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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3、Chap.3:荷雅门狄(9) ...

  •   XXV

      - 八年后 -

      布置在公墓外的结界年久失修,早已流失了大部分力量,荷雅门狄很轻易就突破了它,沿墓道笔直挺进。可是,她干净的鞋底才刚接触到墓穴地下室的血水,她就有些为自己这莽撞的决定后悔了。

      陈腐的气息溢满鼻腔,全身的皮肤和毛发都因湿漉漉的触感而显得粘稠,令人窒息的黑暗挡不住龙术士的眼睛,在只有一束射进天窗的月光照明的幽闭环境中,荷雅门狄看到了那个东西,险些以为自己误入了地狱。

      臭不可闻的气味,近乎毁容的外形,淌满一地的污血,触发了人内心最深层的恐惧,而这所有的一切,都源自于那个活物。

      “……真意外,居然会有访客……”

      地下室中间铺有肮脏毛毯的躺椅上,勉强能被认为是男人的那个东西痛苦地蠕动着他血肉模糊的身子。他好像刚从睡梦中苏醒,受来访者惊扰,懒倦地把目光探寻过来。双方四目相对。只消一眼,荷雅门狄就辨认出,这是与自己同病相怜的人。

      她步伐缓慢而谨慎地穿过满目狼藉的残垣和秽物,尽量不去破坏这脆弱生态中的任何一处细节,最后在对方身旁蹲下,微微仰头谛视他。男人残破的身躯歪斜地瘫坐着,头顶的月光将他可怖的脸庞照得惨白如鬼魂,掏走了她所有的心神。

      他原本的黑发已差不多掉光,脑袋坑坑洼洼,遍布着许多大小不一的红色斑疹,仿佛一个个血池。脸上的血池更多,凹凸不齐,沟壑纵横,如同患了严重的麻风病。身上的斗篷破破烂烂,藏污纳垢,根本看不出原来的颜色了。破斗篷底下是黝黑干枯、宛如残枝的手臂,上面的肉几乎和躺椅扶手粘在了一起。他左手只有四根手指,右手只剩三根,缺失部分已不可找寻。鲜血从皮肤各处渗出来,淌过溃烂流脓的伤口,顺着衣物和座椅往下滴,最终汇聚在地上形成一条条血溪。大家都说,麻风病患者是被上帝抛弃的人,即使没有天主教信仰的荷雅门狄,此刻也无法对这种说法发表微词。她默默观察了他一会儿,悄悄将五感中的嗅觉用魔力摒除在外。心中早已将答案猜得七七八八,她不想有任何保留,决定直截了当地问出她想知道的结论。

      “是谁把你关在这里的?”

      “一个男人……一个,一个龙术士……”男人用力嗫嚅他破裂的唇。艰难挤出字句的样子,仿佛他刚刚学会言语。

      得到意料之中的回答,让荷雅门狄更加确信他与龙族有关。“他叫什么名字?”

      “白……罗加……”

      “……”她失神了一秒,在脑海中尽力搜寻与这个名字相符的形象。

      “……你认识他吗?”似乎有些好奇她沉默的原因,男人微微歪过脑袋,用布满血丝的双眸看向她。他眼睛周围的皮肤早就深度腐烂,毫无规则地塌陷和隆起,好像一个满脸猩红的肉瘤怪物了,唯有坚毅的双目依然保有淡淡的理性,闪烁着尚能被辨认的人类之光。

      “不认识。但我知道这个人。经常听人提起他。”荷雅门狄未能在担当首席龙术士这段不长不短的时间里与白罗加相识,但不可否认,他是一个在卡塔特知名度相当高的龙术士。

      “是他,把我困在这里的……我本该在,头两三年就死的,可我,憋着一口气……撑到现在。我想要反抗他,想要努力……活下去……”

      脚边成堆的死老鼠和不少鸟类被吃剩的遗骸残羹,与满地散落的陪葬品碎片混在一起,这些污物揭示出他残酷的生存状态。室内之所以臭气熏天到让人闻一下就想吐,除了男人浑身上下的血腥伤口和他常年不洗漱的恶劣生活条件外,这些小动物的尸骸也同样功不可没。

      被封印结界阻隔的这个地方,一切与魔法绝缘的生物都只能进不能出,没有魔法知识的凡人亦无法窥见墓穴中的真相。身中诅咒的男人靠滴落天窗的雨水和外面钻进来的老鼠等动物为生,顽强地熬过了不知多少个岁月。

      可怜的人,她想。“空间转移”可以带他逃离,但这高深的空间魔法绝非他这样级别的术士能轻松驾驭的。哪怕他没有被诅咒所困,他也使不出来。更可悲的是,在他执着求生的信念里,有被催眠暗示类黑魔法强化的痕迹,她只是稍稍探知就明白过来了。很显然,白罗加不允许他的猎物逃走或自杀。他希望这个男人如垃圾一样,永远烂在这里。

      不过说到底,白罗加只是龙王的爪牙。真正在后方运筹帷幄的主谋,是那两个伪善冷酷的老人。

      “你做了什么,值得龙王这样重罚你?”

