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下）》顾青衣

4、泣鬼神（上）

　　最开始，在归墟的每一刻他都度日如年。心魔深种，焚心以火，东海底的无尽冰冷和每时每刻的孤寂也缓解不了极致的烈与极致的焦。那时他日日都感受到即将被撕裂成两半的痛苦。不……不能说“日日”，无止境的黑暗，他又何尝感受过时间的流逝？所谓的永恒，直到那时他才有所体会，那是在无限的时间空间里，心与身体遭受的每一分折磨都被放大无数倍的难堪的重复。

　　羲和时时都在他耳际轰鸣。

　　鸣得他受不了了，便对着不知道的什么一阵乱骂，偶尔骂着骂着便大笑起来，笑到他以为会流眼泪，却不知甚时起，他目中是连眼泪也流不出了。

　　有生之年，他何曾想过自己会变成这等不堪的模样？

　　某一次夙瑶大抵实在听得腻烦了，干脆便同他对骂起来。其时他方知，从未被他正视过一眼的夙瑶为何后来对掌门之位与白日飞升执着到与他一般死生不顾的地步。

　　“他的位置，我怎能交由旁人？”

　　“他为了那件事而死，我有生之年若不完成，即便死后做鬼也无颜面与他相见。”

　　淡淡的两句话，却叫他的心有过一瞬间的清醒和痛不可抑。

　　那一天发生了太多的事，多到在其后的几十年于他心底始终淡化了那位曾包容照顾他们整整四年的大师兄的死带来的内疚和痛苦。

　　却终究有一个人带着对那个人的思念和执着而活，无论这份执着是对是错。

　　他依稀记得，曾有人在他耳边笑言大师兄那样的人竟也会钟意姑娘，可惜休说是叫姑娘得知了，他活一世人，自己如能得知已是大大的了不起。

　　看来大师兄果真是个了不起的人，比他们想的要更加了不起。

　　那一刻他甚比夙瑶自己更能理解她的心。为什么想成仙？……只因死后亦不知该如何与故人相见。

　　后来他再次陷入与自己的搏斗当中，再未与夙瑶有过只字片语。

　　再后来，连“无尽”这件事也已不能令他感受到痛苦。他的心似已度过了那一段怨恨足以毁天灭地的劫难，这却并没能令他好受一些。连怨恨都已不能了，留在他心里的似乎只剩下空虚。

　　其实他的心也并非当真空无一物。只是……他片刻也未曾犹豫便选择了无尽的空虚。

　　在这等境地里，慢慢地，他重新感受到了力量。他的力量实则未被封印，只是与这牢笼的法力相比太过微不足道。以此推论，他自身的实力，竟在这过程中一点点提升。

　　其后的时光，他便专注于修习。一直到有一天，禁锢他手脚的锁链再经受不住他的力量，从他身上哗然脱落。

　　他终于能自由行动，终于再一次触碰到羲和。

　　在他触到羲和的那一霎那，整个归墟的服刑者都眼见了那一刻的奇迹。

　　东海归墟，形如地府之中的无间地狱。而在这无尽无止无间之中，有人，立地成魔。

　　夙瑶呆呆道，眼见他由走火入魔重归沉寂，再至潜心修炼，只当他不久之后便可脱罪，更有成仙的可能，怎会……

　　他闻言亦觉好笑：他每时每刻的修习都以成魔为源，脱罪成仙？哈！

　　错的是琼华，错的是天道，错的是人生，错的是机缘，他玄霄，何、罪、之、有？

　　得了羲和，立地成魔，玄霄终于又再感受到“时间”。其时他已能自主离开归墟，可他并无把握在此时离去能够摆脱天界追兵，重回自由。

　　已被天命折腾至此，他不愿再与天地虚耗气力。

　　他于是续在归墟之中修行。

　　到魔尊驾临归墟的那一日，正好是他重新夺回时间的第十年。

　　堂堂魔尊，自不是来此观光的。魔尊重楼言，于魔界之中镇守千万年，竟在路经人间地狱之时感受到至强至烈的魔气，这委实令他颜面无光。

　　二人大战一场。七日七夜，重楼险胜，离开。

　　尔后每隔十年，重楼来此，二人开战。自第一次算起，二人对战九次，重楼险胜九次。第一百年整，玄霄胜。

　　重楼邀请玄霄前往魔界，任魔界大将之职。玄霄痛快允了，只将时间推后一些。重楼亦不多言，转身离去。

　　玄霄邀请夙瑶随他一道离开归墟，夙瑶想也不想便拒了。另有一些人百年来注视他一举一动，此时主动恳求与他同行。玄霄也不拒绝，解了归墟之中百余人束缚，他即刻带领这些人前往另一处。

