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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烟柳画桥,风帘翠幕 ...

  •   临近年底,杭城人都挤到街面上,原本就寥落的风景更显萧条。岸柳秃枝映着青灰天色,饶是灵动如西湖,也掩不住死气沉沉。冬日清晨的湖面笼着苍茫水汽,一两只灰色水鸟间或掠过,在水面轻轻一点,衔了什么便扑翅回旋上天。
      前代文人题过词的锁澜桥于苍茫水色中兀自伫立,如一位遭受冷遇的美人,妩媚自持。柳枝撩过桥洞,一截乌黑的船头自洞中探出。船舷上立着一只鸬鹚,体布黑羽,翠目黄喙,茕茕孑立,似与其他水鸟不同。
      船上却似并无人迹。
      待船行至湖心,却忽闻一声口哨,那船头所立鸬鹚立刻腾身钻入水中。一顶青箬笠被人抛出,从船篷中出来个身披绿蓑衣的身影,那人打个哈欠伸个懒腰,青箬笠重新戴上,盘腿坐在船头,仿佛在江南冷寂的阳光里入了定。
      片刻鸬鹚从水中跃出,跳上船舷,抖了抖浑身羽毛,水溅了蓑笠翁一身,后者倒笑起来,朗朗笑声随着湖中水波消弭于浩渺水面。鸬鹚低下头,将囊喙中的鱼吐到船上,只听那蓑笠翁惊叹,“黄尾、鲫鱼、清潮,哎呀,还有一条鳌花,小黑越来越厉害了!只是……”他捧起了鳌花鱼,“现在还不是吃鳜鱼的时候哪,得等到来年惊蛰,冰皮初解,桃花始华,前年埋的桂花酒也正正好的时候……啧啧。”
      一边的鸬鹚不愿理他,只扭过头去啄翅上的羽毛。
      到底还是将那鳌花鱼放回到水里去了。
      蓑笠翁收拾起船板上的鱼,拿斗笠盖了面,又支腿在湖上飘了半日,至霜露初降,才将船摇回岸边。撤了斗笠蓑衣,拎着装鱼的布袋从船上下来的,竟是个风华正茂眉清目秀的青年郎。
      青年与街面上的张三李四似乎都很熟,一路左一个“李大伯您家母猪还好吧?”右一个“赵大娘您家孙子怎么样?”,招呼打得好不热闹。
      越是临近年关,临街的夜市便越是繁华。这热闹得一直持续到元宵的花灯节结束才算是个终结。青年一路笑眯眯地往前走,直至走到一灯火通明喧闹非凡的酒楼门口,身子一歪,拐了进去。
      酒楼的牌匾上赫然题着漆金的三个字——楼外楼。

      刚一进去,就被厨房小厮迎了满怀。
      来人一身油烟味,抱着他大腿哭爹喊娘,“柳柯柳大爷您可算是来了!”
      柳柯拨脚,布袋往身后一甩,“怎么了?”
      “有客人点了‘活鱼’,指名道姓要你做啊!”
      秀眉微蹙,“没跟他说我是来去如风的柳大厨,并不是常驻楼外楼的?”
      “掌柜的解释了!可是那人说没关系他等得。”
      “既然人家愿意等,就让人家等着呗,你急什么。”
      “可、可是已经等了一个时辰了!听掌柜说是、是沈三爷请来杭州赴任的探、探花郎的宴席……沈、沈三爷等得脸都绿了!”
      柳柯往楼上的雅座瞥了一眼,心里啐了一口,嘴上大声道,“不就是个沈三爷和探花吗?结巴什么!告诉他们想吃本大爷的鱼,就给我再好生等上一个时辰。”
      挥开想来捂他嘴的小厮,大步往后厨走去。
      一个时辰倒不是柳柯说气话。
      他下厨有怪癖,事无巨细,慢斯条理。鱼鳞得用手剥,一片一片剥得干干净净,内脏与骨骼牵连处也得收拾得一丝不苟。下刀时,循着鱼肉肌理,比划个半天才切下去一刀。旁人催得再紧都是这副死德性。有人好奇问起,他道,“人吃东西,吃得是个心意,否则与畜生有什么分别?”
