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夜话（第一部）》施闻

13、谢家古琴（五）

　　第12章谢家古琴（五）

　　几日后，他们又去了一趟七贤山，在小迪的坟边，他们看见了靠着墓碑气息奄奄的谢思齐。

　　现在唯一可以看出他还活着的地方，就是他还眨着眼睛，他努力想提起双手，双手却不断颤抖着。莫翎轩握住他的那只伸过来的手，谢思齐问：“公子，如果我当年不卖那把琴，而去经商，小迪是不是就不会死？”

　　莫翎轩蹲下身子，淡淡地问：“你很想知道吗？”

　　谢思齐点了点头，莫翎轩将手在他的脑海上一拂，成全了他的请求，当他看完脑海中的一幕情景，便完全明白，如今他心愿已了，也该归去，手从莫翎轩的手中滑落，永远闭上了眼睛。

　　独自生活在这深林里，他早已看不见未来，只是怀着对妻子的思念，才支撑他活到了现在。

　　温子扬问莫翎轩：“你给他看了什么？”

　　“他的假如。”

　　假如谢思齐当年是去经商，没有卖琴。

　　那么，他会先卖了宅子，这笔钱成了他经商的本钱，他会与人合伙做起丝绸生意，那时丝绸生意刚刚在临安府内兴起，正是个供不应求的产业，俗话说行商坐贾，商人一般要行走两地倒卖货物，利用两地价格差来赚钱。

　　他不懂丝绸，决定先去跟广东的一些老师傅学习手艺，然后再买点丝绸拿到临安卖，决定好他便和朋友结伴去了广东，却是留下裴小迪一人守在一个临时租赁的小房子里。

　　他临走前告诉她：“小迪，等我两年，两年之后，我定会赚到钱，让你过上好的生活。”他将唇贴上她的额头，小迪贴着他的身体，道：“我相信你，我会等你，直到你回来。”

　　草长莺飞的季节，他对她许下自己的承诺便离开了。

　　商人虽然赚的钱多，但风险也大，也总是长久不归的。

　　年复一年，花开又落，小迪总是默默地走到高楼处凭栏远望，希望能在第一时间看见他的到来。等候无期，心中郁结难眠，她在纸上写下一首《无题》只为了等他……

　　凭栏望月水江寒，但愿君郎早日还。
　　入骨相思空落泪，谁言别后不心酸？
　　琴音渐止芍花残，承诺轻许兑现难。
　　莫道人生离恨苦，韶华已逝忆成烟。

　　两年过后，谢思齐还是没有回来。他刚走的那两年，她还常常收到他的来信，可第三年，她再未收到来信。附近的人都说谢思齐是遇难了，劝她别等了。

　　可她不信，她要等。

　　当东家来收租子，她没钱，付不起，他们看在她长得不错，才没打她。东家告诉她，若她肯改嫁给他，他可以分毫不取，这房子也可以白白地送给她。

　　当时，只要夫君死了或是被休了，女子是随时可以改嫁的，更何况，裴小迪并没有孩子，更是自由之身。

　　可她认定谢思齐没死，她是有夫之妇，不可改嫁。

　　直到有一天，当和谢思齐一起去经商的那位李公子回来了，她以为谢思齐也回来了，便开心地跑去问他：“李公子，思齐呢？”

　　李公子不屑道：“他啊，现在赚了可多钱，在那边都有家室了，你也不拿镜子照照，就你这副尊容，还配得上他吗？他当然是怕你了，才不肯回来的。”说完，他大笑一声离开了。

　　裴小迪的心一下子跌入了谷底，她悲伤地回到自己的房间，看着镜子里憔悴地不像样子的自己，不禁失声痛哭起来。原来大家说的是对的，男人一旦有钱便会变心，遇到更好的，便忘了糟糠之妻了。娶你前花言巧语，娶你后不管不顾。这就是男人啊！这自然是她伤心时的想法。

　　他当初对她许下的承诺是何许轻易，现在兑现却变得何其之难！

　　她突然觉得自己真蠢，竟然现在才看透他。他是幸福了，可为何要痛苦的人是她？

　　之后，在收租子的东家的多次恳求下，她最终还是答应他的请求，成了他的妻子。当爱已不再，唯剩下了恨，她只不过想在人生的最后日子过得好些，更想告诉谢思齐，她如今过得比他更好。嫁给谢思齐之前，她本就是千金大小姐，可现在却为了他受了那么多的苦，若她爹娘知道，定也会悔恨她嫁给了谢思齐，那么，谢思齐又为她做了什么？

　　她改嫁后，没想到谢思齐竟还会回来。

　　他找到她，抓住她的手，高兴地告诉她：“小迪，我现在赚了很多钱，终于可以让你过上好日子了。”

　　她冷笑一声，“你的钱又和我有什么关系？”

　　“小迪，你怎么了？”他不明白，难道她曾经对他说过要等他的话都是假的吗？

　　她冷冷道：“怎么了，你自己说说你在广东都做了些什么好事？”

　　谢思齐完全不能理解她的话，道：“我答应过你，所以我在那里只是在好好赚钱。”