      “哈……还能因为什么呢,无非就是我……说得太多了……把他们激怒了……”被勾起往昔回忆的男人,声音里不自觉染上了一丝悲怆,“我说,卡塔特很美丽,像人间仙境。达斯机械兽人族很狡猾,吃起人来眼睛也不眨……密探都是自私自利的阴暗鬼,守护者都是爱说三道四的长舌公……而有些龙术士,又太喜欢吹毛求疵……但总体来说,给卡塔特打工还算不错……虽然干的活儿又累又危险,至少能捞到点油水。我喝得太高了,脑子一团浆糊,甚至叫我的邻居……跟我去面试碰碰运气。哈,也不知道他们……还记不记得我当初说的那些醉话。或许……早就没人记得我了吧……”

      卡塔特向来把保密原则看得最重,所有违反者势必受到重处。这个第二等级的术士,因言获罪被惩罚后,以常人不及的毅力苟活到了今天,此情此举也许连龙王都未曾想到吧。可是再坚忍不拔的生命,也终会凋零。距离他步入人生尽头的钟声,已经敲响了。

      “从最初胸口发闷、偶尔昏迷的轻症,演变到现在这副模样,过了多少年?”迫切想知道答案的荷雅门狄露出她平时鲜有的不淡定情绪,面目紧张地问着。

      “……可能十年,可能十五年……也可能二十年。啊……我甚至已经,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早就没救了。哪怕是治愈术一流的大魔导师特尔米修斯长老,在面对这个垂死的病人时也只能摇头。以荷雅门狄的推测,男人的寿命不会多于一个月。

      或许,正是亲眼证实了这一身中无可救药的诅咒类黑魔法的受害者的悲剧下场,她才终于完全接受了自己也即将命不久矣的现实。

      颤抖的男人声音,打断了她的忧思。“太可惜了啊……你的身上,有和我相同的味道……”

      “是。”荷雅门狄冷静回答。在这个命运凄惨的男人面前,她觉得自己可以说出一切。“我也被龙王诅咒了。”

      “啊……果然。否则……你怎么会到这里来呢。”座位上的人凄苦地笑了笑,嘶哑的嗓音听起来仿佛破损的沙漏在漏沙子。“……你想过自救吗?相信我,没用的……很快你就会悟出真谛,与其慢慢腐烂发臭,屎尿与血污横流,倒不如……趁早了结生命,保留最后这份……作为人的体面……”

      “你刚刚还说,你想努力活下去。”她不禁抬高嗓门,比起激励男人更像在说服自己。

      “……最开始是这样。现在……已经不想了。我,放弃了……”

      “我不会放弃。我会找到延缓诅咒或者治愈它的方法。”

      “那你必须——杀死,诅咒的发起者……!”始终都有气无力说着话的男人,剧烈起伏的语调里首度有了丝凶狠的意味。“哪怕……只杀死一个……也好!”

      荷雅门狄盯着男人的冰眸瞬间黯淡无光,游移着滑向地面。

      她何尝没有想过要复仇呢。所有的仇与恨,都必须以加害者的骨血来偿还。她简直做梦都想杀上卡塔特山脉,亲自手刃那两个凶手。每日每夜,她都因为这难以单靠自己一个人的力量去实现的渺远愿景而煎熬。

      不知是否感受到她的满腔恨意,男人看着她的眼神也慢慢变得热烈了,“如果你办得到的话,就……放开手脚,大胆地做吧……连同我的这份仇恨,去释放,去宣泄。可如果你……失败了,我奉劝你……别犹豫……像你这样的女性,还是尽快,自我了断吧……相信我,这一切都是值得的。等你到了我这个阶段再回首过去,一定……悔不当初……”

      按捺下胸中震荡的复仇激流,荷雅门狄与他静静对视了几秒,而后,轻轻地问,“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

      他微笑了下,一颗摇摇欲坠的牙滑落口腔,掉在了血迹斑斑、脏乱不堪的地上。荷雅门狄低头看着那颗又黑又蛀的烂牙,听见它的主人颤颤巍巍地说,“记住我……”

