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agnarok》琉璃蓝泽

9、第九章：赤金天空为底的深青桂冠

　　石砌的长廊不断回旋，层层叠叠的墙面，无数道路伸到黑暗里。
　　这里只有寂静和阴凉。往前走，直行，向左，往右。石板一直绵延，有时候到尽头，有时候是分岔口。走过拐角，尽是相似的景象。
　　这里没有窗，日月星辰被隔在外面，黑暗似雾气般弥漫。只有无尽重复的单调。
　　迷宫。

　　手里握着的青铜剑闪着黯淡的光，渴求鲜血的热度。
　　幽黯的迷雾之中，撒加前进着。
　　潮湿，冰冷。巢穴，无尽循环的世界。
　　这里有一个怪物，传说中的怪物。它要啃噬女神城邦的血肉。你要把它找出来，然后杀死它。
　　隐约地，有声音在他脑海中低语。而后，无数低微的声音在过分的死寂中开始幻生。

　　这里如此黑暗寒冷，我的灵魂瑟瑟颤抖。我心沉重昏聩，如在迷梦。我在这里迷失了道路，找不到出口。我已遗失自己的名字，也逐渐将遗忘自己从何处来。

　　直到某种声音，某种声音，潮水一样低沉、心脏跳动一样有力。它压过所有在他脑海中的窃窃私语，在它们之上作响。如此清晰真实。

　　他握紧了手里的长剑。

　　在黑暗里，怪物向他缓步走来。扰动的阴影中逐渐现出形状。
　　慢慢绷紧的空气中，它出现了。
　　血腥的，令人恐惧的，丑陋的。
　　迷雾散去了，它露出了真容。
　　就在他看清它的刹那，巨大的力量犹如权杖穿过他。他的意识猛然从沉眠的深渊中惊醒。
　　那是他自己。

　　黎明时分无比幽暗，双子宫空气阴凉，眼前是直入沉黑深处的石墙和青石穹顶。撒加有些迟疑地抬起手，捂住眼睛，触到额头都是冷汗。
　　醒来的瞬间，他以为自己还在那里。无尽的，找不到出口的，怪兽盘踞的迷宫。
　　他在黑暗中静静等待，等待梦魇渐渐蜿蜒退入阴影中，随着夜一同离去。
　　白昼降临了。

　　到了早餐的时候，撒加还在想着那个梦。但它已经变得遥远模糊，且在昼光之下显得渺小可笑。
　　“撒加？”
　　他的手微微一颤，转过脸，看到艾俄罗斯微笑的表情。
　　“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撒加随口回答，“梦见自己在一个古怪的迷宫里，大概是最近练异次元空间的后遗症。”
　　他们又随便闲聊了些话。偶然的一瞥，撒加看到不远处的桌边多了个陌生的小孩。
　　冰蓝长发和眼睛，极地冰川那种浅淡冷静的蓝。浅色发丝环绕下的容貌极明媚艳丽，是爱神鲜血浇灌的玫瑰，春光般纯净辉煌，属于童话和神话的梦幻之美。
　　那小孩正拿着勺子舀汤，神态却是与热情华耀的容貌不符的淡漠平静。
　　“那是阿布罗迪。”艾俄罗斯顺着撒加的目光望过去，向他解释。“双鱼座的黄金圣斗士，来自格陵兰。来得不久，又经常不在，你应该还没见过。”
　　撒加点点头。阿布罗迪让他觉得无端相似、第一个想起的人竟是卡妙。两人都带有雪国特有的冷静。卡妙气质清贵冷峻，令人想起冰晶和雪花；相比之下，阿布罗迪的冷静偏于泰然自若的从容和漠然，是无波澜的冬日湖面，仿佛对于自身那种充满生机的夺目之美毫无察觉或在意。非人间的美。

　　早餐过后自然是日常的训练。
　　星尘从他眼中飘落。撒加伸开手，细小的光芒环绕着，小宇宙的余波。
　　女神赐予了你何等强大的力量与荣誉啊，撒加。
　　你要何以为报呢。