　　那处，亦在东海海底。

　　----------------------我是又让霄叔青爹没成功会晤的罪恶的分割线-----------------

　　玄霄依稀记得，脑海中也曾有为那座可悲的死城解困的念想一闪而过。世事沧桑，其时他亦未可知，再一次踏足这座死城，竟已历经了数百年光阴。而他前来此处的目的……玄霄嘴角牵出浅浅的弧度。

　　祭出羲和，玄霄往巨大玉石门划出两道剑光。片刻之后，轰然巨响，深海震动，那两扇矗立数千年的玉石门砰的炸开，玉屑漫天飞舞，直如在这海底落倾天覆地的大雪。雪中，玄霄负手行入琅玕城，所过之处，烟云消散。一路行到王宫前立定，玄霄抬眼看顶部阴云煞气，比之三百年前又不知凌厉多少。想来楚生玖苦苦支撑千余年，终有力竭之日。他如不来，那一日怕也不远了。
　　王宫大门轰然洞开，玄霄气定行入。

　　原本各自厮杀的无数凶鬼恶灵见到门口曙光，原本欣喜若狂各自停手，待触到自门口传进的强大魔气，却被骇得形状也难维持，尖叫着四散到宫殿各角落去。

　　玄霄只如不见，一路往前，一扇扇门尽数为他开启，直开到“仙灵宝塔”跟前。那一扇门，由玄霄亲手推开。他推门而入，便见到清俊贵气的年轻男子立在血池之前，面含戒备之色。待看清他容貌，青年不见放松，状更警惕：“玄霄……果真是你，你入城之时，玖已感受到你气息，只是、只是心中尚存一丝侥幸……”

　　玄霄微微一笑：“数百年不见，故人别来无恙。”

　　“时间于玖，又有何意义？”楚生玖苦苦一笑，“倒是你……数百年不见，你变化良多，这一身戾气，实令玖不敢辨认。玖也未曾想，此一生竟能与君重逢。”

　　“世间机缘，每每并不由人。”玄霄漫不经心道，“我此番前来，是要解脱尔等千年困苦，你这就率领众人跟我走罢。”

　　楚生玖闻言，面上戒备之色更重：“玄霄，你有何算计？”

　　“那是我的事，毋需与你言及。”玄霄淡淡道，“你不与我离开，至多一百年，此间怨灵将挣脱你禁咒束缚，届时你魂飞魄散事小，无数怨灵前往人间祸害苍生，这难道不是你惧怕了一千年的事？”

　　“这一天即将来临，我早已明了了。”目中闪过哀戚，楚生玖道，“诸位离开之后玖我与众鬼力量此消彼长，隐隐已知不能再禁锢他们多长时日。这三百年来，玖静思细想，亦琢磨出新的法子。你来之前，玖已决意施展那法子，令整个琅玕城与我一起……灰飞烟灭。”

　　面无表情注视他半晌，玄霄道：“怀着痛苦歉疚的心情禁锢了他们上千年，到头来还要亲手给众人一个永不超生的了断，也是难为你了。”

　　被他数语击中，楚生玖心魄震动，竟连实体也不能再维持，渐渐化作一道半透明的影子，当中全是凄绝的气息：“你呢……即便你有法子给到他们一个不同的结局，难道不也为了放他们入世、祸害苍生？”

　　“苍生与我何干？”玄霄淡淡道，“我开罪了仙神两界，天地虽大，却容不下一个玄霄。苍天既降罪于我，我自该有所准备，方能与其抗衡。”

　　“抗衡天地？！”楚生玖震惊望向他，脱口道，“你、你疯了么？”

　　“数百年前我便疯了，而今反而清醒得很。”玄霄冷冷一笑，“你我皆为天地所弃，你那份好心肠也没能为你、为这座琅玕城赢来过一丝生机。索性与我一道逆天，相比你那怀着罪恶不舍的魂飞魄散岂不痛快千倍万倍？”

