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蓝 海未央》奚泉

16、第六章 平衡边缘（下）

　　他只庆幸下午箫泓过来找过他。那家伙对他说起到剑华大学举办个跆拳道班的构思。
　　他说当然没问题，只要箫队长的时间能安排过来。
　　箫泓说绝对保证时间，并说要找到颜翎，让那丫头来学跆拳道，一定按明大助理的指示将卧底进行到底。
　　他回说，那行，晚上有请箫大队长出席万圣节舞会，有人民警察维护校园安全，今晚的活动一定万无一失。
　　箫泓嘿嘿笑着说：万圣节啊，得好好挑个面具。明律师，你说我像不像一个英明神武的黑猫警长？
　　他听箫泓这话，脑子里没来由地浮起bluecat的话：想一想，在即将来临的万圣节，忽然揭开对面的面具，发现似曾相识的目光，听到似曾相识的言语，那该是怎样一种惊喜。
　　似乎有一股热情心头涌动，却不足够支持他放下手头的工作去市场挑选一个鬼面具。
　　Bluecat。那晚他并没有行使管理员的权力查看她的IP地址，他一贯不喜欢窥探他人隐私，那是一种网络上的侵权。现在他突然有一种冲动，突然想知道她是谁。
　　她一定会戴一个机器猫的面具吧，那动漫中的宠物一贯拥有圆嘟嘟的可爱的蓝色的笑容，机灵亲切而可爱。
　　“你在想什么呢？”警察的直觉果然敏锐，箫泓扯着半调子的笑，痞里痞气地说：“以我专业的判断，你在思考一个女人。”
　　“A专业的眼光看B专业的选手，错误率百分之百。”
　　“噢噢噢，我太小看你了。A专业，B专业，多精辟的总结。男人就这俩专业了。”箫泓一副来劲的德行：“天底下还有女人能让你做出这番总结，不简单不简单。啥尤物，舍得介绍给我见识不？”
　　“过誉了，箫队长，我一贯以比较肤浅的态度理解英文字母。”他避开箫泓的黄段子，说:“我们还是谈正事吧。颜曼语那边，你调查得怎么样了？”
　　“进展不大。我这不打算从她女儿身上入手了吗？”箫泓笑说：“那丫头还真是挺可爱的，风风火火挺像你家老头子的性格。噢，我得以专业的态度重视一下。”
　　“我可提醒你，她还是个学生。”
　　“学生？”箫泓满不在乎地看着他，“我说她就是你要找的妹妹你信不信？”
　　“说不通。颜曼语拖了这么多年，她有什么理由做得这么露骨。”他摇头。事实上他情愿相信颜翎是他要找的妹妹，那心直口快的丫头比她漂亮的姐姐单纯热闹。老白一贯中意这类孩子。
　　“我知道明律师的办案推理在南城法律界享富盛名，但我赌你这次一定错。”箫泓说：“B专业的，刚才你说了句大实话，女人方面，你足够肤浅。嘿嘿。女人那玩意天性自私，再怎么也不会真拿自己的亲生女儿做虐待品。Do you know？”
　　“你的意思是……”他心里微微一动，脸上却不动声色地问：“颜翎被虐待得很厉害？”
　　箫泓点头说：“继母虐待非亲生的女儿，要说也常见。不过这养母，也没嫁人，虐待养女，还虐得厉害，那就是没事做撑得慌了。我托北海市的警方给了解了下，颜曼语开夜总会有十来年了，一精明女人，性格有点暴烈，吓跑了不少客人，生意差强人意。估计两个女儿读你这贵族大学得勒紧腰带。这女人虐养女在北海都算是出了名的，皮鞋打、香烟烫、皮带抽据说都用过。可这颜翎脾气倔得慌，怎么挨打都要顶嘴，越顶打得就越凶，但就被打到半死，也不哭也不求饶，更不离家出走。街坊邻居倒都喜欢她，嘴皮子贫，爱笑爱闹，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笑得却比谁都欢，据说学习成绩也不错，数学竞赛还得过市里的奖。可怜高二被休学成了夜总会太妹。
　　至于那个大她一天的颜如景，也是个厉害角色，漂亮，乖巧，成绩特好，从小到大，就没落过年级前三甲。善结交人缘，高中获一外号你知道是啥——“现代薛宝钗”呀！明律师，你说这丫头活得该有多认真？我这么聪明也吃了老几年苦才考上如我所愿的大学。女人要太认真，多半是野心一族，估计很难缠。总而言之，两个都是百年难得一见的活宝，任哪个是你妹妹，你未来的日子都会有滋有味。哎，我怎么就没个妹妹呢？”
　　他笑说：“想要妹妹啊，去找隔壁市的市长投诉，这事就他批得了。”
　　箫泓神色变了变，没接茬，顺着自己刚才的话说：“颜翎这丫头，真是越了解越有趣。她的骨气是铁打的，硬度是顶尖的，培养下，有前途作007。说起来，思远酒店吃饭那次，她对我笑得可真迷人。”