　　不，这岂是与神在行交易。神要从你身上需求什么呢。你们不是倚仗她，以她的权杖和荣光为源么。
　　你要奉上何等的献祭，使神悦纳你，说，你配得上我给你的。
　　或者，至少不使其蒙羞，以无言的面纱遮脸。

　　加隆。他想。他的脸庞从思想中浮现，犹如从黑暗的迷宫中浮现。

　　诚如教皇所言，决定黄金圣斗士的都是天赋。他们往往极年幼之时就已经掌握了强大力量，远高于地上的众民，心智成熟也远胜外表。待稍大些，他们便各自待修炼地，很少回圣域。不过这并无多大不便，对于他们来说，世界的距离也不过是一栋小屋的各处而已。
　　神的眷顾降落在你们肩上，把冠冕放在你们头上。属命运的光辉星辰。
　　你们就为神行义路，使恩慈荣光照耀众人。

　　我闻到腐朽的气息，就是古久尘封记忆的气息。
　　周围一切光洁鲜艳，然而我知晓我被困在过往梦境里，真实只是败坏坍圮的废墟。
　　恶灵喧嚣。重复轮回，不断遗忘自己，要靠牺牲的鲜血唤醒意识，继续维持。犹如为它提供转瞬衰竭的能源，为它上紧发条。
　　我管这类徘徊不去的亡灵状态叫尸居余气，多么符合我招式的名字。
　　虽然如果教皇要是知道肯定又要大摇其头，说我滥用成语，枉费他的苦心和精力。
　　管他呢。

　　迪斯马斯克吸了最后一口烟，丢在地上踩灭。
　　“亡者就回到亡者的地方去吧。”

　　迪斯马斯克给人的第一印象并不像为正义而战的黄金圣斗士，而像杀手。在更进一步熟悉之后，这个印象会更被加深。他的信仰并不纯净如银，而是阴郁的虚无。因为年岁较长，就时常被教皇派去任务。他完成任务，又不做多余的事，于是举止便还像个圣斗士。
　　但说到底，他是冷漠的，对于自己所行的正义并无发自内心的自豪和骄傲，为自己增添额外的责任和慈悲光环。他不费力从邪恶中分辨无辜，从罪中把纯洁摘出。当他行使正义的剑时，并不叫它只落在罪人的肩上，不顾念被波及的善良人。
　　那只有神才做得到。他说。况且神们自己也是如此。神话里我们不是时常看到为了一人的冒犯要叫整个军队降瘟疫死去。为了一个人不自知的罪使整座城降灾。为了一个被害者的血要使整片大地荒芜不落雨。
　　本是如此。

　　于是他身上血腥气越加深重。不过他并不在意，也并不把罪放进心里。
　　死亡的面具，迪斯马斯克实在是个杀手。

　　他杀戮，也拯救，与超自然的怪物搏斗。不过他喜好的，还是那种类似大型除灵的任务。
　　其他工作都是圣斗士能做的，由谁执行，并无区别。唯有这种，与他的能力相联系。
　　圣斗士的能力与所属的星座相联系。星座为因，能力为果。然而对于迪斯马斯克而言，在他成为圣斗士之前，他就已经学会运用自己的能力，并将它作为自身存在的一部分。
　　在以后，教皇唠叨了很多，作为圣斗士的光荣和责任，背负的注定的命运。都是些慷慨激昂而伟大的话语。它们像水滑过荷叶表面一样，在他心中留不下痕迹。
　　唯有能力，让他相信那是自己的天命，确实是为了某种目的而存在。
　　自己想要做什么，能做什么。

　　幻象砰然破碎，新鲜空气和阳光拂进来，照耀着灰尘。
　　他转身离开。

　　撒加前往教皇厅，无疑要路过双鱼宫。早上跟艾俄罗斯谈话之后，就对原本空荡荡的双鱼宫留了心。
　　宫殿内一如既往地大而无当，阴凉空旷。不过确实被更细心地打扫过，多了些摆设，有生的气息。花园里移栽了些玫瑰花丛，一个小孩拿着水壶和铲子正在忙碌，就是早上看见的那个小孩。
　　他们惯例相互礼貌地问候。阿布罗迪的说话风格很简洁，微妙地秉持着斯巴达人那种惜字如金的节制感。撒加察觉到，阿布罗迪确实对美有天然的向往和追求，一切唯美的，绚烂的。这从他打算以玫瑰花为武器就看得出来。另一方面，他的喜爱却并不是灼烧烈焰般的狂热，他的思维和话语像他故乡格陵兰岛一样冷静，凝冻的冰面上偶尔现出底下流动的影子。爱神的外貌下是幽谷隐居者的灵魂。

