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夜话（第一部）》施闻

27、姜云起（三）

　　第26章姜云起（三）

　　日上三竿。

　　一个约莫四十岁的男子埋伏在三无店外的杂草丛中，举止怪异，鬼鬼祟祟，身上穿着名贵的青绿色丝绸缎子制成的衣服，个子不高，但体型较胖，肚子圆的就像是个酒桶。面相平平的他，走在人群中绝对会被人海淹没，但笑起来，露出满嘴白牙，给人一种滑稽而又亲切的感觉。

　　温子扬刚好与莫翎轩从葛岭上赶回三无店，余光瞥见这个人，马上用宽大的袖子遮住自己的脸，但欲盖弥彰，那人早已看见温子扬，马上笑着向温子扬跑来。

　　但这人运气稍背了些，一脚被藤蔓绊倒，一脸栽进了泥土中，抬头时，泥土还粘在脸上。

　　温子扬余光扫到他，见他如此狼狈，哎呀了声，露出鄙夷的神色，心里想着：若不去扶他，显得自己没度量，但扶了，又显得有失身份。

　　他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人，他自然是认识的，与他的关系更是非同一般，但地位没他来的尊贵。

　　温子扬的父亲不仅是江南大庄独剑山庄的主人，也是世袭的侯爵，母亲则是北宋帝姬，他的血统自然是非常高贵的，又哪是这个人可以比的。

　　莫翎轩走上前，虽与他初次见面，但这人是谁，她心知肚明。

　　男子用衣袖抹了抹脸，对着温子扬恭恭敬敬道：“少爷。”

　　“你认错了。”温子扬仍用衣袖遮住自己的脸，脸却因撒谎，红了起来。

　　“怎么会，少爷，小人再怎么样也不会将你认错呀，您小时候的尿裤都是我帮忙换的，您屁股上还有一个蚂蚁般大小的痣……”男子说完这些，温子扬放下衣袖，脸色极差，怒视着眼前人，好似要将这个男子吃进肚子里一般，恨得咬牙切齿，他怎么可以这么不知分寸，在莫翎轩面前胡乱说话，可曾记得温子扬可是他主子了吗？

　　男子好似没注意到温子扬愤怒的神色，将温子扬私密的事一件件当着莫翎轩的面抖出来后，才道：“所以啊，少爷，小人对您太了解，也太熟悉了，就算您改头换面了，小人也认得出您啊！”

　　话音落下，莫翎轩挥着折扇，扑哧一声笑了。

　　温子扬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吼道：“齐木啊齐木，你真是块木头啊！”

　　这下在莫翎轩面前，脸可丢大了，他咬住下唇，甩袖向三无店内走去。

　　齐木跟在他的身后，身旁是莫翎轩。

　　“莫老板，少爷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齐木叹道，他是独剑山庄的管家，也是温子扬的贴身侍从，从小侍奉温子扬，对温以南和温子扬可谓是忠心耿耿。

　　“刚开始的确如此，但现在的表现可好多了。”莫翎轩淡淡道。

　　“哦，那就好，其实我这次来，是偷偷来看少爷的，上次送少爷过来时，我并未跟来，只因那是老爷的吩咐。老爷怕我下不了狠心，又将少爷带回去了，他的苦心便都白费了。这次我出门得急，就想来看看少爷，也没带什么礼物来，实在是惭愧啊！”

　　“没关系。”莫翎轩第一次大方起来，“若我猜得没错，齐管家这次来想必不是来看温子扬这么简单，是因其他事来此的吧！”

　　齐木目光闪烁了下：“莫老板真是神机妙算，其实正如你猜的那样，我是因其他事来的，前几日老爷说了，如果莫老板对少爷如今的表现很满意，那么，少爷便可以回去了。”

