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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鹏逝(草稿) ...

  •   华——第五部——鹏逝

      西疆,血原。

      冬风肃杀、万物萧条,荒原上的草早已枯凋,但是,也许是染尽了战士们的热血,这些枯干的荒草上那如血的殷红却没有半分消褪,仍是血海一般铺遍了视野。

      西沉的落日燃起一天红霞,逼去了原本青湛的天色,与地上无边的殷红相映。

      天地间皆是一片血色。

      辛葛尔老人的歌声穿破了这片血色的天地,如鹰一般盘旋纵横。一时间,整个天地都充塞了老人的歌声,如血的天地、凛冽的劲风,都在盲眼老人的歌声中褪色了。

      润之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也许,卓伦人真的是战神的后人,至少,他们的葬礼不闻哀声,纵是中原铜琵铁琶奏出的最激昂的战曲,也不及此刻劲风血原中盲眼老人金石般的歌声凛冽强劲。

      这是卓沉鹰的葬礼。

      已然被推为西疆之战罪魁祸首的他的葬礼,自然不会有什么人来观礼,此刻的血原之上,只有卓伦族人和被邀而来的润之诸人。

      歌声中,神色最黯然的就是江峰。

      那是他所不知道的卓沉鹰的一生。无论外人怎么看待卓沉鹰,至少,在卓伦人的心目中,他们的玛尔斯就是他们的神。江峰从来不知道,自己的兄弟竟为族人做了这么多,竟能够如此地得到族人的爱戴。

      歌声倏然而止。所有卓伦族众,连同江峰,都是神色一肃,向卓沉鹰那毫无血色的尸身行礼,口中反复地念着几句话。

      李华询问的目光看向润之,文秀则在后边轻拉兄长的衣袖,此刻的几位客人中,除了江峰,也就只有润之能勉强听懂卓伦语了。

      润之如何不明白她们的意思,心中将那几句卓伦语斟酌了几遍,轻声道:“来于天地,归于天地,取于生命,还于生命。”

      说到“取于生命,还于生命”,润之心中豁然一亮,明白卓伦人所谓的天葬是什么了。

      一声清亮的鹰唳自天上传来,卓伦众人忽然静默下来,缓缓后退。

      一个黑点流星般自血色的天穹俯冲而下,眨眼间已落在卓沉鹰的尸身上,一口啄下。

      华朝诸人脸色皆是一白。

      随后,不断有鹰鹫飞来,黑翼褐羽起起落落,不一会就覆遍了卓沉鹰的整个身体。

      文秀看见鹰鹫起落间,露出卓沉鹰转瞬已然支离破碎的身体,忍不住转身作呕。文佩则是浑身冰冷地抓着江峰的手。

      李华见多了战场上的死相,但眼前的情形还是让她的觉得一股寒气冲顶而入,直透脚底。

      润之闭了闭眼,握着李华的手紧了一紧,倏然转身,淡淡道:“一时见不惯的,不必硬撑,且先回去吧!”

      文佩犹豫一下,没动。文秀抬头想说什么,任鸿飞已看不下去,将妻子一揽,退开了。润之则定一定神,转回身去,继续面对那场鹰鹫的美食飨宴。

      丹玛走到润之身前,躬身行礼,奉上一个卷轴。

      润之展开一看,眸光一凝,这正是卓沉鹰所写的那幅“海内存知己”。她缓缓将之卷起,看向丹玛。

      丹玛朗声道:“玛尔斯命丹玛在这最神圣的时刻,代他向您求婚!”

      润之怔住了。

      李华、文佩,甚至江峰都怔住了。

      “此刻?”润之剑眉微微扬起,一向平静从容的面容也变了。

      丹玛愣了愣,点头。

      江峰忽然省起,正要开口解释,润之已然怒极而笑:“这个时候?你们莫不是说笑?”

      江峰看到润之难得的失态,叹了一口气,知道自己的解释已是迟了。

      在葬礼上求婚,是卓伦人心目中最神圣的求婚仪式,这是人与神所沟通的瞬间,此刻的誓言,将被天地诸神见证至永恒。

      而死去的人,在自己的葬礼上所作出的求婚,则是最深挚的誓言,是将自己生生世世都交付的誓言。这是一种没有任何要求的、单方面的誓言,于卓伦人而言,是全然的付出。

      但是在华朝,这样的求婚则意味着完全不同的涵义。

      也许聪明人总是犯下最愚蠢的错误,纵是卓沉鹰,也竟然忘了,在他卓伦看来神圣的风俗,在润之这个华朝人的眼中会是何等残酷。

      “丹玛,丹玛……”润之瞑起双目,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声音低沉,“不管你卓伦的风俗如何,在我们汉人而言,人死如灯灭,什么都不必再谈起了!”