      她有些吃惊。原以为他会请求她动手给他一个解脱,好让他不带痛苦地离开这令人绝望的世界,可是,他却只轻声呢喃了这个。

      这一刻,荷雅门狄突然发现,自己想要记住他。即便他不这么要求。

      记住他惨绝人寰的遭遇,记住他躺在血泊中的畸残形状,记住他哪怕被欺骗被蒙蔽也要活下去的信念,记住他说过的话,记住他这个人。

      他就是她的镜子。

      不久的将来,自己也会变成这副模样,必须接受以这副不似人形的模样活在世上。

      “你叫什么名字?”荷雅门狄轻柔地问。

      有求必应的男人这一次没有再作回答。二人的交谈以一种十分突兀的方式终止了。她等了一会儿,在他表情难辨的畸形脸上,确定了他的双眼已经闭合。兴许是这番促膝长谈耗费了他太多心力,在静怡的月色下,他失去意识,沉沉地睡了过去,一如她刚来之时。

      荷雅门狄不记得自己花了多久才回到住地的。隐秘暗室中的一切,她动都没有动,保留了它们原有的样貌。把不知姓名的濒死者孤零零地丢弃在那里,或许很残忍,可难道该揽下这桩闲事,擅自替他的命运做主吗?她无法裁决,甚至没有勇气再踏入那个墓穴深处第二次。明哲保身已成为她逃难以来维持多年的惯性。茫然离开陵墓,如一具行尸穿越大半个布达,当她回过神志,天边的云朵已显露出鱼腹般的白。老旧的公房轮廓在她的视网膜上逐渐清晰,它矗立在凌晨的微弱月光下,挺拔而亲切。

      邻居们都尚在呼呼大睡。整整一天游荡在外的荷雅门狄疲惫地回到房中,饿意恰好在此时来袭。她蹑手蹑脚地到公共厨房生火熬了一小锅粥,端进屋内吃。

      香甜又热乎的荞麦粥有着仿佛能使人心情瞬间变好的奇幻魔力。然而,当她看向碗里的胡萝卜,准备用调羹舀起它们时,那陌生男人脸上的无数肉疙瘩和血窟窿忽然浮现在她的眼前,顿时一阵恶心,胃口全无,忙把粥放回桌面。曾经,她在自己的左胸也看见过类似形状和质感的伤口,尽管它们很快就被她丰盈的魔力强行催合了起来,迄今为止,心脏处的伤始终维持在不足一个拳头大小的状态,周围的肌肤发黑变硬,偶尔破裂流血,可总算是没有大面积扩散出去。

      她是龙术士,魔力无疑比那位和自己同样受了罚的男术士更充足,有源源不断的魔力作为支柱,一定能使抵抗诅咒的时间加倍。还有一个她无法回避的原因——强大的契约龙族在无形间支持她。她相信自己可以扛得足够久,但也总有一个期限。

      会是多少年呢?十年,二十年,五十年?

      手指移到脸颊按了按,确保那里的肌肤依旧光滑。还好。荷雅门狄松了口气。至少现在,它们还没有变。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抵抗多久诅咒。等到再也控制不了伤口的溃烂与扩大、人体表皮被不断抛出,连内脏都全面衰竭的那一天,我也许会在漆黑的夜里,孤独而丑陋地死去吧。至少,不希望有人看到我那时候的样子。

      意志力的松动,带来了现实防备的懈驰。熟悉的红光在桌边女子后方的空地亮起了。她感到脖子背面有些许刺痛感,脑后短俏的卷发因屋内忽然刮起的一阵轻风微微摇动。阔别了八年之久的身影,又一次霸道而猝然地出现了。

      “主人。”

      会如此呼唤她的那名火龙,已经站在了她的身后,用她完全能想象得到的热切眼神凝注她。

      荷雅门狄整个人都焦躁起来。她不禁捏紧了手,心脏因忐忑的情绪而缩紧。

      “主人——”见她迟迟没有回应,也不肯转身面对自己,雅麦斯忍不住前倾了半个身位,离她更近了些。他巧妙而谨慎地保持适当的距离,面目紧张地盯着她直挺挺的背脊。

      “……你还有脸出来见我?”荷雅门狄终于缓缓站起来正视这个脱离了她封印魔法阵束缚的男子,凶狠的目光几乎要射穿那张令她憎恶和反感的脸。她没有心思去想是不是因为自己的伤势加重了才让他有能力逃出来,她只想快点把他赶走。

      “你不该把我关那么久。”略微出乎她预料的是,他竟然用埋怨的语气冲她低吼,尽管眼神里流露出的复杂神色充分显示了他有多么痛心和悲伤。“还记得你上次问了我什么吗,问我想不想回卡塔特。结果你非但自己没回去,还把我关了那么久!”

