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曙暮光
文/无处可逃
曙暮光:日出之前,日落之后,云层斑斓光亮,可太阳始终不曾露出地平线——就像有一种爱情,一直存在,却从未萌芽。
一
这是一座北方的小城。上个世纪一度因为国家工业的发展而显得生机勃勃,只是又经历了改制、开放的浪潮,难以避免的,衰败下去了。
当年在同一个车间里上班、同喝一个大茶缸子里粗茶的工友们,再见面时,也都变了身份。运气好些的下海,大多数人则随着时代的滚滚巨流下岗,艰难度日。
尹渝西的妈妈就是大多数人中的一个。
父亲是一名铁路工人,在尹渝西还没出生之前就因为一场塌方事故去世。尹妈妈没多少文化,用丈夫去世地的地名给女儿起了名字。好不容易把孩子拉扯到十多岁,厂子一下子倒闭了,她是个勤劳肯干的,领了一份买断的下岗津贴后,在城里的环卫所找了份清扫大街的工作。
妈妈每天凌晨四点多就会出去工作,尹渝西一早起来给自己和外婆煮了稀饭,收拾了房间,然后骑着那辆哐当哐当的大铁皮自行车去学校取录取通知书。尹渝西骑得不快,心底莫名的有些错综复杂,仿佛是一个走了漫长道路的旅人,终于行到了终点——可是却没了想象中的欢欣激动。
“渝西,你怎么才来?”林宜泉刚从车棚取了车,见她过来了,又把车子放回去了,朗朗笑着,“我陪你去拿通知书。”
“你不是拿好了么?”渝西看着她手里那张红彤彤的信封,笑眯眯的问。
“哎呀,反正也是放假没事嘛!”林宜泉的脸上有些可疑的脸红,抿了抿唇,轻松的挽起尹渝西的手臂,“对了渝西,交换手机号码吧。”
尹渝西笑了笑:“我还没手机呢。你把你的写在这里吧。”
她掏了一个小本子出来,一笔一划的记下那串数字,心里却是沉甸甸的。尽管自己报考的学校是师范大学,学费已经减免到最低,但是仅仅靠着妈妈每个月600元微薄的工资,养活一直有病的外婆和自己,她还是觉得艰难。
和林宜泉一起走到了办公室门口,还没敲门,就听到里边异常喧哗的谈笑声。林宜泉有些兴奋地拉了一把渝西:“快点进去呀。”
办公室里都是本年级的同学,有的面生,有的面熟,他们却都簇拥着一个瘦高的年轻人,不知说些什么,气氛十分的热烈。
班主任贾老师看到了渝西,笑着招呼她过来,将大红信封递给她:“渝西,你的通知书也到了。”
信封袋上印着师范大学的名字,那个男生看了一眼,不经意地回过头,一双黑邃的眸子从渝西脸上扫过。
干干净净的白衬衫,清爽的鬓脚,以及因为瘦而显得有些凹陷的脸颊。渝西认得他,那是前几届的学长、那一年的全省高考状元黎皓,也是班主任贾老师的外甥。
他或许并不认识她,目光顿了顿,便淡淡地移开了。
“渝西,你跟我出来一下。”贾老师匆匆站起来,带着渝西走到空无一人的教室,拉着她的手,关心的问,“读大学的费用有着落了吗?”
渝西低下了头,轻声说:“我问过了,师范生每个月都有补助,还能申请贷款。”
贾老师看着这个自己最喜欢的女学生,心底微微一软:“你妈妈身体又不好,唉……”
渝西依旧低着头没说话,初夏时节,她觉得教室里有些闷热,于是几缕发丝落在颈间,汗津津的发腻。
“渝西,是这样的,荣治公司今年在我们学校做了一个爱心助学活动。优秀毕业生每年能够拿三千块助学金,我想来想去,在我们班还是推荐了你。”贾老师替她拨了拨头发,低声说,“就是……就是需要参加他们一个正式的赞助仪式,学生代表要发言。”
“渝西,明天晚上在中心剧场,电视台也要来,你回去准备一下?”
一字一句的,其实渝西听得很清楚,她也知道老师是好意,可是心里像是被小虫子在啃啮,酸涩得说不出话来。她的母亲是再要强不过的,宁可自己起早摸黑的去扫大街,也不愿意去领低保户的资助。从小在这样的教育下,渝西生得骄傲而自强,她原本打算上了大学就不再向家里要钱了,勤工俭学总能养活自己……可是现在,她开始抽搐,每年有三千块钱,就算自己不用,留给妈妈也很好啊……
贾老师见她不说话,以为她心里不愿意去发言,正打算再劝劝她,忽然听到身后有人说:“小姨,我先回去了。”
黎皓站在不远的地方,大约一直在听她们说话,贾老师“哎“了一声:“路上小心点。”
渝西抬头,飞快掠过他一眼,细白的脸颊上蒙着一层并不正常的红晕:“好的,贾老师,那我要说些什么呢?”
