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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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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侍从进门的时候舒难陀正在抄写经文。
每当心绪不宁的时候舒难陀都会抄写经文,逐字逐句写下那些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字字句句,不知何时起养成的习惯了。
有人曾告诉他那些词句蕴藏着智慧,能纾解烦闷。
“什么事?”舒难陀没有抬头,面容平静。
来人跪下道:“南诏来的使节。”
“恩。”舒难陀应了一声,声音不自觉的柔软,“又是礼物?”
羊毫沾足了墨,提袖,正落笔。
“南诏王异牟寻,薨了。”
舒难陀猛的抬头,手下一抖,扯出长长墨迹。
那人跪了很久没听见上面有什么反应,忍不住悄悄抬头,唤了一声:“王子殿下?”
舒难陀正背对着他站起在东窗边,轻声道:“你先下去吧。”
等那侍从退下,舒难陀才缓缓转身,面容却还是平静。
他低头看矮几上抄写了一半的经文,墨痕浅浅洇开,竟似伤痕。
2
七年前。
献乐一行后,舒难陀带着舞团自长安取道回骠国,途径南诏羊苴咩城,异牟寻邀了舒难陀一行暂歇。
南诏王早已令人为舞乐团备了上好的房,还有好菜好饭好酒接风。连马匹的粮草都满满堆在马厩。
王子舒难陀更是得到了最高的礼遇。
盛情难却。
舒难陀一身白衣头戴金冠,对殿上的异牟寻合十鞠躬。
异牟寻似乎心情很好,笑容温和,一级一级下了殿,屏退了禁军,带着舒难陀在后园闲逛。
后园种满了各式鲜花,不知是其中哪种,微风过便有阵阵异香扑鼻,远处遥遥是洱海,大团大团的白云压的极低,仿若触手可及。
异牟寻听了舒难陀说着长安献乐种种,时而神情低落,时而又笑意轻快,他注视着这个出色的年轻人,面上始终含笑。
3
乐团要留歇五天,南诏王也是细心,遣了人陪同舒难陀闲逛游玩。
舒难陀推说不适,谢却了。
南诏王也不勉强。
那日午后下起了微雨。长安,南诏,骠国,到哪里都是一样的雨,如缨络簌簌。
舒难陀正站在佛殿外的长廊檐下看雨。
连身后有人靠近都未有察觉,禁军首领才想唤叫,被异牟寻拦住了。
他示意侍者退下,偌大佛殿宝相庄严,佛陀慈悲俯视着异牟寻,异牟寻则注视着这个年轻人的背影。
年轻人白衣如雪,望着辽阔处,腰杆笔直。不知为何会让异牟寻联想起燃尽的香柱,仿佛风一吹就会寸寸化灰散尽。
“舒难陀。”他叫他。
白衣的年轻人转身看他,眼睛温润如水。他笑一笑,看上去却落寞:“南诏王。”
异牟寻还是微笑:“叫我异牟寻。”
舒难陀道:“那怎么敢。”
异牟寻不语,只看着他笑。
舒难陀被看得垂下眼,只得轻轻道:“异牟寻。”
那声音在雨天也似乎沾惹了水汽,清润动听,像雨滴落入洱海,清风吹过苍山,听了让人心里妥妥贴贴。
异牟寻满意,走近他并肩:“想家了?”
舒难陀看着远处摇摇头。
异牟寻知道这个年轻人经历了一些背叛,失去了许多朋友。内心有迷茫和失落。
他心中突然生出一些柔软的枝条来,他很想上去把这个高高瘦瘦的年轻人心里的迷茫和痛苦都一一驱散。
但他只是上前轻轻拍了拍年轻人的肩膀。
如同任何一个长辈会做的那样。
舒难陀的身体僵硬,但异牟寻的掌心很暖。那温暖透过薄薄的衣物一点点渗入肌肤。
年轻人慢慢放松了身体。
异牟寻眼神很温柔,他笑着说:“年轻人有点挫折也难免。等像我一样老了,一切也都看淡了。”
舒难陀转头仔仔细细打量他,异牟寻鬓角有些许白发,沧桑却反而更添一份魅力。
如河底圆润的石,或山隙虬劲的松。
他笑:“你不老,一点都不老。”
4
“我王想见您。”禁军首领叩门。
舒难陀打开门。
他又加了一句:“有礼物相赠。”
马车驶至王宫偏殿,禁军首领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我王已在等候。”
舒难陀一头雾水,缓缓步入殿中。殿内明亮,屋角焚香,香烟缭绕,幽静风雅。
而南诏王异牟寻正写下最后一字,莞尔抬头:“舒难陀,你终于来了。”
舒难陀恭敬合十微躬。
异牟寻心情不错:“你过来看看。”
舒难陀走过去看,纸上密密,是用梵语抄写的经文。
自小事佛,梵文他自然也认识一些。
“您……”舒难陀恭敬道,“是在抄写佛经?”
