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 海未央》奚泉

37、第十四章 假爱之名（四）

　　咚咚……
　　轻巧，微带试探性的敲门声，节奏透着几分优雅的矜持。也许是个猫一样的女人，带着深夜的诱惑款款而来。
　　文博挑起眉头，不太情愿被打扰到。这个时刻，对他而言，他所正沉迷的东西，比最性感的女人更令他沉醉，或者说，他并没有任何对深夜诱惑的兴趣。但终究是把眼睛从看了许久的那尚摆着一盘残局的围棋桌上移开，并站起身，走出病房，走向诊所大门的那边。
　　毕竟，这敲门声，这节奏，是多年未曾听到的，熟悉的，是那位仅有的独特的朋友才会使用的……不过，敲门的不会是她。她是这样的节奏，但不是这样的手法，她不会这样矜持，也不足够这样的优雅。大概，是她介绍的新朋友吧。她会介绍怎样的朋友来呢，将这样私密的约定——有关夜半敲门声的约定告诉她，或者——不，没有或者，那不会是个男性。
　　他的嘴角浮起一丝莫名的笑意，脚步有几分加快。
　　打开门，诊所的灯光在一瞬间兴奋了起来，蜂拥到来客——那个女人的脸上。她很迷人，连灯光也会为她着迷，至少，在他看到她的被灯光聚焦的白细细的，带着一点柔弱的，似乎还有一点微微的伤感的，称得上极美好的脸蛋时，他想在若干年前，他也许会有些不同的，带点炽热的想法。
　　“乐小姐啊！”他不急不缓地对深夜来访的尤物说：“稀客，请进。”在如今这个阶段，他对女人的炽热，已经是奢侈的想法了。但他会毫无顾忌地用他的目光大剌剌地打量她，包括美丽的脸蛋，同样美丽的身形，以及为配上这美丽配衬的衣服——美女通常都会很介意自己的衣饰，生怕它一不小心破坏了她的美丽，而渴望它能更好地装点她的美丽。他看到，她穿的是一件白色的长风衣，式样简洁，却带着雅致的味道，淡淡的，像他诊所里挂着的那盆吊兰。这是他喜欢的……不，严格来说，是明天喜欢的品味，所以他便喜欢了。
　　在新朋友来临的时候，他不由得想起了老朋友。那是六年前的事情了。那个叫苏玲的，有着利落的、大方的、值得称道的大气的长相的，那个还很年轻、活泼、开朗、热烈的女孩子，她毫无预警地闯进他的世界。她比她的长相有心计，她开始的目的本来只是向他这个明天的私人医生打听明天的一些过去，可结果她尖锐地发现了他所在的这样一个特殊的世界，并很快投入了这个世界，他们成为一种很特殊的朋友，圈定在一个奇怪的世界里的朋友——这个奇怪的世界只有他们两人知道，是单只为一个不可得的男人的虚拟存在。可惜的是苏玲很快退出了这个虚拟世界，于是他又寂寞了。在艰难的一再失败而不肯认输的道路上孤孑前行是多么寂寥而痛苦的一桩事情。尽管明天身边从来不乏女性的青睐，但他需要的不是绝对的失败者，而是像苏玲一般能让他感到锋利的强悍的对手。眼前的这个和刚走不久的那个，这两个女人显然符合他的游戏规则，他因此感到强烈的兴奋感。
　　“苏玲介绍我过来的。”乐雪凌开门见山：“她夸赞你是个特殊的心理医生，并且保证我到你这儿来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噢？那她有没有告诉你，即使是美女，我也是要收费的。”文博笑着说。
　　“你很幽默。”乐雪凌说：“我乐意用钱来换取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令我荣幸的是，有些东西是没有价格的，你仍然愿意卖给我。Thanks。”
　　“唉。”文博叹气：“和聪明的人对话实在很有意思，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聪明的人，并非都会喜欢同样聪明的人。”文博淡淡的说，将乐雪凌带入那间有着围棋残局的病房，给她倒了杯清茶：“我想你也许喜欢这种原生态的饮料。”他说这话的时候，笑得很暧昧。
　　“NO。”乐雪凌同样暧昧的笑，并拒绝了他的好意：“我想如果你这儿有的话，帮我冲杯咖啡。”
　　文博说：“原来聪明的女人坦率起来，比天真的女人耍可爱更加招人喜爱。”
　　乐雪凌轻笑着回讥一句：“聪明的女人和男人不也差不多，总不招一些人喜欢。”
　　文博“哦”了一声，说：“苏玲连这个也告诉你了？这倒不像她的作为。或者你已经是一个我想像不出的聪明女人，一个妖精？能让苏玲掏心窝的人，居然还有他以外的人？”
　　乐雪凌答非所问：“你说得不错，聪明的，无论是男人女人，坦率起来总很招人喜欢。奈何都不常坦率的。”
　　文博点头说：“你倒是说到点子上去了，正因为我们不太坦率，刻意表现得光鲜，在他眼中，或者还不如常常坦率的好。我们并不算真正的聪明人，真的聪明的人，是古人总结的四个字：‘大智若愚’，大概这正是他向往的境界。他是个一直向前的人，不屑再往后看了。”
