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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6、Chap.3:荷雅门狄(11) ...
XXXI
- 八年后 -
晨风扫过布达的街道,把一片树叶带到荷雅门狄窗前。夏日的气息铺满整座城,她的心却感受不到一丝暖意。她很难过。持续一年多的平静生活,终究被无情的现实摧毁了。她接连遭遇了两支兽人族军队,又被出任务的密探撞上,龙族追兵的出击几乎可以预见。虽然不知道他们何时会向她发难,但布达不再是一个久留之地已成为定局。她只能被迫“搬家”。
昨晚荷雅门狄对着天花板发了一整宿呆,直到凌晨四点多才终于下了离开的决心。收拾行李倒没花太长时间。她没多少东西要拿。除了心爱的画笔颜料和防身的剑,及一些除味的香料外,别的都算不上生活必需品。有个大家伙她很想带走——床边的画架,可最终却苦于它的体积不便携带,只好忍痛放弃。她取下画架上的画,和抽屉里收着的另外几十幅叠在一起,小心翼翼地卷起来塞进单肩挎包。留恋地望了一眼房间里余下的物品,她打开门,踏上一去不回的旅程。
为避免和以往认识的人有所接触,今天荷雅门狄特地比平常早起一个多小时,趁房东和大部分房客还没醒,悄悄下楼离开。人们好奇的问询,殷勤的包围和招呼,自认为好意的关怀,还有热情过了头以致于僭越的打听,这些东西不仅令她喘不过气,更会加重她的负罪感。在经过市场和熟人的家门前,她脚步加快,匆匆逃离,不想与隔壁摊主或那些合作过的男画家们偶遇,仿佛一个逃离战场的懦夫。她感到心中填满哀伤,但寻找新生活的决意很快就减轻了她的沉重,让她的目光和步履变得坚定。这不过是从前无数次经历的又一次复制罢了,她叮嘱自己。
有辆四轮马车停在城门口,一个五十多岁的老车夫和他年轻的助手正在用细绳捆绑车上的货物,把满满一车的牲畜饲料固定好。老翁黑黝黝皱巴巴的脸上写满了底层劳动人民的勤恳与朴实,看起来并不是生活富裕的人,却给拉货的两匹马儿喂得膘肥体壮,很适合长途跋涉。马车虽旧,但很坚固,还有遮雨避阳的顶棚。荷雅门狄有意搭话,于是多观察了两人一会儿。
“老人家,您要去哪儿?”她凑上前,礼貌问道,嘴角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尽可能表现得甜美和诚恳。
“往西。”老人没有停下手中的活儿,斜斜瞅了眼荷雅门狄,随口答道,“一周内把这批货儿送到杰尔。”
杰尔,一个离布达七十多英里的城镇,她默默估算了下,除开睡觉、吃饭和中途休息时间,让一辆满载货物摇摇晃晃的旧马车抵达杰尔,至少需要五六天。
“那可得快马加鞭了。”她用讨好的口吻说。
“是的,所以没法载你一程咯!”一眼就看出荷雅门狄意图的车夫耸了耸肩,明确拒绝了她,随即在助手的帮扶下翻身跨上马背,拉动缰绳准备出发。
“呵,那真是太遗憾了。”马车下,盯着他的女子默念道,白皙的面颊一脸沉静。
这阴沉的话声延缓了助手的上马动作,让他颇感不快。他回眸瞪向她,想要训斥这个陌生又不知好歹的轻狂女人,却发现自己根本没法开口。
荷雅门狄直勾勾地盯着他的眼睛。她从来没有这样长时间将目光倾注于一个男人,而她的直视也勾起了对方藏在内心深处的欲念。时空仿佛静止不动,周围的一切都在此刻化为虚无。他看不到女人手背上那仅闪烁了半秒就湮灭殆尽的深暗幽光,不知道黑色魔法阵圆形外框中包含的等边三角形代表了恶魔的含义。他的眼中只有她,和她清澈的蓝色眼眸。那抹能洗涤一切的冰蓝,具有勾魂摄魄的力量。
“你叫什么名字?”她撇下年轻的助理,朝更有决策权的车主望了过去。
“约瑟……约瑟夫。”像是被刻意引导出对方想要的答案,马背上的老者双唇颤抖,无法自制地说。
“噢,约瑟夫。你会答应让我上车的,是吗?”
“乐意至极。”
得到满意的回答,荷雅门狄唇角一勾,再度瞥向老人的副手,“你的工作已经完成,可以回家了。”
“是,是的。那太好了。”年轻人高高兴兴地走了。
龙术士的催眠黑魔法无疑生效了。同时催眠两个人,对荷雅门狄而言也不过是小菜一碟。当施法者与猎物的视线相撞时,它就开始侵蚀对方的思想。尽管荷雅门狄只启用了它最初级的阶段,仅仅用来给对方的大脑下达一个暗示的指令,然而,她庞大魔力所形成的统御力是如此之高,乃至在未来数日,他们都将受到她的支配,不得不违心听命于她。事后,这两人不会记得他们为何要按她的要求做,大概只会觉得自己撞鬼了。而当黑魔法的魔力消散,大脑重新有了自主思想,能意识到自己被人骗了,他们也不可能再有机会找她算账。
荷雅门狄笑着提起裙摆爬上车,将助手的位子占为己有。年老的车夫忙从驾驶位上挪出半个身位,给这名提出无理要求的同路人腾出足够的空间。随着一声吆喝的口令,马儿拉着马车稳稳出发。
他们的行程在欺骗与静默中进行。身旁的老人形同傀儡,像个傻子和哑巴,只会在她要求时才有所回应。没人陪聊的旅途很枯燥,荷雅门狄却甘之如饴,享受其中。她只需要这老练车夫的驾驶技术和方向感,希望他能在自己找到合适的安家之所前带自己一段路。他们连续三天都待在一起。马累了就停下来小憩,人累了就找地方搭帐篷睡觉。时间慢慢过去。无论是盘踞布达城中的达斯机械兽人族,还是逐渐逼近的龙王猎犬,亦或是她的良心,都离她越来越远。
跟着车轮的滚动,在无边无际的原野上摇荡,荷雅门狄的一些记忆慢慢被唤起了。往事一桩接着一桩涌向她,在脑海里激烈翻滚,交迭。这些天,荷雅门狄忽然怀念起和里夫同路的那段日子。她刚从卡塔特逃出来,就碰上了这个热情阳光的小伙子。他驾车护送她从覆灭的村庄迁移至安全处。她记得自己倒坐在车上的稻草堆,拿里夫买给她的石墨笔画画,不光是记录沿途目之所见的美丽风景,还偷偷背着他,把他迎风哼小曲儿的模样画了下来。里夫通常会唱一些他家乡的流行歌,他们在悠扬的乡村小调中轻快出发。他的歌声不仅缓解了路途中的疲乏,也让荷雅门狄受伤的心好受了些,连她的破碎灵魂也得到了抚慰。他帮了她太多太多忙,是她决心踏上叛逃道路后第一个予以她温暖的人,可后来,他只剩下了一颗头。
在与约瑟夫相处的三天时间里,荷雅门狄有至少两次感到自己快被突发的诅咒击倒了。心口的痛意令她四肢冰凉,大脑麻痹,几乎失去知觉,所幸刻在骨子里的生存信念使她勉力承受了所有痛楚,没有出现昏厥的症状。她重重倚靠住车厢,不断给自己打气。迁移的头几天最关键,千万要保持住意识,不能掉链子。在下一个宜居的城镇找到前,她都必须头脑清醒。
黑夜过去,新一轮日出降临了。吃饱喝足的马儿继续带着他们奔跑。狭窄的道路两旁依旧是那一成不变的葱郁原野。远方的树林如一朵朵紧挨在一起的巨大绿色蘑菇,在一点一点往后移。马车行进了两小时,天色完全亮了起来,可低空却始终乌云压境,丝毫没有要放晴的迹象,第四日的行程迎来了一个令人心情沉闷的阴天。
此时他们赶往杰尔的旅途已经过半,正好走到荒郊野外无处落脚的地方,找不到任何驿站和客栈。阴风呼号不断,湿冷的雾气贴着地面向上升起,十分可疑。荷雅门狄一边询问老人有没有走错路,一边放出魔力鸟警戒四周。奇怪的风越刮越大,连训练有素的货马都受到惊吓,被迫停下来在原地直跺马蹄。而由龙术士使役着派往高空的魔力鸟才飞出去一会儿功夫就被切断了通讯画面,无论怎么用意念呼叫也没有回来。种种反常现象指向了一个无奈也无法否认的事实。荷雅门狄垂丧着肩膀,感到心渐渐冷了下来。
“你自由了。”英姿飒爽的女术士倏地跳下车,回眸朝约瑟夫投去一个意味深刻的凝视,“继续向西行驶十分钟,你会想起来一切,但你不会回头。”
老车夫一脸茫然地点了点头,勒紧缰绳。车轮再次滚动,把马车带向远方,随后消失在了雾气中。
龙族的追兵比预想中来得还要快。但经验丰富的女术士已经做好了战斗准备。她像一个刚毅的战士矗立在狂风和迷雾中,等待敌人出现。看得出来这次的敌人很绅士,没打算把无辜之人牵扯进来。周围逐渐浓厚的雾气正是对方施展了结界魔法之果。为了掩盖住战斗现场,不让术士间的激烈战况影响凡人的生活,这是必要的作法。
对手是个颇讲礼节的人,可这不意味荷雅门狄能掉以轻心。在过去,曾经也有些术士会在动手前先铺下空间结界,把现场保护起来,但他们的魔力都不如她强,没几下就被她打得落花流水。而这次的对手——
荷雅门狄只是初步感知,就判断出对方是一个极其强大的术士,其魔力时隐时现,忽断忽续,充满了波动性和欺骗性,想再细细探究,却发现极为困难。对方有着隐藏自身魔力的嫌疑,这使得荷雅门狄无法立刻确定对方在术士圈的地位。
她二话不说拔出随身插在腰间皮带里的剑,手背上红色的五芒星魔法阵盈盈一闪,剑身上就瞬间吐出了一条火舌。通过龙术士对武器的附魔,细剑被赋予了火焰魔法的力量,其真实而锋利的剑刃化作虚幻的炽热烈焰,成为了一把杀伤力比冷兵器更胜的火剑。
她静静等待着迷雾那一头出现的人。她听到两个脚步声。虽然它们始终重叠,可荷雅门狄仍然能区分出它们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朝自己紧逼而来。