　　齐木的意思很明确，他希望温子扬可以回去。

　　回去吗？莫翎轩看着温子扬的背影，心里有股淡淡的失落，但最后却说道：“好，那么，我等下去写封书信，待你家老爷看了书信，想必自会带温子扬回去。”

　　“真是太感谢莫老板你了，你要知道，少爷从小就没吃过什么苦，养尊处优惯了，他留在这里是过不惯的。”

　　“我知道齐管家你是担心温子扬在这里受苦，但是要不要回去，不是你我说了算的，还要看温子扬如何决定，过不过的惯，也是他说得算的。”

　　齐木点了点头，见三无店内整洁干净，问：“这些都是少爷打扫的吗？”

　　“是的，小梅负责洗衣做饭，离殇负责看店，这些都是他打扫的。”莫翎轩将温子扬这些许个月来在三无店的情况都告诉了齐木。

　　齐木听完，感叹道：“变了，少爷真是变了，看来老爷没看错人，莫老板，你真有本事，能将少爷治的服服帖帖。先前，老爷听过你的名声，知道你的为人，才这么信任你，老爷果然没信错人啊！”

　　“是吗？”莫翎轩难以置信，饶有深意地问道，“那你老爷可曾听说我是白狐后裔？”

　　齐木吃惊：“怎么会？老爷只说你有本事，可不曾说你是白狐啊！这白狐的称谓不过是坊间的传闻，莫老板，你不过是长得……太过俊俏了点，可绝不可能是白狐啊！再说，莫老板，你不是十多年前才来临安，买下这老宅，开了这三无店吗？十多年容颜未变，道家可也有这种本事呢！”

　　莫翎轩淡淡一笑，并未反驳他。

　　在其他人眼里，她是驻颜有术，十多年才来的临安，但实际上，她却已在临安待了千年之久，在这千年里，她几乎不曾与人打过交道。

　　温子扬转身，见两人这么久还没走上来，催促道：“你们怎么走得这么慢？”

　　“来了，少爷。”齐木说着，向温子扬跑去。

　　之后，莫翎轩交给齐木一封信。

　　齐木接过信后匆匆离去，但回去之前，千万嘱托莫翎轩要照顾好温子扬。

　　莫翎轩想：温子扬在三无店也不过是个闲人，有他没他都没差，那么，他就算回去了，对她又有什么影响呢？

　　虽然她是这么想，但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又是什么？

　　“当我是三岁小孩么，还要人照顾？”温子扬见齐木走了，问，“他是为了什么而来？是爹的吩咐吗？不对，若是爹的吩咐，他不可能什么都不跟我说。”

　　“别猜了，他是想将你带回去，等他再次回来时，你便可以回去了。”莫翎轩淡淡道，说完，转身离去。

　　是要回去了吗？温子扬立在原地，忘了挪步。

　　这本该是件开心事，但三无店里却没有一个人为此高兴。

　　温子扬向另一个方向走去，失魂落魄地从穆离殇和小梅的身边走过。

　　她们知道温子扬要走，也一言不发的，好像走的人是她们一样。

　　那天，温子扬在屋顶上躺了一夜，举酒独饮，那一次，他才发现这酒是如此苦涩，一点都没有原先甘甜的味道。

　　这之后，莫翎轩没让温子扬干任何活，也没有和他说一句话，有时甚至深夜出去独自做生意。

　　温子扬是想见到她一面都难。

　　温子扬见她如此，心里越发的不好受，常常在屋子里生着闷气。

　　明明莫翎轩是男子，他却这么在乎她，这种感觉一点都不像是对待兄弟，对待朋友。

　　他开始混乱了，混乱了自己对她的心意。

　　现在，她就是这么想他离开吗？

　　那好啊，他这次离开就再也不回来了，莫翎轩，你既然这么讨厌我，我就再也不回来了。千万，千万，不要后悔！

　　不经意间，他握紧了拳头。

　　几日后，齐木带着一群人来了三无店，和原先说好的那样，他是来接温子扬回独剑山庄的。

　　温子扬已经离家六七个月了，不算短，想来也该回去了。

　　那天，莫翎轩亲自出门，给温子扬送行。但不知为何，穆离殇始终没有现身，温子扬想她或许是在屋子里哭吧！虽然他常与她发生嘴角，但她一直真心将他当作哥哥，如今他走了，她怎会不难过！

