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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告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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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在白雾茫茫的气浪中下降,大路朝广阔的地平线缓缓延伸。早晨九点五十分,明台与于曼丽乘坐英航飞机由重庆抵达香港。
飞机落地的轻微震动中,于曼丽睁开眼由明台的肩头醒来,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发现他正神情肃然地望着窗外,曼丽禁不住关心地问:“紧张吗?”
哪怕是犹如自己这般背负仇恨的人,无论计划杀人前还是顺利得手后,都会冷汗涔涔心神不宁。那么像明台这样光明磊落的性子,扣动扳机收取一个人的性命,应该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吧。
明台转过头来微微一笑。
他明白曼丽话语里关心的意思,不过他并不打算说明自己已百炼成钢怡然不惧的事实,反正也解释不了自己生死轮回的事情。因此,明台只是在微笑过后,坦诚地吐露了自己的实际心情:“确实有点紧张——我已经很久没有跟大姐见面了,现在真的有点手足无措的感觉。”
曼丽以为明台误解了自己的话意,不过她观察到明台确实不像是忧心刺杀的事情,便放下了提着的心,嗓音软软的柔声道:“你在军校呆了两个多月了,自然会想念大姐。趁这次见面,就多陪大姐说说话吧——只是别耽误了任务执行的时间。”
“嗯。等完成任务后,你打电话到酒店找我,约个地点,我带大姐过去先见你一面。”明台点头,一边牵起曼丽的手,泰然自若地拿了行李下机。
穿过机场出口通道,两人在机场外迅速辨识车牌后,上了一辆黑色的汽车。车内拉着帘子光线幽暗,二人一上车,车子就立即发动了。
明台定睛一看,果然还是前世接头的人——林参谋。
“抓紧时间换衣服。”林参谋扔过来两套适合学生的服装,一边解说一边开始飙车,“明台,你大姐下飞机后没去酒店,而是立即要去学校看你,这可把我们的计划打乱了。现在她的车已经在路上,时间不多了,我们要抢在你大姐的前面到校。至于学校里面,你已经没时间熟悉了,到时候见机行事吧。”
明台和于曼丽匆忙脱着身上的衣服,上衣还好穿脱,可在狭窄逼仄的后座空间里,连曼丽的腿脚都有点儿伸展不开,更别说蜷缩着长腿同样扯着裤脚的明台了。
事急从权,于曼丽二话不说弯下腰,伸手帮明台往下拉裤脚,将长裤脱拽下来甩到一旁,然后再接着替他把学生裤笼上脚踝。
就在这时,飞速行驶中的汽车突然颠簸了一下,于曼丽失去平衡身子一扑趴在了明台的身上,脸颊猝不及防便蹭在了他腰腹处光裸的肌肤上。
突如其来的接触让两个人猛然间都僵住了。
幸而,明台很快反应过来,伸手去扶曼丽。
曼丽就势爬起身,一张俏脸上红云密布,闷不吭声地扭过身子开始换自己的裙子、梳理头发。
明台也低头默默地拉好裤子、扣紧上装,动作愈发的迅速利落,唯一遮掩不了的是越来越觉得脸庞滚烫。
十点三十二分,林参谋开车抵达香港大学。“我看见我大姐了。”几乎同时,明台隔着车窗正看见明镜在港大门口下车。
林参谋果断说:“我们绕到后门去。”
“让我下车,我帮你争取五分钟。”于曼丽拿起几本书,推开车门。
明台点头,一边小声嘱咐:“两分钟足够了。”
汽车载着明台急速开往后门,在大门口准备进校的明镜,则被一个从身后忽然蹿出来的人撞得差点儿闪到了腰。
明镜皱着眉,刚要埋怨这个莽撞的家伙,却发现肇事者是个眉清目秀的女孩子,穿着打扮应该是个女学生,看情况她比自己更糟糕,竟是结结实实摔倒在地,哎哟哎呦的正在低哼。
“你这孩子……跑这么急做什么?”明镜看她那模样似乎是摔得不轻,反倒觉得有些不安了,“伤着没有啊?”