“我觉得这样做可能有些多余。在这个四境无人之处,你我的战斗本来就没有观众。唯一的那个也已经被你打发跑了。”男人言辞笨拙地调侃起自己布置结界的手法,从层层烟雾中走了出来,现出真容。
他看上去很年轻,给人的感觉却很苍老。垂肩的黑发微微渗灰,蓝色的眼睛也蒙着一丝灰。脸庞的轮廓硬朗精悍,却形销骨立,毫无生气,阴霾不开,透着深深的憔悴。他用他蓝灰色的眸子平淡地看着她。
与他泛泛无奇的外貌相称,他的衣着也很普通。陈旧的白色麻布衬衣,黑色软皮革裤与软皮靴,罩在最外面的深墨绿色带帽长斗篷,都没有任何可夸耀之处。还有一条银色的项链环绕在他脖间,被磨平的坠子垂在他的喉际,掉色严重,在岁月的侵蚀下,已全然看不出原有的形状。然而,正是在这朴实无华的装扮和气质中,荷雅门狄隐然瞧出了一丝高贵的气息。眼前的男人,仿若一个绝顶的避世高手。她已经完全确认对方的魔力等级了。
还有另一个家伙停立于她的身后。迅速打量完这个黑发的男人,荷雅门狄又用余光观察后面那个人,并时刻注意不让自己的分心被其黑发同伴看出来。
堵住她后方去路的那名男子明显是一头人形海龙。他干净利落的水蓝色头发垂在肩后,有着浅海的深沉和温情,眸仁颜色与头发相同,美若蓝宝石,却闪着冷漠而坚决的利光。尽管他俊逸的外表像是从画儿里走出来的,他强大的气场和周身的危险气息却远远胜过他的同伴,令她无法忽视。一瞬间,她猛然想起了某个过去和自己很亲近的龙族异性。他们的身高,形态,超出同族平均水准的体魄,举手投足间折射出来的自信,似乎都很接近。她忍不住把他们比较起来。
这家伙……一定是个上位龙族吧。荷雅门狄与海龙王后裔虽然并无交集,却也久仰他的大名。这真是太糟糕了。一个龙术士,一个贵族海龙,重量级的敌手。前八年被她击败的所有追兵加在一起都比不上他俩。荷雅门狄无疑走到了人生最艰难的时刻。
从理论上讲,她与这黑发龙术士的段位大致相当。二人或许精通的魔法种类不同,但纸面实力应该是不分轩轾的。可是,这得建立在荷雅门狄没有背负诅咒、对方也没有带龙族从者一同上阵的前提下。有这两个因素在,胜负的天秤很明显有了倾向。
同时与两个强大敌手对抗让荷雅门狄处于劣势。尽管剑上的火焰仍在灼灼燃烧,但是在想清楚敌我战力差距的瞬间,她就放弃了进攻的策略,转为一个更加稳妥的方案。从玛尔斯(火星)的引力中汲取能量、献出687天寿命作为代价的“空间转移”咒语的首个音节,已悄然流转于舌尖。局势一旦不妙,她随时准备好动用空间魔法,把自己送到足够远离对手的安全地方。
她打算说点什么,来延缓这两人的攻击,给自己创造逃脱机会。“两个对付我一个?你能就这样动手吗,前辈?”她对身前的男人说,语气里有刻意维持的镇定和挖苦。
她会用前辈这个称谓,意味着她已然看透他的身份。因此,由龙王亲自指定的追捕者——乔贞,没有再进行掩饰,他直截了当地说,“我想这应该不是你第一次被多个敌人围攻的经历了。这对你来说恐怕很寻常。”
“我见过你。”荷雅门狄目光警惕,握剑的力道一分分增加,“你是第一任首席龙术士。”
男人点点头表示认同,旋即又苦笑起来,“现在,只是一名微不足道的狱卒。”
“一个卡塔特的监狱看守,跑来人界出差?我想你也不是专程出来旅游的吧。”荷雅门狄眯起双眼,试探道,“你要把我关进孤塔吗?”
“差不太多。我就如实告诉吧,”乔贞说,“我是奉了两位族长的旨意来带你回去的。”
“居然需要劳烦曾经的首席和尊贵的海龙王后裔出动,这可真是高规格的待遇呢。”她冷哼一声。
“当然,我知道不可能光凭几句话就让你顺从,”乔贞摆摆手,“而好消息是,火龙王要他的孽障子孙活命——这是他的原话。所以,我要击倒并且活捉你。”
休想!她忍住心中的呐喊,强迫自己冷静。这是个需要慎重对待、小心应付的敌手。既然确定了他的初代首席龙术士身份,那荷雅门狄就一定要……
“雅麦斯在哪?”身后男子的质问打破了她的思考。“我没看到雅麦斯。”乔贞的契约海龙布里斯不动如山,面容严峻地盯着这名龙族通缉犯,不仅截断了她的退路,他冷冰冰的语气更是带着威胁的意味。
荷雅门狄心中一怵,瞪向蓝发男人。他为什么要问这个?希望我召出雅麦斯,和他对抗?还是希望雅麦斯能被他劝服,好联起手来把我带回卡塔特?她恨这个名字和它代表的那个对象,哪怕它只是从一个不相干的家伙嘴里被念出来。
布里斯一出口便把事情推向了一个复杂的局面。乔贞为从者有欠考虑的挑衅感到很不好意思,“唔,老实说……任务来得有点突然,我还没准备好该怎么跟你打照面。”他结结巴巴找着合适的词,态度明显比布里斯和善很多,仿佛根本没把她当成追猎的目标。“我刚才的话可能会让你对我产生敌意。先说好,这绝非私人恩怨。事实上,你我都曾经担任过首席,最后又因为这样那样的原因失去了它,说同病相怜可能有些夸张,但……我是迫不得已奉命行事,无意冒犯。我们不是敌人。请你放轻松。”
“如果你想证明你不是我的敌人,那就带着你的从者赶紧走。”荷雅门狄强调。她看见黑发男人流露出为难的神色,却又在认真考虑她的话。
二人后方,布里斯吼了起来,“乔贞,拿下她。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他目光焦急,示意他尽快动手。
“问题就在这儿,布里斯,我觉得我们——”他边说,边朝从者靠近。
“停止!”误将乔贞的举动当成他企图进攻的信号,荷雅门狄紧张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空间魔法的六芒星魔法阵几乎要呼之欲出,“不要再过来了!”
布里斯从乔贞脸上读出了一切。对他们主从而言,拿下叛徒荷雅门狄是一个能重获族长赏识的机会,他必须代替犹豫不决的主人一锤定音,做出决断。碧蓝的冲击波从布里斯掌中挥出,如一道惊天巨浪拍向荷雅门狄的背。龙族的龙息能够毁灭万物,世间最坚韧的防具乃至龙术士的魔法防御手段都无法抵挡它。
心思细腻的女术士早在海龙发动攻击前就已经觉察出他的气息变化。逃生本能提醒她必须马上躲开,可是,身体却仿佛瘫痪了一样完全不听从大脑的指挥。她僵僵呆立在原地,冰蓝色的眸子惊惧而无奈地睁大,危险降临的那一刻,一瞬的时间被无限拉长,周围的空间也在无缘无故地扩张,荷雅门狄听着风的声音,静候致命的龙息濒临后脑——
墨绿色的身影闪现到她身旁。在一个剧烈又带着几分温柔克制的撞击下,她感到自己被人推了出去。当荷雅门狄重新找回意识,勉力坐起来后,她发现自己正处在身前半蹲着的乔贞双臂展开的庇护下,他及时的救助使她免于一难。奔流的龙息在平野上冲刷出一道“河床”,蓝色的能量仍在翻涌不息,腐蚀着泥土和青草。它们只差一丁点儿就打在她身上,焚毁她的皮肤,瓦解她的战斗力。这道龙息并不足以致她死,但无疑会使她身负重伤,束手就擒。她愣愣地看着为自己化解危机的黑发男人,耳后是布里斯歇斯底里的质问和嚎叫在激荡。面对主人的背叛,他的情绪几近失控。
乔贞把布里斯愤怒的呵叱抛在一旁,反而温柔地搀扶起白发女人,询问她是否有事。她没法回应。她的大脑被躁动而疯狂的幻觉世界支配了。胸口的痛意难以忍受。有一刻,她甚至在想自己是不是已经死了。
天与地在旋转,使整个世界变得异常活跃,黑云被不断翻搅,飞卷,形成一股又一股纠结动荡的激流,吞噬万象。荷雅门狄挣扎着推开乔贞的手,想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可很快就因浑身脱力而导致双膝触地。头顶,卷曲的阴云仍在不停运动和变化。它们伸展,放大,降落,幻化成一个好似人类男人的形状,长出四肢,脑袋,朝她压覆下来。她被这人抱着,紧接着是一个狂热而持久的深吻。身体各处都传来躁动的感觉,让她倍感羞耻。
她知道自己在做梦。理智告诉她,与男人翻云覆雨的这一切全是梦,可无论如何也醒不过来。她只能选择以一个第三者的角度来看待这场梦。他们一会儿在银装素裹的雪山顶,一会儿在沁人心肺的清泉边,一会儿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海底,一会儿又来到被烛光包围的暖床上。男人用尽一切力量压住她,脸离她只有一个小指头那么近,亲吻她的脖子,耳垂,任何一处肌肤,湿热的发丝垂落她脸颊,弄得她奇痒难忍。起伏的细喘在她耳边摩挲,直到一阵非常激烈的争执声侵入她的梦境。它至少持续了有五分钟,从这时候起,身上的男人不见了,周围只剩下她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黑暗中。尽管一个字也分辨不清,但她始终静静听着,静静等待……
“……”眼前是镶有两道横梁的木质天花板,每一寸纹路都刻着岁月的痕迹,荷雅门狄凝聚目光,看了好久,飘游的神志才慢慢恢复清醒。她意识到自己躺在一个平凡小旅馆的房间里,身下是又硬又窄的木头床。窗外天色已经半黑,室内一根蜡烛也没点,一切都笼罩在暗沉的暮色中。但龙术士的超级感官能轻易突破黑暗一览屋中设施,并嗅出不属于自己的那股魔力气息。荷雅门狄忍着伤痛半直起身,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门口地上的那个男人,暮晖把他的脸映成一片昏黄,隐藏起他的神态,“你对我做了什么?”她惊呼。