      丹玛愕然,忽然明白过来,正要解释,润之已然一声长叹,道:“够了!够了!”忽然一口血喷将出来,李华诸人忙乱中,她只是带着自嘲的浅笑,垂首看着那与她鲜血同色的枯草,瞳色变幻不定。

      猛然间一声鹰唳,润之抬起头来,却是一只鹰利爪抓着一块血肉,冲天而起。

      润之神色一变,喉头一甜,再一口心血吐出,终于,倒下了。

      得胜凯旋成了大病而归。

      西疆一战,虽除了华朝的外患,然而润之归来之时,京中已是波澜暗涌。

      西疆靖,东夷平,丞相领兵探花行。

      北丹靖,南疆平,将军用兵四海清。

      ……

      长安城的街巷里,几个孩子拍手唱着儿歌,正玩得高兴。

      一个脸色苍白的玄衫青年步子忽然缓了下来,轻声问身边的同伴:“这童谣是何处传出来的?”

      一旁的青衫男子居然眉目如画,说出口的也是清柔悦耳的女声:“谁知道呢!儿歌而已,有什么不妥么?”

      玄衫人淡淡一笑,眸中微见疲倦,“也不算什么大不妥……只是,改日还是找人编些更有童趣的歌谣传传看吧,丞相领兵探花行……也不算什么光彩的事!”若不是还有“将军用兵四海清”,怕是那些武将们听来更不舒服了吧。

      他身旁的男装女子一笑,明艳照人,宛然倾城。

      这女子,自然就是号称大华第一美女的“修罗将军”李华,而她身边那苍白消瘦的玄衫人,则是她的“丈夫”,西征归来即告病闭门的徐润之。

      自西征归来缴还兵权后,徐府就闭门谢客,连已经开了端的西疆一应事宜,也都丢给了少年皇帝和众大臣们,润之一律不再过问。知道或隐约知道西征前润之与李睿矛盾的人,对她这般的低调,难免猜疑。正直者担心君臣不和,伤了朝廷元气;投机者则盼着君臣相争,好浑水摸鱼,趁机捞些好处。而西征归来后,明显有了倦容的润之,则默默地筹算着什么。

      看着润之若有所思,连迎面而来的酒幌也没在意,李华心中暗叹,忙拉了她一把。

      润之一怔,反应过来,向夫人微微一笑。

      夫妇俩正要举步,一名清秀童子自对街的酒肆出来,躬身行礼,童音朗朗地道:“二位公子,我家老爷有请。”

      润之剑眉一轩,向夫人看了一眼,二人皆有几分讶然。

      修罗将军在侧,润之倒也不怕什么,与夫人相视一笑,随着那童子走进店来。

      看到那童子口称的“老爷”,润之微微一怔,随即失笑,摇头叹道:“这必是子聂的主意!”

      座中起身相迎的二人,正是姚鉴和翟月。

      润之自西疆归来后,以相当干净利落的速度交接了兵权,随即不再过问政事,俨然退隐之态。徐府里也自闭门谢客,纵是姚鉴翟月,润之亦不曾再见。姚鉴倒罢了,他为相日久,政事虽多,一人尽可处理得来。翟月却是惨极,西疆之战虽胜,西疆之事却只是个开端,润之一走,满朝上下,也只有他这个曾经亲身到过西疆,亲自与那些族长头人们打过交道的人最清楚西疆的情况。因而一应事宜,就全集中到了他一人身上,忙得他是陀螺一般团团转,偏偏有了疑难上徐府求教时,徐府却是一视同仁闭门羹招待。思及昔日润之亲自上门相邀之事,他不禁隐隐有种被骗了来做苦工的感觉。

      几番来徐府被拒之门外后,头脑灵活的翟月开始猜测润之的行踪。料得润之纵是出门,也不会到人多热闹处走,就特意派了人到徐府后门所通的几处街巷等着,这回是已然得了润之夫妇出门的消息,才拉着姚鉴赶到前头相候的。

      “先生,在下可是被您害惨了!”见礼过,翟月抢先叹道。

      润之心里清楚翟月的状况,见他赶着诉苦,微微一笑,向姚鉴道:“镜如与子聂共事这些日子,感觉如何?”

      姚鉴不愧是润之门生,闻弦歌而知雅意,微笑道:“权变通达处,翟大人是远胜姚鉴了!”

