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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章二 ...

  •   安希尧正了正襟领,两袖夹风,快步走到粗汉身侧,拱手道:“好汉可莫要中了这老儿的奸计。”

      粗汉巨拳临空,见他衣着平常却举止贵重,年纪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突然冒出来很是奇怪。便瞪着虎目问道:“你是什么人?敢坏爷爷的营生!”

      “好汉勿恼,敝人家中世代为镇江府的仵作,对讼访刑律略知一二,对那些顽徒伎俩倒也熟识。”话音刚落,他便转身指着卖酒老儿道:“你这老儿真是乖滑无耻之极!卖毒酒酿成人命却死赖着不抵偿,还妄想引众怒于苦主身上。倘若今日这位好汉把你打出个好歹,你便顺利将事做大,到时官府差问,这泱泱烝民具是你的人证,好不阔气!”说罢,撩袖环望人群。

      那粗汉随他望去,这才一惊。只见青巾包头层层叠叠,街道闭塞往来驻步。许是见他气焰稍逊,旁边的泼皮恶少贴上去耳语道:“郎头莫急,皂子们都得了银子早就找酒食去了,不能理会这等闲事。”

      “你懂个屁!就算拿了文书,你能走出这人肉圈子?莫不是一个个都打了去!”粗汉啐了一口,松手将老汉丢在地上,“如小相公说的,这老小子实在可恶!”

      “老天开眼啊!小老儿春秋卖甜夏冬卖苦,从未起过那害人的心思。苦酒我刚刚自己也喝了,各位乡邻也瞧见了,并无他样啊!那客官中毒而亡与酒水无关,与小民无关啊!”说罢,祖孙二人坐在地上抱头痛哭。

      安希尧静静望着他们,眼神无波,心里头却微微松了口气,起码那粗汉不会再暴力相逼。但是,如此丁点阻力也绝不会叫那帮豺狼丢了到嘴的肥肉。于是他紧步凑到粗汉身旁,暗声道:“好汉可知这盘死棋解在何处?”不等对方接话,又自答道,“人人皆见你当街殴打老儿,但未有一人亲眼见他毒死贵兄啊?”

      “废话!我兄弟已亡,又怎么证明?”粗汉恨得牙龈紧咬,字字如暴豆蹦出。

      安希尧揣手摇头暗使眼色,“死人也是能说话的,好汉莫要忘了,敝人也算是个仵作啊。”

      “这……怕是不好……”粗汉眼睛四下乱转,说话吞吐不清,那丧布下十有八九是动了手脚。

      安希尧眯眼轻笑,声音又低了几分,“好汉放心,这行市情况敝人省的。”

      “原来小相公也是我江湖之人,失敬了。”粗汉豁然开朗,抱拳就要施礼。

      安希尧压下他的铁拳,讪笑道:“张扬不得,事后好汉别忘了敝人那份辛苦。”心里面早就骂开了花,“江湖你个头,江湖你个鬼,看小爷爷一会不玩死你!”原来,打行青手不仅跟官府中不入流的杂役混在一起,更有一帮访蠹讼棍为虎作伥,与打行一道告叼状,诬陷栽赃以夺人钱财霸人妻女。安希尧的举动无疑叫粗汉误认道友,放松了警惕。

      安希尧走近人群,干咳两声便朗声道:“各位乡邻,敝人乃是镇江府的仵作,被毒害客官的尸身就在这里,那老儿是否青白,在下一看便知。”

      人群开始骚动,正私语不断,突有一道洪声传来,“你怎知死者死于何因?”

      “若是中毒而亡,死相当异!”

      “你又如何断定投毒之人?”

      “尸身体内存毒多少,当可推断中毒时间!”

      “好!你可敢留书用信,奏于官府?”

      “若是行凶理当问罪,若是无辜当还青白,朗朗乾坤,众目睽睽有何不敢!”

      “好一个朗朗乾坤,众目睽睽。你当好自为之!”

