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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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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多月前,先皇病重,太子偷穿龙袍触怒龙颜,被废黜不说,还被贬为布衣。四皇子得了传国玉玺,寻着各种由头,把剩下的一众兄弟杀的杀,逐的逐,只留下个无权无势、出身低贱的七弟,封了七襄王,协理朝政。
若是旁人便罢了,偏偏九皇子皇甫明在先帝面前最得宠,那四皇子便尤其恨毒了他,给他扣上个谋逆的罪名,势必要他死无葬身之地。
岩铮同景洵一道,打小便入宫为众皇子做侍读,因此羽林骑来拖皇甫明走的时候,岩铮也在场。
那不过是个寻常午后,他,景洵,皇甫明,还有另外几个大臣之子都在跟着老师练字。羽林骑的侍卫忽然踹门而入,直冲皇甫明而来。
一看这架势,皇甫明顿时就明白了,也不挣扎,只是冷冷地笑。岩铮晓得景洵与皇甫明素来亲近,侧首看时,果见景洵脸上血色尽褪,白得没了颜色。
他怕景洵做出什么傻事,赶忙从袖子底下抓住了他的手腕,可不等皇甫明被带出门去,景洵不知哪来的一股子力气,竟猛地将他的手甩开了。
岩铮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这个贴身侍从、从小一起长大的玩伴,扑倒在那行人脚边,不住地磕头,为一个被判了谋逆重罪的外人求情。而刚刚还一脸淡然的皇甫明却急红了眼,不住地叫着要景洵站起来,不要为这帮人脏了膝盖。
两人皆是一副士为知己者死的做派。
一片混乱之中,岩铮脑子里呜隆隆乱响。他觉得自己应该做些什么,至少要说些什么,可他的心口凉得发疼,只能毫无意识地退到一边,眼看着侍卫将景洵当做逆贼的同党带走。
景洵被架住胳膊拖走的时候,一下都没有回头。
岩铮只听他口里仍不住地念着,求四皇子开恩,放过九皇子吧,求四皇子开开恩,放过九皇子吧……渐渐的,那声音就听不见了。
那一日岩铮破天荒独自回了家,脑子里懵懵怔怔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下马的时候腿却忽的一软,眼前一黑便栽到了一团冷冰冰的云雾里。
这场寒热来得急又毒,额头上又碰出好大一个口子,一连数日岩铮只是睡睡醒醒,打着寒战什么也吃不下去,身上却被冷汗浸透了。噩梦里一忽儿是景洵的脸,一忽儿又是皇甫明的脸,眼里噙着血,却还不住地冲他笑。
待到终于清醒过来的时候,家里上上下下具被贴了封条,仆役也散去了大半,雇来的车马都收拾停当了,只等着最后一句话。
他这才知道,在他神志不清的这些日子里,因为景洵被当做九皇子同党一事,父亲被降了职,要即刻发配边关;四皇子已然称了帝,而九皇子皇甫明坐实了谋反的罪名,早早地在闹市街口掉了脑袋。
岩铮到最后也没敢向任何人问起景洵。
父亲权高位重,深有威望,照旧因为这么点干系被降了职;皇甫明乃是先帝最疼爱的幼子,照旧身首异处,弃尸荒野……景洵说破了天也不过是个下人,又最是死心眼直肠子的,他的下场,岩铮心底早就跟明镜似的了,只是绕着弯子不敢直想。
因此,当最后得知景洵还活着时,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那已是上路半个月后的事了。
一行人赶了那么久的路,个个都行尸走肉似的,很少做声。忽的就有人报,说车队后面一直跟着个徒步而行的人,跟了大几个时辰了,也不追上来,也不肯被落下去,甚是古怪。
岩铮不过是随意望了一眼,所看到的,不过是片模糊的白影,可他还是登时认出那正是景洵。
他也不知自己当时是何心情,总之两眼呆呆地望着那抹熟悉又陌生的轮廓,也不知望了多久,久到母亲掀开车帘喊了他好多声,他才回过神来。
他驱马行至车前,只听母亲问道:谁在后面跟着?是景洵吗?声音里盛满了旅途劳顿的疲惫。
岩铮点点头。
母亲似乎对景洵并没有被处死一事早有预料,面上也没有多少惊诧,只长叹了口气:铮儿,你着人过去,赶他走罢。
岩铮迟疑道:娘……
母亲打断他道:虽说论身份,洵儿不过是个下人,可我眼见着他长大同你一起长大,从未舍得拿他当下人使唤过。可是,就因着他为九皇子求情的那几句话,祖上几辈人传下来的家业就这么败在了我和你爹手里,你倒是说说,我们尉迟家哪里还容得下他?你着人过去跟他说清楚,让他不要再跟着罢。
算起来,家中经此巨变时,岩铮尚在大病之中,因此对那朝堂官场上发生的事,不过也是经了下人们的口,有个一知半解而已。他知道新皇降罪于父亲,是为了九皇子的缘故,而上一次他见到景洵时,看到的恰是景洵为九皇子求情的那一幕。两件事联系起来,个中因由已是不言而喻,更何况此时又在母亲口里得到了证实。
于是岩铮答允,唤来一个下人吩咐道:你过去,只和他说,尉迟家已经容不下他了,要他别再跟着。
那人答了是,便拨马跑走了。
远远地,能望到那人停到景洵面前,而两人说了些什么、表情又是如何他却一无所知。
片刻之后,那人打马回来,景洵仍留在原处,似一片苍白的影子。
下人报,说该说的都说了,抬头看岩铮的反应时,却猛地一怔:少爷……您……
没什么,是沙子迷了眼睛。
岩铮说着,抬手抹去腮边冰冷的液体,表情仍是石刻的一般冷硬。他收回目光,淡淡道:上路。
那年他十六岁。而在此后的许多年里,他都想不通当时自己为何会流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