贾老师松了口气,嘱咐说:“不用太长。说说自己家的困难情况,谢谢公司帮助就行了。”
荣治公司是城里数一数二的企业了。老板也是从当年那家国企里跳出来的,早早就离开体制,下海经商,成了最早富起来的那批人之一。
渝西在后台的时候,才发现这个晚会规模很大,连省里的电视台都来了。
导演是飞扬跋扈的中年男人,他上下看了看渝西,皱眉:“这就是要发言的贫困生?”
嗓门大得周围一圈人都停下手里的工作,盯着显得愈发局促的尹渝西。
她今天穿着白色衬衣,卡其色的长裤。衬衣是妈妈在店里新买的,花了五十块钱,原本是打算让她去大学报道那天穿的。至于长裤则是用妈妈的一条裤子改的,因为合身,倒也显得大方整洁。
“哎,那个服装,给她换一身衣服去——”导演不耐烦的说,“找身土一点的,快快!”
服装师就把她拉到了更衣间外边,扔了件灰灰的大t恤给她,催她说:“赶紧的,马上就要上台了。”
在更衣室里一颗颗解下纽扣,再将那件t恤套上,渝西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酸,她忍了又忍,一个人在黑暗中挤出一丝笑来,听到外边又在喊:“贫困生呢?”
她连忙就出来了,手里还拿着自己的新衬衣,服装师一把拿过来:“赶紧上台去,轮到你发言了!”
她就这样晕晕乎乎的上了台。
下边坐着的人多得望不到边际,灯光直射在眼膜上,刺得自己想要流眼泪。主持人絮絮叨叨得说了什么,其实她也没听清楚,直到有人塞了话筒给她,她才在茫然间意识到,轮到自己开口了。
稿子是早就背好的,此刻一句句脱口而出,并不吃力。
“……妈妈冬天的时候三点半就要出门,她每个月的工资只有600,除了要负担我高中寄读的生活费,外婆经常要生病……今年我的高考成绩是全省35名,本来是可以有更多的学校可以选择……”
渝西顿了顿,此刻灯光似乎暗了一下,神差鬼使的,她看见台下第一排坐着的那个年轻人,清爽的鬓发,英俊的五官,双手在膝上交叠,聆听的表情从容而认真。
她忽然有些克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泪就涌了出来,先是一滴滴的,然后成串落下,最后哽咽难言:“……谢谢社会上的好心人,谢谢……你们。”
台下响起了如雷般的掌声。
主持人适时的接过了渝西的话,轻轻抚着她的肩膀:“我看到台下很多阿姨都哭了……我们给这个坚强的小姑娘更多的掌声,好吗?”
于是在愈发热烈的掌声中,渝西接过那张象征意义的支票,姿势僵硬的站在台上,下边闪光灯亮成一片。
她始终昂着头,有意识的回避着某个角度。
这社会太需要这样的场景,也太需要弱者的眼泪了。而尹渝西作为那个需要帮助的人,并没有资格去计较那些不值钱的自尊和骄傲。
可她心里很明白,所有人都以为她是因为感激母亲的坚强辛劳而痛哭,可那些眼泪里,还包含着一种错综而强烈的羞耻感。
赤裸裸的,在旁人的眼里,从此自己,再无所依。
外边的晚会已经结束了。
后台愈发热闹起来,渝西四处在找自己那件白衬衣,可服装师早就不见人影了。她心底更是焦急,四下张望,终于在化妆台下边看到了一团——那件白衬衣甚至已经被人踩了好几脚,皱巴巴,脏兮兮的。
她正要走过去捡起来,忽然看到有人抢在自己前边拾了起来,拍了拍灰尘,抬头看着她:“是你的?”
渝西的嗓子仿佛忽然间哑了,甚至忘了去接,隔了一会儿才说:“谢谢。”
那人就这么地看着她,眼眸深处带着一丝光芒:“我叫黎皓。你们班主任是我小姨。”
“哦。”她不知道说什么。
“我们大学在一个城市,以后有什么事要帮忙可以找我。”他又说,目光落在她身上,那件灰扑扑的旧t恤显得这个女孩愈发的瘦,她又喜欢低着头,脖子便是细细白白的一根,露出很好看的后颈弧度。
“谢谢。”她还是乏味的回答,慌乱之下,甚至忘了去拿那件衬衣,“我先走了……我妈妈在外边等我。”
二
八月的最后一天,尹渝西坐了整整十七个小时的硬座火车,头一次来到这个巨大的城市。她从来没出过这样远的门,陌生的城市、汹涌的人群都让她觉得有些忐忑,提着尼龙袋走到出站口,大城市的阳光透过厚厚的云层落下来,她一时间有些找不到方向。
人群中却有一道清晰的男声传来:“尹渝西。”
这里难道还有自己认识的人么?