　　乐雪凌这时却答了他前一句的问题：“苏玲并没有告诉我你更多的事，她所透露的信息，我在门口已完整的说给你听了。你看……”从风衣兜里掏出手机，按了几下，递给文博看：“这是她凌晨1点发给我的信息。”
　　文博看了看，没说什么，只是拍拍头，十分挪揄地笑了起来。那挪揄是给自己的。
　　乐雪凌接着说：“其实我不过简单的妄猜了一下。如今是个广义的世界，男男女女，有任何类型的思想或者关系都是普遍的。沿着苏玲透露的信息，加上从未见过我的你，所表现出的对我的熟悉度，让我稍稍朝那个方向想了想，倒没什么确凿的佐证，也只是随口说说……可你却想出那么复杂的层面……呵呵，我自己又何尝不是爱犯这样的错误，将简单的事情复杂化。现在和你聊了这么几句，事情渐渐明朗起来，我，你，苏玲，我们都无非是一些自视过高，矫枉过正的愚人而已。”
　　这一番话……这一番坦率的话……
　　文博习惯性地推了推眼镜。日光灯白花花的光亮亮地打在渡过膜的透明的镜面上，银灰的、单调的、冰冷的金属框架于是有了一层绿莹莹的明媚的颜色陪伴，不再苍白，不再孤单，温暖而亲切了起来。
　　“苏玲的论断是正确的。我很荣幸，我给了你意想不到的收获。”他说：“当然，这个收获是双方的，你同样让我惊喜。”
　　乐雪凌苍白地笑了起来。有些东西原来也是隐隐明白的，挑破却像刀割皮肉一般的艰难，一点点深入，一点点痛至心扉。终于，苏玲给了她一个机会，她自己也选择给自己一个机会，让刀直接戳入心脏，让希望完全泯灭。这个选择是对的，对的事情却是痛苦无端的。
　　文博显然先于她已有过这番痛苦，又让时间和思想把这痛苦改写成了另一个选择。另一个选择是对是错，他还没有机会去验证它，而现在，机会来了，这些有用的人一个个不请自到，偶然，必然，都或许。
　　于是，他接着刚才的话，打了个转折，向着他预定的方向走去：“所以，我在第一眼见到你的时候，有一种思想上的莫名的冲动，这冲动促使我作了一个决定，不，严格来说，是我贸然替你做了个决定——本来担心你会介意，但现在我敢于大胆地说出来了。”
　　“噢？”乐雪凌稍微地挑起眼角，带着一点儿诧异，又似乎有一点儿挑衅地看着他。灯光下这女人的美丽很明亮，以致很清晰地让他感受到了她这个神情的妩媚，又或者说微带点挑逗的诱惑——尽管这并非她本来的意愿——实际上达到了这样的效果。文博，很难以相信自己，自己的心脏竟然会微微地跳动一下，即使只是微微的，却足以令他惶惑无比。多少年了？自从那天，那天他随着父亲来到香港的白公寓，见到那个瘦弱得像要奄奄一息的孩子，那个眼神脆弱却充满着奇怪的能勾引人想深入进去的光泽的孩子，他的心脏，似乎也是这么微微地跳动了一下，跳得让他惶惑——毕竟那是个男孩子。后来，后来他按照生活的常规结婚了，不久离婚了。又开始与一些看似合适的女人交往，一次次无疾而终……直至现在仍孑然一身。真是很久……很久不曾有这种感觉，熟悉的、陌生的、让人害怕的，却深深奢望的感觉了。
　　这是个女人。他暗暗对自己说，觉得自己是个怪物，要么前十几年的思想不可理喻，要么就是现在的感觉不可理喻。
　　无论如何，他还是冷静的，至少在外表上。他打算接下刚才的话题，指着病房里唯一的、简单的、没什么大特点的床——不，特点还是有的，便是它的干净和整洁，超出了正常的范畴。一般是没有医生或者护士会将病人的床收拾得这样周到和无微不至的——正要开口，乐雪凌仿似明白了他的意思似的，说：“他刚才在这儿？你想告诉我，他的病情？”
　　明天的病情一直是这些女人想知道却一直没能知道的秘密。苏玲如此，白翎如此，乐雪凌也概莫能外。
　　和这聪明的女人没必要绕什么弯子，他很快向乐雪凌阐述了明天的真实病情。这女人的态度很沉静，和白翎一惊一咋的相隔甚远。
　　“然后呢？你帮我作的决定是什么?”乐雪凌单刀直入的问。
　　“你懂围棋么？”
　　“懂的。”乐雪凌的目光已经随文博转向了那局棋。不看则已，这一看，不由惊心动魄。她额头渗出汗珠，说：“他执的是……？两边的棋风都这么险，任一方都不会是他下的。”
　　“赢的那方是他的。”
　　“赢的……这局棋并没有下完……”她攸地止住嘴，又细细端详了半天，方说：“白子是他的，这里，还有这里，处处是稳健的，他是想一直这样周密而稳健的继续下去的，可竟然还有这样的敌手，黑子竟然可以这样下，丝毫不按常理出牌，是完全了解他的下法，才可以这样大胆……实在是没有想到，文博，你是这样的厉害……逼得他这样落子。我完全无法想像，他下最后一子该是怎样的心疼，左角这样重要的一大片……”她唏嘘了几声，终于明白了什么，抬起头，直盯盯地看着文博：“你是要逼他舍弃什么？”
　　“剑-华-大-学。”文博缓缓说道。
　　乐雪凌惊得整个人呆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