      柳柯嘴贱,但就是有人买他账。因为经他手而成的菜肴确实不比寻常,说是能吃出个文人墨客的风雅来。楼外楼掌柜看透杭州这帮子附庸风雅的人,就寻思着把柳柯纳到自家后厨来。
      柳柯自命江南风一般的男子,赛西施去请的时候还不允。最后是用两坛十八年陈酿交换,这才同意在楼外楼当个特供帮厨。所谓“特供帮厨”便是指,爱来来,爱走走,但是每年必须在楼外楼做满十二道菜。
      柳柯的限量版菜肴,这个噱头已经足够吸引人。
      沈三爷想在探花郎面前点道柳柯的菜显摆也不是没道理的。
      鲜活当季的鲫鱼清蒸,撒上葱花后,再往鱼嘴巴里灌一条活泥鳅。泥鳅遇热扭动不止,从外面看,鲫鱼腮盖启合,就像是活鱼。柳柯认为这菜太残忍,做过一次后就再未做,再加上心里对沈叔斐这本地大土豪很不屑,蒸完鱼后撒好葱花,便叫人上菜。
      跑堂的看了眼菜,心下戚戚然,“柳公子,这是‘死鱼’啊……”
      柳柯解下厨巾,端好托盘,“说得好!死鱼!他沈三爷等我这么久,自然是该给他点好彩头。”
      跑堂的不知怎么给沈三爷捏了把冷汗:等了两个时辰,等来这么个霉头……

      推开楼上雅间三潭映月的画屏,见两个二十出头的男子隔桌对坐,坐南朝北的那个一身苍青色粗布衣,温润舒朗文质彬彬,靠窗的那个一身锦绣绸缎,轮廓凌厉。
      柳柯挑挑眉,心道这扫一眼,高下立见。
      清了清嗓子,阔步而入,“两位公子点的翡翠‘死鱼’,久等了——”柳柯拖长尾音,将菜摆到文弱男子跟前。
      沈叔斐的眼光钉在他背后,跟了一路。
      文弱男子扫了眼鱼,“沈兄等了两个时辰的,便是这鱼?”
      柳柯抢道,“正是。”
      “方才听菜名是——”
      “翡翠死鱼。”
      探花闻及‘死’字不禁皱眉,“沈兄点这‘死鱼’是何用意?”
      沈叔斐在对面折扇缓摇,瞥了眼柳柯,道,“大人有所不知,这菜原为‘翡翠活鱼’,乃是将一条活泥鳅送入蒸熟的鱼腹中,泥鳅鼓动鱼腹鱼鳃,故称活鱼。此菜啖罢,盘中只剩一条死泥鳅,乃为活活烫死闷死所致。叔斐思及大人仁心仁德,断不愿见此惨象,是故命厨房将活鱼改作蒸鱼。谁知庖丁粗陋,不懂避讳。如有冒犯,还请大人见谅。”沈叔斐说着,便起身朝男子遥遥拱手。
      柳柯被他一句“庖丁粗陋”气得直哆嗦,还要见沈叔斐重新落座后,冲他微笑致意,“柳公子如此给面子亲自下厨,不枉沈某等这两时辰。满城春风柳柯柳公子的菜向来可遇不可求,大人您快尝尝。”
      柳柯听着他巧舌如簧,真想一口啐到他脸上去。但当着探花郎的面撕破脸皮,以沈叔斐的手腕,他柳柯在杭州怕是一点清净也不用享了。口舌之快与长远利益两下权衡,终是一扭头退了下去,哪知身后道响起那探花郎的声音,“柳柯柳公子……?”
      他不耐烦地止步,扭头,“怎么?”
      探花郎却惊喜起身,上前几步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
      柳柯皱眉,什么跟什么呀?科举考傻了吧?
      探花郎却激动的拉住了他的手,“我是赵汜啊,你不记得了?”
      赵四谁啊?
      噢,赵四。
      “赵汜!”柳柯总算是想起来了,“城头捕鱼翁隔壁李翠花家远亲赵狗蛋家的孙子?”
      沈叔斐在旁边扶了扶额。
      “是啊!”