渝西往左手方向看过去,一个高个子男生正快步向自己走过来,一把接过了自己手里的大包说:“你们学校迎新点在前边。”
渝西蓦然见到认识的人,心里笃定了一些,“你……也是来迎新的吗?”
“嗯,我们学校在这里。”黎皓随便指了指,“喏,那些穿着红t恤的是你们学校的。”
果然,立刻有人热情的跑上来打招呼:“嗨,是新生吗?”
黎皓把手里的大包递给那个满脸笑容的男生,顺便把渝西推到前面:“她就是,小学教育专业的。”
“谢谢。”渝西走得有些急,脸都红了,转身对黎皓说。
“碰巧看到你。没什么。”黎皓若无其事地转过目光,“你有手机吗?”
“没有。”
“噢,这是我宿舍电话。等你到了宿舍,有电话再告诉我。小姨说……有什么事要帮忙的话,就来找我。”他在她掌心潦草地写下了一串数字,“师大和我们学校挺近的,就在对门,你到了就知道了。”
“嗯。”她低低的说,“替我谢谢贾老师。”
黎皓没再看她,利落地转过身,摆了摆手,就这么大咧咧的走回了自己学校的迎新处。
“喂喂喂,你就这么走了啊?”谢开伟大呼小叫起来。
黎皓白他一眼:“我又不是学生会的,呆这里干嘛?”
“要接的人接到了?”
黎皓目送那辆刚刚装满人的校车驶离火车站,比了个OK的手势。
分宿舍、始业教育、军训……大学生活也终于开始了。
尹渝西开始变得忙碌,远远比一般的同学忙碌,也比别人要死板:勤工俭学的岗位每周要去学院值班三次,一个月200元;周末周日接了两份全天候的家教,收入400元;空余的时间去图书馆自习背单词复习功课;每周五晚上固定给家里打一个电话。
和妈妈说完电话,她其实也觉得应该给黎皓打一个的。
那个号码工工整整的记在了自己通讯录第一位,其实那天他一走,她就抄了下来,生怕因为一手的汗,把字迹冲得看不清楚。
可是打过去又该说什么呢?她想来想去,同过去的每个周末一样,还是放弃了。
大半个学期很快过去,对于这个城市而言,已经是深寒的冬季了。
渝西中午下课,照例要了一份土豆丝加两个馒头,又要了一份过油肉盖浇饭打包给室友。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夸张地倒吸一口气:“哇塞,师大果然美女多啊!”
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是两个男生,一高一矮,矮的那个长得很清秀,不过表情有些……猥琐。高的那个却很镇定,目光直直落在她身上,最后笑了笑:“好久不见了。”
“欸?师兄?”渝西结结巴巴的说,“你怎么在这里?”
“师大的饭比我们学校的好吃。”他淡淡将目光移开,落在价目表上,言简意赅。
“你认识啊?是你师妹?”矮个子男生挤到前面来,笑眯眯的说,“你好,我叫谢开伟,是黎皓的室友。”
“你好。”渝西手里端着盘子,实在无法回应他热情的握手。
“我们一起吃饭吧。”谢开伟自来熟的说。
三个人在一张桌子上坐下来,黎皓看了看她的菜,不经意皱了皱眉:“你一天多少节课?”