　　呆呆看他半晌，楚生玖忽道：“你的那群朋友呢？云公子……这么多年过去，他们都已死了么？你怎变成了魔？”

　　“旁人死活，我怎知晓？至于我，”玄霄冷冷道，“人间弃我，天地欺我，非成魔无以明我心志。”

　　“原来你、唉，原来你果真也经历了玖难以想见的苦痛磨难。”长叹一声，楚生玖蹙眉道，“你说要带领众人抗衡天地，这如何使得？他们化身厉鬼上千年，早失了心智灵窍，玖便是实在无法可想这才……玄霄，你虽是玖十分珍视的故友，玖却不可任你妄为。”

　　“我看你可怜，这才与你多说。”玄霄冷煞眉目染上不耐，“你这般无用，自然降不住那群凶灵。待我以自身魔气引导他们化身成魔，届时天地间群魔只听从我一人号令，谁敢违抗！”

　　“化身成魔……”楚生玖喃喃道，“确然，魔由心生，无需神智引领……众鬼戾气远胜世间鬼怪，他们如立地成魔，听你号令……玄霄，你说要对抗天地，原来并非妄言。”

　　玄霄长身傲立。

　　见他浑身带煞，眉目间孤高清傲却一如当年，楚生玖忽地苦笑开来：“其实你本不必与我纠缠。玖说不可由你妄为，但你只需破除此间禁咒放开众鬼，玖如何能阻？玄霄，你肉身成魔，心志却一如既往。”

　　玄霄背过身去：“……多说无益。”

　　“如此，”楚生玖微微一笑，“玖便允你吧。”

　　玄霄霍然转头看他。

　　“允你，便带领众鬼一起成魔；不允你，便眼见众鬼成魔，玖再带着悔恨忧惧而亡。玖直面残酷的天命，这并非第一遭，想来也非最后一遭。”楚生玖摇头叹道，“只你有一句话说的没错。千年前的琅国也好，这整座城池中受困的怨灵也好，玖也好，都早已是苍天的弃卒。玖虽不愿因着自身的缘故祸害旁人，但若说听天认命……呵，唉。”

　　玄霄瞧他数眼：“你倒通透。”

　　“不通透又能如何？”楚生玖浅浅笑道，“玖只是忽然想到，三百年前，你听闻了玖与众鬼这一段往事，曾言如是你处在玖的位置，亦会做出相同选择。其时玖感怀在心，亦忍不住想，有朝一日当你面对更甚于死的绝境，不知你当如何？现如今你似面对此等的境地了……你比玖想象之中更要豪迈百倍。玄霄，不知为何，玖竟想跟在你的身后，看一看做出了这么样选择的你，到头来又该怎生收场。”

　　“我的下场，自由我来决定。”玄霄冷笑道，“有谁欺我命运，必将千百倍偿还。”

　　说这话的男人长发及地，眉眼如工笔细描，极为细致清俊，偏生在这极清之中却隐含了烈焰般刺目的煞气，浑身气宇，萧索之中偏生张扬了“天地不容”的张狂傲气。两种极致相容在他眼前这人身上，令人移不开眼。

　　楚生玖深吸一口气：“事不宜迟，咱们这就施为吧。玖撤去此间禁术，你趁机以自身的魔气聚拢众鬼。玖唯独恳请你莫要错漏任意一只厉鬼，他们如走失此间，下场只怕……”

　　玄霄淡淡怜悯瞧着他：“撤术之后，琅玕城失了屏障，将顷刻化作飞灰永远湮灭于东海，你可甘愿？”

　　楚生玖并不答话，只绝然向着血池行过去。
　　*

　　整座城池灰飞烟灭，不过一霎那。霎那过后，曾经隔绝深海于外的地界已消失不见，玄霄与楚生玖合力，已在短短瞬间重为己身立地之处隔出屏障。众鬼四散，早已守在外间的归墟一干魔物同时发力制衡众鬼。

　　如此庞大一场施为，到底有些魔气泄露开去。

　　楚生玖有几分忧心，却听玄霄淡淡道：“无妨。魔由心生，这些魔气不久将于邪念魔障中重生。魔障邪念，谁又能豁免？只当提前替我问候六界一声。”

　　言罢，率新生众魔脱离东海。

　　千里海域，万丈魔生。

作者有话说

　　无耻了两章……明天开始绝逼不断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