“是。”异牟寻赞许点头,“有烦心事时,抄写佛经能安心凝神。”
“您也有烦心事?”舒难陀张大眼睛猛地转过头看着他,然后又觉得自己的问题是有些傻气了。
果然异牟寻爽朗的笑起来,他点点头:“自然是会有的。”
舒难陀有些不好意思的别开眼睛,只低头看字。
异牟寻道:“心绪不宁时,我便会来此焚香净气,抄写经书,佛法慈悲且威严,蕴藏着智慧,能纾解烦闷。
舒难陀点点头。
异牟寻问:“你可识梵文?”
舒难陀谦虚道:“认得一些。”
“哦?”异牟寻惊喜,“那可会写?”
“写的并不好。”舒难陀抬起眼睛看着异牟寻,那双眼睛极亮,他问,“您可以教我吗?”
“自然可以。”
砚是端溪老砚,砚台上雕琢精良,绿水青山,一点飞鸿。
年轻人握住羊毫沾了墨,拢袖提笔。异牟寻在他身侧,胸口贴着手臂,体温渗透。呼吸绕在耳旁,缱绻交叠。
异牟寻伸出手轻轻覆住舒难陀的手,带动着慢慢落笔转折。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临走时,舒难陀捧着一只楠木的小盒,盒内是那块砚。
这第一件礼物,送的是静心养性。
5
过一日舒难陀傍晚散步归来,远远便看到了门口的禁军,那南诏禁军首领恭恭敬敬的说:“南诏王有礼物送给您。”
舒难陀失笑:“一路以来已经受到南诏王款待和庇护,怎敢一直劳烦南诏王费心。”
笑声从屋内传来:“那么客气,也不先看看是什么礼物么?”
舒难陀听出了声音的主人,那禁军首领也笑:“我王等你很久了。”
舒难陀一进了屋就看到了异牟寻,笑的又温柔又儒雅。
整个房间仿佛都这个男人被照亮了。
舒难陀双手合十微躬:“南诏王请赎罪,您等我很久了?”
异牟寻放下茶盏更正道:“叫我异牟寻即可。”
舒难陀不由笑:“是是。”
异牟寻起身走近:“礼物不在这里,来,我带你去。”
异牟寻拉着舒难陀的手腕上了马车,马车停在苍山脚下,山腰有一座小小亭台,一几两椅,一壶两杯。
茶是新茶,只由妙龄女子的手自古茶山的茶树王上采撷下;水是无根水,是取自苍山上最洁净的雪水由竹筒装了运下山。
煮开了泡得一杯,汤色红亮如宝石,馥郁沁香。
舒难陀接过杯子细细品一口,茶汤醇和,渐渐回甘。
不由赞叹:“好茶。”
异牟寻微笑不语,转头看远处。
舒难陀顺着他的视线远眺,那是明月半升,夕阳刚落的奇景。层林尽染,河面瑟瑟。
舒难陀的心胸也同这视野一般开阔起来。
耳边听闻风吹过时树叶沙沙作响,那声音动听得仿佛是所有的雨都落入洱海,洱海映着苍山,苍山顶上万年不化的雪,雪升腾变作云,云破月开。
听下关风,赏洱海月。
手中好茶好水,眼前风月无边。
这第二件礼物,送的是开阔胸臆。
异牟寻注视他:“我的礼物,你都喜欢么?”
舒难陀闭眼深深吸一口气,这里的空气清冽但平润,不同于骠国。
这个年轻人笑而不语看着他,抿着嘴点了点头。
异牟寻笑:“我还有件最大的礼物要送你。”
舒难陀歪一点点脑袋,好奇问:“是什么?”
那个万人景仰的南诏王异牟寻,却只是笑。他笑起来仿佛还只是一个二十岁的年轻人,卖一点小小的关子,让心上人着急。
他说:“以后你自然会明白。”
6
舒难陀回到骠国后时常仍能收到来自南诏的礼物。
或是些新奇小物件,或是南诏的食物。
旁边总还有异牟寻题着字的笺条,只言片语。
“今日得到的木制人偶,约莫更适合年轻人耍玩。”
“鲜花制成的糕点,想来骠国应该没有。”
“自大唐得到佛经几册,猜你会喜欢。”
7
异牟寻去世后礼物仍然每年送来。
只是礼物换做了异牟寻手抄的佛经卷。
舒难陀每次都照单收下,年深日久,渐成习惯。
那人的字也同其人一样。
是河底圆润的石,或山隙虬劲的松。
8
公元802年。异牟寻下诏子孙,舒难陀在位一日,则南诏与骠国永为友邦,决不犯境。
公元808年,异牟寻薨。其子孙相继继位南诏国王,数十年间与骠国交好。
公元830年,舒难陀薨。
公元832年,南诏灭骠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