“唔,新生的课还挺多的。”渝西嚼着饭说,“下午还有四节呢。”
“课多你还找了那么多兼职?”黎皓慢悠悠的说,“身体累坏了不值得。”
“你怎么知道——”尹渝西有些诧异,脸颊却难以控制的发烫起来——尽管眼前这个男生比任何人都清楚她贫寒的家境,可当他谈起这个话题的时候,她还是会觉得难堪。
“哦,我有朋友是你们这边学生会的。”黎皓轻描淡写的带过,直截了当的切入话题,“是这样,我们几个同学都已经大三了,一起开了个软件公司。现在需要一个低年级的学生来帮忙,我看你挺合适。”
尹渝西把筷子放下了:“我?我不懂计算机……”
“美女,不用你编程。”谢开伟笑嘻嘻的,“帮我们整理整理资料,买买饭、跑跑腿就行。”
“酬劳的话,应该比你所有兼职的收入高一些。但是你只用干一份工作。”黎皓继续说,“每周六周日过来公司就行了。”
“那我之前的那些……”渝西终于有些心动。
“辞了呗。”黎皓爽快回答。
渝西一低头,忽然想怎么赚钱不是赚呢?!这种自暴自弃的感觉令她觉得不用想太多,点了点头说:“好。”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师兄,替我谢谢贾老师。”
黎皓抿了抿唇,若无其事:“哦。”
黎皓的“公司”固定班底其实很单薄,如今加上一个负责打杂的尹渝西不过四个人。
每周六周日是一定会去的,除此之外,渝西也会在上课空余抽空去下公司,打扫打扫环境,顺便给植物浇点水。
公司办公室点是租的学校教师公寓,三室两厅,房租也便宜。几个计算机系的男生大大咧咧惯了,以前把那里当成网吧,几个月也不打扫一下。自从渝西去打杂,立刻便显得窗明几净起来。
她很喜欢在这里上班,她有单独的小房间,暖气很足。大多数时候他们不会喊她,她就从从容容地整理资料、做电子表格,或者闲下来复习功课,而隔壁的房间里一堆大男生盯着屏幕,偶尔会为一个算法争得不可开交。公司平时没什么事,但是一旦接到工作,几个人工作起来没日没夜,有时候渝西在上课,总是担心他们几个在屋子里被饿死,还得惦记着给他们叫外卖。
工资是每个月按时按点发的,1200元整。放假前最后一次拿到的时候,渝西数了好几遍,送回去给黎皓说:“我……好像也没干什么活。这钱是不是发错了?”
谢开伟在旁边哈哈大笑:“傻瓜,这是年终奖啊!公司没了谁都不能没有西西啊!你拿着吧,这么好的田螺姑娘去哪里找啊?”他对黎皓挤眉弄眼,最后认真的说,“西西,以后你再帮我把衣服洗了吧?我个人再给你加薪。”
难得一次,黎皓冷了眉眼,生硬的说:“她不是保姆。”
谢开伟噎了噎。
渝西连忙打圆场:“没事没事——你要是实在太忙,就拿来给我,我洗洗也不费事。”
黎皓狠狠瞪了不敢再吱声的老谢一眼,淡淡的转回之前的话题:“公司的财务收支你也在帮忙做。我们虽然人少,项目还不少,收益你也知道的。给你这点钱不勉强。”
他把信封递还给她,她终于收下了,点头说:“师兄,我会好好做的。”
“嗯,下学期你还来吧。”黎皓点点头,“过年回家的车票买好了吗?”、
“在学校订了。”渝西想了想,又问,“师兄你回去吗?”
“你师兄可不比我们呐,早买了机票了。”谢开伟笑。
这天下大雪,黎皓坚持要送她回学校。
地上积了很厚的新雪,踩上去松松软软的。
尹渝西双手插在棉衣口袋里,不远处就是自己的宿舍。她停下脚步:“师兄,过年我还得去你家……”
他“啊”了一声,表情有些发怔。
“领了助学金,每个学期总要去你父亲那里汇报下情况吧?”她尽量用轻松的语气说,“……拿了钱,总不能从此不声不响吧。”
其实她开口得艰难,可毕竟还是鼓起勇气,一字一句的说完。
心底依旧是那种赤裸裸的难堪,像是被文火灼烧一样,某些东西碎得不成样子了,却不得不说——总比到时候去了他家意外遇到,两相错愕的好。
黎皓没说什么,点了点头:“这样啊。”
他们又默默地走了一段路,他将她送到了宿舍门口:“寒假愉快。”
三
渝西和妈妈商量了半天,决定带上一箱特仑苏牛奶、两盒补品去黎家拜年。
黎家住在市郊的一套独幢别墅里,物业森严。转了两趟公交车才到小区门口,保安打电话又花了十分钟,这对衣着朴素的母女才被允许进去了。
坐在富丽堂皇的客厅里又等了很久,才看到黎太太下来。
黎太太穿着镶水钻的羊绒毛衣,身材丰腴,头发盘成发髻,嘴唇红红的。她已经知道了这对母女的来意,笑盈盈的说:“两位太客气了。”
渝西站起来,将自己的成绩证明递给了黎太太:“阿姨,这是我的成绩证明。谢谢你们一直资助我。”
“说起来,我们还是一家厂子里出来的呢。现在互相帮助也是应该的。再说我妹妹还是她班主任呢,说起来也算缘分。”黎太太拿过了看了几眼,“成绩真不错。欸,这也算是穷人孩子早当家。我就说我们没有看错人。”
或许她也只是无心这么说,可是渝西沉默的听着,心里便被轻轻硌着了,她抿了抿唇,微笑着继续听对方说话。
“……我们家儿子啊,和你是在一个城市吧?马上也毕业了,申请了去美国留学。唉,现在还在学校没回来呢……”黎太太笑着说,“下次来不用带什么东西。我们家不缺这个。礼品都堆满两间储物室了。你们条件不好,就不用这么破费了,犯不着。”
“这是应该的。”尹妈妈站起来,“时间也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黎太太拉着渝西的手,送她到门口说:“小姑娘长得这么漂亮,大学里也可以开始谈朋友了。”
“她还小。”尹妈妈笑着说,“再过俩年吧。”
母女俩人坐上公交车,尹妈妈不经意问起来:“西西,学校里谈朋友了吗?”
