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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个故事:内脏承载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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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什么要逃呢?
明明站都站不起来,光拔掉身上那些带着针头的软管就已经让我筋疲力尽了。我攀上透明玻璃框的边缘,软趴趴地栽了下去。
空气里弥散着浓烈的药剂味道。
我的身体不断抽搐着,空气吸入肺部在里面疯狂乱窜,差点让我窒息晕厥。而待在这里的无数个日夜里,我确实没有几天是清醒着的。
我为什么要逃呢?
明明外面也没有我所期待的东西。
而我甚至不知道,我是什么东西。
我拖着硕大的肚子,手脚并用,像只蟾蜍一样爬行。淅淅沥沥的雨声一直指引着我向上,终于到达顶楼的我如从泥土中钻出的蚯蚓,终于不再感到窒息。我明白我一直想做的事情是什么了,我应该带着腹部与胸腔内的这些东西,从这里跳下去。
拥有这些东西的我,是培养基,是保鲜柜,唯独不是一个人。十几年前确实有人对着我骂,说我不是人,是畜生。我在他面前跪下,双手合十然后趴下,额头撞地,祈求他的原谅。
没有人肯原谅我。
一直砸在我脸上的雨突然消失,我喘着气往上望,看到了一把黄色的雨伞,好小,还有一圈褶皱花边。伞的主人手臂伸得很直,尽力地后退,显得很害怕,她的头略微向下歪,去找寻我的脸,胆怯地问:“你怎么了?需要帮忙吗?”
我摇头,反问她:“现在到放学的时间了吗?”
“还没有吧,我不清楚,因为我已经很久没去上学了。”
“没有文化可不行。”我以前也觉得读书没用,早一年工作就多挣一年的钱。初中没读完就跑到城里打工,九年义务制教育都没有接受完,乡镇上的干部轮番到家里做工作,未果,还跑到我打工的地方把我的老板教育了一顿。我倍感屈辱,执意不读书,一送我去学校,我就把书包扔进水塘里,自己也跳下去,把上面的领导逼得没办法,最后给我搞了个智力低下的证明,特意派了个老师过来,让我在家接受一周两次的特殊教育。我忙着挣钱,却也挺尊重老师的,每次走之前都在家给她留点瓜子,希望她对着空气的授课不至于太无聊。
没有钱,人什么都不是。穷可不是人身上的虱子,只吸那么丁点儿血,穷是慢性病,不让你死,也不让你好活。我住的出租屋墙面发泡鼓起,像腐烂的疮疤,窄得像生活在肥胖者的腹内,夜间为了不点灯不开风扇,我总是和老头老太太一起坐在超市的出口蹭凉,很晚才回家,冬天会早一些。
我辗转换了很多工作,才渐渐明白,文化低的人,更挣不到钱,还伴随着更深的副作用,那就是造成我的无知和愚钝。无论换多少工作,都是老板吩咐我干什么,我就照做。我最后一份工作,是在一个小作坊里“拌粉”,这种粉末加多少,那种粉末加多少,混在一起用机器搅,搅完装袋,再密封,一整条流水线,就我一个工人,我每个月的工资是2800元,这在当时已经足够丰厚,我每个月至少可以存下2300。
在我被骂是畜生的时候,我才知道自己生产的是有毒食品添加剂,有小孩吃了,食物中毒死掉了。后来,父母在法庭上辩解说我智力低下,我精神有问题,连学都没有去上,当地政府工作人员都可以作证,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生产什么。
我被带去做了智力测试。然后,我们那个乡镇的镇长也被纪委立案调查了。
我的愚蠢害了很多人,锒铛入狱之后,我才真正地开始了学习,在劳动的间隙里,在有光的清晨和傍晚,我都和书本形影不离。读书带来的反思,让我的愧疚和孤寂日渐肿大,似一个肿瘤,垂挂在我的体内。
我……
“不是我不愿意去学校,妈妈说我生病了,暂时不能去。”小女孩儿看着我的肚子,“你是不是也生病了?”
“我没有。”
“噢!”她恍然大悟,“那就是在孕育新生命。”
我是个男人,腹中怎么可能孕育出新生命呢,她看不出来我是个怪物吗?
我长久地没有回她的话,她背着一只手,又怯怯地说:“你看到我的狗了吗?黄色的,两只耳朵立着,可乖了,它有时候会跑到上面来,我担心它会被雨淋。”
“没有,你去别处找找好吗?”
