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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第八十二章 我是谁(上) ...


  •   “你是谁?”我盯着她的眼睛,想从那里看出点什么旧日时光的影子。我知道,她一定是我或者阿恰的某个故人,否则也不会这样费尽心思地提醒我那些早已消逝在前生的零星点滴。

      “我是谁?”她朝我走近,鼻尖几乎贴到了我的脸颊才停住。一只冰凉的如枯柴般的手沿着我的臂膀慢慢抚上我的脖颈,宛如呵护珍品一样动作轻柔。她温柔地对我笑,冰冷地呼了一口气,奶奶那熟悉的嗓音随即在我耳边响起来:“你怎么能不知道我是谁?你做了别人家的女儿,我却要替你陪那疯子扮家家酒……”

      她穿着一件和苍老佝偻的外表极不相称的裙子,弓着背,臃肿的身形快把裙腰都挤到了胸口上了。明明是一条很漂亮的亚麻窄身中裙,V领收腰,少女的淡绿,此刻却显得那么滑稽。

      我再转头重新审视了一遍这个家,真是熟悉极了,摆设和格调仿若回到了三十年前的那个地方。心不自觉地颤抖起来,某个意料之外的答案仿佛早就在等候着我了。

      我敢说,楼上的大床肯定也换成了那个人最爱的乳白色!

      呵,其实我早就该想到的。王家大宅的大丽花凋谢在顾梓昕死去的那一年,兜兜转转,而今终于又在谢春生旧居的阳台里肆意绽放。她最钟爱的淡绿色像爬藤一样铺满了谢春生旧居的墙壁。这里处处都是过去的影子。

      所以,你是谁呢?

      她平静地看着我,嘴角微微扬起。

      “顾梓昕!”我大声地喊出了她的名字。三十年了!都三十年了!真没想到我还能和她面对面地站在一起。

      她大笑了起来,花枝乱颤,一点也不顾形象了,好像我讲了个什么不得了的笑话:“王小姐,真难为你还记得这个名字。”握住我脖颈的手却猛地收紧了,我被勒得几乎透不过气。

      我心有畏惧,一时不敢反抗,可谢明珊不怕她,一把扣住她的手腕,硬是给推开了几步。

      “你喊她什么?”谢明珊转头问。

      “顾梓昕,原来王家的大少奶奶,王衍言前头的那个老婆。都死了三十年了,现在回来弯弯绕绕搞了这么大一出戏,是找我索命吗?你怎么就不干脆利落点!”我哑着嗓子低吼。

      “那就太便宜你和阿恰了。没有人比你们更恶毒、贪婪、虚伪,永远都在觊觎别人的东西。王小姐,别忘了,你那张迷倒王二少爷的脸是怎么来的!”她笑着说,这一句简直是我前世最大的梦魇,所有的罪过仿佛就是从那点贪念而起的。

      ***

      我死于1986年的中元节,农历七月十五,正好是喜进家里那张1986年旧报纸缺了一角的时间,阳历8月20日。一切仿佛冥冥中注定,一碗大剂量的堕胎药下去,我死在了莲溪村,而近两个月后的10月12日,农历九月初九“众人生”,我也刚好在那里转世出生。

      你知的,世界上原本也并没有这么多巧合。

      那个叫做王英治的少女,也许她原本的姓氏可能是赵、钱、孙、李……或者其它,但她从刚生下来就被抛弃在南洋,交给一对王姓夫妇收养,至死都不知道自己的来历。她的养父母和她并不亲近,她从小就小心翼翼地生活,用功念书,怀揣早熟敏感的心来审视周围,努力地讨好他们。本来日子过得不咸不淡,养父母即使常常板着面孔,但该给的都会给,读书教养衣食一件都没有落下,十年后还带着她一起搬回了老家云山。那是她一生中唯一的一次远行。

      有一天,算命巷的米婆阿鳗带着自己的侄女来串门,两家人算算竟然还有点沾亲带故。阿鳗长得让人看不出年纪,皮肤黑是黑,但特别光亮,听说在吕宋岛没名没分地跟了个番佬,还偷偷生了个女儿,对外就说是侄女。下了课的英治走进来,见了陌生的客人,和她问了声好。阿鳗朝她仔细地瞅,目光像蛇一样黏滑,然后叫英治过去要给糖吃,一只手就顺势握住了她的手,认认真真地捏。英治知道,这是在摸骨。旁边的小女孩十来岁,好奇地盯着她看,养母客气地招呼她:“文姑,你吃这个,南洋寄来的芒果干。”