“没有,妈妈,我读书、打工都来不及。”这是妈妈第一次对自己谈起这个,渝西脸颊发烫,摇头又说了一遍,“真的没有。”
“西西,你找男朋友妈妈也没什么要求。咱们家条件不好,也不要对方大富大贵,只要对你好,自己又肯努力就行了。”尹妈妈一字一句,温柔地对女儿说,“记住了吗?”
“嗯,妈妈,我知道。”
比起大一上刚来时的兵荒马乱,新学期里,渝西从容得多了。
有条不紊的安排好学习的时间,也照例在在黎皓公司里兼职。
这是他们几个男生毕业前最后一个学期。黎皓目前正在做一个外包软件项目,而他的毕业论文也是用这种编程算法为选题,这段时间没日没夜的泡在电脑前,连胡子都没空刮,青搽搽的一片,熬得双眼通红。
先泡了一杯咖啡,又放了一个面包在他手边,渝西才和谢开伟一起出去吃饭。
初春时节,城市干燥,仿佛随时要起风沙的样子。
“师兄,我看别人都在忙着找工作。你们怎么都不急?”她有些好奇。
“哦,我们打算自己创业。”谢开伟伸了个懒腰,他平时总有些不羁的样子,可是说起创业,却又变成了热血青年,“这是早就计划好了的。再说公司基础业务也不错,大家庭有信心的。”
“你们……三个人?”渝西试探着问。
“黎皓还没定。”谢开伟揉揉鼻子,“他在等美国那边的通知书。不过据我所知,这小子拿到通知书是十拿九稳的——他还在犹豫,到底要不要出去深造。”
“这样啊。”尹渝西大约是被他传染了,也打了好几个喷嚏,喃喃的说,“我觉得,还是出国比较好吧。机会多难得。”
谢开伟忽然停下脚步,若有所思的看着她,语气认真:“你不会舍不得吗?”
“啊?”渝西被他吓到,又打了几个喷嚏,“我……和我有什么关系?!”
难得一次,谢开伟眯了眯眼睛,有些深沉的打量她:“嗯,比起你刚来我们公司的时候,瘦成豆芽菜的样子,现在好看多了。”
“体检称体重,我重了四斤。”渝西想了想,自从在这里上班,他们就常常带着她出去吃饭,虽然也就是小店里的炒菜,但好歹油水也足。
他哈哈大笑,自言自语:“听不懂也挺好。”
对于黎皓来说,没日没夜的编程计算在进行了半个月后,终于结束了。
出关那天他一脸轻松,拉着还在打扫的尹渝西就往外跑:“好久没吃那家东北餐馆的锅包肉了!”
结果两个人坐在店里,渝西目瞪口呆地看着他扫完一大盆肉,外加一斤半大饺子。
“你慢点吃。”渝西忍不住开口劝,不过想了想,又说,“出了国就吃不到了,还是趁现在多吃一点。”
他嘴巴里塞满了东西,满头乱发抬起头,忽然就这样不动声色地凝望她,良久,直到她避开眼神,才慢吞吞的问:“你觉得我应该出国吗?”
“这个……我也不知道。”她很老实的说,心底有些纠结,“你家人还是满希望你出去的吧?”
黎皓展眉笑了笑,逼迫:“那你呢?”