      话音落定,安希尧才看清,刚刚这番咄咄逼人之言出自一位年轻儒生。此人短须面黑,双目炯炯叫人正视而心虚,虽风尘仆仆,不修边幅,却是儒巾青袍玉领皂靴,竟是一身游学举子的打扮。安希尧眉心一跳,只觉头顶似有黑云阵阵,不是祥兆,不是祥兆!

      再看那帮恶少,各个都被这阵问答惊得横肉直颤。为首的粗汉已是骑虎难下,怒声喝道:“哪来恁多废话!小相公休要理他,速速看来。”

      安希尧撩起油尸布一角,不禁瞠目!泼皮流氓可真够敬业的,夏日炎炎,弄一大活人裹在这密不透风的尸布里,要钱不要命的精神可歌可泣啊。更叫他佩服的是,这位老兄特意用马兰草和上锅底灰,将饼大的脸抹得青黑透亮,瞧着至少得被百八十条毒蛇咬过。要不是他一双眼珠子在眼皮下骨碌碌乱转,被憋得粗气连连,安希尧这个山寨仵作八成也得被骗过去。

      “死者面色青黑,耳后、颈上浮有蛋黄大小红斑,正是苏丹红中毒。”安希尧脸不红心不跳,胡诌八道一点不害臊,“苏丹红状若鹅蛋,通体赤红,遇水则化,汤如本色;若入酒则无色无味,江湖传言人畜服之一刻即毙。

      人群如水入油锅顿时炸起,离得近的人都被假尸的青黑面色蒙骗,深信不疑,传话声似波浪般扩散开去。此时却有一人定若铜钟一丝不动,正声道:“闻所未闻之毒,见所未见之怪,江湖乱言不足为证!”声洪如雷,震断了鸦鸦碎语,也震得打行恶少冷汗连连,一时间,偌大的街道竟鸦雀无声。

      安希尧却置若罔闻,拍手起身,弹了弹袍上灰土,径自走向人群,破开一条甬道,到那街边肉铺案上取了把还带着肉末的剔骨尖刀,这才返回。

      在场众人皆不知他要作甚,只定睛看着,就连那举子也全无声响。

      “案必有证,敝人定会叫诸位口服心服。”安希尧掂了掂手中的尖刀,盯着尸布下装死的大活人,一字一句的说道:“这就开膛汲毒,取证为实!”言尽,不等众人反应,一把掀起尸布——电光火石之间!只见那“死人”纵身跃起,跳了足足二尺多高,紧接着如一阵黑风撞出了人群。

      众人哗然先是惊恐莫名,接着爆出阵阵哄笑,然后就是铺天盖地的骂声,活将那打行恶霸埋在当场。

      粗汉这才察觉上当,冲上去要抓安希尧的襟口,“贼猴杀才,敢诓骗爷爷……”话未尽,却被人横推一把,踉跄出去了。推他的人正是方才质问安希尧的举子。

      “好啊!原来你们是一伙的!”粗汉被旁边的同伙扶住,立刻撸袖扎拳,身后恶少各个摩拳擦掌。

      “我说举人老爷,你这襴衫是不是该洗洗了?怎么一点不管用啊?”身犯险境,安希尧不依不饶仍拿他开涮,可见对刚刚一番交手怨念颇深。

      举子苦笑,“大明律里又没讲,百姓皆要辨得衣衫,你还是自求多福吧。”

      就在二人肩肘相碰退无可退之时,外头有人高喊“官爷来了!快闪开!”

      “官爷——可要为草民伸冤啊!”粗汉耳根一跳,应声跪倒在地嚎啕痛哭,如丧考妣。其反应之灵敏,变脸之迅速,堪称无敌啊!

