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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流光飞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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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整,汇英殿相关大臣齐集,不免是一番哀恸叹息。
莫阑幽然默坐,堂皇大殿的角落中旁听议事,她不过小小的带罪行书,所有王公贵臣商议的谥号、礼制、丧仪中停灵、出殡等各项的事宜,无论心中赞成与否,她皆无出口表态的权利,惟有强撑着满心伤痛,任由旁人裁定着爷爷的生前事,身后名。她心中清楚,爷爷也向来不在乎那些浮名虚仪,人云尔尔,随他去吧!即便千年万载后,终不悔的,是爷爷此世能纵才建国安邦,此心无愧天下苍生吧!
议事结束,莫阑悄然取了纸笔,自行退回天牢,要了盏清油灯,就着牢中石案,研墨展纸,支额苦思,为爷爷作起了谥文。
回想爷爷一生,虽然位极人臣,但步步艰辛亦非常人所可以想象,老来丧子由是爷爷彻骨之痛;爷爷从来以民为本,鞠躬尽瘁,可天竟无眼,居然让爷爷惨死山涧,尸身被水冲落近千里之遥!怎能不让孙女心痛而碎!
“昔望诸世之相,天主尚求其後,夷吾霸者之臣,圣君犹礼其墓。况乎正直之道,迈青松而孤绝;忠勇之操,掩白玉而振彩者哉。
央故镇国公朝议大夫右仆射同中书侍郎平章军国重事集贤殿崇文馆大学士莫休,贞一表德,臣邻成性,以明允之量,属无妄之辰。玉马遽驰,鼎定上邦之千秋;宝衣将燎,辅佐三朝之国事。悼结彼苍。观风赵北,问罪辽东,经途秀麦之墟,缅怀梓林之地。驻跸而瞻荒陇。愿以为臣;抚躬而想幽泉,思闻其谏。
泊然敬荐中岳之灵,惟岳作镇中畿,拟天比峻,降祉发辉。宣和阴阳,道达幽微,既曰辅顺,亦代厥违,霜露所均,万人是依,不以虚薄,志归不庭。仰纾国兴,俯拯黎民,望岭怀仁,践境延情。清而晦名,无自伐之善;约以师俭,有不矜之谦。方册直书,秩宗相礼,辞称良史,学茂醇儒。委在枢衡,掌兹密命,弥契沃心之道,累陈造膝之诚。将以布天下五行之和,同君臣一德之运,遽轸藏舟之叹,未展济川之才。素业久而弥彰,清风殁而可尚。自金璧之赠,愧惧交盈,思乐时雍,终凭威灵。岂惟人谋,抑亦冥略,逝将言旋,自雍徂洛,何以寄怀,一卮清酌,璧云乎,深诚攸托。
曰敬德。”
清灯如豆,照得莫阑孤影独黯,挥笔作毕,犹觉得辞不达意,未尽心中之情,怎奈头痛昏瞑不算,心口总是似裂未裂阵阵隐痛,夜风袭来清寒如水,素手执笔不住,不觉昏倒在石案墨痕未干的谥文上——
二十一日,莫休灵柩入京。依央礼,早派有朝中重臣至湖北迎柩,沿途也各设祭棚接祭。莫休一世名相,裕国爱民,公廉仁厚,早已深入人心,现在突传噩耗,央朝上下,所闻者无不悲嚎痛哭!因此回京殡道上一路皆跪满自行悼念的百姓,清一色的麻衣孝服,手执忠魂幡,千里遥瞰,所过之处,尽是泼天缟素,哀恸之音,撕裂九霄长云!
长安京都,此时也如一夜飞雪,瞬间素纨倾城,人人如丧家严,家家长灯高奉。偌大皇城,骤然悲默肃穆,不闻一丝歌舞,不见一抹红妆。周曦一袭锡衰之服领文武百官出城门接柩,三拜之后,亲自扶灵进城。满城老小皆俯跪道边,哀繄哭声,摇山震岳。未时三刻,棺椁始入莫府,莫府家小各个哀痛万分自不必详叙,大礼重新装裹入殓。灵堂已经连夜布置妥当,因莫休素习简朴,因此灵堂上一切摆设仍是古朴简约,不违他老人家在世时的教诲。
一切齐备,次日下朝后,周曦复领众臣登莫府正式吊唁。朝中权臣贵戚齐集,莫府正堂纵然宽大,此时满堂皆齐齐列满了人。只是莫休长子莫其早逝,便由族中之人代捧灵位跪于灵堂右首,挫首顿哭,让人一见不胜心酸。莫其惟有莫阑一女,偏偏生死不明,亦连灵位都不好设置,只好族中公议出一女,代莫阑行长孙女之仪,哭灵摔驾。
一番隆重的君臣举丧致哀毕,满堂尽是呜咽之声,周曦不忍就走,又和声抚慰了莫休的两位女儿女婿及族中之人,欲转身离开时,余光瞥见了替代莫阑哭灵的那个女孩子,她的容颜,明若朝霞艳胜牡丹,不施脂粉,青丝玉面,却越显倾国倾城之色,竟是那日在华云庵从天上掉下的那个女孩子!