      翟月一愣,发现自己的话头被这师生二人给堵了,脸上一红,嘀咕道:“姚相爷啊,咱们可是说好了的……”翟月拉姚鉴来时,二人就已经商量好了,无论如何不能让润之就此退隐,这是在责怪姚鉴说话不算话了。

      姚鉴歉然道:“对不住翟大人了!”转向润之,看了半晌,才一字字哽咽道,“恩师……清减许多了……”

      翟月怔了怔,他与润之是一同自西疆回来的,相处日久,也就没在意,听姚鉴这么一说,才注意到润之那苍白清峻的脸上,掩饰不住的病容。

      润之淡淡一笑:“朝中暗流涌动,想必你们也急了。”

      姚鉴看着润之,欲言又止,他见到润之此刻的容颜,已不忍心再求什么了。

      “先生……先生不知有何打算?”

      润之叹道:“这次隐而复出,平白插手朝政,是我的不是,目前的情势,也不过是有些人想借机捞些好处,你们也不必着急,大朝仪日,自见分晓。”

      坤化十四年甲子,西疆三十四族族长来朝。

      据史载,年轻的皇帝李睿接受众族长朝拜后踌躇满志,下旨改元元定。是年,即为史上颇富盛名的元定元年。而坤化十四年,也就仅仅存在了行大朝仪的甲子日那一天。

      这是华朝史上唯一一次于非闰年举行的大朝仪,这一日,也是徐润之最后一次现身朝堂。

      华例:布衣不上殿。

      人人都在猜测,猜身为“布衣宰相”的徐润之会不会是第一个破例的人。

      也因此,当润之从容现身之际,满朝官员,倒呆了大半。

      润之身着的既非布衣,也不是文臣或武将朝服,而是宁国公的服饰。

      所谓“文官进爵,武将加勋”。润之昔日为左相,积功已进爵至宁国公,西疆一役,也有武勋。她当日辞官未夺爵,如此穿着,自然不违礼制。

      只是华律有定,除朝臣以外,勋臣也好,爵臣也罢,皆不得干政,故此只要仍身负朝职之人,都不会在这般场合穿着勋臣或爵臣服饰。如今润之以爵臣服饰出席大朝仪,在有心人眼中的意思已然相当明确,这位布衣宰相,有实力也有能力与皇帝对着来的人,已经无意干政了,而这个表态,也很分明地告诉众人,这位首辅仍是在维护着年轻的新皇帝,等着浑水摸鱼的人可以死心了。

      一时间,众人眼里有钦佩,自然也有失望,当然,也有惘然不知的呆子,尚不明白润之只一身服饰,已然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只要润之站在皇帝一边,便再也没有给人借机取事的机会。

      朝中暗涌的波澜,竟然就这样消于无形。

      李睿是抱着一丝期待的心情出席大朝仪的。

      自润之出征西疆后,他就再也没见过润之,然而润之传回来的文书消息、战报奏折他却一份不落地看过了。润之一向思虑周密,知道李睿年纪尚轻,空言胜负于他没什么意义,因而戎马倥偬中,每次奏报都不厌其烦地写成两份——给兵部一份简明利落的,给皇帝一份详尽客观的,加上兵部的沙盘、太傅的解说,虽然润之奏报中无一字关怀于他,毕竟李睿也不是傻子,知道自己着实从中受益良多。

      少年人心性变化最大,一旦知道润之是真心待他,立时就将原先心中的不快别扭通通抛开了。

      也许李睿自己也未察觉到,严父已逝,这一位不惧他帝王之威,却又真心待他的首辅,已被他不由自主地接受了。

      见诸臣齐集,李睿精神一振,先自文臣班中看起,但是从头至尾、由尾至头看了两遍,依然不见润之,他不免有些失望起来,想起不久前封过润之的武职,又满心疑惑地再向武将一列看去,很快,一颗心冷了下来,心情忽而变坏了。

      大朝仪,他也不来么?再没有如此嚣张的臣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堂堂帝王,在他眼中直如无物!亏得父皇命他为首辅,让自己对他始终秉持敬意,亏得自己对他抱持无限希望,等着看他解决那些巴望着君臣相争的家伙。

      哼,可用,可信,可远……

      他终究只是父皇的臣子……

      可用……

      不可信……

      可杀……

      李睿心底里一阵杀气泛了上来,正气恼间,忽然在爵臣列中见到润之,不由愣了一下。

      国公?