　　“赚钱？你以为我会信你吗？好啊，现在你是赚了很多钱，可你却把心给丢了，你说说，没有钱的时候，你的心里只有我一个人，现在有钱了，你却三妻四妾了。”

　　“你说什么，我哪里三妻四妾？我——谢思齐，只有你一个妻子，也只认你一个妻子。”

　　他的眼神不像是骗人，她的心略微一慌，问：“你不是爱上其他人了吗？”

　　“怎么可能，我知道你在这里过得不好，一心扑在事业上，哪里还顾得上其他事情！”

　　“那为何李公子说，你已经在广东有了家室了？”

　　“李公子？你怎可听他的鬼话，这几年，我拼了命地赚钱，可只有我得到了那些老师傅们的肯定，最终我赚到了钱，而他在广东花光了所有的积蓄……”

　　裴小迪这才明白，她是被李公子给骗了，李公子是妒忌谢思齐才说出那一番话，原来思齐一直都是爱她的，可是她却背叛了他。

　　“你可知道现在一切都太晚了吗，你之前都在干什么？”她苦笑，如今她已经改嫁，早已回不去了。

　　他不敢告诉她，他是因为水土不服，在广东大病了一场，又忙着生意上的事，这才拖到了现在。他怕说出自己生病的事，她会担心这才不说的。

　　现在，她急切地问他，他只能将这些事说了。

　　裴小迪听完马上掩面而去，是她没有守住自己的贞操，改嫁了他人，什么都是她的错，她根本没脸再见他。

　　如今他们已经回不去了。

　　知道她改嫁后，谢思齐还是祝她幸福，而他自己却整日饮酒，不禁郁结于心，而后竟卧床不起，不久，撒手人寰。

　　裴小迪知道他去世后，整日以泪洗面，不禁得了严重的肺病，不久以后，也撒手而去。

　　最终，他们的结局竟是双双提前离开人世。

　　温子扬从莫翎轩制造的幻境中浮光掠影地看完谢思齐和裴小迪的一生，明白了这世上根本没有如果，就算有，这事也不一定会变得圆满，也可能是更惨。

　　他们离开茅草屋后，天竟下起了小雪。轻盈、温柔的雪就像是裴小迪那样纯洁、坚贞的女子，视自己的贞洁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其实，我觉得他们已经很幸福了。”莫翎轩感叹道。

　　“此话何解？”明明是个悲剧，又何来的幸福可言？

　　“在他们眼里，爱情才是最重要的，那么，谢思齐深爱着裴小迪，裴小迪也深爱着谢思齐，他们已经得到自己最想要的东西，这难道不是幸福吗？”

　　“这倒也是。”温子扬想了想，却又摇头，“我们现在是以旁观者的身份去看待他们，当然知道他们两两相爱，可作为当局者的他们又如何了解呢？”

　　“所以，我觉得他们不是输在是否爱着对方，而是输在是否相信对方。谢思齐到最后，还是错了。”

　　“哪里错了？”

　　“他到最后都认为是自己没有钱，才害了小迪。其实小迪跟着他，不管有钱还是没钱，都是幸福的。在她最后惨死，心里还是惦念着夫君，就可以看出这点。可谢思齐一直很愧疚，觉得自己有钱了，小迪就不会出去卖琴，她就不会死。这虽然是事实，但其实小迪的幸福和金钱是没有关系的，就像小迪说的‘你的钱又跟我有什么关系’。所以“假如”里的那个故事，虽然谢思齐最后有了钱，但几年的分隔，无疑已经有一道无形的罅隙搁在他们面前。”

　　“是啊，翎轩，我同意你说的这些话。”

　　莫翎轩望着白雪略微失神：“子扬啊，其实说到底，爱情并没有像他们想得那么重，那么深。”

　　“为何？”

　　“他们现在是认定爱情很深、很深，可过了奈何桥，喝下孟婆汤，却是说忘就忘了，其实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不能忘了的。”

　　“不是的。”温子扬很快地极力否定。

　　“嗯？”

　　“不是所有人都是那样的，若是我……若是我真的爱上一个人，就算是喝了孟婆汤，还是会记得的。”

　　“如果子扬你真的做到了，再说这样的话吧！”

　　“翎轩，我会的，我一定会记得的。”

　　“好。”莫翎轩微微一笑。

　　“嗯。”温子扬看着她看似微笑实则透着落寞的脸，突然很想陪她一路走下去，永远地走下去。见雪下大了，他脱下自己的外衣，用双手撑着，撑在他们两人的头顶上。

　　他憨笑道：“雪大了，走回去要走很久呢！”说着，领着她往前走。

　　莫翎轩淡淡地看了一眼头顶的衣服，道：“其实……”最后却没有说下去。

　　其实她可以变幻出雨伞，也可以用法术瞬间回到三无店，可是她没有说，也没有这么做。而是由他领着向前。子扬，你知道吗，我们其实并非才认识一两个月。而是冥冥之中的注定……两千多年的等待，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那就是九尾白狐一生的寿命，也是她注定孤独一人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