于曼丽脸上满是抱歉,连声说:“对不起、对不起,是我不好,撞着您了……”假使不是为了拖延时间,曼丽也不愿意与大姐的第一次见面就留下不好的印象,所以现在只能倍加的放低姿态赔礼道歉。
明镜看着爬起身的女学生,这孩子素裙长发,白瓷般光洁漂亮的脸上满是歉意,眼尾微微挑起让人觉得观之可亲,就算明镜心里最初有点不快,现在也烟消云散了。
“我倒是没事。你有没有伤到哪?要是有什么不舒服,就去医院看看吧。”明镜看见女学生一直把手放在手肘处,便有些担心,转头对身后送自己过来的司机说:“小李,你送这位小姐去。”
于曼丽连忙拒绝,她还要赶往酒店,现场确认任务目标呢!“不了、不了,只要您没事我就放心了,我不要紧。我还要去听课,就不用麻烦这位先生了。谢谢您,我先走了。”
与此同时,明台从后门飞奔进校。
他一进去,立刻有位眼镜兄从旁边跟上了他的步伐,在他身后低语。“穿过图书馆,第二教学楼,往前。记住,你大哥给你发过电报,内容是:明日姐到港大,兄。”
“明白。”
眼镜兄立即从反方向走开。
明台急速穿过图书馆,推开第二教学楼的大玻璃门。他大步流星往前走,有人由正面向他走过来,擦肩而过的时候递给他一本书和一本课堂笔记。明台匆匆翻了一下,随后又有人脚步贴近了他。
“刚刚结束了一场学术讨论会,主题是‘文艺复兴的历史背景’。你的课时,大概每五次里会少签到一两次。”
“明白。”
两人分道扬镳,明台继续在学生群中快速穿行。
第二教学楼走廊迂回,他好容易看到了出口。出口处再度有位戴着学生帽的兄弟跟上来,肩并肩走在他身边,在他耳边说:“往前走三十米,下台阶。你的宿舍在学校西区301,你单独住。任务,跟你大姐回酒店。”
“明白。”
在走廊尽头处,明台一眼望见了楼下的明镜——他的大姐此刻站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她手上拎着一个漂亮的提袋,乌黑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穿着一件米色的羊毛呢大衣,紧窄修长的裁剪将她衬托得优雅大气,别具风华。
“大姐……”近乡反会情怯,明台猛地感觉腿脚重似千斤,再也迈不动了。他收住了疾行的步伐,矗立在原地,两眼一瞬不瞬的痴痴望着明镜,心中起伏万千。
“明台!”
伴随着明镜的一声呼唤,明台不由自主的鼻子一酸。“大姐!”他深情地回应了一声,从台阶上一口气直冲下来,直扑到明镜身前,紧紧的将大姐抱在了怀里。
“大姐,我好想你……”
“你这孩子,总这么毛毛躁躁的。都这么大个的人了,黏着姐姐像什么样子?”
明镜嘴上嗔怪着,脸上绽放着开心的笑容。明镜心里最喜欢的,恰好就是幼弟的坦白可爱。在她看来,明台的心灵就像杯子中的白开水一样纯净甘甜。
明台把头埋在她肩膀上,声音模糊地反驳:“大姐,我就喜欢黏着你。”
明镜心里暖暖的,半晌,她才拍拍明台的背,说:“把手放开,让姐姐好好看看你。”
等明台手松开,明镜一看,发现他眼圈有些红了,不由得又是疑惑又是担心,“明台,你这是怎么了?”