渝西低下头,其实她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局促,应该大大方方的说出想法,不过她还真是茫然,想了很久,才说,“都挺好的。”
他放下筷子,忽然用很认真的语气说:“其实我考虑好了。”
她一颗心砰砰跳动起来,似乎觉得自己应该接句什么话,可是那口气提到嗓子眼那里,最后还是没有勇气脱口而出。
他忽然伸出手,探身过去摸了摸她的头发,并不勉强她,笑得十分煦和:“不说了,吃东西吧。”
很多年后,黎皓想起来,那是他们离彼此最近的一次吧。
可是也仅仅那么一次,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四
渝西是在一个星期之后接到外婆过世的电话的。
恰逢五一长假,一时间连车票都买不到。她急着回去,最后是黎皓不知道从哪里弄来了一张硬座票,算是在最后时刻将她塞上了火车。隔着车窗,他站在那里,比划着说:“到了给我打个电话。”
她坐在那里,看着他岿然不动的站姿,他微微凹陷下去的脸颊和清爽的鬓发……忽然觉得在一波又一波失去亲人的悲恸浪潮中,终于找到了一块小小的岛屿,稳稳妥妥的,能够安心的立足。
外婆的遗体火化、下葬之后,渝西没留下多少时间陪妈妈,马上就要回学校销假。
妈妈的头发又白了不少,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其实她年纪并不大,渝西看过她年轻时候的照片,脸庞圆润,笑容灿烂,可现在看起来,妈妈比起同龄人要苍老得多。
她从小包里掏出一张定期存款单递给妈妈,上边的金额虽然不多,但是她近一年时间攒下来的。那番话,她也酝酿了很久了:“妈妈,你把扫地的工作辞了吧?就在家门口摆个小摊好吗?我现在能挣钱了。”
尹妈妈怔了怔,还没开口,忽然传来了砰砰砰的敲门声。
渝西去开门,却看见一个极面熟的女人站在门口,两条精心画着的眉毛几乎竖立起来,劈头就骂:“不要脸的死丫头!好心赞助你读书,你倒是心机一套套的,居然看上我儿子!”
尹渝西被骂得有些懵了,隔了很久才反应过来:“黎阿姨?”
尹妈妈也走过来,有些难堪的陪笑:“黎太太是不是误会了?我们尹渝西不是这样的孩子……”
“呸!你们母女一路货色!老早就看上我儿子了吧!”黎太太眼尖,看到她手里的存折,一把抢过来,“啧!好几千块钱呢!怎么来的?!还不是我儿子单纯又傻,零花钱都省下来给了你们!不要脸!”
渝西眼眶红了,勉强控制自己说:“阿姨……您是不是误会了?我和黎皓之间没什么事……真的……”
黎太太大约也是气急了,打断她的话:“闭嘴!这点钱就当给了你们穷要饭的!别再纠缠我儿子了!”
啪——
她原本是想将存折甩回去,恰巧尹妈妈往前跨了一步,脸上就被狠狠的甩了一巴掌。
黎太太精心保养的指甲在她脸上抓出了两道血痕,触目惊心。
屋子里沉默了片刻,渝西护住妈妈,气得发抖,她想要说话,却最终被母亲拦住了。
她的母亲就这么沉默着,佝偻着腰,拉住女儿,对那个趾高气昂的贵妇人低下了头:“黎太太,你赞助我闺女读书,我一直很感谢。可这次的事一定是你误会了,西西她不是这样的孩子。”
黎太太移开目光,仿佛不愿搭话,只冷冷得哼了一声。
不远处有人跑过来,一把拉开她说:“姐姐,你怎么真找来了?!”
是贾老师。
渝西只觉得更难堪,又心疼妈妈,抽噎着哭出了声。
最后是贾老师劝走了姐姐,才叹口气,对渝西说:“渝西,你和老师说,你是不是和黎皓谈朋友了?”
目光里带着试探,也带了几分错综复杂——像是一种蚀骨的羞辱,深深烙印在渝西心底。她昂起头,一字一句的说:“没有!”
“那就好……欸,那孩子抽了风,说是不愿意出国念书了,要留在国内创业。他妈妈辗转打听了下,才听说他和你走得很近的事。”贾老师摇摇头,对尹妈妈说,“尹妈妈,赶紧去擦擦脸,对不住了啊。”
尹妈妈紧紧握着女儿的手,神色平静,最后说:“贾老师,请您转告黎太太,请她放心,我们家虽然穷,但也有骨气——之前的助学金,我们会一点点的还回去。”
五
尹渝西回学校的第一天就被辅导员叫去了办公室,说是学院里有个去周边小学顶岗实习的名额,优先考虑成绩排名靠前、家境贫寒的学生。
“去多久?”她问。
“明天就过去,直到暑假结束。每个月有1500的补助。”
渝西想都不想就答应下来。
翌日对方学校派了辆小车,将她接了过去,她就这么悄无声息的走了,除了班级同学,没有告诉别人。
车子在山路里开了整整两个小时,才到小县城里唯一的小学。见过了校长,渝西才知道自己这段时间要负责三个年纪的英语课程。她收拾完宿舍,才给妈妈打了个电话。妈妈别的都没说,只在最后叮嘱了一句:“闺女,咱们不靠别人。”
她自然知道母亲的意思,点了点头。
半个月过去了,她和孩子们混得很熟,也走惯了小县城纵横的小路,只觉得时间过得飞快,又到了一个周末。
复习完功课,洗了衣服,又去小超市买了些日用品,回学校的路上,渝西的脚步却忽然停住了。
她看见一个年轻男人从小三轮里跳下来,打量着校名,走进了传达室,背影风尘仆仆。
心跳停滞了数拍,她下意识地闪到了一棵大槐树的后边,一动不动。
良久,她探出身,他已经从传达室走出来,依旧站在学校门口,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他为什么会找过来?!