心中讶然,周曦走到那个女孩子面前,低声道:“是你?”
“丁蓉叩见太子。”丁蓉一身斩衰重孝跪在那里,说着,又正色向周曦弯腰一拜。
“你父亲是谁?”周曦一面令她免礼,一面好奇的问道。
“家父丁翀,西疆安国军节度使。”丁蓉款款而答,众人面前也不显一丝惊慌,倒让众人侧目。
“哦,你母亲便是莫大人的二女儿?”周曦不由略有了精神,眼睛也恢复了些神采。
“正是!”丁蓉只在极小的时候随母亲省了一回亲,因西疆路遥,此后十余年都不得回京看望外祖,一个月前接到祖父失踪的消息,她这才陪伴母亲不远万里赶到京城,可巧那回在华云庵和男装的莫阑匆匆一见,她表姊妹却都认不出了。
周曦饶有兴趣的望着丁蓉,想起傻丫头平日爱蒙人,竟连自己的表妹都没认出,二人再见一面定十分有趣,一阵出神,经平安轻点,才回神温和地说道:“既是难得回京,诸事完了,也来宫里住几日,陪母后说说话罢!”
周曦随口几句话,引得在场人无尽浮想,暗中咂舌:果然少年君主,岂有不风流的?就是莫阑在时,也未必有丁蓉美,何况,素来娇贵的大小姐,多日无踪,还能有几分命在?
自从沥血呕心将谥文作完,莫阑就如油尽灯枯,心随灯灭,刹那灰暗下来,不知如何是生,如何是死,奄奄病倒在狱中。狱中巡视的狱卒不久发现她重病,想起那日清平公主与太子对他很是与众不同,不敢怠慢,立刻回报了狱长。正是深夜,狱长梦中被叫醒颇有些不耐烦,随手划批一张请医单命人去太医院请医诊治,太医院的夜间值例大夫一见是天牢犯人的,心中就老大不愿意半夜出诊,以请医单未加“急”字为由,拒绝出诊。可怜那个小狱卒一夜在皇宫里奔跑,既无人理睬,也无人感激,一肚子郁闷,索性自己溜到假山洞里睡了一觉,待到日上三竿,才又到太医院请大夫。
好容易一个胡太医勉强随他进了天牢,远远瞥了莫阑一眼,便道:“不中用了。”本来连方子也懒得开,后来忍不住又瞧了莫阑一眼,看她年纪轻轻,眉清目秀毫不像个恶人,恻隐心起,才为她把了把脉,随即还是摇头,叹口气道:“怪可惜的人,我这个方子不过度他几日的命。”说着,龙飞凤舞写下几剂平常用的草药。其实,还是在天牢里懒得费神,辰时三刻还要太医院诸太医一起为庄良娣安胎会诊呢!如今太子跟前最得宠的主儿,岂能误了她?
胡乱瞧过了,将太医院去天牢会诊的一应手续行过一便,该署名的署名,该备分备分,例行公事一趟。要知道,天牢里死个囚犯,事情可大可小,狱卒与太医院只要例行手续完全,不论是否药到病除,却也足够自保平安。
连日央朝上下沉浸在莫休故世的悲痛中,又赶上南涝北旱,朝中事务一时繁忙起来。建武帝缠绵病榻已久,依旧诸事不知,正逢近来阴晴不定,痰疾加重,又比往日显得烦躁异常,周曦心无旁贷,整日往返于朝堂和父亲的病榻之间。一日,他忽想起交给沈霄作的谥文总未见呈上,于是令平安去兰庭苑寻她,岂料,杏儿回道自十六那日起,就一直未再见过沈大人的面。平安暗笑沈霄脾气倔,太子早没囚禁他的意思,他自己倒较真起来。于是,一路穿花过柳,出了内庭向天牢跑去。
御书房里,周曦久等平安不回,纳闷之余,百无聊赖,一目十行翻检几日来吏部人事考勤常册看,枢密院、政事堂、内庭府……詹事院、番事院……,忽觉得詹事院的名册少了些,略扫了眼,居然没有沈霄的名字,胡闹嘛!已经说了以罚代囚,官职依旧保留,谁竟稀里糊涂的把她除名了?心念一动,顺手打开了案边放了几天的吏部上呈。赫然看到:沈霄,字云清,京郊太白山人,詹事院左行书,私纵叛军罪入狱,建武二十一年四月二十二日因病卒于狱中,年十七。
周曦怔住,手中拿着的呈册却克制不住的抖将起来。他身边的宫女见他突然脸色剧变,于是递上一杯茶,轻声道:“太子请用茶。”
却见周曦猛一抬头,双目骤然充血,目光凌厉,“嚯”的一掌将茶拍到地上,摔得粉碎,暴喝:“传,天牢狱长见孤!”