“我什么都没做,是你自己昏倒了。”乔贞平静地告诉她,“睡了一整个下午呢。”
半信半疑的荷雅门狄飞快检查了下自己的衣服有无缺损。除了左胸旧伤仍隐隐作痛外,身上没别的异样。虽然她对梦中与自己欢爱的男人的身份一清二楚,毕竟这八年里做这种梦已经不是头一次了,但是和一个异性待在封闭的环境里——尤其他还是敌人——会有顾虑也是在所难免的。荷雅门狄打算先抛开那荒唐梦境带给她的屈辱感,转而把精力放在和眼前男人的对峙上。
即使确定了这家伙没对自己行不轨之事,她也无法舒心。他那位咄咄逼人的同伴的去向是一个问题,没准正埋伏在什么地方,想趁她防备心减弱再一次给予她夺命一击。而比这更棘手的是,诅咒。很显然,她又一次在与敌人交战时突然失去意识不省人事了。这不是个好征兆。昏迷的次数越来越多,且总是在最紧急的时刻。上回她滞留在那伙儿兽人族匪徒的驻地时也晕了过去,而现在又……
当年那个被怪病缠身、被迫离家求学寻药的小女孩,在她的生命线被截断之时,是雅麦斯出现拯救了她。而今,相同的困境摆在眼前。她遭受诅咒,注定英年早逝,却没有人能再帮助她获得新生了。她要如何才能自救呢……
“我就近找了家旅店。”乔贞的叙述打断了她的思虑。他简单介绍了一下情况,表情略有些忧郁,好像在为她感到遗憾,“你伤得很重。”他说。考虑到孤男寡女同处一室的不便,他始终与她保持适当距离,倚门而坐。
他无疑已经掌握了她的伤情。一个曾经的首席龙术士没道理认不出荷雅门狄胸前的伤是黑暗邪恶的诅咒所致的无解之伤。乔贞的善心触动了她,但坎坷多舛的前半段人生使她不会轻易给一个半生不熟的陌生男人以信任。从前有一个叫托泰因的男人也对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最后却把里夫的头颅扔在了她的脚下,那一幕深深刻入她的灵魂,永远也无法忘怀。在眼前这个黑发龙术士露出他真正的面目前,她或许还得耐着性子陪他演上一阵。对她而言,首要目标不是去戳穿男人的把戏,而是在他的手中争取到逃脱的机会。
“我见识过那东西的可怕。曾经在战场,有后辈拿黑魔法对付过我。”乔贞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眼前女人的不幸遭遇使他感触良多,不禁回忆起往昔,“我很走运,只受到了最轻微的伤害,没让那东西持续折磨我的身体。可惜,你……”他慢慢抛开过去,把目光放在眼前之人身上。这位年轻的晚辈中“毒”颇深。在两位大魔导师级别的龙王齐心协力的施法威力下,她没能得到乔贞的那份幸运。即使她努力压抑住自身的气息,乔贞也能从她的呼吸中感受到她的痛苦。“还觉得难受吗?不如再睡一会儿吧。如果你需要我到外面去,我会照做,但不会走远。你有事随时可以叫我。噢还有,你的包裹我放在那儿了。”他站起来,指了指角落,“是把好剑。”
“谢谢你的好意和夸奖。但我不想睡。我已经睡够了。”荷雅门狄倚住床背,态度坚决,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啊,也是。”乔贞挠挠下巴,“毕竟有我这个所谓的敌人在。”
“你的龙呢?”她话锋突变,尖刻地问。
“你想见他?”他双臂抱胸倚着门框,朝她挑挑眉。
“不想……”光一个前任首席就够难应付的了,再来一个高位龙族,岂不是完全没机会逃生。
“所以,我让他先离开了。”
他在她醒来前就支走了布里斯,显然是知道她对布里斯相当戒备,而布里斯也对她充满敌意。一个死也不想回卡塔特,一个非得把对方押回去,难免会大动干戈。前不久,乔贞在如何处理荷雅门狄的问题上和从者出现分歧,两人大吵一架,好不容易才把他哄开。让布里斯回避,是他与荷雅门狄和平交流的前提。
荷雅门狄对乔贞的举动深感意外,她依旧警惕着他,可同时又难以忽视他的善意,她干脆问,“你为什么要帮我?以我做交换去博取龙王的欢心,对你来说不才是正确的作法吗?”
“也许吧。但我为什么一定要那样做呢。这么多年,我为龙族做得难道还不够多?而我又得到了些什么?”尽管诘问的语气里尽是抱怨,乔贞蓝灰色的眼眸深处却充满了热切。他忽然用一种特别专注的眼神看着荷雅门狄。从将她救下后,他好像还是第一次这么看她。
“我不理解。”荷雅门狄答不上来,只能毫无意义地摇头和否定,“你明明接了龙王的任务……”
“是啊,到底为什么呢?”乔贞自己都笑了。
所以说,这男人领受了龙王的旨意,却不打算对她实施抓捕,不仅如此,更是反过来帮了她一把?这毫无疑问是背叛行为,是对龙王权威的挑战和践踏。荷雅门狄想不通他的行事动机,找不到这男人帮助自己的理由。而她目前的身体状况,也不容许她分心多想。
乔贞似乎感受到她的猜疑,但他不想做过多解释,两个人持续沉默,只有规律而细微的呼吸声敲破空间的寂静。
“我替你付了三天的房费,你可以小住一阵,静心养伤。”过了半晌,乔贞说,“之后要去哪儿都随你。”
“那你呢?”她问。
“嗯……虽然我对族长作出了保证,但要抓一个首席龙术士,想必也得苦战一番吧?我会假装在人界待几天再回去复命。噢,可能这就是我的目的吧。我只是……想出来透透气。”乔贞站直身子,朝荷雅门狄点头致意了一下,走出房间。
几分钟后,他又折返回来,手里端着一份营养颇为丰富的晚餐,放在她床头。她刚刚还在为要不要趁机翻窗溜走而盘算,一看乔贞进来了,立刻心虚地移开视线。乔贞点了三支蜡烛,分别在床头柜上,窗台上和桌上,然后便把私人空间还给了她,离开前轻轻把门带上。荷雅门狄瞅了瞅餐盘上松软的白面包,香气扑鼻的熏肉、卷心菜和鲑鱼,忍不住口水直流,这应该是当地农家小旅馆所能提供的最高档的伙食了。她说服自己多少吃一点。如果说对方企图用下药的手段来迷晕她以达到其缉拿目的,连荷雅门狄自己都不信。在被温暖烛火拥簇的这个傍晚,卡塔特的在逃犯享用了一顿由敌人精心准备的美食,饭后又休息了约半个钟头,她下床清点包裹,整理行装。
天黑了下来,星星却尚未来得及给夜空上妆,整个世界像是被裹上了一层灰幕。荷雅门狄若无其事地离开房间,脚步很快,避开与任何店员或住客接触的机会。她找到条直通后院马厩的路,打算趁乔贞不备扬长而去,可没想到对方完全猜透了她的心思。他们在后院空地遇上了。看到荷雅门狄行色匆匆,乔贞脸上只露出少许惊讶,和更多的无奈与了然。荷雅门狄不想再做掩饰,她挺胸而立,与他对视着。
“看来你主意已定了。”乔贞说。
“别拦我。”她脱口而出,眼睛里尽是狠厉的警告。
“好吧。我不会。”男人挪动身子,让出了一条路。
他的举动证明了他确实无意阻拦她。荷雅门狄恢复了平静,向他的诚实和善良表达无言的感谢。在乔贞的注视下,她快步通过,走出几步路后,又想起一件重要的事,站在路中间回过身来面向他,表情中掺杂着犹豫,但很快就下定决心,“前辈,如果你有时间,到布达逛逛吧。我保证会有令你震惊的发现。”
乔贞从她神秘的话语中参透了某种深意,他想了想,答应下来,“我记下了。”
没想到自己的建议这么顺利就被对方接纳,荷雅门狄心中隐隐动容,猛然间涌起了一个大胆的念头来。她很讶异地发觉自己竟有些舍不得和这个男人道别。“所以,你之后还是会回到那个牢笼是吗?”她更惊讶于自己竟真的问了出来。
这个问题击沉了乔贞,使他刹那间露出失措的表情,尽管很快就敛起了面容冷静下来,然而唇角微微的颤动仍旧暴露了他杂乱的情绪。“这是我的命运。”他苦叹道,“活到我这个岁数,已经没太多想去的地方了。”
“可你却任性了一次。”荷雅门狄说。
“确实。算是给自己放了个假。”面对她犀利的指正,乔贞只能苦笑连连,“这倒是一次难得的心灵洗涤之旅,虽然短暂,却让我得到了意外之喜。”说到尾处,他笑容渐深,充满敬意地看着眼前的晚辈。
荷雅门狄却笑不出来。“你知道吗,”她停顿一秒,幽幽地说,“你身上也有一股气味。朽败,糜烂,枯竭……和我截然不同,却又有些相似的气味。”
他不置可否。他充分认可这位女性作为一名龙术士的才能。无论她说出怎样的惊人之语,似乎都不会超出他的意料。“我的身体很健康,可我的精神却在一点点走向腐朽,我很清楚。”他按了按鼻翼放松自己,脸上却疲态尽显,本就颓废的面容仿佛顷刻间又苍老了十岁。
“时间是毒药。也许现在你还能扛,但早晚有一天,你会步入我的后尘。”她望着他,以某种悲悯,伤感而又无可奈何的眼神。
“你说得对。你我都找不到解药。”乔贞点头说,语调平淡,用以掩藏感情的起伏。他必须努力控制自己,才不会让真心话轻易冒出来。这名年纪轻轻的晚辈正处于人生中的黄金期,有着美梦一般的大好年华,可怜她突遭横祸,中了不可能根治的诅咒,犹如一个婴儿即将夭折。乔贞虽然杀敌如麻冷酷无情,却也无法漠视这样的悲剧。“一路保重吧。”他重重地说,一声叹息溢出胸腔。
荷雅门狄理所当然听出了他言语中的深切惋惜。惊讶之余,她不禁抚住胸口,像是问自己一般低语,“你觉得这玩意儿还有救吗?它……能被治好么?”