或许是知道答案的,可渝西不愿深思,提着那包东西,慌乱间走到了学校对面的小旅馆,心想哪怕躲一躲,他也就回去了。
50块钱的房间条件实在好不到哪里去。渝西拉开窗帘,看见就在马路对面,他还站着,执着地看着一个方向,瘦高的身影十分倔强。
她默默拉上了窗帘,躺在有些潮湿的床单上,或许是因为太累,没有多想,竟很快就睡着了。
到了半夜,被一长串的噩梦惊醒,她一头大汗的坐起来,试探着走到窗边。
他应该走了吧?
小城昏暗的路灯下,黎皓坐在路边,双手抱着膝盖,那个身影分外幽长。
渝西怔怔的靠着窗台,忽然想起初中的时候,因为妈妈早早就出门去工作,她要爬起来给卧床的外婆煮早饭,几乎每一天,她都是班里最早到的那一个。
而每一天,她经过高中部的篮球场,都会听到单调的运球声。
砰——砰——砰——
那个瘦长的少年运球、冲刺、上篮。
重复,再来,仿佛有着无穷乐趣。
那时太阳都还未升起来,天空蒙蒙的亮,却也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他偶尔侧过身,她看见他瘦削的脸颊,和清爽的鬓角,以及专注的表情。
她就一直这样看着他,直到他考上大学,直到现在。
眼泪就这样突兀的涌了出来,尹渝西很想就这样冲出去,告诉他自己这么多的委屈和期待。
可她不能。
一颗心被细细的刀子一次次剜来剜去,她真的不能——哪怕在慈善晚会上的时候,她在他面前就已经没有所谓的“骄傲”;哪怕他总是善意的、小心地避开她敏感的“自尊”——她还是不能。
她不怕被任何人践踏那些看不见的骄傲和自尊,可她还有最想守护的人,她的母亲。
尾声
黎皓是在第二天下午离开的,走前在传达室留下了一个小包裹。
渝西没有拆开,照旧上课、看书,直到暑假结束,回到学校。
她遇到过谢开伟,他倒是大方的邀请她一起吃饭,她拒绝了,他便一脸哀怨:“黎皓出国了,你就不给面子啦?!”
渝西无奈:“我真的赶着去上课啊,下次吧,下次一定陪你吃饭。”
再然后,就是大三,大四,找工作,写论文。
公办教师招考的时候尹渝西运气很好,竟然考进了这座城市最难进的小学之一,师大附小。
一签完合同,学校就给安排住宿,还发了一大笔安家费。她就安安心心的备课,开始工作,水到渠成。
带的班级是一年级的孩子,调皮捣蛋,注意力不集中,开始的时候把她折磨得够呛,后来却觉得孩子们干干净净的,哭哭笑笑全在脸上,虽然累,却很有趣。同事们很好相处,也热衷于替渝西介绍对象,对于终身大事,她们比渝西本人还急。
妈妈在老家已经领上了退休工资,隔段时间就回来这里住一阵。
尹渝西的人生终于步上正轨,似乎只差一个家庭,就尘埃落定。
周六的下午,渝西匆匆赶往城市的另一个角落,去参加老乡聚会。
气氛很好,K歌包厢里叫了好打答酒水,渝西也喝了些,忽然有人说:“对了,今天还有个贵宾要来。”
她起先并不在意,等到那人走进来,脸上的笑容却有些僵硬了。
是四年未见的黎皓。
他还是瘦高个子,只是比起以前黑了些,也精壮许多,走进来的时候引得大家欢呼:“回国啦?”“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一一笑着打招呼,最后目光落在尹渝西脸上,不轻不重的停顿片刻。
她慢慢扬起笑容,回应着他的目光,云淡风轻的,仿佛是许久不见的朋友,历久重逢,毫无介怀。
K完歌还有聚餐,但是渝西还有事,就主动先告辞了。
她走到电梯边,看到黎皓也走了出来。电梯门恰好打开,他穿着黑色长款风衣,里边是海蓝色的衬衣和菱格深色背心,极绅士的替她扶了下门。
她摁下1楼,他摁下B1。
“你也提前走吗?”渝西有些惊诧。
他说:“公司还有些事,对了,什么时候有空?我们聚一聚吧,叫上谢开伟他们。”
她笑盈盈的说:“好啊。”
电梯到了一楼,叮的一声打开。
他看看时间:“你去哪里?我送你吧?”