      探花赵汜与柳柯之间的往事就是段寻常的尝与少年游,有出息的少小离家十年寒窗中了探花,没出息留在杭州插科打诨混了个“满城春风柳”的虚名。
      赵汜来杭赴职虽是衣锦还乡,但到底物是人非,心中颇有些寂寥,此时遇着柳柯喜不自胜,硬拉下柳柯,一起喝酒怀想少年往事,酒令行至深夜,才算罢休。
      柳柯和赵汜都喝高了,沈叔斐带来的一顶软轿送了赵汜回府,另一坨烂泥却颇有些难办。

      凤眼斜睨,沈叔斐拿折扇捅了捅趴在桌上的某只,“喂,醒醒。”
      柳柯拿手一挥,翻了个身,露出通红的面,朦胧醉眼半开半闭,映着一室灯火,摇曳不定。沈叔斐一怔,轻咳一声别开眼,“才喝几杯就醉成这幅德行,恁地没出息。”
      “沈大土鳖你抱赵汜大腿……才真没出息!”柳柯心智虽还清楚,说出来的话却七拐八弯,软得不成样子。说着撑起来身子,手又不安分地探去拿酒杯,却被飞来的折扇狠狠一抽。柳柯飞快缩手,眉头慢慢皱起,“赵汜人……人都走了……大土鳖你怎么不走?”
      沈叔斐将他面前臂长范围内的酒都撤走,问,“你住哪里?送你回去。”
      “我住西湖水龙宫,土鳖与狗不得入内。哈哈。”
      沈叔斐眼角一跳,直接拦腰把柳柯扛到肩上,走到楼下问掌柜,“柳公子住哪?”
      赛西施看到沈叔斐脸都黑了,连忙朝外一指,“野鸭埠头那只船!住那里!”
      沈叔斐点头,欲走。塞西施又连忙唤住,“沈、沈三爷!柳柯嘴是臭,但、但心肠是好的啊!你、你别……”
      沈叔斐没耐心听她说完,大步流星而去。
      楼上雅间沈叔斐带来的下人面面相觑:左右他们还在呢,一个醉鬼,怎么能劳驾三爷亲自上阵……
      柳柯被沈叔斐倒挂一路,到了船边刚一放下,终于不负众望地吐了,吐了沈叔斐一身。吐完,再加上冷风一吹,柳柯清醒不少,清醒后第一件事是指着沈叔斐大笑不止,“看你沈叔斐衣冠楚楚人模狗样,现在露陷了吧!哈哈哈哈!”
      沈叔斐黑着脸脱下外衣丢在地上,跳上柳柯的船弯身钻进船篷。
      柳柯急忙跟上去,“你做什么!”
      沈叔斐闷声道,“找蔽寒衣物。”
      “沈叔斐你还真不拿自己当外人!”
      沈叔斐拿着一件粗葛衣又钻出来,嘲讽道,“最不入柳公子眼的商贾行径,沈某今天不过一一做实了而已。怎么柳公子倒像是第一次认识沈某人,以至于一惊一乍少见多怪起来?”

      柳柯与沈叔斐结的梁子,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全杭城都知道柳柯自命清高,生平顶瞧不起张口孔方兄闭口阿堵物的商贾之流,而沈家乃杭州商贾大户,杭州地方几乎一半的赋税来自沈家。沈家子弟也是个个精于计算长袖善舞,沈家大公子负责管理本地家族产业,二公子在徽、浙、沪之间跑商,而三公子也就是沈叔斐则负责疏通地方大户与权贵。
      早年柳柯在西湖上钓个鱼总要碰上沈家歌舞升平的画舫,沈叔斐在船舱里与达官贵人推杯送盏八面玲珑,刀削的眉峰总舒成一弯,柳柯看得直皱眉。沈叔斐为了讨好贵人来请过柳柯几次,柳柯都冷嘲热讽拒绝了。后来进了楼外楼,与他打照面的机会愈加多,柳柯在楼外楼里做的十二道菜,有八成是被他点走的。
      柳柯躺在船头吹着冷风回想这些,脑海里又掠过方才他嘲讽的神情,心下反倒有些怜悯。
      第二日日落时分,柳柯提了刚钓的几尾青潮鱼,去官衙探望赵汜,被告知大人有客。柳柯哦了一声,便立在前庭一棵梧桐树下等,等了没多久,下人又腾腾跑出来,“大人有请。”
      柳柯心道不是有客么?这就走了?
      走进门厅,心下了然了。
      赵汜莫不是以为昨晚三个人一同喝过酒,今日便能将他和沈叔斐一起招待了?