      早在南洋的时候,英治有时会看见一个奇怪又有点漂亮的女人,白白的脸盘,漆黑的眼珠子,穿的是提花绸大襟短衫,黑长裤,白袜布鞋,永远一个装扮,面无表情地从身边经过。别人叫她“阿恰”,听说是很有名气的通灵者,很难能碰上一面,可英治却觉得这个女人好像经常都会在某个不远处出现,目光轻飘飘地从她身上扫过,冷漠又带着一点说不清的东西在里面。偶尔也能有一两句对话:“你刚摸那老婆婆的手做什么?”等了很久,那女人才轻轻地答她:“摸骨,算命格。”也仅限于此。她回云山以后,还是能见得到阿恰,因为她也回来了,是真的很巧。

      大人挥挥手叫她回自己房间,她也顺从地照做了。可是晚饭时再见到养父母,他们已经是用很惶然懊恼的眼神瞪着她看了。早熟敏感的孩子一下子就察觉了态度的变化,表现出来的是一如既往地乖巧,从此在这个家里更加沉默少话,关系就更加生疏。那对曾在高甲戏团工作过的夫妇还曾想凭着昔日看戏的缘分,请阿恰给她再看过一遍,但怎么也找不到神踪不定的鬼娘。

      有天,她出门买东西又遇到了阿恰。阿恰一个人孤零零站在一家影楼前,瞥见她,十分难得地主动开口:“不是跟你说过,你能看到那些东西的事不能说给人知吗?”

      这个人……是专门在等我吗?小女孩呆呆地,手里攥紧了养母给她的一角,好一会才说:“后来就没再和爸爸妈妈他们说了。”再想了一下,她又说:“不过前阵子算命巷那个摸骨的阿鳗来了,她是妈妈的亲戚。”

      养父母变得更加繁忙,走亲会友,参加文艺汇演,经常不在家。小姑娘小小年纪要学会照顾自己,她会买菜、做饭,但是有一天回来莫名地发起了高烧,面热心燥,昏昏欲睡,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去敲邻居家的门。这场病来得太凶险,她一直在医院昏睡了三天,连续不断地做着走马灯似的梦,一会梦见自己哭着对阿恰说要是爸妈不要自己了就去跟她学抓鬼好了,一会又梦到阿恰憎恶地盯着自己看,像在打量什么脏东西。养父母几次都想放弃了她,直到那个阿鳗又来了,说她可能是撞了阴风,往她灌了碗不知道什么药,“哇”地一口吐了堆黑黑的东西出来,这才发了一身汗,缓缓醒来。她好像忘了件什么很重要的事,之后再也没能想起来。记忆里空出了很大一块,只记得梦境里弥漫着一股茉莉香,像是南洋的气味,湿漉漉的。

      她过得愈发寂寞,从许厝埔到城隍庙,穿过布衣巷,沿着新华路,一路走到护城河那里,有多少块青石板她都了然于心。每天放学总是充满煎熬,她不知道该不该回到那个冷冰冰的家里去,养父母眼里只有那个刚抱养过来的小男孩,但不回去又能去哪里呢?她只有十一岁,就已经不会因为没有大人来参加家长会这种小事而哭泣了。

      可是有一天,她却终于有了流泪的冲动。那位风度翩翩的爵士善意地载了她一程,漆黑湿冷的山路里,暖橘色的车灯在她心头闪耀,直至多年以后再回想起来,陌生人给予的一点温馨竟是如此难忘,那应该是她对莲溪王家最美好的印象。她想,总算是有人在等我一回了。

      那个徘徊在莲溪河间的女鬼就曾问她,既然过得这么不开心,为何不干脆投胎重新活一回呢?她知道这是恶鬼在唬她自尽,好附她的身。是谁教她的呢?每当试图去回想那个人的身影,头脑就一阵尖锐的疼痛。

      她对那女鬼说:“我还不能死,我在等我亲生父母回来找我。”

      “他们不要你了。”那个女鬼阴森森地笑。

      她有些不甘心:“他们知道我养在哪家,也许路过的时候会偷偷看我一眼。”

      那个女鬼,名叫阿泷,几年前就死在南洋了。英治反问她为什么还不去投胎,阿泷一直咯咯笑,只是说多亏了一个人才把她从南洋请魂回来报仇。

      等着爱和等着恨,都让人痛苦不堪,做鬼也不安生。

      ***

      我从回忆中抬起头,再度审视眼前这张扭曲可怖的脸,她笑起来的时候,松弛的鸡皮就以惊人的速度摺叠在一起,我难以想起皮囊后面她曾经美丽的样子。

      不过,她哪里还有什么皮囊呢?都比我更早地归入尘土里去了!

      “我早就跟王衍之说过了,你一定会被鬼所杀。”所以,王衍之才会把阿祝送的佛珠手串转赠给她,阿泷才会因为无法靠近她而蛊惑我定下契约,给她提供便利,换来一张以为会让王衍之喜欢的脸。真是太愚蠢了!

      我忍不住大笑起来。

      而她,却瞥了一眼我身旁,慢慢地说:“不对哦,其他的都只是刀,真正的罪魁祸首是阿恰。你不是比谁都更清楚吗?”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2章 第八十二章 我是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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