“我不知道。”他立即否认,“就算知道,我也不能说。说出来就是大不敬。”
他耿直的回答让她笑出了声。“事到如今,居然还在乎这个。”她带着审视的目光凝注这个将龙王的指令置之脑后,却又执着于孤塔典狱长的地位,不肯彻底与龙族割裂的男人,“为什么要甘愿忍受龙王的摆布呢?”
这个男人大半辈子都在当首席龙术士,为龙族服务了几百年。在她出道后,他去了孤塔成为一名看守。但她清楚,没有龙王的命令,他哪儿也不能去,做看管犯人的狱卒,其实与坐牢无异。那些圈禁囚犯的高墙铁窗,同样也把他深深困在了里面,年复一年做着无趣的工作,蹉跎岁月,浪费生命。而今,他又选择放跑身为龙族一级逃犯的荷雅门狄,他的结局无疑会变得比现在更艰难。
乔贞被荷雅门狄一问,不禁悠悠地做起白日梦来。这个问题他也曾问过自己千百回,想知道自己多年来对龙族、龙王的委曲求全和逆来顺受究竟值不值得。深陷孤塔囹圄的十三年间,他明显能感到龙王结界的力量在逐渐升级,他时常精神恍惚,整个人懒怠,抑郁,对自己能乐观积极地活下去越来越没有信心了。可每当从者来到他身边,他感觉失去的希望又恢复了几分,心中燃起了一点对生活的热爱。只有布里斯能带给他这种感觉。在他最痛苦、最落魄,最需要帮助的时候,他也一直对自己不离不弃。
“因为布里斯善待我,我必须回报他。”他喃喃轻语,眼神却无比确信。
海龙族的布里斯,是的……荷雅门狄当然有听说过他。他和雅麦斯在龙族中是最特殊的两个存在,分别代表了海龙族和火龙族最尊贵的血统。虽然龙王绝不会放弃权力将族长的宝座传给这两个龙裔,但对他们的重视程度仍然非同一般,远超其他龙族。
布里斯对乔贞的付出,是她求之不得的。他始终站在主人的立场,为乔贞挡风遮雨,理解他,支撑他,做他坚实的后盾。雅麦斯也曾经扬言会永远爱护她,永远不让她受到伤害,最后却在她的心口插上致命一刀,毁了她珍视的一切。
晚风裹着寒意掠过荷雅门狄的身体,把耳边的发梢打到她脸上。她目光平和地望着乔贞,却仿佛在透过他,看一条永远也到达不了的地平线。
现如今,她已不再是那个需要雅麦斯保护的少女了。踏上反叛之路的那一刻起,她就决意靠自己的力量走完剩余的人生。
“祝你好运。”抖落掉心中一瞬间翻涌而起的一丝酸楚和伤感,荷雅门狄点了点头,向这位一生坎坷波折却仍旧对弱势者充满同情心的猎手,致以真诚的祝福。
乔贞微微一笑,对上她的目光,“也祝你的前路充满光明。”
两位曾经的首席龙术士之间,奇特而有惊无险的会面时刻结束了。女术士化作一道疾风消失在茫茫夜幕中。乔贞目送了一会儿,看着前方的大片农田在夜风的鼓动下扬起阵阵麦浪。他在星星还没有全部出来的夜空下一个人静静待了几分钟,享受夏日夜晚凉爽空气的抚慰,迟迟没有回屋。
突然,他开始自言自语,“啊,我正为多付了一份房钱而发愁呢。希望你别这时候给我的脸上来一拳。”他自嘲道,凝视远方的目光朝身边一斜,嘴角露出一个雅痞的笑,欢迎老熟人的到来。
布里斯从屋檐的阴影下走出来。漆黑的夜色让他的面庞显得格外凌冽冰冷,眼神中更是迸射出激烈的火花,“你果然放她走了。”
“我很庆幸,你没追上去。”乔贞笑道。
“我干嘛要追。”布里斯愤愤不平,咬牙切齿地说。可尽管这样,他依然遵守了约定,没有违背乔贞的意志擅作主张去拦截那位白发龙术士,仿佛对主人的怨愤只是在心口不一闹别扭。
“你不反对,不阻止我?”
“我当然反对。你竟会同情一个逃犯,全然忘记了自己的职责。”
“难道你觉得我该乘人之危?她被龙王诅咒了。虽然不知道内情,但那是终身不愈的诅咒!她是受害者。”他加重了最后这个词的发音。
“她险些谋害了火龙王……”布里斯声音渐轻,放弃了辩论,摇头叹息,“好吧,其实我早就猜到了。我八成知道你这家伙会怎么想。你们俩也算是同类。看到她,就仿佛看到了曾经的你自己。在龙神殿领受任务时,我就想你有可能下不了手。”
“那你干嘛不拆穿我,害得我不得不毕恭毕敬在族长面前演戏。”乔贞走向他。
“我只是想你这木鱼脑袋或许能开窍……可是,如果你真的不择手段去获得荣宠,我可能表面不会说,内心一定会鄙视你吧。”
“我也会鄙视死我自己的!虽然我极端自我厌恶,可我不想成为让你瞧不起的混蛋。”
“随你的便。你自个儿看着办吧。既然你喜欢干孤塔这份差事,我也没什么可说的。”海龙倚着门柱,语气平缓地说。
“听着,布里斯,有个事儿我没办法不在意。”乔贞蓝灰色的眼睛凝聚起一道光,“那姑娘临走前提到了布达,似乎意有所指。我认为我们最好跑一趟。正好和唐纳林会合。”
密探康纳林,正是此人四天前在布达发现荷雅门狄的行踪,上报给了龙王。他负责与这桩任务的执行者接头,从旁协助他们一起抓捕逃犯,无奈龙术士和海龙走得太快,把他扔在了布达。
布里斯听了乔贞的话瞬间警觉,认为有必要回去一次。他接受了乔贞的提议,却不忘打趣起这位冒失的主人,“看来连我们的那间房也白订了。”
“噢,还真是。”乔贞无奈地插腰笑了笑。
“要退掉吗?”
“算啦,店家挣点钱也不容易。我们得即刻动身。”
“那就走吧。”布里斯过来拍了他一下肩膀。“如果真能确定那里有什么东西,也算是不枉此行。我就再陪你走一段吧。”
主从目光汇聚,一种无需言说的感情流淌在彼此心间。布里斯的扶助与支持总能为乔贞带来一丝乐观,让他重拾生活的信念。他们不指望能通过立功赢回龙王的赏爱,他们只希望能在前进的路上相互陪伴,走完未来的时光。
另一个人的道路,则略显得冷清和孤单了。荷雅门狄步履轻快地行走在旷野的小路上。她是披星戴月流浪于辽阔寰宇的独行客,是面对惨淡人生仍奋力前行闯荡天涯的勇者。去杰尔的计划因初代目首席的意外介入而遭到破坏,适合的住地还没有抉择好,荷雅门狄只能继续沿原定路线西行,等找到落脚的乡镇后再做打算。天上的美丽银河在见证她的旅途。
时间慢慢流逝,更多的繁星露了出来,缀满黑夜。随着午夜的来临,暑气完全消退,气温降到一天中的最低点。露珠在植物叶片上凝集,夜行生物外出觅食,给岑寂的荒野带来丝丝微妙的动静。远方的森林荡出层层绿浪,迢迢山岗宛如坚壁战垒。在完全空旷的原野,走着许多人走过的路,她拥有整个世界,却也被整个世界遗弃。独自行进了有六七个小时,直觉告诉她,下一个村子应该很近了。
风声,水声,落叶声。虫鸣,狼啸,鸟啾,蛙叫。大自然曼妙和谐的声音中,她听到一个律动,莫名有种熟悉的感觉。不知为何,心中的焦虑开始上升,令人发慌。她停下来,探寻声源方向,终于听清楚那是翅膀在用力敲打空气的震动声,一下,一下,又一下,猛击她的心脏。无数次想着应该不至于这样巧,然而,荷雅门狄最担忧的事终究发生了:新的追兵已然卯准了她,强势来袭。
——一颗红色的凶星。
XXXII
本章第二部分发不出来,大意是以卢奎莎视角讲述其三十多年来的孤塔坐牢生涯,详情请移步凹三。
XXXIII
- 五年前 -
第一任师父林恩去世后,荷雅门狄在举目无亲的卡塔特山脉唯一能倚赖的,就只剩第二任师父奥诺马伊斯了。奥诺马伊斯不仅认真负责地指导她魔法,还愿意抽出私人时间给予她长辈般的关怀和安慰,弥补了离乡少女缺失的亲情。从者雅麦斯本该是身为主人的荷雅门狄亲密的合作对象,可两人的相处却屡屡碰壁,话不投机半句多。荷雅门狄只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努力扮演一个优秀的龙术士候补生的角色。她的训练更加刻苦,学业日益繁重,除了正常的魔法课程以外,还有体能训练和额外的龙语自学课程,一天时间被排得满满当当,压力也随之而然地增加,只有中午一小时的课余时间能稍事休息。在迅速解决完守护者送至现场的营养午餐后,她会到训练场武器库边上的一个休息室坐上一会儿,避避阴,复习上午功课的同时顺带恢复体力。而随着课业密度的加大,每天根本睡不了几小时,荷雅门狄恨不得直接睡在休息室里了。
虽然紧凑的训练弄得她焦头烂额,可荷雅门狄却认为忙碌的状态也有好处。至少她能够暂时将契约火龙带给自己的那些不太愉快的经历统统抛诸脑后了。雅麦斯的存在令她十分烦恼。他喜怒无常的个性,目空四海的自负心,过度的顽固和自夸,以及潜在的暴力倾向,都让她感到抓狂。荷雅门狄不清楚今后他们会走向何种道路,唯一能确定的是他俩正越来越不和谐。她需要一些外部压力来使自己淡忘掉这段危险却又一时半儿甩不掉的双生关系。