      李睿这才想起润之的特殊:虽为布衣,却当过文臣,也做过武将,既是爵臣,也是勋臣。

      见到那一身雍容的国公礼服,李睿眼睛顿时一亮,心头也是雪亮:爵臣不可干政,他,他这是在告诉朕,也告诉那些三心二意的人,他不会再干政,更不会与朕相争,任人得利。

      原来,换一身服饰也会有如此讲究,居然不必多说一字,就可以让人明白他的意思。

      润之远远看到李睿恍然的神色,心中一松,大感安慰,知道今日并没有白来。再转目间,见姚鉴若有所思、满面敬服之色,翟月却是脸色铁青,似是挂了一脸的浆糊,她微微一笑,至此心安。(*公侯以上可以直视君王,这是设定,别挑我碴。)

      这一笑,是对从政生涯的告别。

      华朝,不是她的。而她,却是华朝的。

      诸般辗转,最后的结论,不过如此简单。

      后世总有人认定,君臣必相猜忌,师生难免反目,同僚终要暗斗,凡事只要沾了权与利,就无阴谋不能存活,孰不知这一朝君臣纵有冷静智慧,其实也是很简单的人。一点点信任,一点点心许,尽可以将一腔心血交付,至死方休。

      毕竟,这是一个凭着胸襟气度立身处世的时代。

      再没有一个时代有着这样海阔天空般的从容。

      这也是史书中那个独一无二的盛世中华所存在的缘由。

      这一日,欢宴至深夜。

      皇帝单独召见了宁国公,说了些什么,没人知晓。即使是后世的史书上,也未曾留下片言只语。

      缓步踱出皇城,润之深吸一口凉凉的夜风,心怀不由一畅。

      恍然间觉得,这般的星夜似曾相识,这般的宁静也似曾相识。

      西疆之事当然不是到此为止,许多劳心之事尚在后头。莫说对这三十四族既要一视同仁,又要分出个亲密间疏来已是不易,就是那说来轻巧的“移民”、“互市”之策,当真实行起来,只怕一二十年内也未必能见成效。

      只是,这些事,已不是非自己去做不可的了。华朝毕竟不是一个人的华朝,真正的盛世王朝,不会也不能倚仗于任何一人。况且,功高震主,权深扰政,再留于朝中,不仅没什么意义,只怕还是弊大于利了。此番的再度涉政已是扰乱了朝中的正常秩序,莫说让百官无所适从,就是君王亦不知如何自处。如今西疆战事既了,自己的存在,就已成了朝中最大的弊端。

      记得卓沉鹰曾说过,诸事利弊,并非当时能够正确判断。如今想来,倒是让他说中了。只是不知那即将在西疆施行的“移民”、“互市”之策,百千年后,是否亦有弊端?

      不经意间抬眼,恰见一抺婀娜的身影,润之怔了怔,笑道:“夫人怎地来了?”

      李华含笑微嗔道:“怎么?为妻的就不能来接一回自家夫君?”

      润之失笑道:“岂敢!”

      李华笑着为润之掸了掸衣衫,取过披风来,口中道:“文秀文佩皆出嫁了,没了文佩随时提醒着,你也疏忽了许多。”

      润之这才觉出一丝寒意来,接披风披了,微微一笑:“二妹也随江峰来了,过一会完了宴,想必还会回府一叙,咱们也早些回去吧。”

      李华一笑点头,招过轿来。待得润之上了轿,这位华朝第一美人笑容微敛,芙蓉般的玉面上,终于闪过了一抺惆怅。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自己的发尚是乌黑漆亮,润之的发,却有几缕白了呢。

      世人只会津津有味地说着徐相爷如何如何撒豆成兵、呼风唤雨大败西狄,或是徐润之如何如何杀弟立兄、嫁妹和亲,却不知这一代名相,竟然也心血用尽,未老头先白了。

      如此的夜明风清、众人环簇,却为何,却为何一腔的心酸,就这般涌上心头呢?

      ——*——

      “总算是结束了……”

      润之换下那一身雍容繁复的国公服饰,疲倦地一笑,问夫人:“丹玛来了么?”

      “来了,在快哉亭。”李华担忧地看着润之,“歇一会吧!”

      润之微笑摇头:“还是一鼓作气,把该了的事情都了了罢。”

      “阿依兰!”丹玛躬身下拜。

      润之并不受她的礼,淡然道:“强加个称呼给我,是没用的,丹玛。”

      丹玛黯然道:“玛尔斯对您是真心的!”

      润之沉默半晌,微瞑双目:“我知道了!有什么话就说吧!”

      丹玛默然,过了一会儿,轻声道:“没有了!”

