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画扇无悲(01) ...
-
东土之上,是华胥之境。丹堙,烟州,皆在其中。
丹堙这百年来富甲一方。有百里桑竹,千亩良田,还有连山的美池。每日拂晓皆有凤鸟高啼,日落时分,天幕四合,总有皓月当空星辰连延。
丹堙的君主墨翎身体抱恙,有数日未理朝政,帝后颜氏代其接待前来觐见的外族权臣。
庭下是逐月族的卜师。逐月族久居烟州梨花坞,是丹堙的附属国。
隔着一道八扇彩绣玲珑屏风,卜师白发苍苍,垂首道:“臣唐突了。”殿内空荡地传着回声。帝后闭着凤眸,捻着紫檀木的佛珠串子,钗上的璎珞时不时的发出轻响。卜师一头冷汗,顺着脸颊滴下来,浑身一阵热,一阵冷的。庭前的滴水观音吸饱了陈露,从叶尖滚出一颗水珠,欲滴未滴地凝在那里,然后“嗒”的一声滴到白玉砖上。卜师惊了一下,讲头垂得更低了些。帝后手里的佛珠停了一瞬,启了朱唇道:“所谓何事?”
卜师弓着腰,拱着手,从腿肚子绷起一根弦,战战兢兢地禀告道:“臣闻吾皇身体欠安,以为有煞星袭上华胥莲池,却观到尘世有日月同辉之兆,若非陛下铁骑亲军所布阵法,唯恐大患将至……”
卷帘轻响,九鸾凤钗晃着光在殿内流转。帝后仍眯着眼,似休憩养神,缓缓的捻着佛珠,细微的响动,夹杂着若有若无的一声:“荒唐。”滴水观音又滴了一滴晨露,“啪嗒”一声,卜师已跪下身来,伏在地上,打着颤道:“臣惶恐。”
钟磬声传入殿内,紫檀佛珠停了下来,帝后抬起手臂,几名侍女赏了卜师一个玉如意,请他离了大殿。
七岁的太子蹦上了石阶,跑到帝后身边。她和善的笑了笑,顺了顺他的头发,问道:“禄儿,去拜见过你父王了?”几案上摆着瓜果,一串葡萄水灵灵的泛着光,禄儿取了一个葡萄,丢到自己嘴里。帝后拍了他一掌,轻斥道:“没规矩。”禄儿吐了吐舌头,乖巧地立在母后身边,脆生生地说:“父王精神好了些,仍是有些糊涂,偶尔还管我叫墨白。”
龙涎香烧了半柱,袅袅腾腾地散着烟气,帝后出了回儿神,把手搭在禄儿肩上,说:“你父王过几日就好了,晌午暖一些就去找师傅学骑射吧”
镇子入了梅雨期,街上的行人手里都撑着把伞,路面上始终是潮湿的。也分不大清此时究竟是下雨还是阴天,总之是天无半刻晴。抬头看见了太阳,一低头,雨点就顺着脖子滴进领子里。
悦来客栈的老板乐开了花。但凡天色不好,东家的小贩,西家的街坊,都要在他店里喝口茶,收入可观。他想起楼上地字号的包房那小两口的房钱不够了,吩咐小伙计送些茶点,顺便问问他们是不是还要接着住。
地字号的屋子条件一般,好在它宽敞,墨白二人让老板加了个铺位也没觉着拥挤。小伙计来得不巧,门没锁,两个人却谁都不在。
还没人知道,客栈后面的一片荒地已经被开垦成的菜园子,种着豆角,南瓜,土豆,还搭了架子种了紫玉葡萄。墨白不知从哪找了一张大得没芭蕉叶叶子,搭在头上,倚在葡萄架下睡得正酣。葡萄架搭得巧,等枝蔓长齐了,就是一间可以乘凉的小藤屋。百里期劈了木头制了一张极为粗糙的桌子摆在上面,摇摇晃晃的在那桌子上画扇面。
扇面上勾勒着一株早樱,樱树躯干错落,枝叶繁多,樱花仅仅点缀其上,两三朵而已,早春的盎然生机尽然体现。还没有点那几点红,百里期瞧着颇为心仪,想到要卖掉,反而有些舍不得。前晌画好的几个扇面干得差不多了,他将它们好生收好,犹怕一场大雨淋下,几天的辛苦就毁于一旦了。
当日他找到了小狸之后,就一点都不愿意再回去当和尚了。他有七载在书院打杂,也跟着读了书,他隐隐地对功名有所希翼,当然他也知道现在还有些不切实际,所以也没有明白着告诉小狸他的打算。主要的问题还是他去京城的盘缠还没有凑够。好在,还有些银两,两人可以暂且住下,先画些扇面赚赚银子,他是这样盘算的。
芭蕉叶翠得像可以拧出水来,随着风略有掀动,恰好遮到墨白的鼻子,墨白睡得不知今夕何夕,葡萄架上的凝露顺着芭蕉叶滴下来,沾湿了一寸衣裳,她毫无意识。百里期伸了一个懒腰,靠着桌子瞧了一会儿墨白,走过去把她头顶上的芭蕉叶移了些位置。
墨白皱了皱眉,睁开了眼睛。引入眼帘的先是一片碧绿。她甩了几下脑袋,把芭蕉叶甩出去,揉了揉依旧惺忪的眼睛,见着百里期笑盈盈地望着她,抹了两下脸问道:“到吃饭的时候了?”