      太天真了呀……
      赵汜见是柳柯,笑容满面起身相迎。
      沈叔斐眼色斜过来扫了他一眼,慢悠悠地喝了口茶,搁下茶碗起身朝赵汜拱手道,“既然大人有客,沈某不便再多叨扰,这便告辞了。”
      赵汜面有难色,也回了一礼,“本官来杭不久,承蒙沈公子多番照顾,心中十二分感激。然则商贾官府瓜田李下,其中难处想必沈公子也晓得。日后行事若有冒犯,还请公子多多包涵。”
      沈叔斐闻言笑容温文,“大人言重了,不过是盒宝味斋的糕点,哪来瓜田李下。况且——”
      “宝味斋的糕点?”沈叔斐的“况且”被柳柯利索打断。
      带来的鱼被他甩到糕点盒旁边,一点不见外地拆了人家的糕点盒,拿了块桂花糕在鼻子下嗅了嗅,咬了一口。
      “呸!”柳柯皱眉吐掉,咬过的那块被他丢回盒子里,“宝味斋果然只有个名头好听!还有沈叔斐,这么难吃的东西还拿来送人,你丢不丢人!好歹也是杭州大富,凭这么盒糕点就想巴结杭州太守,这算盘打得不错呀?”提了糕点盒塞回他手上,“我和大人要叙旧了,你要拍马屁明天再来吧!”
      沈叔斐盯着他表情极精彩。
      “还有,昨晚借的衣服别忘了还我。”
      沈叔斐走了之后,赵汜颇为担忧,“沈家杭州大户,阿柳你这一得罪,吃苦得可是我呀。”
      柳柯围着小火炉炖鱼,不以为然道,“沈叔斐那人没这么小肚鸡肠。我都这样惹他几回了,也没见他报复我来着。”

      柳柯与赵汜约好泛舟西湖的这一日下了大雪。柳柯心道天公作美,兴致勃勃地在船头燃上红泥小火炉,又吆喝小黑去抓了条黄鱼,一锅雪菜黄鱼刚炖好,赵汜喜气洋洋的声音便远远传来,“阿柳!瞧我带了谁!”
      柳柯心里一震,瞧你带了谁?
      你还能带谁!
      半眯着眼,柳柯回过头,想看又不敢看。
      晦涩天色连下延绵白雪,蔽出十里茫茫。湖岸一线枯柳沾上微渺雪色,残条垂坠。稍远处,一抹黛色,厚薄恰好,似莹白玉身上一点剔透的翠,且柔且惹眼,把湖心那点雪,那雪上暂停的鹭鸶,一一比过,自带一番天成风骨。
      那抹黛色,却是沈叔斐。
      柳柯怔了一怔。
      另一道青色人影望见他,加紧步子跑来,柳柯朝他低吼,“你带他来干什么!”
      赵汜笑得天真,“今年的龃龉别带到明年去,一同游一次湖,一笔勾销。我已同他说好了。”
      “他答应了?”
      “嗯。”
      “一笔勾销这种蠢话你也信?”
      赵汜眨了眨眼,正欲说话,沈叔斐已走到跟前,眼光扫过船头的小火炉,眼里总算有点笑意,“雪菜炖黄鱼?”
      柳柯身子往前一挡,“那也不关你的事。”
      沈叔斐却从身后拿出个酒坛子,“若是配上十里巷的陈年老酒,也不关我的事?”
      柳柯鼻子一嗅,劈手来夺。沈叔斐立刻闪开去,一转身上了船。船身一晃,柳柯身形不稳,摇摇晃晃竟要栽到水里去,沈叔斐连忙伸手揽住他腰,往回一收,柳柯结结实实扑在他胸口。
      刚安全,柳柯眉头一拧,作势要推。
      沈叔斐箍住他,沉声道,“船不稳,别动。”
      柳柯瞪他,倒也安静下来。
      赵汜在一边目瞪口呆。【嗷嗷嗷我也目瞪口呆了啊捂脸捂脸捂脸】
      半晌,柳柯闷声闷气道,“就算我不轰你,这船也载不了三人。”
      赵汜立刻接口,“本官想起来还有一些公务没有处理,先走一步!”
      “诶?赵汜!”
      赵汜已经一溜烟轻快地跑远了……
      两人姿势诡异地立在风雪中的野鸭埠头。
      沈叔斐先开口,“柳公子还想喝酒吗?”
      柳柯惊疑道,“你不介意与我独处?”