一大群太监宫女不明底细,从未见周曦如此凶煞的模样,畏惧无比,立刻有人去通传。此时,平安也赶了回来,手中仅拿着一卷文字,满脸不安来向周曦复命。
平安一进殿中,明显感觉到气氛与自己离开时迥然不同,手心不由冷汗发飘:“启禀太子,谥文已经带回——”
周曦并不去接谥文,一拳竭力重重捶向御案:“孤要你带人来,她人呢?”就听“咯嘣”一声,御案一角竟被周曦击断,鲜血顺着周曦的手腕向下滴,可眼下周曦气若灭世,他身后的太监宫女们瑟瑟干看着他手上鲜血纵横,却没一个敢上前替他止血。
“沈大人四日前病故狱中,因他没有亲眷,按例当日就送京郊掩埋了——”平安知道,这种没有亲属认领的尸体,狱中不过草草一方苇席裹了,出了京城随地掩埋,碑也没有,日久便归土化了。
周曦静静的出神,再没有声音,整个殿上也没有人敢动一动,顿时死一般的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狱长心惊胆战的跪在了阶下。
周曦望着吓得面无人色的狱长,半晌才冷冷开口:“知道孤为什么要见你吗?”
那狱长越发胆战:“下官愚昧,请太子明示!”
周曦怒喝:“孤只问你沈霄如今是死是活?若是有人将她私行藏匿,你敢隐瞒不报,孤日后查明必将你凌迟,灭九族!”
底下众人脊心逆寒,央朝开国百年,真正凌迟者不过数名罪大恶极者。
“下官亲眼见他死去,并着人埋在西郊。”狱长语气听来尽是实情。
“她究竟是什么病,请了哪个太医?”周曦问道。
狱长一五一十将莫阑死前的情形说了,又将早已备好的太医院出诊记录呈给周曦看,果然程序上分毫不错,一切按制而行。周曦看后,面色越显阴寒,沉声道:“你带孤去看她的坟。”
京郊的乱坟岗,平日人迹罕至,没有人愿意到这里来,大小新旧各异的土堆里不过埋葬着一众无人认领的尸骨,周曦领一队御林军闯入乱坟岗时,首先惊起的就是大阵“嘎嘎”飞起的乌鸦。
当时负责掩埋的两个狱卒很快就在众坟之中,找到了几日前亲手垒起的土堆,在众坟之中很不起眼,小小的土堆,也没有任何标志,不过新翻上的泥土显示着这个土堆是个新坟。
周曦下了马,缓缓走近那座坟头,悄悄地,似乎那是沉睡中的莫阑,怕惊醒了她,轻轻俯下身来,抓起一抔土,攥在手心,久久望着,不言不动。
整整过去两个时辰,天色渐晚,随行众人按耐不住,有统领上前劝道:“太子,沈霄不过一名行书,您若是惜才,厚葬他就是,大可不必亲在坟前伤神。沈霄在天有灵也必定不敢安心的!”
周曦一眼瞪去,那人一个激灵,不敢再吭一声。
不觉月亮升起,照得坟场满地荒寒,众御林军将士仍旧齐齐护卫于周曦身后。周曦白日充血的双目此时暗淡下来,面色苍白,与坟相对,没人理解堂堂一国皇太子,为什么会对一座荒坟黯然哀痛,何况,就是沈霄活着,也从未见太子对他如何恩宠。
坟岗寂静,内廷里久不见太子回宫,不免焦急,派了冯征领了人马几番追寻,才终于寻到这里。
“太子——”冯征见礼毕,轻唤了周曦一声。
周曦蓦的入梦初醒,瞥一眼见是冯征,起身欲要站起来,却在坟前入定的久了,差点跄倒,冯征忙伸手扶他站稳,周曦摆摆手,推开他,自己拂衣上马。
一抽马鞭,月黑风高的坟场上,越飞云扬鬃厉声长嘶。周曦回首泯然望天一笑,挥鞭指着坟头高声道:“莫阑,这座坟,我不会挖开——”
但愿我永远都不知道你是不是真在这里——
莫阑此时的确不在这里,只是来过,当夜就被一个人带走了。
那夜,不远处的山冈上,一袭白衣的冯征搂着莫阑坐在松间,为她拂去脸上的尘土,看冷冷的月辉洒在她的身上,依旧是皎洁若冰雪、恬淡似浮云般的容颜,依旧是眉如新月,只是,如星的双眸再不可能睁开。
仰天又饮了一口烈酒,冯征的眼睛在月光下泛出一层光晕,独望夜景,喃喃说道:“今夜景致不错,仰观松间明月,俯看清泉石上,该是你最喜欢的吧!”