“大姐,你怎么来香港也不告诉我?我不管啊,我不要你走了,你就留在香港给我做饭吃,不然我就不要在这里读书了。”
“你这孩子说什么呢,这学期都还没有结束,你上哪里去啊?告诉大姐,你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
明台醒了醒神,调皮的往后退了一步,嘴里不忘撒娇:“我一个人在香港,都瘦了一圈了。”
尽管明台依旧是英俊的面孔、挺拔的身姿,但看着沐浴在阳光中的幼弟,明镜还是微微有些心疼。“是啊,都晒黑了。”
明台有点窘,不过他来不及辩解,三名穿着学生装的特务就掐准时间过来向明台打招呼了。
明台反应极快的给明镜做了介绍,说是自己的同学。三名特务异口同声地夸赞了明台一番,说他人缘好,成绩也好;明镜听了很开心,连忙客客气气的跟人套近乎,说着感谢话。
三名特务演完自己的戏份,很快离开了。
明镜和明台在草坪附近找了一个玉白色的长椅坐下。明台把书本和笔记搁在椅子上,明镜瞄了一眼,看见幼弟有认真读书,心里感到十分欣慰。她把手上的提袋当着明台的面拆开,里面是一套浅灰色的西装,做工精美,一看就是世界名牌。
明台故意表示不喜欢,说自己现在皮肤不好,穿浅色衣服不好看。明镜心里觉得好笑,明白幼弟是在埋怨自己刚才说他晒黑了。
明镜赔着笑脸哄明台,语气是十二万分的宠溺,明台偏不肯受哄,直到明镜扛出了明楼这杆大旗,明台才妥协了,说受不了大哥唠叨,他们一起留学巴黎的时候大哥就像个老保姆,他都快烦死了。
明镜失笑,实在想象不出来弟弟们在法国的时候,究竟是怎么过日子的。转念间,明镜又说起了明楼和明诚已经回上海的事情。话一透露,她又叹了口气,表示这个弟弟近来的作为让她也看不懂了,居然去了伪政府做官,说是要曲线救国。
明镜的心情其实是矛盾的。她遵从父亲的遗训,一心想把弟弟培养成学者,让他远离血火纷飞的战争。哪料到明楼偏偏选择了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期回国,一声不吭的成为了重庆方面的人,而且还置身于那个黑暗污浊的漩涡。
明镜相信自己的弟弟不会卖国,所以更加恐惧明楼的处境,也更加担心璞玉般单纯的幼弟明台不能理解他的哥哥们。
对于大姐明镜复杂的心情,明台其实都很了解。但他不能开诚布公的明说,只能暗示明楼一向为人正直,做事亦很有分寸,自己绝对相信大哥。明镜听了明台的话,心中一颗大石落下。想到自己现在是拿明楼没办法了,明镜便将所有的希望都投射在了明台的身上,叮嘱明台要好好读书,将来踏踏实实做个学者。
明台心里酸酸涩涩的,两世都是一样,大姐唯一的愿望就是弟弟们远离艰险做学问,然后找个人结婚和和美美的过日子,为明家开枝散叶。可惜这个愿望,前世他与大哥谁都没能够实现。大哥一生未婚,而自己虽然娶了妻子,却因为程锦云身体的原因,没有留下一儿半女。幸好阿诚哥膝下有个孩子,明家才不至于绝了后。
明台思想飘浮,明镜则继续慢声细气的重复着自己临行前明楼的叮嘱,说他让自己代为转达,“你大哥要你在学校里认真学习,不要贪玩,偷懒。还有哦,不要见着漂亮女生就追。”
“哪有贪玩偷懒,大哥老是造谣。”明台回过神,眼珠一转,将脸庞凑近了,讨好地笑着说,“大姐,干脆我跟你一起回上海吧——你们都在家,只把我一个人丢在外面,我可要伤心了。”说到最后,明台微微噘起嘴,语气里现出一丝恰到好处的埋怨。
“不行,你乖乖的留在香港读书,别总想着回上海……”
“你们送我到香港来,无非觉得这保险嘛。其实这里一样乱,成天封锁交通,一到晚上就分区停电、戒严。学校里有的时候连水都没有,您看,我好久没洗头了。”明台说着,把自己的头垂下来,让明镜看。
明镜定睛一瞧,明台的头发确实有些脏。想到这孩子自从进了明家,就一直被自己千娇万宠,生怕他受了委屈。哪怕是明楼,表面上对幼弟的教育很是严格,实际上也是疼爱得紧,但凡拿给明台的东西,都是最新最好的。此时明镜听明台这样一抱怨,就觉得确实委屈了幼弟,真真的有些心疼。
“你下午还有课吗?”