      润之睁开眼来,静静地看着丹玛。

      她茫然道:“听说您今天以爵臣的服饰出席大朝仪,从此不再涉政,所以,玛尔斯的话,已经不必再说了。”

      润之眸色一沉,沉吟片刻,缓缓道:“还是说来听听吧。”

      “玛尔斯让我问您:知不知道我们剩余的族人到哪儿去了?”

      润之想了想,点头道:“我一直奇怪,卓沉鹰说卓伦族有近万之众,我在山里却只见到数千,而且只余老弱妇孺,那些青壮年都到哪儿去了?现在看来,他们都在我华朝境内罢?”

      丹玛愣了愣,答道:“是!也不止是华朝,玛尔斯命他们散布各方,尽可能掌握各地的绿林力量。”

      润之淡淡一笑:“知道了。卓沉鹰想用这绿林的平静,换我什么呢?”

      “换您退出朝廷,永不干政!”

      润之眸光一闪,薄唇边露出一抹微笑:“哦,选江峰为下一任的卓伦王,让朝廷以为可以借着这个有一半汉人血统,又娶了汉人妻子的人来控制卓伦,实际上,卓伦族却在依葛尔的控制之下。而江峰的性子,却一定会帮着隐瞒朝廷。再换我退出朝政,另加上二妹的缘故,至少我不会去点醒朝廷,如此一来,卓伦就得到了绝佳的发展良机了。”

      丹玛小声道:“玛尔斯也说了,您这次锋芒太露,会招皇帝的忌讳,退出朝政,对您也有好处。”

      润之不语,原来,他也早考虑到这一点了。

      这个人行事,从来不只为达到一个目的,处处心机,能为她安排到这样的地步,着实是不容易了。

      只是,与他交手,总是处于被动,未免让人于心不甘了些。

      “既然我已经自行退出了朝政,你们的交换条件就算是无效了。”润之沉吟着,自怀中取出一本东西来,交给丹玛,“你且看看这个……”

      丹玛翻开本子,不由一愣,满纸似字非字的符号,让她不明所以。

      润之取回本子,含笑道:“我用这本东西,换你们潜伏势力的平静,以及另外一个要求。”

      “这是什么?”

      润之以指尖蘸了茶水,在石桌上写了起来,她的书法本就佳妙,几个字写得笔意淋漓,酣畅之极,然而细看起来,却是个个似汉字而非汉字,一个字也认不出来。

      丹玛隐隐猜到了什么,忍不住再问了一句:“这是什么?”

      润之叹一口气,“这是……”她轻轻吐出了一句卓伦语。

      丹玛神色大变,言语居然也无法连贯了:“阿依兰,您……您要换什么要求?”

      “百年之内,为我朝找到治淮的人才!何时找到了这样的人,何时来找我的后人拿它。”

      “治淮?”

      “是,找到有能力治理淮河的人,来换这纸上之物。”

      丹玛看着润之手中的簿本,再看看石桌上的字迹,重重地点下了头。

      看着丹玛离去的身影,润之的心弦松了下来。

      费尽心血的造就的东西,果然能够牵制住卓伦族呢。其实,若他们倾所有心力造字,百年之内,必能有成,如今,却被自己的条件吸引了所有注意力,更要花大力气与汉人接触了。

      卓沉鹰啊,卓沉鹰,不是我徐文英刻意压制卓伦,而是这个能坦然“来于天地,归于天地,取于生命,还于生命”的民族让人不能不心生警戒,各为其族,你想必也不会怪我。

      ——*——

      李华来到快哉亭时,润之已伏在石桌上睡着了。

      灯光静静地跳跃着,映得润之面上明暗不定。

      润之近日来,着实是太累了。

      李华为她披了件厚些的衣衫,也坐了下来,默默地看着她宁静的睡颜。

      发髻有些散了呢。

      李华轻手轻脚地为润之取下碧玉冠,解开发髻,小心地将那些白发拢进里面,给润之重新挽了个髻。

      润之一直没有醒来。

      李华就这样看着她,不知不觉间,也沉沉睡去。

      直到风拍枝叶的声音惊醒了李华。她恍然抬头,发现灯已灭了,夜色沉沉的天际隐隐透着琉璃青的色泽,天快亮了。

      怎么就睡着了呢?

      李华忙站起身来,想叫醒润之。

      触手处,一片冰凉。

      “润之……润之……”李华小心地唤着。

      没有人回应她的呼唤。

      风冷冷地吹过已然了无痕迹的石桌。

      天很冷,但是,天色渐渐亮了起来。

      李华却怔怔地站在润之身侧。

      她清楚地知道,远方,有一轮红日正冉冉升起。

      但是,但是她的丈夫、她的姐妹,这世上独一无二的那一个人,却已经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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