“地上有水,你身上湿透了,这样会感冒的。”她不肯走,“对小宝宝也不好喔。”
我尽力使声音柔和,却忍不住不停咳嗽:“没关系的,你快去找你的小狗吧,把它抱回家,洗个澡,然后安心地睡一觉,好吗?”
“你起来吧……起来吧。”她把伞放下,来拉我。我的身躯巨大,像块重石,就焊在这水泥地上,我自己努力挣扎了一下,也没挪动半分,所以默默地转过脸去,闭上眼睛,在雨水中无声哭泣。
我是个烂透了的人,我目光短浅、麻木、视财如命。我犯了错,无论对着那个失去了自己孩子的父亲叩多少个响头,也于事无补。我真真正正地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我设想过无数次自己的未来,我要努力工作,每个月都给那家人寄生活费。我想当乡村老师,确保每一个小孩都坐在教室里接受教育。我还想写作,想把心中某些重要的东西留下来。
狱友说:“有案底的人不能做老师啦,还是挣钱实在,多挣钱,把钱给人家。”
我在狱中修完了初中和高中的课程,我以为一切都会好的。
“你把伞捡起来,我坐起来,我自己起来。”哭完之后,我费力地抬起手,抹了一把她哭花了的脸。
“你是不是也不想活了。”她啜泣着,“我把我的小狗给你抱,它很乖,你抱着她就不会想死了。它小小的,肚子很软,还会舔你的手。我很痛的时候,它都会凑到我跟前来。”
“我以前也有一只狗,只养了两三天,然后……”我就被绑了。出狱之后,我没有脸回家,想尽快找个工作安定下来,却突然间很难找到工作,一周之后,我身上的钱就所剩无几了。我晚上在公园睡觉,下雨就躲进公厕里,每天早晨梳洗一下,把衣服整理好,再继续去找工作,期间我接过一些零碎的搬重物的活儿,还捡了一条土狗。幸好我出狱的日子是在春天,在舒适而漫长的春夜里,我的狗蹲在我的身边,我在公园的座椅上就着昏黄的路灯,计算着还有多久可以搬进出租屋里,还有多久才能够把钱寄回家,寄给那家人。
我每天都会在公厕洗手洗脸,却好像还是被当成流浪汉,被绑到了这里。
这栋楼里的人,在搞人体实验。
不,我不知道他们在搞什么,他们是一群疯子,在往人的体内移植器官。我的身体里,塞满了别人的身体器官。我觉得不对,我不明白为什么排异反应还没有让我死去。
但我明白,为什么这栋楼里会有像她这样生病的小孩,她们需要我肚子里的器官。
她说:“那你的狗狗一定在等你回家。”
“是啊,我很想它。”我终于坐了起来,看着她,“你一定会健康地长大的。以后病好了,可以去柳桥公园多转转吗?我的狗是纯黑色的,有一只眼睛瞎掉了,如果见到了它,把它带回家吧,它也很听话的。”
“你呢?你不去找它吗?”
“我现在要回去了。”
“回哪儿?”
“等你手术之后就知道了,也许你说得对,我是在孕育新生命。”我要回到针管簇拥之中,我要继续接受免疫抑制剂,我会养好这些器官,直到它们迎来新的主人。
“滴——”
“好了好了,没事了。吓死我了,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病人术后出现谵妄,要去跳楼的,几个人都拦不住。毕竟是异位心脏移植手术,术后他就有两个心脏了,可能一时接受不了吧。最后还是个小孩儿劝回来的,其他楼的人都特好奇究竟是怎么劝回来的。”
“就好像一直在聊狗的事情,病人有狗吗?”
“不知道,应该有吧。”
有两个人在聊天,我紧闭双眼,睡意如潮水般涌来。
“不过也算是好人有好报吧,那个女孩儿住院治病的钱,他资助了很大一部分呢。自己为了治病也蛮窘迫的,治病期间也没有亲属看护,看样子都是五十几岁的人了,不知道以后怎么过喔。”
五十几岁?
我没有狗了,它二十几年前就寿终正寝了。
三十几年前,在监狱里的那种孤寂感又席卷而来,而我的愧疚,在这些年里不断被洗刷,虽然我仍然无法清清白白地死去,但我想救别人的心,最终救了我自己,也算是一种自我救赎。
我活过来,是因为在死之外,有我所期待的东西,我知道我不只是一个内脏承载器,我是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