　　温子扬离开时，见莫翎轩还是露出像从前那样淡然的表情，不免有些生气，便：“莫翎轩，这次回去，我再也不会回三无店了。”说完，表情冷漠地上车离去。

　　说的只是气话，只要莫翎轩让他留下，他定然不会离开，可到最后，她也没有留他的意思。

　　直到再也看不见独剑山庄的马车，莫翎轩的眼神中才显露出一丝悲凉。

　　千年之前，她将自己的心交给了他，如今，看着他离开，怎么会没有感觉？

　　他是她这一生中最爱的人，也是她最在乎的人啊！

　　也许他看见那样东西，会回心转意，回到她身边的，她如此想着。

　　小梅看着她，心里也不好受，想说什么安慰话，莫翎轩道：“小梅，进去吧！有些人对我们来说只是过客，离别是在所难免的。”

　　她像个没事人，却只是不想其他人为她担心。

　　她很好，温子扬走了，她不会哭，不会难过，不必担心。

　　这一刻，漫长的犹如千年的时间。

　　就在她的前脚要迈进门槛的时候，一阵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莫翎轩……”

　　她诧异地转身，看到身后的人，嘴角旋即扬起一丝笑。

　　只见那个着墨衣的人影站在台阶下，手中拿着她的白狐玉坠。

　　他的身边站在一个模样可人的小丫头，正是穆离殇。

　　——他回来了！

　　一切只因她之前让穆离殇拿着她的白狐玉坠在温子扬离开的途中等着。

　　白狐玉坠中藏着他缺失的一魂，她要还给他，而且，他来过三无店，已经被许多精怪盯上，白狐玉坠有辟邪的作用，就算是再也见不到面，她也希望他能够幸福平安。

　　“莫翎轩，我不打算走了。”温子扬握着白狐玉坠，不知为何，好像有种强烈的感情涌上他的心头，这玉坠中好像有什么声音在告诉他，若他这么一走，她会后悔，他也会后悔一辈子。

　　所以他又回来了。

　　此时，莫翎轩的眼神早已不再悲伤。

　　“我们还有五年之约，不是吗？”

　　“没错。”

　　齐木跟在温子扬的身后，气喘吁吁，他哪里知道少爷竟会在半路跳下马车，直奔三无店。温子扬好歹是个练武之人，他却是个发福的老男人，许久都不曾锻炼身体，这一跑差点要去他半条性命。

　　温子扬转身对他道：“木头啊，我已经决定留在这里了，你暂且回去，请告诉我爹，之后，我会回独剑山庄看他的。”

　　见他心意已决，齐木低下头，也不再说什么，只道：“是，少爷。”

　　自从温子扬决定留在三无店后，三无店热闹了不少。

　　店里的人都十分开心。

　　一切都显得那么祥和、温馨。

　　不管莫翎轩是男是女，温子扬都决定和她在一起，不违背自己的心，做自己想做，爱自己想爱。

　　如今，莫翎轩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喜欢琼花，当初说厌恶，不过是她的一时气话。

　　她对温子扬道：“琼花在一定的时间开放，又在一定的时间凋谢，完成自己的使命，然后安然地脱离枝头，凋零而去，这就是在做它们自己啊！它们以自己的方式存活，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从它开花的样子便能看出。它传达的美丽，是需要有一双能够欣赏美的眼睛才能看懂的。”

　　莫翎轩喜欢琼花，所以温子扬也喜欢，他喜欢像琼花一样的她。

　　她喜欢现在这般率真的他。

　　永远都不分开，好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