　　教皇坐在御座上，看见撒加和阿布罗迪进来。
　　他们说话，相互问答，然后又退下。
　　都是些惯例的事情，都是些陈旧无新之物。

　　他看见星辰的轨迹正在缓缓运行闪现。他们都陆续出现了，青春的，强大的，发着生命的金光。聚集到圣域里来。
　　神的战士，这些非凡者。每个都光芒四射，伟大的责任。古代的英雄，桂冠在额头上，出生前就注定要行的事。在神的引领和笼罩下前进，夺得荣誉。
　　已经开始了。
　　他一个个地想着他们，面孔，性格，未来可能会有的命运。这次整个故事会怎样成型发生。最后，他的思维定格在沙加身上。
　　据说他是佛祖的转世。

　　我是一位王子，我并不侍奉他人。
　　沙加的话语空幻地在教皇厅，在他脑海中作响。

　　而我自己就是神，我也不侍奉他神。我知道自己是谁，将成为谁。
　　那么，你为什么愿意来到圣域，成为圣斗士呢。
　　因为我清楚这是我此生的宿命。我要经历甚多，籍它撕去眼前和心上的荫翳，看清火坑三界，使自己成为完全。
　　即是所谓修炼。

　　教皇笑了笑。
　　新鲜空气涌进了陈旧故事中。
　　阳光照耀着他面前的地毯，鲜红得像血。他的手滑出长长黑袖的笼罩，搭在御座的扶手上，是与周围永恒庄严的一切不符的衰朽。

　　梦境是一种很奇怪的存在。你即睡着，又醒着，在另一个世界里神游。有时候它是人心中所思，有时候是怪诞的异世界。有时候它只是混乱无序无逻辑，醒来即忘。有时候，你还能接着上一次的梦，继续进行下去。

　　那个与撒加相同面容和身形的人向撒加走来。
　　无需多言，撒加就知道眼前的是那个怪物，是女神城邦中的阴影和罪恶。他接下这个任务，深入这里的核心，为了斩杀它。
　　它站在离他不远处，停下脚步。
　　撒加握紧手里的青铜剑。它似乎并没有可见的武器在身上，然而它背后黑暗深重，涌动着。
　　无视了撒加备战的姿态。它微笑一下，开始用一种自如的态度说话。
　　“请不要以为我是什么愚昧无知的平民。生我的母亲乃是一位王后。”
　　它环顾四周，黑沉沉的无尽迷宫。
　　“他们夺走我的一切，将我从光耀灿烂的故乡放在这世界里。我昏昏沉沉，在这里迷了路，不知道该如何回家。”
　　撒加忽然想到自己之前听到的那些飘荡在周围的窃窃私语。

　　它的脸映在青铜剑的寒光中，仿佛撒加自己的脸。

　　“放弃吧。”沉默中，它突然说。“你现在杀不了我。”
　　它的身影逐渐隐入无边黑暗，又像是黑暗过来笼罩了它。
　　“为什么。”
　　撒加想走上前去，沉重身体却极力拖住思维，让他一动也不能动。
　　“因为你尚不知道我的名字，也不知道我是谁。”
　　连我自己也已遗忘。
　　话语飘荡在阴冷空气和迷雾中。
　　你不真正了解这个故事。然而终有一日，会使转瞬即忘的此刻有意义，成为道路。
　　我会获得自由。
　　而此时，你同样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也不认识自己。

　　你的名字。
　　你能想起来吗？

　　沉重昏聩的思维里一片空白。
　　他从梦魇中又一次醒来。

　　撒加。在黑暗中，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