　　晚上，当焰火扑地腾上天空，“万圣节快乐”五字在墨蓝的天际闪耀，学生们立时沸腾了。
　　他可以感受到大部分人的喜悦，热烈的氛围环绕着他。
　　他既感到欣慰，晚上曾出现的意外和差池不能掩盖总体的成功，又觉得疲累。晕眩的感觉这些日子一直存在，那近乎遗忘的东西又一次清醒。他与它抗争了十几年，每次努力将它战胜，可它却屡败屡战。次数只是不断的频繁。
　　他和老白打了招呼，说身体不适，要先行离开。老白和胡长胜正热烈地讨论着什么，抽空回头应了声：“嗯，这些天你忙这个是累着了，赶紧去歇着，我等散了再走。老胡刚才就说看你气色不佳，骂我虐待儿子呢。”
　　虐待。今晚和这词真是有缘。他不是老白的亲生儿子，老白怎么就没虐待过他。就因为老白不是女人，谬论。
　　从礼堂无人的那面，一个人默默地走开。欢呼雀跃，人尽其欢，万众热闹的场面离他越来越远。
　　——那里会有个戴着机器猫面具的女孩子，她揭开面具的时候，会遇上谁？
　　回到家，老老实实地喝了药，然后静静躺了会儿。那如影随形的隐疼算是逐渐消失。
　　夜色越来越深，头脑却愈来愈清醒。
　　他的生物钟实在不适应早睡这个好习惯。爬起来，打开家里基本常年不用的手提电脑——时间显示是晚上十点半，往常这时候他多半还在办公室。老白曾因此埋怨他不亲这个家，他只是形成了一种习惯，事情没办完之前，回来也不安神。他不愿意把公事带回家里。
　　家是休憩的地方，仅此而已。
　　翻了两页新闻，没什么耳目一新的发现。然后打开了剑华BBS，本想直接进入法律论谈，那是他每次上网的习惯。鼠标几乎就要点下链接，心里却一动，停住，放到旁边，把页面下拉，下面跳跃的头像都是在线的人们。
　　一眼就看到了bluecat，英文ID外加b本身靠前，十分显眼地在第一列活跃头像里。
　　她也在啊。看到版主的兔子头像活跃的跳动，心里无端的涌上一丝喜悦，那是蓦然相见的惊喜——虽然没有面具可以揭开，虽然不会看到彼方似曾相识的目光，可那份惊喜，原来是存在的，原来是自己真实感受到的。
　　万圣节的晚上，她遇上了谁，玩得开心吗？
　　这么想着，突然就起了个念头，于是打开灌水天堂的页面，bluecat在里面活跃着，一长排帖子的最后回复ID都是她。
　　他发了一个投票帖，询问学生们对今晚活动的看法。他作为帖主，作为管理员，可以清楚看到是哪个ID投的哪一票。
　　哦不，一眼印入眼帘的是blue的主贴。他竟然忘了家里的电脑曾设置cookie，这主题贴应该以“明天”的ID来发，那是他的官方ID,那样比较合理。
　　他赶紧退出，更换ID,然后删帖，重发投票帖。这一切做得无比迅速。待完成后，他吁了口气，鼠标落到bluecat的头像上，她在看这个帖。
　　她也许也在关注他。
　　那或者，她也看到了刚才的过程。无论他的速度有多么快捷，那失误仍在一定时间内存在，逃不开有心人的眼量。会被bluecat发现blue的真实身份吗？他感到心里微微发慌。只是短短的几分钟，只是发生了这么小的一件事情，他却像做贼一样心虚。
　　定了定神，他再次点开那个帖子，bluecat已经投过票了，是第四项。很截然的态度：不喜欢。
　　他觉得心里五味杂陈，只是自嘲的笑。他在刚才热血冲昏头脑，而对方不是。
　　再回到版面，bluecat的跳跃头像已不见了。