从第三个月开始,荷雅门狄甚至不惜给自己加了一门课——剑术。这要从某天结束训练后,为取回遗落在休息室的衣物而折返训练场,看见数名守护者在那练剑说起。
过去,这片场地没人使用时,经常会有守护者过来交流武技,搞搞友谊赛。自从勤奋好学的预备首席霸占了训练场,他们到这儿对练的机会也变得少了,好不容易盼到这天荷雅门狄提前离开,才能来见缝插针享受互相切磋的时光。荷雅门狄默默趴在墙外看了一会儿,被场内战士们挥剑的英姿深深吸引了目光。从这日起,她就开始研究如何自学剑术,让自己变得彻底无暇他顾。
当然,躲避雅麦斯并不是全部的理由。她那烦人的契约者已经很久没来骚扰她了。她对剑术的痴迷,也不全是因为那些守护者用剑用得有多好,而是体内寄宿着的遗传因子在呼唤她,使她热切地想要释放出这些潜能。
弟子下课后偷偷留下来练剑的小把戏,很快就被奥诺马伊斯获悉了。他注意到荷雅门狄总是在长跑跑完后重新返回训练场,溜进武器库做一些神神秘秘的事。这天,他也耍了个伎俩。在说出解散的口令后,他假装快步离开,过了一会儿又默不作声地回来观察动静。少女单手拿着训练木剑,站在训练场边缘扎着的一排木制练习假人前,有模有样地模仿起守护者们舞剑的姿态,在假人身上劈下一道又一道凌冽的轨迹。
“你怎么会对剑术感兴趣的,荷雅门狄?”静静观摩了十分钟,奥诺马伊斯绕到弟子身后。
海龙的突然出声完全吓到了旁若无人专心练剑的荷雅门狄。她是如此专注,丝毫没发现导师的接近。
“老师……”少女赶忙将手上这把被她擅自带离武器库的檀木剑藏到身后,仿佛一个偷东西被大人抓包的孩子,但是在海龙族男子严厉而精明的目光扫视下,她知道自己的掩饰既无用多余又为时太晚,只能老老实实地垂手道歉,“我只是突然来了兴致,随便玩一玩,并没有影响平时的正常学习。”
“不,你不是心血来潮。我很清楚你最近每晚都会在这儿一个人练剑。我很惊讶,姑娘家喜欢舞枪弄棒的情况可不多见。我必须承认,你惊艳到我了。”
奥诺马伊斯的言语有种鼓动的力量。他是个很难开口一笑的雄海龙,极少袒露自己的心声,沉默和严肃是他的常态。此刻,他却极为难得地微笑了起来,仿佛在少女身上看到了令他期许和欣赏的东西。这似乎是个好兆头。在他的肯定下,荷雅门狄感到心情放松了些。她稍稍挺直胸膛,与老师对视。
“我母亲就是用剑战斗的。她是个维京战士。我觉得,我多少遗传了她的优点。我也该成为一个用剑的战士。她在我离乡前答应过要教我剑术,可惜我们没有太多时间。不管怎样,母亲留给我的遗产,我不能白白浪费。”
“好想法。可你在这儿同样没有太多时间。”
“我的课后自由时间仍有余裕。我发誓我绝不耽误您的课。”
“那我也只能用课后时间教你了。”
“老师,您愿意……?”荷雅门狄不可置信地叫出了声。她拼命抑制自己的欣喜,生怕老师只是一时兴起,很快就改变主意。
“去拿剑。我先教你些基本的起手式。”奥诺马伊斯肯定地说,“但是要记住,三个月后你将进行‘最终的试炼’,测试这半年来你的学习成果是否能胜任一个首席龙术士。我希望你到时候能够准备好。虽然我很认可你对母亲事业的继承,但剑术终究不包含在你的魔导课程内。如果因为业余的兴趣而误了正事,我不会饶恕你。”
“嗯!”
至此,奥诺马伊斯答应了给这位不同寻常的女学生传授剑技。荷雅门狄能得以继承母亲的才能和志向,缓解与日俱增的乡愁。她毫无保留地投入到训练中,尽管很累,但她过得很开心。高强度的集训生活能让她把目光放在对自身未来有帮助的事情上,而不去在意某些对她充满敌意的家伙。
可噩兆终究还是来得太快了。或许是有什么人把闲话传到了那个讨厌鬼耳里,没过几天,雅麦斯就得知她开始加练剑术的消息。他从前几乎不看她的训练,如今他的身影却越来越频繁出现在黄昏时分的训练场外,奥诺马伊斯前脚刚走,他就会晃晃悠悠地进来,假装饭后散步不小心闲逛到这里。尽管这样的机会并不算多,可每次只要他一来,荷雅门狄就感到自己的信念在动摇,挥剑的动作从标准架势变成胡乱怄气的劈砍。她通常会扭过头瞪他一眼,再转过去继续做她的事。他们没有交谈,互不搅扰,只有木头假剑猛击假人的噼啪响声敲动着冷肃的空气。
这怪异的相处模式一连持续了四五天,直到九月中旬的一个傍晚,在用过简易的晚餐后,红发的火龙族男子步履匆忙地走进训练场,朝角落里那个熟悉的背影掷去深沉的目光。他双眉紧蹙,双拳紧握,红瞳中燃烧着坚贞的火光,似乎打定了主意要击碎这难以忍受的长久缄默,突破与少女之间的关系。
荷雅门狄默许了他的探视,冷静而沉着地挥舞手中的剑,告诫自己不要再被他打乱节奏。她想他很快就会失去耐心离她而去的,眼下无非只是暂时的意志力比拼罢了。
然而,往常只是看一会儿就走的雅麦斯,今天却如一棵扎了根的老树始终耸立在她身后,惹得她心绪难安,无法集中精神。荷雅门狄挥砍的力度越来越大,她放弃了双手持剑的稳重姿态,改换为右手,原本张弛有度的练习逐渐演变成对木桩的狠厉击打,像在劈柴。
当发觉前方少女的气息渐渐焦躁了起来后,火龙严峻而紧绷的面庞终于绽开了一丝笑意。“你可真是个奇怪的女孩。”他说,“当初师父的葬礼上见不到你哭,这会儿却整天拿木头假人撒气。究竟是伤心过度,还是在演戏呢。我真是看不透你啊。”
雅麦斯自认没能在林恩离世时前来安慰主人,缓和双方间的矛盾,是一个重大失误。但他却不知道,此时这口不应心的拙劣表达只会更加凸显他缺乏风度。
契约者的旧事重提让荷雅门狄陷入了一时的精神恍惚。师父葬礼上,她满脑子都是离家前和父母分别的场景。面对林恩的墓碑,她悲伤全无。卡塔特的人都说她冷血,责怪她没有为师父哭坟,但她对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没有一丝后悔。“我不伤心。我在练剑。”她看他一眼,平静地说,回过头继续手上的动作。
“你管这粗暴的劈打叫练剑?樵夫砍柴也不过如此。”他刻薄道。
火龙一贯的挑衅话语对荷雅门狄而言只是一阵隔靴搔痒的轻风。她索性当没听见,准备不再搭理他。可来自身后的谛视目光实在太碍眼,让她浑身上下都充满了拘束。在又随意击打了几下木桩后,她终于彻底停下来,转过身面对他,“你打算看到什么时候?”
“我想看到什么时候,就看到什么时候。”他说话总是处处带刺。
“你在监视我吗?”她未经大脑思考便脱口而出,说完立刻后悔了。太直接了,她小声痛骂自己。就算再怎么不高兴,也不能明着表露出来。
训练场瞬间变得安静无声。雅麦斯没有马上回答,意外的是,他也没有生气。他的沉默,仿佛证实了少女的猜想。他不知道该夸她机敏,还是该对她的过于机敏摇头叹息。龙王当然命令他监视主人,但他不愿意干。他来找她,就只是单纯想见见她而已。一股莫名其妙到连他本人都理解不了的冲动,促使他做出这奇蠢无比的傻事。
“不是。”足足沉默不语了十多秒,他终于开口否认道,嗓音低沉,却莫名好听。
“那我就不明白了。你赖在这儿不走,又不肯指导我,究竟想要做什么?”
“你希望我指导你?”
“不希望。但总比干看着什么都不做要强。”
“你不喜欢我看你?”
“……”荷雅门狄无奈地瘪了瘪嘴,决定放弃这幼稚又毫无意义的谈话。既然赶不走他,而她又想继续练习,就只能当他不存在。
“那换个问题。”雅麦斯火红色的眼睛凝注她,急躁地问,“你不想看到我?”
“你到底——”
“你上次看到化身为龙的我,可不是现在这个表现。你当时又兴奋又开心,几乎要被我迷住了,还记得吗?”
“我哪有……”羞怯感擒住了荷雅门狄。她咬咬牙,犹豫了一下,反问道,“你会不会用剑?你如果会的话,我倒是不介意你教我几招。”她巧妙地揶揄这头喜欢臭显摆的火龙。
“我不用剑。”她的火龙从者却回答得异常认真,“我的身体就是剑,是枪,是戟,是锤,是任何能置人于死地的利器。”
“所以,你鄙视学剑。”
“我不是这个意思。”他觉察出主人话语中的敏感,立即解释道,“我是龙。变成人类的姿态只是为了方便行动罢了。你见过卡塔特有几个龙会用剑的?”