      沈叔斐别开眼,“沈某只是想吃鱼。”
      十里巷陈年老酒诱惑在前,柳柯终于将船划了开去。
      风雪罩西湖,四下皆不见。船划开去没多久,岸上的景色便隐在茫茫雪幕背后,喧嚣隐落,恍若世间只剩下一湖、一船、一鸬鹚与身边一人,逍遥恣意。
      柳柯咪一口温好的老酒,哈出一片白气,满足地向后靠在船篷上,转目瞥了一眼正在逗弄小黑的沈叔斐,险些生出冰释前嫌的错觉来。
      “十里巷,十里香,名不虚传。”柳柯喝得胸腹温暖,不自觉叹道。
      沈叔斐让小黑停在他手臂上,喂了他一条小鱼,问,“这是什么鸟?”
      柳柯挑挑眉,嘴贱的劲儿又上来了,“怎么沈公子见多识广,却不认识鸬鹚?”
      沈叔斐手下动作一顿,斜飞过来一眼,柳柯一口酒呛到气管里。
      继续问,“养他作什么?”
      “咳咳……”柳柯咳得直起身来,半开玩笑,“山河寂寥,无人做伴便只好养只鸬鹚咯!”
      沈叔斐听罢沉默不语,望着小黑的眼神颇有些怜悯。
      柳柯眼看沈叔斐一条接一条的喂鱼,终于忍无可忍拉住他喂鱼的手,“喂,鸬鹚不是这么喂的……”
      沈叔斐转头,一脸真心求教,“那怎么喂?”
      柳柯扶额,“鸬鹚不是用来喂的……”
      “……”
      “看着啊大土鳖!”柳柯说着吹一声响亮的口哨,小黑立刻扑动翅膀钻入水中。
      瞧着沈叔斐一脸惊讶,柳柯简明扼要地答,“捉鱼。”
      没多时小黑就回来了,抖羽毛的时候水珠溅了沈叔斐一身。沈叔斐皱着眉狼狈地擦,柳柯在一旁哈哈大笑,“小黑好样的!”笑得太忘形,差点又仰天栽到水里,等虚惊一场恢复神智,人又倒在沈三爷胸口。
      接二连三地承他的恩,柳柯也有点难为情,“那啥,酒撒在你衣服上了……”
      沈叔斐也不松开他,只是沉默。
      柳柯听到炉子上温着的酒煮沸了,咕嘟咕嘟地响着。

      大雪连下几日,柳柯骨头虽硬,小破船也扛不住连日的风雪。年二十九那天要不是赛西施记起来让跑堂的去野鸭埠头瞧一眼,这“满城春风柳”恐怕等不到满城春风就被埋在十二月的雪里醒不过来了。
      赛西施见到柳柯被冻得脸色青紫身体僵硬,狠狠打了个冷战,忙把柳柯安置在火炉旁烘上,又磕磕巴巴地打发人去沈府通知沈三爷。
      沈叔斐赶到,见到他冻成那德行,脸色铁青地又往他身上加了三床棉被,往他被窝里添了五只暖炉,房里烤着的火炉被挪到紧贴着床,差点把屋子烧了。
      折腾完这些,沈叔斐在床边紧紧抿着唇,盯着柳柯看了半柱香功夫,叫来了下人。
      下人哪里见到过沈三爷这副吃人的模样,战战兢兢地听命。
      沈叔斐的声音也是冷得让人一激灵,“把野鸭埠头那只船烧了。”
      有下人没听清,“啊”了一声。
      在外边听墙角的赛西施连忙进来,“就是柳公子那船!害柳公子冻成这样,真是该烧,太该烧了!你们还不快去呀!快去快去!”赛西施谄笑着把下人外门外赶,眼色又飞快地往沈叔斐那瞥,见他一心都在柳柯身上这才松了口气——看来是不会迁怒她“照顾不周”了。
      柳柯中间热得把手伸出来几回,都被他冷着脸塞了回去,塞到第五回时,柳柯皱了皱眉眉终于醒了,双眼迷蒙,唇边漏出一声暧昧的低吟,“热死了……”
      沈叔斐冷声冷气,“你还知道热?你怎么不冻死算了?”
      柳柯目光越过胸前高高叠起的被子,看到沈叔斐被火光映得通红的脸,以及与此极不相称的难看脸色,怔了一怔,“大土鳖?你怎么在这儿?”