　　第二天早上，他和往常一样早早起来。
　　王嫂一般会提前给他预备好早餐，老白早上喜欢出去锻炼，父子二人早餐在一起吃的机会并不多。
　　洗漱的时候就看到老白坐在餐厅里，到他洗漱完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敢情就是等他过去。
　　他走过去，随口问父亲这么好的天气怎么不出去跑步。
　　老白手上拿着份报纸，不经心地翻着。看他过来，淡淡地说：“没心情。”
　　他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阳光从窗外一丝丝透进来，打在大理石的地面上一片明亮。老白给他的却是无端的压抑，空气里洋溢着沉重的气息。
　　他下意识地推测是妹妹的事情，除了妹妹，谁能让老白性情大变。老白是无论如何也能笑出来的人。
　　从昨晚到今天早上，这么短的时间，会发生什么，能发生什么？
　　他很斟酌地问：“不是妹妹有什么坏消息了吧？”
　　老白斜瞥着他，那眼神中有惊有怒有责，还有几分痛心。他被看得几分忐忑，还没说话，就听到报纸被啪地丢在餐桌上，老白的手在上面重重压着，纸被压皱翻折的声音刺耳地响了起来。
　　“我就只有一个女儿吗？”老白定定地看着他。“昨晚我去找过文医生，他说你现在情况很严重，颅内压升得厉害。你为什么这些事情都不跟我说？”

　　那天清晨，天蓝得像透明的颜色，朝阳温煦着橙红的脸庞，把暖而不燥的光线徐徐撒落。空气是一天中最清新的时候。美丽的清晨，勾引着人灿烂的心情。父子二人却那样尴尬地坐在餐厅里。父亲大声质问儿子：“我就只有一个女儿吗？”父亲恼怒地说：“你已经病得这么严重，为什么我这个老子不知道？”父亲的样子声色俱厉，狠狠地丢给儿子一份传真件。
　　儿子拿起那份传真，一行一行无比谨慎地看。他看到那是美国的著名脑科专家杰克森的复函，函件上显示发信时间是纽约时间十三时，相当于本地凌晨两点。儿子心想父亲一向习惯早睡早起，这个时候即使像自己这样的夜猫也已进入梦乡。父亲在第二天的时候狠狠地骂着儿子，却在头天彻夜未眠，在凌晨两点的时候为儿子找到了大洋彼岸的杰克森，收到了这份传真。
　　儿子感到心间有一股暖流不断地涌出来，刹那间流遍全身，最后热乎乎地回到心里。
　　“成功率70%。”父亲仍旧冷着面孔，说：“比十年前提高了20%。”
　　儿子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紧紧地捏着那份传真。浅灰色，薄而光滑的传真纸，映着从窗外透进来的丝丝缕缕的光线，闪耀着如太阳一般明黄轻快的光泽。
　　父亲脸色渐渐缓了下来，看着窗外蓝天上一朵朵白云浮沉，说：“人生不过是一瞬间的事，死也是一刹那的事。这件事情还是要你自己作决定。”
　　外面日头冉冉地向上一直一直升起，橙黄色逐渐变成耀眼的刺白，像稚嫩的孩子一点点磨开心性，用青春的执着绽发出火热的光芒。孩子长大了，一步步走向成熟，开始知晓道理，开始懂得感动，开始有能力决定自己的一切。曾年轻过曾火热过的的老人，在这时将那挺直的脊背，一点点蹉跎，一点点弯曲。
　　儿子静静地看着父亲，心想，就算只是一刹那，就算只是一瞬间，我也想要与父亲，与妹妹三个人一起分享。
　　儿子想，在那之前，请恕我还要固执。
　　十几年能过来，我能等到的。
　　一定能。
　　儿子从来没有想过，不能等的是看上去健康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