“奥诺马伊斯就用。”她马上说。
“奥诺马伊斯岁数大了,身体素质大不如前,自然就……”震声辩解了两句后,倨傲的火龙摇头放弃了,“好吧,或许我会学。但等到他那个年纪再学也不迟。到时候,如果我们没闹翻的话,可以由你来教我。”
“你……”她没料到他会这么说,内心顿时起了慌张的情绪,稚嫩的脸颊飘起红晕,看上去仿若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
雅麦斯注意到她的表情变化,一阵悸动袭上心头。
与这位人类女孩签订契约后,雅麦斯始终陷在迷惘期中走不出来。他时而逃避她,时而又在她的面前表现得很积极,这表里不一自相矛盾的作法连他自己都感到厌恶和疲倦。原因不言自明。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身为他主人的人类。他向来看不惯人类,平时能逮着机会羞辱人类,从来都不会放过,可偏偏他的契约对象是被病痛折磨的十几岁可怜小女孩……不能简单粗暴地施以武力手段,亦无法冷言冷语去嘲讽和训斥她。他所能做的,只有竭力躲着这名少女,离开她远远的。他也尝试过要改变这一切,可他的努力却总是用错方向,每一次都能精准激怒他的主人。时间一长,流言纷纷四起。关于他们主从间互相憎恨的谣传,他已听过很多次,还有她是否配得上当一个首席龙术士的争论也不止不休。过去数月,总有守护者私底下把他俩比作阿尔斐杰洛和尼克勒斯,贾修和桑契斯那般矛盾重重关系恶劣的主从。主从反目的故事,无疑是龙术士历史上最令人悲痛的教训,却被人们期待着,盼望着。人们对火龙王后裔假装很尊敬,可雅麦斯却能感受到他们虚伪面具下那极致肮脏和恶俗的心理。深受刺激的火龙暗自发下誓言,绝不能让别人看他和荷雅门狄的笑话。
“那个,你……不冷吗?”不知该如何应对害羞的少女,雅麦斯只好强行岔开了话题,无处安放的目光轻掠过她的脸颊,又匆忙看向地面。他很惊讶自己竟会关心她。然而话已脱口,没办法收回来了。卡塔特山脉四季如春,温度适宜,终年无雨,连个阴天都没有,根本不可能让人感到寒冷。可眼前的少女只穿了件单薄素净的浅蓝色训练衣。宽宽大大的衣服在汗水浸染下紧密贴合起她的身体线条,衬得她瘦弱的身躯十分无助,就像一朵娇柔无骨的小花……他养在洞穴外的花。天啊,他竟然又一次产生了这奇妙的联想,不知不觉间,脚步慢慢朝荷雅门狄踱了过去。
火龙族男子的靠近让荷雅门狄倍感压力,连大气都不敢出。她强迫自己勇敢起来,“不冷。我出生在苦寒之地。我们那边夏天都会下雪。”她沉静应答,心中却没底。怎么可能会不冷?即使她打小便习惯了故乡的霜雪,也得棉衣裹身方能抵御风寒。但她必须在雅麦斯面前态度强硬,不能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弱势。
“是这样啊。”雅麦斯兀自点点头,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样。沉吟片刻,他缓缓道出,“我来训练场是因为……我想如果我直接去敲你住处的门,你八成不会为我开门吧。至少在这里……”
望着火龙垂下的眼睑,体会到他似乎不愿意被自己拒绝的心意,荷雅门狄微微吃惊,吞吞吐吐地说,“你只要没恶意,我会考虑……给你开门的。”
她温和的态度,让雅麦斯心跳不休的胸口瞬间平稳了不少。“你好像不太爱吃东西。虽然不挑食,但胃口却不怎么好。”他试探道。
“你怎么知道?”
“我看你每天都有很多剩菜被守护者送回膳房。”
“你果然在监视我。”这次她大胆地说了出来,不再感到害怕。
“我没有。”雅麦斯的声音轻了些,“我只是,比较注意你。”
荷雅门狄不禁愕然,眼神疑惑,更夹杂着一丝明显的羞涩。她看向他的目光是那样直率,那样全神贯注。在她的凝视下,雅麦斯的骄傲顷刻间荡然无存,起了退缩的念头。
“我知道接下来的三个月对你很关键。你有一场试炼要进行,有数不完的课要上。我会尽量不再来打扰你的。”一口气匆匆说完,他立刻溜之大吉,欣长的身影快速消失在大门口。
突然的离别让荷雅门狄怅然若失。她怀着不安的心情猜想或许某一天他又会来到训练场,但令她意外的是,火龙居然当真遵守承诺,再也没来找过她。
其后的数月,她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训练中,使自己的魔法技艺日臻完善,为了能在毕业典礼——“最后的试炼”上交出满意的成绩而全力以赴。她清晨五点半沿着龙海上的浮空小道慢跑,在训练场度过一整个上午,中午十二点到休息室用餐,迅速解决掉午饭后,下午一点接着上课一直到傍晚六点,奥诺马伊斯通常会陪她练剑练到七点,俯卧撑、兔子跳等项目被安置在剑术课程的后面,而在空中赛道上展开的“幻影”长跑,倒是只能偶尔进行一下了,等她一路慢跑回到居所时,往往已将近九点了,最后,在睡前半小时的龙语口语练习中,结束丰富繁忙的一天。这些天,荷雅门狄觉得自己越来越成熟,越来越自信和强大,有时候又觉得自己越来越年轻。龙族给了她崭新的生命,活力四射的状态。为了换取这副好身体,她离开了双亲和家乡。对村落的记忆犹如一块块残败的枯叶散落在脑海深处。静静想念家人的时间变少了。每每想要重温一下曾经的美好时光,倦意总是准点袭来,带她进入沉沉的梦乡。她得到了许多,也失去了许多。人生中最重要的那个部分,正在渐渐遗落。
十二月的第二个星期日,是荷雅门狄参加“最终试炼”的日子。她要在众目睽睽之下,在一场公平公开的竞技中,以一个令所有人认可和满意的方式击败她的导师,否则就没有资格成为一名龙术士。负责打点相关事宜的胡戈蒂斯长老严密进行着筹备工作,围绕训练场外圈搭建的观众席不到一个下午就布置妥当了。近两百个席位内侧,几十包白花花的盐被顷撒在地面上,形成一个硕大的、绕场一周的圆,透明颗粒被阳光照射出晶莹的微光。在万里无云的湛蓝天空下,激动的人群自发聚在一起,兴致勃勃地等待着这场角斗士决赛一般的盛事。全卡塔特的守护者几乎都来了,龙族成员也来了近八成,“龙之腹”山脚迎来了罕见的人流滞留高峰。其它的龙山大都空荡荡的,只有杜拉斯特仍旧坚守在彩虹桥的岗位。没人愿意错过他们期盼了许久的这场师徒对决,以及紧随其后的龙术士候补生受封仪式——当然,前提是她能够赢下奥诺马伊斯。
这是荷雅门狄在卡塔特的第一个重大时刻。以两大龙王为首的观众们早已陆续到来。作为主角的她,正迎着一行行注视的目光缓步入场。她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打赌她会不会成为第一个挑战奥诺马伊斯失败的候补生,视线望过去,居然是先前被雅麦斯打折了右臂、至今仍吊着绷带的奎特尔梅和巴萨特。这两人自从挨了雅麦斯的揍,就一直在养伤,没再服侍过她了,但显然对她还很有怨言。周围激荡的声音吵得荷雅门狄耳朵都要被震聋了。她尽量保持平整的呼吸,走向场地中央的奥诺马伊斯,最终在与他相距二十米时站定下来。奥诺马伊斯看着她走过来,赤膊的上身满身肌肉却伤痕累累,腰间皮带上插满了不下六七把长短不不一、形状各异的短刃,他刚劲的双臂垂直放在身侧,可以从那双目光平和而坚定的浅蓝色眼睛中辨认出他正渴望一次精彩的、能令他信服的较量。徒弟朝师父微微点头,他没有回应,仍旧一动不动地盯着她。荷雅门狄深吐一口气,让自己沉浸在周围的呼声里。人群依然亢奋,每个人都在尖叫,呐喊。她忽然很想知道那个人是不是也如他们这般关注自己。
目光移至奥诺马伊斯身后,朝环形观众席缓慢划过,荷雅门狄仔细搜寻雅麦斯的人影,却什么都没有发现。难道他身处于她后方的席位上?在这个时候左顾右盼未免对老师太不尊重,荷雅门狄只能压抑着心中的遗憾,轻声叹了口气。就在这时,一抹熟悉而高大的成年男性的身影窜进了荷雅门狄远方视野的一个角落。她的契约龙姗姗而来,直到试炼开始前两分钟才从热情洋溢的人群后方穿梭进入座位席,避开要好的族人,一个人低调地坐在最后一排的靠边位置。这头火龙一出现,那些对她不友善的碎碎细语就全都消失了。荷雅门狄发觉自己控制不住地想要把目光探向他,全然忘却了自己正位于众人的焦点。隔着少说一百米的距离,荷雅门狄的超常视力看不清雅麦斯的表情,所能确定的唯一事实是,他正身体绷紧,僵硬地垂着头。就这样吧,她想。就这样忽视她的存在吧。她情愿他不看自己。他对她的关切,反而会徒增她的紧张。
“‘最终试炼’——奥诺马伊斯对阵荷雅门狄!”龙族司仪扯开嗓门,将场边观战者们的高叫声压了下去,“这场公平会武,将在两位族长大人与八名长老的见证下进行。只需点到为止,不可伤及对方性命,中途亦不可有场外人插手。倒地者及掉出白圈者即算失败。现在,我宣布,比赛开始!”