转顾莫阑,熟睡一样,似乎随时都会“扑哧”一声大笑的醒来,跳出他的怀中,调皮的嘲笑他:“傻子,逗你玩的!”
这样想着,冯征的手臂下意识的紧了紧,然而冰冷的身子纹丝未动。
“傻子!你这个全央朝最傻的傻子!”莫阑毫无反应,让冯征心头腾起了怒意,切齿道:“你到死都不知道,你是傻死的!你这次入狱,本就是犯傻,什么私纵叛军,借口!……还有那日牢中,周曦问你是否尽知你爷爷的事,你根本不明内情,点什么头?让我们都以为你不哭不闹是真的不伤心,否则,否则——”
冯征皱眉灌下一大口酒,痛苦的摇摇头,冷笑:“没有否则,你都死了!枉我几次救你,你说欠我的,想耍赖,不还了吗?”
莫阑仍是闭目,神态安详,她耍赖的时候从来这样气定神闲,冯征第一次见她,讹诈他三千两银子时就是这样。
“哼!你赖皮也罢,”冯征深深看着她,一脸霸道,恨恨地说道:“你在我手中,就是我的,从此以后是我的妻,不说话就是一切听我的!可是,”
天上浮云遮过月亮,莫阑的面容也显得朦胧起来,冯征将脸贴近莫阑的脸颊,低语道:“傻子,如果你开口说傻话,我也都听你的——”
寂静松林中,仍是只有冯征的声音回荡——
一阵晚风吹来,林叶沙沙而响,冯征忽看见莫阑腰上还佩着他送她的黄玉埙,遂取了下来:“对你再吹最后一次吧——”
悲回风之摇蕙兮,心郁结而内伤;物有微而陨性兮,声有隐而先倡。
登石峦以远望兮,眇眇之默默;入景响之无声兮,闻省想而不可得。
鸟兽鸣以号群兮,草苴比而不芳;万变其情岂可盖兮,孰虚伪之可长?
故荼荠不同亩兮,兰芷幽而独芳;惟佳人之永都兮,更统世以自贶。
眇远志之所及兮,怜浮云之相羊;介眇志之所惑兮,窃赋诗之所明。
惟佳人之独怀兮,折若椒以自处;曾歔欷之嗟嗟兮,独隐伏而思虑。
涕泣交而凄凄兮,思不眠以至曙;终长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
寤从容以周流兮,聊逍遥以自恃;伤太息之愍怜兮,气於邑而不可止。
纠思心以为纕兮,编愁苦以为膺。心羁而不开兮,随飘风之所仍。
岁忽忽其若颓兮,时亦冉冉而将至;薠蘅槁而节离兮,芳以歇而不比。
怜思心之不可惩兮,证此言之不可聊;宁溘死而流亡兮,不忍此心之常愁。……
一曲《悲回风》,越显松林寥寂,明月皎洁浮云悠悠,冯征回想前尘往事,忆起曾经给莫阑吹曲子时她的一颦一笑,宛如昨天。对着怀中恬静的莫阑,冯征眼中迷蒙,温柔说道:“记得你最爱天上的云,我送你上天与白云为伴,想来只有那里是你想去的——”
冯征将手中剩下的酒尽洒于莫阑身上,一点火起,看着跃动明艳的火光将她吞噬——
非节非庆,京城的半空中忽听一声如雷的轰响,随之绽开绮丽至极的烟花,刹那间流光飞舞处,霓虹飘彩,映得半边天如梦如幻,遏而,化作点点银雪,纷纷投下——
好多百姓争相跑出来看热闹,只是半夜起的慢了,多只看到点点残星,瞬间就灭了。
明灭间,只见一白衣男子,埋了余下的硫磺等物,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
不是非到黄昏的时候才看见暮云,
也不是非到人老的时候才会死,
即使是这清晨的云彩恰逢了归雪的天气,该如何投落,也是它自己的事——
(此消极颓废版,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