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海世纪 火龙玦》杜若

6、第三章（下）赤云

　　雷泽将地图揣进口袋里，转身出了房间。
　　等候在甲板上的人，一看他的神情，就明白泰雅兹已经死了。在大海上闯荡，水手们见惯了死亡，谁也没心思感伤。法布尔船长挠着头发，开始替自己想新出路。
　　雷泽问他：“你们打算去哪里？”
　　“先得把船开回摩西拿，然后在那儿再找份活儿干吧。”
　　“我倒有个主意，刚才瞧你那船驶得够利落，不如……”
　　“雷泽！”
　　大角突如其来的惊呼吓了两人一跳。
　　“怎么了？”
　　“看那儿——”
　　顺着大角手指的方向，他们看见排成“V”字形的五条双桅帆船朝他们驶了过来。最前面的那条船上，一面鲜红如血色的旗帜迎风招展，上头隐隐画着什么图案，虽然看不真切，但人人都知道画的是什么——一朵云。
　　“赤云……”
　　法布尔船长喃喃念出了那个如同诅咒的字眼。
　　在地中海上航行的水手没人不知道这伙海盗，可也没人知道他们的来历，他们就像某一天突然从天而降，便开始横行地中海。这帮家伙选择了红色的旗帜，据说，他们的首领曾经扬言：比起死亡，他更中意鲜血的颜色。
　　可其实，他们倒不怎么嗜杀，虽然必要的时候，他们也不会手软，不过大部分情形下，他们并不伤害猎物的性命。但，这也没能让他们的名声好多少。他们总是像鬼魅一样，突然在猎物面前出现，只要被他们盯上，还从来没有一只猎物能够逃脱。所有被他们掠夺过的人都声称，他们就像魔鬼一样，在他们面前任何抵抗都是徒劳，那些人绘声绘色地描述自己是怎么像是忽然失去反抗之力的情形下，就被洗劫一空。尤其是他们的首领，所有人都把他形容成一个魔王，但他是什么样的魔王呢？那就有各种各样离奇的说法。有人说他是身高两米的大汉，也有人说他是大胡子的秃头，还有人说他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甚至有人一口咬定，那家伙像传说中的恶龙一样，长着两只翅膀和一条黑色的大尾巴。
　　传闻让“赤云”变得更加可怕，海上的商船和旅行者形成了共识，遇见他们就乖乖地把财物奉上，这样，至少他们会留下一条船和足够的食物、淡水，让人逃生。
　　“嘿嘿！”
　　雷泽冲着目瞪口呆的法布尔船长露出戏谑的笑，“我说，你好像把这辈子的坏运气都用在这趟航行上了。”
　　船长还没回过神来，吉格又在旁边叫了起来：“看，他们打旗语了。”
　　“留下那条船，”吉格念出对方的话，“我们已经追踪了它一天，它是我们的。”
　　“呸！”大角往海里吐了口痰。
　　雷泽胳膊支在舷板上，懒洋洋地抓了抓头发，“你看清楚了吧？他们是这么说的？”
　　“不！去他妈的！”吉格配合默契地挺直身子，“我啥也没看明白。”
　　大角咽了口唾沫，“吉格，你可想仔细了，他们比刚才那帮家伙厉害多啦。”
　　“那你乐意把船送给他们？”
　　“不，当然不，可是……会有别的办法吧。是不是？雷泽？”
　　雷泽没有回答。半个身子俯靠在船舷上，定定望着海盗船。
　　船长这时候才回过味儿来，他的眼睛瞪得更大了：“你们该不会是想……”
　　“那么，”吉格没理会船长的话，又对雷泽说：“去通知大伙儿重新装好火药……”话没有说完，蓦地止住。
　　雷泽的眼里闪出一丝奇异的光芒，人也慢慢离开了舷板，挺起了身子。如果说他眼里的光芒就像一团火焰，那么转瞬间，他整个人都被点燃了。
　　第一次跟雷泽打交道的法布尔船长，感觉自己身处在一股原始的、仿佛出于动物本能的狂热力量当中，比起海盗，这股力量好像更具有一种令人无从反抗的压迫感。
　　从“疾风号”上过来的人，却都不约而同地顺着雷泽的目光望去。
　　“赤云”的桅杆顶上，出现了一个人。
　　他稳稳地踩在横杆上，双手张开，全无凭依，有如行走陆地。身着猩红的衣裳，衣袂烈烈翻飞，跟旗帜相映成辉，在宝蓝的天幕下，恍若一点刺目的霞光。
　　“离开那条船！”
　　他举手打出旗语，猩红的衣袖划过天幕，干脆，而不容分辩。
　　“问问他，要是不呢？”雷泽忽然开口。
　　诸人都吓了一跳，狐疑地望向年轻的船主。雷泽双臂环抱在胸前，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人，语气虽然平静，却同样不容分辩。