      皂子们打着酒嗝,懒洋洋驱开人群,方站定就见安家大少爷抱手环胸,一脸坏笑;再往旁里一瞧,更了不得,正是那“青青子衿”的生员老爷。

      皂头可比流氓头子有眼力多了,飞起一脚踹开粗汉,奔到二人面前,对那举子行一长揖大礼道:“小的见过生员老爷。”抬脸又对边上的安希尧道:“安大公子好。”

      那举子似是不想过多纠缠,只训斥了皂隶们,喝酒误事,纵贼虐民。就看着那些个泼皮被踢着屁股尖,拿铁链锁了拽出人群。

      “小民多谢大老爷、小相公仗义相救,恩情难报啊!”卖酒老儿见已脱险,连忙拽了小孙女过来跪地谢谢恩,“囡囡,快给恩公们磕头。”

      “民女给恩公们磕头,愿来日做牛马报答大人们的救命之恩!”小丫头还抽噎着匐地不起。

      安希尧和那举子赶紧侧身避礼,扶起他们。“老丈严重了,打行群贼危害乡里多时该得恶果而已,我们不过顺势而为。倒是你头上的伤口得看郎中,莫要严重了影响生计。”举子这时完全没了刚刚的王霸之气,一阵温言软语。

      “家贫不见医,小人回去捂些草灰就行。”老儿用一块已看不出颜色的脏布扎了头,领着小孙女开始收拾摊子。

      安希尧听完,忙在身上一阵乱摸,把上下都摸了个通透也没弄出一文钱来。这才想起,翻墙摔那一下怕是把钱袋子给掉下了,一阵钻心的肉疼袭来,一两八钱银子啊,近一个月的例钱,全没了!

      正当他双目含泪,哀悼自己“两袖清风”的境况。举子已将自己的钱袋塞到了老儿手里,“老丈你且收下,快快看了郎中。”

      老儿老泪磅礴,抖着嘴唇竟发不出声,只是跪了死活不收。

      “老丈,全当先借于你,我会在无锡久留,等你有了闲钱再还。我还有要事,已误了时辰不便久留,告辞。”说罢,人便大步流星的走了出去。

      安希尧一阵错愕,紧几步跟上去,就见一抹素青色的背影上了西桥汇入人群中。真是来去如风,劲如闪电,不过倒是个热心肠的人。感慨一番过后,他决定先不回家,哪里有让外乡客垫了人情的道理,这银子得赶紧还了那举子,莫传出去叫人笑话。

      无锡米、苏杭帛、淮阳盐、浮梁瓷、温州漆,这些可都是大明独一份的好东西。西溪米市每到夏粮丰收之际,长二丈余的黑帆米舡依岸鳞集,数万石无锡珍珠白米由此北上,成为“朱家特供”,为此光禄寺仓廒还特意设了无锡仓。而纵横水道的三吴浪舡、天枰舡更是将稻米源源不断的运往苏州、松江、杭州等商业发达,仰食四方之地。更有甚者南下福建、广东、广西,去粮回糖两不耽误。

      此时,米市岸头上,脚夫逸夫忙成一团,小舟大舡连成一片。连片的嘈杂中,却有一位身穿糙米色素底窄袖交领的青年,正站在一只风篷小塘上断账。天青色的账册被铁塔似的巨汉捧在手里,如置于书案上般安稳。青年提起蓝批,貂鼠毫的湖笔圆劲殊甚,一撇一那如古松青柏。正当收笔之时,一阵魔音从岸头传来——“市朝!”

      “少帮主,是安大公子。”铁塔巨汉无需回头看岸,单凭少主画疵了的那一笔,都能看出是受了哪位祖宗的惊吓。

      青年抬头,眉目虽不突出却也是俊朗风流之姿,只是面若古井甚少波澜,不是多言善笑之人。他将笔撂在册本上,冷声道:“重新抄了再拿于我。”

      巨汉二话不说,夹了册本跳上另一只小塘摇橹西去。青年见舟塘渐远,这才转身对岸,看到那人频频向自己招手,嘴角不易察觉的带了一丝浅笑。十年,光阴荏苒,新开河中那个死死抱着自己的小屁孩,现在正如柳枝般站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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