      “我怎么在这儿?你怎么不问问自己怎么在这儿?”沈叔斐憋着的那股气随着柳柯这一醒,总算是找到个出口,说出来的话一句一句跟冰锥子似的,话里带刺,又冷又硬。
      柳柯的目光在屋里打量一圈,认出了这是楼外楼客房,再看沈叔斐眼里冰霜万里,像是真出了什么事儿……但是出了什么事儿?
      “大土鳖你……”柳柯作势想坐起来。
      “躺下。”沈叔斐盯着他命令道。
      柳柯虽然平时对他口无遮拦惯了,这时也有点被吓到,竟真乖乖地躺了回去,“那我为什么在这儿?”
      “你差点冻死在船上。”沈叔斐平铺直叙。
      柳柯怔了,望着床顶呆呆感叹,“啊……原来梦里的冷是真的……”
      沈叔斐看他丝毫没有死里逃生的知觉,心头又蹿上来一股火,黑了脸色正想责骂,柳柯忽然转过头来看着他,“那梦里你抱着我这件事……也是真的?”漆黑的眼睛映着火光,纯粹明净。
      火盆里的银炭“哔啵”爆出一个火花,火又蹿高了一点。
      沈叔斐有一瞬间的恍惚,“你说什么?”
      柳柯望着他认认真真地重复,“我说,我梦到你抱着我,这也是真的?”
      不知是不是因为火更旺了,沈叔斐的脸色看起来更红了一点。他略带慌张地别开眼,掩嘴轻咳一声,“不、不是真的。”
      柳柯点了点头,又转回去继续盯着床顶,“这样吗……”
      将沈叔斐笨拙的否认咂摸过半晌,柳柯也不看他,继续问,“那我的船呢?我梦到你烧了它来着……”
      沈叔斐惊讶地看他,无端觉得自己被戏弄了。那人却只面无表情。
      “是烧了。”
      “真烧了?”
      “真烧了。”
      柳柯却未如他所料有激烈的反应,“烧了啊……”又转过来看他,“怎么赔?”

      柳柯漫不经心又故作无辜的神态让沈叔斐一时语塞。
      柳柯慢慢续道,“老和山头沈家别院那片竹林不错,我中意很久了,赔给我。”
      沈叔斐闻言脸色冷下三分——这时候那人竟还在计较这个,生死性命合着只有他在乎。呵呵,真是好极了!
      他走开几步背过身,“柳公子这如意算盘打得也不错,只可惜,我不允。”
      “哦?大土鳖你竟知道我打得什么如意算盘?”柳柯对他的脸色视若无睹,漆黑的眼里浮起软软笑意。
      “丰乐眉寿、清风玉髓、朱宅瑶光、中山千日春……家父数十年收集的美酒均埋于老和山竹林。你占据老和山竹林的心思,还需我来点明?”沈叔斐说罢斜刺他一眼,冷哼一声。
      柳柯却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两眼放光,“沈家老爷子居然藏了这么多好酒!”说着急急忙忙下床,差点打翻地上的火盆。他奔到沈叔斐跟前,“这样吧!那片竹林我不要了,你赔我三坛,不,五坛酒!”修长白皙的五根手指在沈叔斐眼前晃了晃,一脸期待地笑。
      沈叔斐看看他单薄的衣衫,又看到他眼里的光彩,皱紧眉头低喃一句“酒鬼”,拉下他高举的手,不由分说拉到床边,“躺回去。”
      柳柯坐在床沿上,又举起另一只手,张开五个手指,眼睛笑得弯起,“那五坛酒?”
      沈叔斐不应声,直接把他往床上按去。
      见他不应,柳柯干脆攥着他手不放,另一手直接攀住他手臂,自己倒在床上,把沈叔斐也拉了下来。沈叔斐一手被迫撑在他肩侧,另一手被他攥着。
      火光将柳柯侧脸映红,望着他,目光灼灼。
      房里很静,沈叔斐听到血往头上冲的声音。
      皱了皱眉,声音低哑,“天冷,别闹。”
      说着手下用力,作势起身,柳柯却顺势仰起,攀在他手臂的手上移压住了他的后脑勺。
      沈叔斐只感到唇上一凉,随后便连呼吸也忘记。

      我在这里看,眼里……是你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烟柳画桥,风帘翠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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