　　他的话被翻成了旗语。
　　对方没有回答，沉默地瞬间，凌厉的目光穿过海面而来。这样的距离，连那人的面目都看不清，甲板上的人却都感到那目光刺在自己的脸上，就仿佛方圆几哩都笼罩其中。
　　那人抬起手，回答了一个字：“死。”
　　“哎呀，这可叫人怪害怕的。”雷泽撇起了嘴，“我还想多活几年呐！”
　　再是个玩笑的语气，也没人能跟着他笑出来。
　　“打不打？”吉格死死摁着船舷，指节都发白了。
　　雷泽放开了胳膊，颀长的身躯像桅杆一样挺直，眼眸中的光芒越来越亮。周遭的人或者畏缩、或者兴奋——人人都能感觉到，当那团火焰燃烧到顶点的时候，必定会将一切都焚毁。
　　然而，不知道为什么，火焰好像在突然之间熄灭了。
　　“法布尔船长……放弃怎么样？”雷泽慢吞吞地说。
　　“呃？”
　　“就把船给他们，怎么样？”
　　甲板上的人全怔住了，谁也搞不懂他的态度为什么突然转了一百八十度？法布尔船长呆了半晌，才耸耸肩说：“我没问题，反正船不是我的。这种情形……谁会怪我？”
　　“那好，告诉他们，船给他们，但水手跟我们走。”
　　对方回答得很快：“水手可以离开，但是船主必须留下。”
　　连雷泽也怔了一下，“赤云”怎么知道船主也在船上？他困惑地看看法布尔船长，见他也是一脸的茫然。
　　来不及细想，雷泽点头应承：“那么，就把船主留下。”
　　“别耍花样！”对方警告，“你们逃不掉的！”
　　“什么话！”吉格气鼓鼓地冲对方勾勾手指，“是你们自己不敢过来吧？孬种！”
　　雷泽轻拍他的肩，“这话对了，要过来他们早过来了——他们不敢过来。”
　　吉格瞪大眼睛，挽挽袖子，“那咱们为什么不干……”
　　雷泽揪住他，在他耳边轻声说了几句。
　　吉格的眼珠越来越亮，陡然，他哈哈大笑起来。“雷泽啊雷泽！”就像从前在“圣保罗号”上那样，他搭着雷泽的肩膀大笑，“你可真够坏的了！”
　　在旁人不明所以的注视中，吉格叫过几个相熟的水手，兴高采烈地回去“疾风号”上，再回来时，手里拿着一个铁皮盒子。
　　“别太多，”雷泽说，“够用就行了。”
　　吉格挤了挤眼睛，“当然了，我也不想浪费。”说着话，领两个水手下到舱底去了。
　　“咱们走吧。”雷泽朝满心好奇的诸人招手，退回了“疾风号”上。
　　没多久，吉格和同伴也回到了船上。
　　“行了吗？”雷泽问他。
　　吉格挑了一下拇指，“放心吧，那条绳子，等他们靠上的时候，刚好就该烧完，咱们也走得老远啦。”
　　“那就开船吧！”
　　风向正南，船走得极快，而身后的“赤云”也迅速地靠上了威尼斯商船。
　　雷泽和吉格都靠在侧舷旁，朝商船那边张望，一脸会有好戏看的笑容。
　　大角忍不住问：“你们到底捣了什么鬼？”
　　“瞧着——”
　　话音未落，身后一声巨响！
　　“是那条船！”大角瞪圆了眼睛，“噢，老天，它在下沉！哈哈！它要沉了！雷泽、吉格，你们怎么干的？”
　　“很简单，一点儿火药。”吉格故意说得轻描淡写，可掩饰不住得意。
　　这下，大伙儿也都明白了。
　　“这才痛快了！”
　　“本来就是，哪儿有白便宜给他们的道理？”
　　“瞧那帮家伙，像跳蚤一样蹦回去了！想都想不明白船是怎么沉的吧？”
　　“哈哈……”
　　一片欢喜笑闹声中，只有一个冷静的声音唱了反调：“可这有什么意义呢？”
　　笑声倏止，雷泽回过头，看见卡诺佝偻的身影，站在舱门口，“您为什么要做这样无谓的破坏呢？”
　　“老家伙，你可真能扫兴！”大角皱起了眉头，“这还有啥好问的？那条船我们不想要，可也不想便宜给一帮海盗！”
　　卡诺只盯着雷泽：“为什么不能留给‘赤云’？只是因为您有些不情愿吧？可是，这会激怒‘赤云’，让他们怀恨在心。”
　　“就算是这样，”雷泽淡淡地回答，“又有什么可怕？”
　　“您现在的船队有最好的船和武装，可您不能保证塞第安家的商船都是同样。将来塞第安家的船队在地中海上，会随时遭到这支海盗的攻击。”
　　“如果这样——”
　　雷泽怔愣片刻，慢慢扬起脸，一字一字都像在铁砧上敲打：“如果他们敢这么干的话，那么我一定会把他们完全消灭！”
　　这回，轮到卡诺怔愣了。他凝视雷泽良久，缓缓低头。
　　“是的，”他说，“您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