荷雅门狄抢先在司仪话声落下后发动进攻。在向奥诺马伊斯学习魔法的半年时间里,对于龙族超常魔法抗性的事实,她有充分认知,因此,只起手制造了一小片火焰球用以试探。
抬起的右手上印刻着绯红的魔法阵,给少女冰蓝色的眼眸涂上了一层别样的色彩。随着术者的支配与操纵,火球朝预定路线飞了过去,被作为狙击目标瞄准的奥诺马伊斯不躲也不动,炸裂声轰响起来,熊熊火焰在海龙周身燃烧,却伤不到他一丝一毫,便化为了缈缈青烟散开。
既然连攻击力最高的火焰魔法都伤不了这位海龙族对手,荷雅门狄的心中也大概有数了,大脑冷静而缜密地思考着,迅速确定了下一步方略。
承受了弟子第一波攻击的奥诺马伊斯终于决定要出手了。他以百米冲刺的速度逼近白发少女,右臂高高举起,却没有施展任何魔法,徒手挥舞的铁拳携带着刚劲的拳风,不消两秒就到达她的面前。
面对急速突进的海龙,荷雅门狄只是默默判断着距离。她早已将魔力传导至脚下的花岗岩铺路石。奥诺马伊斯的靠近给了她最佳的出击时机。伴随着一股巨大的风浪,地面震动起来,犹如爆发了一场来势汹涌的猛烈地震。大地在悲鸣,颤抖。由一块块正方形花岗岩拼接而成的试炼擂台被外力硬生生切割,分解,出现了四分五裂的趋势。
众多碎石冲天而起,形成密不透风的高墙和巨网,无情地砸向奥诺马伊斯。他的奔跑速度没有任何减缓,直到飞起的石头砸中了他的拳。
仅凭强悍的□□力量,他就将来袭的石头堆击得粉碎。无数残屑被抛至空中,如海洋里的水珠一般多。奥诺马伊斯的动作非常迅捷,四周的石头碎块还没有完全落到地面,他就已调整好进攻姿态,右拳直直挥向弟子的眉心。
这一招势大力沉又猝不及防,几乎不可能避得了。然而一拳下去,却落了个空。身法灵动的少女仅靠足尖轻点那一块块小小的碎石就迅速移动到半空,视线锁定地上的目标后,毫不迟疑地射出一发魔力炮弹,意在拖慢对手的速度。
一击落空的奥诺马伊斯果然因转身暂停了一下攻势。荷雅门狄也借此空隙顺利在空中转了一个圆弧,跳跃至老师身后二十米远的位置落地站稳。魔力炮弹在奥诺马伊斯身旁炸开,他毫发无伤,默默估算弟子的后续动作。荷雅门狄没给他太多时间思索,一回到地面就迅速组织起下一波进攻,打算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里。
坚硬的岩石再次铺天盖地而来。随着石头数量的增加,地板几乎快被拆光了。俗话说双掌难敌四手,然而面对密密麻麻不断空投向自己的岩石,奥诺马伊斯却仅用上肢力量就挡住了一波又一波的轰击,在出拳粉碎石块的间隙,还能有余力去观测荷雅门狄的位置,抓起一块石头反手扔了过去,也让学生尝尝被石头空袭的滋味。
荷雅门狄挥出一道绚烂的光幕,仅靠魔力冲击便震碎了它,散落的小石子稀里哗啦地朝她飞来,却被其周身架立的无形防御壁一一瓦解,没有一块碰触到她的身体。
趁荷雅门狄分心防御之际,奥诺马伊斯制造出复数的魔弹抛向弟子。魔力的银光如银河繁星在荷雅门狄眼前一闪。她刹那回神,射出同样的魔弹与师父相抗衡。双方的魔弹相交,冲撞,发出刺耳的巨响,就魔力量和攻击力而言,是荷雅门狄更胜一筹。她的魔弹完全吞没了老师的魔弹。爆炸点不在二人中间,而是更偏向于奥诺马伊斯的位置。
不过,以魔法手段压制这名天才少女并不是海龙的最终目的,他明白不可能单凭那些魔力导弹打败她。他盘算的是,以一记完美的直拳从正面击倒他的对手。这是难得的时机。漫舞的石块早已落尽,前方的障碍物已被一扫而空,没有什么能阻挡他贴身弟子了。
奥诺马伊斯不顾坑坑洼洼的地面碎石,朝前猛然迈进了两大步,顷刻间来到与荷雅门狄仅相距四五米左右的近处,闪电般地挥出一拳。但不幸的是,他还是失手了。荷雅门狄对“幻影”魔法的掌控度连奥诺马伊斯都望尘莫及。面前的少女好似浮光掠影一般划过他的身侧,一闪而过的影子最终降临在场边。待奥诺马伊斯收住拳风时,她已经出现在了他绝对无法触及的地方。
试炼一开始,双方的攻防就快得令人目不暇接,场外的观众都屏足呼吸,聚精会神地观看着。安静的赛场听不到任何评论的杂音,唯有激烈而快速的打斗声时不时冲击人们的大脑。不过,有一个事实任谁都瞧得出来。坚实的擂台经过荷雅门狄的数轮蹂躏,已变得比耕牛犁过的农田还凹凸不平。破裂的花岗岩朝天翻开,露出浅红与灰白相杂的纹理,疙疙瘩瘩的地面净是石头子儿,散布着难以落脚的残骸与碎渣。对两位对战者而言,在如此崎岖的场地上保持高速流畅的移动无疑是一个挑战。更为重要的是,随着场地被不断拆卸,石块的库存已然不多,荷雅门狄即将面临弹尽援绝山穷水尽的困境。众人都很好奇,等到场地上的石头储量全部耗尽后,那位从始至终都尽可能避免与奥诺马伊斯肉搏交锋的女术士,还能用什么手段继续这场师父对决呢,所有人都为之拭目以待。
作为擂台破坏者的荷雅门狄自然不会不了解自己当前的处境。她以魔力将最后几块石地抬升,一股脑抛向师父。无数岩石砂砾如茫茫流星雨自空中坠落,须臾间,奥诺马伊斯的视野一片灰暗,被无尽的碎石群包围了。
奥诺马伊斯露出冷厉的目光迎上去,铁拳将它们尽数击破。老师的骁勇气势并没有动摇到荷雅门狄。她不紧不慢地在诸多石头中挑选出一块施以魔力塑形,将其变成弹弓石子般大小,头部的锋利形状酷似削尖了的石墨笔。隐蔽的弹头混在大岩石堆里,以一条缜密规划好的线路直直飞向奥诺马伊斯,快如电光,带着必中和必胜的锐意。
“唔——”注意到这枚“杀手”的观众,扬起了一阵惊叹的嘘声。
只可惜,所有认为奥诺马伊斯这下必定会负伤的人们全都多虑了。海龙的双眼锐如鹰隼,通过精准的观测力提前预判出它的射击轨迹,从而实现了避让。他对紧贴侧脸飞驰而过的弹头轻哼一声,充分认识到弟子是打算用这颗尖利的小石子打击自己的额头或眼睛,达到削弱他战斗力的目的。
另一边,希望落空的荷雅门狄微微眯起双眼,目睹自己的奇兵在地面摔得粉碎。她为奇袭结果感到失望,只因她低估了老师的敏锐感官和丰富的作战经验。如果身经百战的他就这么轻易被一颗小石头打中,那才叫不可思议。但她并没有气馁。就在奥诺马伊斯进行闪避动作的同时,亮如白银的六芒星召唤魔法阵已经在少女术士的掌中准备就位了。
“请原谅我,老师。”荷雅门狄抬起右手,轻轻念道。魔力涌了上来,飞速聚合,化为一道绚烂的流光。光芒中,一头牙尖嘴利霸气十足的灰色巨龙诞生了。
刚躲过一次奇袭的奥诺马伊斯立刻被卷入到新的危机中。他法力高超的学徒亲手召唤的造物——机械龙,仿佛美梦被惊扰般充满了怒火,它将奥诺马伊斯视为发泄目标,挥舞着前爪朝他扑了过去。
霎时间被击飞十米远的奥诺马伊斯,仅用了半秒就站了起来,只见他在地上滚了一圈用以缓冲,然后重新摆起架势与机械龙对抗。机械龙带着雷霆般的怒气向他发起强攻,来势凶猛几乎不可抵挡。他想也不想就张开双臂,两只手抵住这龙形大块头的巨口阻止它张嘴。尖刀般锐利的龙牙只在奥诺马伊斯掌心皮肤上轻轻一划,便留下一道长而深的口子,白肉一翻,鲜红的血液从皮下渗了出来,顺着胳膊的肌肉线条往下滴。奥诺马伊斯咬紧牙关,死不松手,依旧与庞大的机械龙僵持。尽管暂时遏制住这头大家伙的攻势,可他触地的脚尖却在不受控制地向后滑行。机械龙的野蛮巨力逼得他即使拿出浑身解数也仍然无法避免自己的身体被一点点往外推,随时都有被打飞出界的危险。
搬起地面巨石进行攻击只是迷惑老师和场边观众的把戏,荷雅门狄真正的企图从一开始就已经策划好了。召唤机械龙,将老师逼出白线。她把胜利赌注压在她的龙形造物身上。机械龙的力量比不上真正的巨龙,但对付一个处于人类形态的龙族倒也绰绰有余。为了让伪龙拥有完全能压倒真龙的力量,她把全身魔力调动起来,施加在机械龙的前肢上。龙术士强化魔法对□□硬度的强化,能使他们短暂与人形态的龙族掰掰腕子,而当这惊人效果作用于一头机械龙,无疑会更显著。魔力的输送完成后,只过了两秒钟,灰龙就变得更加强大,更加难以制服了。它张开巨口,发出冲天的咆哮。
奥诺马伊斯被力大无穷的机械龙彻底压制了。双方间的力量平衡终于被打破。恐怖的冲击力将周围杂乱堆砌的石块统统掀飞,地面塌陷下去,形成了一个巨坑。在一片蒙尘中,机械龙带着万钧之力对奥诺马伊斯发起最后的冲撞,仅仅一个甩头,后者的身体便如同一根稻草飘向半空,一连飞了大半个场地那么远。当他重重落回地面时,发出了极为沉闷的声响。
这一跤摔得可不轻,不知道身上有没有什么骨头摔断了。更糟糕的是,呈大字形仰面朝天的奥诺马伊斯,其与地面相触的背部,正巧压在食盐铺成的白线上。
所有人都满眼震惊,在不可置信的情绪中目睹这位伟大而老道的龙术士导师摔出白圈。战斗结束得太快了,众人难以接受这仓促的赛果,纷纷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了,以致看漏了什么重要的过程。
一声欣喜的尖叫响彻赛场,解除了人们的惊愕,仿佛一个幼稚的小孩向大人告状。“嗨,你们看,她犯规了!她的龙出界了!”
目瞪口呆的观众朝这声质疑的发布者奎特尔梅齐刷刷地投去视线。当场上灰尘散尽,视野清晰之后,人们确定了出界者只有躺倒在地的奥诺马伊斯。尽管擂台已成为一片废墟,但仍有少量白线留存在地上,荷雅门狄的龙好端端地待在它们允许的范围内。在召唤者的授意下,机械龙缓慢解散魔力,匿去身形。早在来的路上,她就已经心算过这个临时搭起来的场地,能容纳多大体积的巨物了。
“试炼……试炼结束!”司仪终于回过神来,作出正确的宣判,“出界的是奥诺马伊斯!”他颤抖着将比试结果告知于众,“让我们为获胜者荷雅门狄欢呼!”