“没有啦。”明台摇头。
“那这样吧,姐姐带你先回酒店,让你好好洗个澡,晚上一起吃饭。”明镜慈爱地摸了摸明台的头。尽管心疼幼弟在香港生活不方便,可明镜考虑到上海如今风高浪急的局势,便觉得香港还算是一个不错的避风港,遂忍住了这份疼惜,提出让明台跟自己回酒店一趟。
明台见自己的任务目的初步完成,也毫不掩饰自己的喜气,反而趁势闹着要明镜给自己洗头。明镜伸手不轻不重地掐了掐他的脸,问他:“多大人了?还撒娇。”
于是,明台鼓着腮帮,连声叫疼。
明镜说:“还知道疼,这么大了还撒娇,羞不羞啊?”
明台说是撒娇撒到底,不能白背了这个名声,要名副其实才好,弄得明镜哭笑不得。在不安定的战乱生活中,明镜在明台身上感觉到了温暖与安定,增添了她对心纯如水般小弟的怜爱。
明台察言观色,继续缠着大姐提要求:“还不止洗头呢,姐姐替我买桂花年糕吃,还有老婆饼、杏仁饼、龙须糖、煨鱿鱼、五香熟花生……”
明镜听明台吧啦吧啦说出一大串吃食名称,不禁感到好笑,“你一个人吃得了这么多吗?”这孩子,究竟是谁把他娇惯成这样的,从小到大就爱撒娇!
明台自鸣得意地说:“吃不完,带回去给同学吃。”
明镜顺口问:“男同学?女同学?”她原本没指望明台说出个甲乙丙丁来,谁知她这一问,明台却露出了个明显的欲言又止的表情,让她想忽略都难。明镜顿时起了好奇心,匆匆追问道:“你难道真是打算带给女同学?”
明台便摆出了一副痛下决心的模样,从容地点了点头,“大姐,其实呢,我真想交个女朋友。”
“什么?”明镜惊讶。
“大姐,我已经长大了。《诗经》里不是也有写嘛,‘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当明镜看见明台那种特有的眨巴眼睛、嘴角上扬、恬脸卖萌的笑容时,她就知道明台是来真的了——过去那些年,每当他露出这种表情时,总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现今的世道,年轻人都讲究自由恋爱。明台在国外留学,虽然时不时亦在家里发表下浪漫宣言,但认真说想当作女朋友的,却是一个也没有。明镜也曾经笑着打趣,问明台想娶个什么样的妻子,他一口咬定要找个灵欲合一的恋人,爱情这种事情,原本便是宁缺毋滥。
想想明台今年也有二十三岁了,明镜心中颇多的酸楚和喜悦。她终于看到自己一手带大的孩子即将要成家立业了,内心的重重感触一时间真是无法细细分辨言说。含蓄自持地点点头,明镜做出一副轻松的样子,说:“那个女同学是个什么样的人,说来听听。”
“大姐,她叫于曼丽,我们是一起学习的时候认识的。她呢,很漂亮、很可爱,也很伶俐聪慧。但最重要的是,她品性好。大姐,你知道,我最看重的,就是一个人的品性。”
“真要像你说的这样好,我倒是真该见见。”明镜好笑地注视着明台,看来这个叫于曼丽的女孩真的非常让明台上心,他聊起她的时候啊,那种欢喜都清晰的表现在了他的眉间眼底。
“大姐,有机会我一定介绍给你认识!要不,就今天晚上吧,我把她约出来?”明台觉得,带女朋友见家长什么的,真是太愉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