芭蕉叶被甩得挂在了葡萄架上,又掉了下来。百里期摇了摇头,伸手欲把墨白拽起来,道:“我画好了扇面,来看看吧。”墨白伸长的胳膊把芭蕉叶盖回到自己脑袋顶上,蜷起来,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闭着眼睛挥了挥手说:“怪没意思的,我再睡会儿。”说着话就歪了头,闭上了眼。
早樱的扇面摊在桌上,百里期填上其中所缺的朱红,细笔微描,寥寥三笔就已神似。
葡萄架上的水又顺着芭蕉叶滴下来,正滴在墨白的鼻子上,墨白用手蹭掉鼻子上的水,不爽地嚷道:“都怨你,都睡不着了!”百里期手一抖,这一笔略有些歪仄,不过无关大雅。他搁下了笔,招手让墨白过来,道:“看,今儿这副扇面,甚得我心。”
草草地略过一眼,墨白打着哈欠问:“你画的梅花?这花也忒小了些。”
百里期恨铁不成钢地咬牙切齿道:“这是樱花,樱花!”
墨白“哦”了一声,贴着那扇面看了几眼,被上面墨汁的味道呛得直打喷嚏,她又问道:“这樱花都没有花蕊,鬼才能分辨出来。”
百里期继续咬牙切齿:“这是写意,写意!你懂不懂?”
南面乌黑的云头飘过来,没有在此留有片刻。黑了一阵的天,晴好得也快。墨白一只手遮着额头远眺,拽着百里期的袖子就要走。百里期顾着他的扇面,还不肯走。墨白甩开他的袖子说:“你不走,就等着被淋成落汤□□。”
先画好的几幅扇面,好生收在箩筐中,即使下了雨也不。百里期细细端看那早樱图扇面,墨迹还没有干彻底,收也不好收,不收,下了雨也就没法看了,更不用说还要卖了它。墨白见百里期没理她,凑过去也瞅了几眼。撇着嘴道:“就是把破扇子,你把它丢在这里也不会被人拿走的。”
墨白敏锐地听到远方浅浅地雷雨声,很是着急,拽了拽百里期的袖子,企图引起他的注意,未果。她只有说:“你不走,我可走了。”
起风了,菜畦里的杂草菜叶,一会儿往东倒,一会儿向西歪。镇上卖瓜果的小贩,见风一起,就收了摊子。卖鸡蛋的不剩几个蛋了,折着本卖给了布衣妇人,妇人取了剩下的鸡蛋,背着背篓里的娃儿喜滋滋地往家里赶。悦来客栈的伙计多开了一扇门,等着财源广进。镇东庙里的老和尚正敲着钟,觉得像是掉了雨点,钟都没敲够数,就回了厢房拿遮布遮起了柴火堆。
眼瞧着天阴的厉害,百里期慢条斯理地说:“这扇面上的墨迹没有干透。”墨白无奈地长叹了口气道:“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就算看着它,它该被淋湿也还是会被淋湿的。你的眼神又不会防水。”
“说得也是。”百里期呆看了一圈,周围没有任何得以避雨之处。很犯难。
墨白一张小脸皱成一团,掐了一把百里期腰上的肉,没想到这家伙看着干巴巴的腰上竟然有肉。百里期被掐惯了,没躲也没有交换,听着墨白道:“你就这么把它举回去不就好了吗,还能让你装一下翩翩公子。”
要么怎么说百里期的潜力极大呢。他束发束得端正,把衣角一摆,扇子在胸口缓缓的一扇。旁边还有一个娇俏的小娘子,引得路上行人没一个不看他的。也是,变天如此之快,街上都是匆匆行走的赶路人,就这二位闲庭信步。
后面一个黑瘦的小子跟了他们许久,疾走了两步,窜到百里期边上问他宏源戏班有意纳二位入驻梨园不知二位意下如何。自然是没什么回话了,百里期端着架子,头都没有歪一下。
菜畦紧邻着悦来客栈,就几步路的功夫。由着二人这么走,雷声一鸣,雨水“哗啦”下来,墨白拉着百里期躲得快,身上沾湿了一点点,扇子湿了个透。
两人在大堂找了个避风的位置坐下,小二上了一壶茶水。百里期心疼他的扇子。墨白懒得理他,摇摇曳曳上了二楼回房间补觉。一个粉玉雕琢的小姑娘爬上了椅子,站在椅子上,瞪圆了一双眼睛,对着百里期道:“大哥哥,能不能把你的扇子送给我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