了。不久前才见过的女学生穿着一身浅蓝的休闲装，素雅大方地上了车。
　　恰巧他身边是个空位，乐雪凌直接走过来坐下。
　　“很巧……”
　　“不巧，我是看到你在上面才上来的。”乐雪凌眯着眼，神情似笑非笑，“我很意外，堂堂的校长助理居然挤公交。我也是公交一族，很荣幸碰到同类。”她伸出手，五指修长，肤白细嫩，很完美的一只手。
　　剑华是贵族大学，的士又不贵，所以学生中肯挤公交的人并不多，他也微感意外。要保持冷漠吗？心里却微笑起来。
　　对方看他迟迟不伸手，眼中流露出失望：“我的手至于两次都被拒绝吗？”
　　“不，你的手很美。”他正要伸出手，车窗外缓缓驰过一辆银色的劳斯莱斯。乐雪凌的目光突然就被劳斯莱斯吸引了过去，手无意识地搁下。
　　前面红灯亮起，公汽和劳斯莱斯同时停了下来。
　　劳斯莱斯的车窗不知何故滑下，露出一个中年男人的脸。鼻梁很挺，但鼻头尖削，脸颊极白，两侧深深凹陷了下去，眼睛生得深，黑亮冷恻。整张侧面给人异常阴柔秀美的映像。
　　中年男人朝外弹了弹烟灰，烟看起来刚点燃不久。
　　这张脸有点眼熟。他正想着，乐雪凌已将目光收了回来，本来浅浅笑着的脸变得严肃。
　　她认得这个人？
　　“那人习惯真差，白浪费好车。”她发觉他在凝视她，脸上微露不安，不自然地解释了一句。
　　何必解释？
　　“这车开去哪里？”她接着问了一句。
　　她没看车牌就上来了，单纯因为看到他在上面？
　　“西苑。”他答道。
　　“呃……看起来我需要转车。”
　　绿灯亮，劳斯莱斯主人的一根烟恰好抽完，起窗，和公汽同时启动，同时转弯。
　　乐雪凌在转弯后的第一站下了车。他看着她的身影跑上天桥。她跑到对面去转车--------转车回去？

　　半小时后，车抵达西苑。
　　他又信步走了半小时，才来到偏僻的西苑里偏僻的棋苑。
　　银色的劳斯莱斯显眼地停在门口。
　　走进去，碰到两个熟人，微笑打了招呼，再往里去，一眼就看到劳斯莱斯的主人，面相阴柔的中年男人站在最里间的一个珍珑棋局前。
　　他走过去，那人正陷入破局的思考之中，没发觉他的到来。其执黑子，观时已下十余子，落处犀利，走势偏急，边路凶险，但他狠心弃子，只攻一处，瞬间又下几子，两旁已覆水难收，中路孤军深入，战线拉长，后继显然无力了。
　　明天静观。此人棋路和他完全不同，他落子习惯稳中求进，不愿舍子，而这珍珑却是穷山恶水，势必头破血流逼出个绝路来。他太稳，攻不进去，此人太利，收不回来。
　　终于，此人一败涂地，只差一步攻进皇城，可惜前路遇截，后路已断。
　　明天听他呼出一口粗气，口中喃喃说，为什么不能破，为什么这么多年都不能破？为什么他一次就破了？忽然语气气极，手掌下击。
　　明天吃了一惊，下意识地伸出手格挡，想护住棋盘。
　　中年男人手掌在棋盘上不到一公分处停住，蓦地抬眼看向明天，眸中精光一闪，问：“前面的都破过了？”
　　棋苑的主人喜欢收藏各式珍珑棋局，每隔一段时间举办一次珍珑棋展，吸引众多同好者共同破局。珍珑深浅难易不一，需得破了前面数局，才可到这最后一局。
　　“恩。”明天目光落在棋盘上，“得先生方才指点，合鄙人陋思，这珍珑或许可破。”
　　中年男人冷冷地回了一句：“是吗？”
　　明天将他下的最后十子取回，前子不动，迅速重摆了一遍。其中五子为攻，另五子穿插为守。
　　中年男人定定地盯着棋盘。棋路真的活了，虽处劣势，但前可再攻，后能回旋。
　　“我善守，而你精攻，合二为一，这局就破了。”明天笑着说。
　　中年男人冷笑起来，“这局是你破的，和我无关。”将最后十子重又摆回原样，再下几子，直至全军覆灭，才将所有棋子一把推乱，转身而去。走了几步，不知为何掉过头：“哼，你不如他。”
　　明天讶异起来，听口气，这人认识自己，那么他口中的“他”，指的是谁？
　　老白？

　　回到剑华，已是夜幕低垂。
　　老白在他办公室玩电脑，又是空当接龙。上次他偶然看了下战况，一千多局，胜率百分之二十。
　　他从不玩电脑游戏，没空。只有老白能私下进他办公室兼知道开机密码。这豪华的百分之二十胜率当然是老白独创的。
　　一个百分之二十的空当接龙胜率者破围棋珍珑？！
　　十五年来，老白有下过围棋吗？印象里，完全没有。
　　“收获如何？今晚能煎一整盘吧。”他故意调侃。
　　老白不搭不理，全神贯注地盯着显示器，眼角的皱纹全急了出来。
　　“你已经走投无路了，投降吧。”屏幕上闪现这几个字。
　　老白叹了口气，指着电脑很不甘心的说：“你瞧，这上面再多一个空当，我就赢了。”
　　他装作不懂的样子，端详了半天屏幕，“是吗？我想再多四个空当，我也能赢。”说完，看到老白瞪了自己一眼，然后两个人一起笑了起来。
　　“合同签了吧。”老白占领了他的办公桌椅，他只能坐到待客沙发上，发现茶几上有杯客人喝过的茶，“没去会议室，在这里签的？”
　　老白摇头：“没签。”
　　“李总没来，那是谁来了？”他复看了一遍那杯茶，喝得相当干净，只剩几片茶叶黏在杯底。茶不是李总喝的，李总那种身份，喝茶只会浅尝辄止。何况老白虽然颇有些老顽童的架势，办起正事来却绝不含糊。
　　“你去会议室看看吧。他说是你朋友。从上午十点，一直等到现在。”
　　“那你呢？”老白的神情告诉他，这一天他陪那个客人，已经到了出离愤怒的地步。
　　是什么人让老白不能容忍？从六楼自己的办公室跑到他办公室来玩空当接龙。
　　老白的办公室正在六楼会议室旁边。他曾建议楼层低一点，因为老白年纪不轻了，又不喜欢乘电梯，结果老白眉毛一轩，你跟我比赛长跑，赢了我就听你的；他又建议用最里面的一间，因为宽敞安静，老白嘴巴一豁，我就喜欢热闹；他最后建议别挨着会议室，因为来往人多不够安全，老白拳头一挥，我年轻的时候可是散打业余八级。他忍不住问，有证书吗？老白眼睛一翻，有证书还叫业余！他叹气：既是业余，何来八级？
　　“我干嘛？我今天玩了一百多盘，不多这一盘。”老白扭过脸，相当认真地开始下一盘。
　　“那我去了。”
　　明天走出办公室。心里琢磨，会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