渝西本已跨出了电梯,便又停住,转过身,客气的说:“不用啦,谢谢。我老公在门口等我呢。”
他怔了怔,只是条件反射的说:“哦,好。”
电梯的门慢慢合上了,从那道越来越小的缝隙间,他看到她的身影越走越远——还是瘦,可是因为穿了高跟鞋的缘故,身材显得纤细而修长,长发松松的落在肩上。
那是学生时代的尹渝西没有的妩媚和自然。
他忽然想起来,第一次在中学见到她,她刚进高一,他高三毕业。
他已经拿到了大学的通知书,闲着无聊,就和同学一起在跳蚤市场上卖旧书。女孩穿着宽大的校服,骑着一辆比她身子大了一倍有余的自行车,晃晃悠悠的停下来,然后指着那本英语词典问:“这本多少钱?”
他随口就说“十块”。
女孩便抬起头,一双眼睛干干净净的,却又仿佛流光溢彩,试探着说:“便宜点好吗?”
大约是不好意思和女孩子讨价还价,他就抓着头发说:“那你说多少钱吧?”
“八块?”她小心翼翼的说。
“给你了啦。”他把词典塞给她,“算了算了,不要钱,反正我用不着了。”
她笑起来,露出俏皮的虎牙,扔下了一张五元纸币和三个钢镚儿就跑了。
后来她也进了大学,他一直等她电话,可总也等不来。他一咬牙,索性黑了师大的学生网上系统,想要查看她的宿舍电话。
谁知却看到她校园卡的消费记录,几乎每天都是固定的:早餐1元,午餐2.5元,晚餐2元,而勤工助学打工的时间记录长得让他觉得不可思议。
翌日他就坐不住了,拉了室友去师大找她,让她来自己的小公司兼职。钱虽然不多,可至少一星期有好几天能督促她正正经经的吃饭。
再然后,他去她顶岗实习的学校找她,一天一夜,他固执的等着——只要她肯见他,他要告诉她,他想要留在国内创业,他……很喜欢她。
可是她终究没有出现。
那个晚上,他也觉得累了——为了她的敏感和骄傲,为了自己一直以来的宽容迁就——他真的觉得累了。
于是放弃,顺理成章的出国,再也没有联系。
四年后的今天,刚才,她淡淡笑着说:“我老公在门口等我呢。”
他像是倏然惊醒了,用力的摁下1楼,电梯又慢慢上升,他急步走出去,看到暮色里的那个场景。
有个年轻男人从驾驶座出来,接过尹渝西手里的包,亲昵的拨了拨她的头发,示意她上车。他个子不高,头发短短,身材略略有些壮实,可是脸上的笑容憨憨的。
此刻太阳已经落下去,可是天地间这样明亮,尹渝西看见杨锐的表情,忍不住说:“你急什么?我又没事,多等一会儿没关系的。”
他只是嘿嘿的笑:“堵车,又怕你心急。”
杨锐是渝西班上一个小女生的舅舅,有次代替孩子母亲来开家长会,之后就“死缠烂打”的追渝西。他在汇丰银行工作,严谨认真,追女孩的手段也都老套,可是真真切切对她好——陪她回老家看妈妈,又早早收拾出家里一套小户型的房子,专门把尹妈妈接来住。
他不会说甜蜜的话,可就是这样对她好,好到渝西觉得,自己再拒绝就矫情了。他们谈了半年,前天领的证,计划着晚上去婚庆公司谈婚礼的细节。
“对了,刚才帮你把宿舍打扫过了。”他说,“你柜子里有一个包裹,看上去放了很久了,我拆看看了看,是件白衬衣,挺旧的。我给扔了,要不一会儿去买一件吧?”
她怔忪了很久,“哦”了一声:“不用了,我有很多衬衣。”
高架桥的尽头是一圈暖暖的光辉,太阳在不经意间已经落下了——
她恍惚间想起来,注意到那个人的时候,是在年少的清晨;而真正告别的时刻,大约是现在的日暮。
云层一样的斑斓光亮,可太阳始终不曾露出地平线——就像有一种爱情,一直存在,却从未萌芽。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