谁也没想到这名少女训练生会朝奥诺马伊斯身上直接砸过去一头机械龙,以求获得胜利。“最终试炼”只用了不到三分钟就落下了帷幕。这在过往的十几场师徒决斗中,几乎是从未出现的情况。
虽然能取得速胜,是荷雅门狄实力与脑力的最佳证明,然而过快分出的胜负,却让大家都有些扫兴。当司仪的宣告声降下后,战斗的音符也戛然而止了。与试炼开始前的热闹气氛相比,此刻训练场显得沉寂了许多,欢呼声寥寥,不乏有守护者一面发出“连座位都没捂热,这就结束了?”的抱怨,一面心情郁闷地排队散席。火龙王和海龙王也为这一结果吃惊,却也颇感安慰,至少他们没白白献出雅麦斯。他们撤下保护现场的结界,先一步回了龙神殿,为之后的册封仪式和宴会做筹备。人群陆续离开了。胡戈蒂斯长老召集人手清理七零八落的训练场,把观众席一一拆除,最终整个现场的复原工作将会由两位龙王来主导。荷雅门狄前不久还是这里的主角,然而在试炼结束、众人都各自忙碌的现在,只有她被一个人丢在了原地,仿佛他们全然忘了她,也根本不需要她似的。她看见奥诺马伊斯踉跄着走到一块空地坐下来,伸展双臂活动筋骨,认真检查自己的伤情。
机械龙的利齿割伤了他的双手,最后一击更是在他胸前留下了一条长达半尺的伤疤,鲜血横流,但所幸伤口并不太深,没有危及重要器官,身上也没有哪里骨折。在机械龙的威胁下仅受到最低程度的伤,靠的是他充满智慧的自救。他当时自知被击飞的结局已不可避,在下坠过程中立刻调整姿势保证四肢先触地,将冲击的力道卸得差不多了,才转身让背部着陆。尽管因摔出界外失去了继续比试的资格,却没有造成重伤,也算是一件幸事。
他听到有脚步声走向自己,抬起了头。五米外,荷雅门狄停下脚步,一脸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三日后的上午,会举行你的册封大典,还有一场盛大的宴会在等着你。趁这段时间,好好放松一下。”奥诺马伊斯温和地提醒她。漫长的训练终于结束了,他认为她该给自己放个假,好让紧绷了半年的精神得到休憩。她和契约龙的签约仪式早在她第一天上山就办完了,如今她通过了测试,接下来只需等待龙王册封她为龙术士,即可正式成为他们中的一员。
“我会的。”荷雅门狄应和道,踌躇的脚步却慢慢往老师这边挪,最终停在他的身旁。她无法将目光从奥诺马伊斯身上移开。在累累旧伤的衬托下,那道新伤醒目而吓人,仍在缓慢滴着血。荷雅门狄一看见它,就忍不住自责。“对不起,老师,”她酝酿良久,终于道出心声,“我为我使用了卑鄙手段而道歉。”
“确实出人意料,却相当聪明,完全合乎情理。你只是想速战速决罢了。”奥诺马伊斯说,“在规则允许的范围内动用任何手段,本就是试炼的宗旨。即使不进行这场考试,你也够资格担任首席。不过,有一个问题,我必须要得到你的答案。”他看见少女一脸紧张地屏住呼吸,等待他问询。“这一切都是你事先想好的战术吗?”
“假如您是指用石头砸您,用机械龙撞您的话——是的。”她很内疚,强迫自己假装镇定,“这些都是我事先设计好的,是在脑海里想象、预演了无数遍的画面。”
“没有例外?”奥诺马伊斯的蓝眸闪出冷光。
“有一个。”她不禁暗暗惊讶,“那个藏在石头堆里的弹头,是临时起意弄出来的。我想如果它能命中您……脑门的话,也许就用不着召唤机械龙了。”
听到弟子的回答,老师反而很欣慰地笑了。“你至少没完全把这当作一项机械性的作业。”他说。
“是。在那一刻,我享受了战斗。”她坦然道,“我想,哪怕最后打输了,我也不算枉费时间。”
“这很好。你在我心里及格了。”奥诺马伊斯满意地点了点头。
“老师……”她惊奇地叫了一声,又满怀感激和愧疚地低下头,指尖轻轻拂过奥诺马伊斯猩红一片的胸膛,“请允许我为您治疗。”
奥诺马伊斯对所有在“最后的试炼”中被赋予的伤痕引以为傲,认为这是一名能给学生带来正确知识和指导的教师应得的奖章。他故意不治疗它们,也不让那些伤自愈——是的,海龙族有能力做到这点。但他没有阻拦少女的诚意。荷雅门狄多少了解过这些往日旧痕的由来,自然也没有多问。得到师父准许的眼神后,她在他身前蹲下,把手置于他胸前的新伤,集中意念催动起魔力。温暖的治愈气息在奥诺马伊斯身上盘绕。可是,当她移开双手后,他的伤却没有任何变化。
“果然还是不行……”望向自己摊开的手掌,荷雅门狄无奈叹道,“几个月以来,我的治愈术仍然没有任何长进。”
在过去半年的训练里,由于课时被压缩得太紧,许多魔法往往只留给荷雅门狄一两天时间学习。她能靠天赋去征服大部分,可凡事总有例外,有一门魔法直到现在她都不是很在行——治愈魔法。也许很难令人置信,但这位天赋超群的预备首席确实不擅长任何与治疗相关的法术。她在其它方面天分很高,唯独治愈术总是学不好,她自己也十分苦恼于这项短板,这使她无法真正成为一名十全十美的战士。
“无妨。人无完人。”奥诺马伊斯对负疚的少女摇摇头,慰藉她,“即便如此,你依然很优秀。”
“让我再试试。”荷雅门狄一脸不服输。
不全是为了自尊,也不是为了和其他龙术士比较。她想治好奥诺马伊斯。她见过奥诺马伊斯的课堂示范,见过特尔米修斯给受伤的族人治疗。他们有很明确的治疗步骤,手法细腻,效果卓著,可她却只能粗暴地给被治疗者灌溉魔力,用以填充伤口。终于,在荷雅门狄的努力下,奥诺马伊斯伤处的血液凝固起来,但也只是做到让疤口紧缩一分的程度。
“噢,不管怎么说,血止住了。”他凭本能感觉出她心情沮丧,竟开了个玩笑来逗弄她。等弟子略微放松后,又摆起一个肃穆的表情,“要相信自己。等以后有空再慢慢琢磨吧。”
“嗯。”荷雅门狄站起来,“那……我回去了?”
“我的好徒弟,等一下,”他朝她身后指了指,“你似乎有约在身。”
她立刻回过头。当看到十多米外驻足停留的雅麦斯朝这边观望的身影时,意外极了。她还以为他早就跟那群没看尽兴的族人一块儿走了呢。
火龙族男子显然有话要对她说,一个人静静等在一旁已有好几分钟,却始终犹豫着该怎么介入这对师徒的交谈。
荷雅门狄告别奥诺马伊斯,来到他跟前,“别在这里。”她对他说,“别打扰到老师。”
说完,她像一名熟悉的向导走在前面带路。雅麦斯在沉默中跟随她。他们朝主峰方向前进,穿过没有人烟的山道,爬上了一个周边开满蓝色、紫色与红色矢车菊的纳凉亭。此处环境恬谧幽雅,非常适合朋友间闲谈密聊,或情侣间约会。领路的白发少女在柱子边停下,转身回头,用眼神询问紧跟着自己的火龙到底有什么事。
“你毕业了。”他轻声说。
“嗯。”她回答。
“你刚才打得很好。”
“是吗?可很多人觉得我应该再打几分钟,好让他们看得更过瘾。”
“没必要让奥诺马伊斯吃太多苦头。反正你肯定会赢的。”
“你真这么认为?”
“当然。”
他话语中的骄傲,让荷雅门狄听了一怔,心中难掩讶异。她没再搭茬。随后是长达半分钟的冷场。她差点想问现在我有资格做你的主人了吗,然而雅麦斯的坏脾气让她很快打消了这个蠢主意。
他们疏远了不少,毕竟,已经三个月没见面了。雅麦斯暗自叹道。但他只这样想了一秒,就忍不住发笑。他们何曾亲近过?
荷雅门狄侧目望向亭子外五颜六色的花。在这种搞不清对方目的的状况下,沉默便是最恰当的回应。
“等你正式成为首席龙术士后,你就要搬进‘龙之巅’的首席居所了。”雅麦斯话锋唐突,目光紧盯少女。
“喔。”她勉强与他对视一眼。虽然压根没听说过这个事儿,她还是决定要假装自己很清楚的样子,于是轻轻点了点头。
雅麦斯望她的眼神愈加热切,继续往下说,“那屋子久无人居,我打算帮你重新装修,从里到外翻新一遍。”
“一定要吗?”听起来似乎是个相当费事费时、劳心劳力的工程,有点怕麻烦的荷雅门狄第一时间想要拒绝。
一定要。他想。那里头还留着那个叛徒的余毒,必须清除,不能让他的主人沾染半分。
尽管雅麦斯一个字也没有说,但荷雅门狄已从他坚定不移的目光中得到了答案。他就像一个惯于发号施令,对命令会被执行信心十足的桀骜男人。她不知道该用什么理由去拒绝。或许,他只想要一个千依百顺的娃娃。
“你如果为这段时间该住在哪儿而发愁……那就先委屈你仍暂居目前的客宅一阵子。”他调整了一下说话腔调,让它更平缓,更耐心,“我会尽快搞定这项工程。不出两个月,你就能搬进新房子。”他作出保证,犹如一个神圣的誓言。
话已至此,荷雅门狄也无法回绝了。她微微点头,表示感谢。
“那……享受你的假期吧。”他就像奥诺马伊斯刚才告诉她的那样对她说。
荷雅门狄再次颌首,确定他没话对自己说了以后,便对他摇了摇指头权当道别。他俩的关系可能还有救。这一刻,她忽然迸出了这个念头。不过,她丝毫没有在脸上流露出她的想法。她绕过雅麦斯的身子,朝回去的路上走。她知道他在目送自己。
整理一下时间线:
1260年阿尔斐杰洛叛乱,同年卢奎莎入狱;
1278年6月荷雅门狄上山,同年12月乔贞担任孤塔守卫;
1283年荷雅门狄叛逃;
目前荷雅门狄已逃亡8年,故时间线是1291年,卢奎莎入狱31年,乔贞担任孤塔守卫13年。
下一章打算加大攻略力度,给荷雅&雅麦斯发一波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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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Chap.3:荷雅门狄(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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