      雅麦斯拒绝被关在契约魔法阵的态度非常坚决。若非荷雅门狄刚才恍然间失神了片刻,对封印魔法的魔力输送比平常弱了几分,他压根不可能突破那个她特别为他定制的囚笼。这些年,为了能在狠心的主人手中获得自由身,他费尽了心机,却甚少能够成功,眼下好不容易才抓住机会,突破了出来。

      “这是你该得的。”冷漠的女主人昂然宣告,“我还会更加——”

      坚定的尾音被猝不及防的咳嗽声取代了。由于一时间太过激动,荷雅门狄咳出了一点血,隐蔽地挂在她的嘴角,尽管它们不易察觉,然而在雅麦斯敏锐的竖瞳里,那肉眼可见的血迹简直比自己过去受的任何一次伤都要鲜明。他的眼眶不禁瞪大了。

      “先别和我吵。我必须搞清楚你的身体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我能明显感觉到,这里很痛。”他点了点自己的心口,将一个充满疑问的眼神抛给她,渴望能得到她的回答。

      “哦?你不知道为什么?”她扯开一抹嘲讽的笑容,冷冷反问他。

      火龙心虚地把脑袋低了一下,目光稍稍偏开,犹豫了半晌,复又抬起头来和她对视,“我的意思是……它不该到现在都还没好。还是说,你最近又受伤了?”

      “哈,难不成我还能被同样的伎俩伤到两次?”她冷笑着,冰蓝色的凌眸死死瞪着他,“不,雅麦斯,我不会再被你骗到了。绝对不会。”

      “我只想关心你……”被深爱的人斩钉截铁地拒绝着,雅麦斯心痛得无以复加。他手抚自己的胸口,面容忧伤、隐隐含泪地望着她,“我能感受到你的痛苦。”

      “是吧,痛得简直想死掉吧?”她却给了他致命一击。“那就去死吧。”

      谈话进行到恶意咒人的地步,是雅麦斯事先万万没有料到的状况。她就这样憎恨着他,丝毫不容他辩解吗?他好想拥抱她,用他的爱,他的包容和体贴,化解她的恨。可如果鲁莽地冲上去,只会比现在更糟糕。现实迫使雅麦斯只能咬住牙默默忍耐。

      “别生气。留着点力气等以后再骂我吧。”自嘲地苦笑一声后,火龙转而用有些讨巧的口吻叫出对她的敬称,想试图唤起她对自己的怜惜。过去,他的这招屡试不爽。“主人,我是真的很担心您的身体状况。无法与您相见的每一天,我都在想念着您……”

      “不要再那样叫我了!”荷雅门狄怒不可遏地驳斥道,在情绪的带动下身体甚至小幅度弹跳起来,嫌恶的表情和体态像极了被某种特别恶心的东西粘上了一样。“我不是你的主人,火龙王和海龙王才是你真正的主人!你这卑鄙的告密者,全然忘记了那一晚自己做过什么吗?!”

      雅麦斯的大脑嗡嗡炸响,一片空白。肿胀酸涩的眼眶,在先前就已被某种湿润的无色液体所填满,只是勉强靠着惊人的忍耐力才没有流下。然而,在这深入灵魂的诘问下,泪水终于冲破最后的关口磅礴而出,宣示了他的情绪彻底失控。

      “不!不是……不是的……”宽厚的手掌用力按住脸,不让她看到他这一刻的软弱和悲伤。这头高傲自大、唯我独尊的火龙,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惊惶到哽咽痛哭,泣涕如雨。可是主人冰冷的话语使他回想起了最不愿意面对的那幕场景。无边的害怕和懊恼击垮了他。他完全无法停止哭泣。

      火龙的失态在荷雅门狄看来只不过是拙劣虚假的演技。她并没有因此而停止对他的指控。“我真没想到会被你这家伙给算计了。枉费我那么信任你,亲近你!”责问声渗入他的五指缝隙,扎得他血淋满面。“现在,只要一想到我必须依靠你的力量才能维持生命,我就想吐!”

      “不是的!”雅麦斯一个劲地摇头否认。突然,晦暗的眼底闪过一道光。他抬起头,用充满忏悔和期盼的眼神望向主人。“您听我说,我会为我做的事赎罪的,我恳求您给我一个机会!这样吧,我们现在就回卡塔特,让我向族长解释这一切!他们会重新信任您并且重用您的!我发誓我一定——”

      “在他们屠了我的村落,夺走我的亲人后?”

      “……”听到这幽幽的反问,雅麦斯眼中的希冀之光瞬间灭绝。泪水冻结在他玻璃珠质感的眸仁,他的眼神极其脆弱,看起来好似受了重伤的野兽。

      “真是天真又傲慢的龙啊。竟然觉得只要认个错,就可以重新回到过去,当一切都没有发生?”白发的主人朝他走近一步,将讥讽和痛恨的话音灌进他耳里,“听清楚了,你的好祖先不仅诅咒了我,还杀了我的家人,夺走了我此生所有的欢愉。一切都结束了。我不想再见到你。”每一个词的发音都极冷极狠,显示出她千万钧重的决心。吐字铿锵有力,像是在敦促自己也要牢记。

      反复确认了十数次,他才终于将那一个个分离的单词拼凑成完整的句子,理解了它们的含义。雅麦斯呆若木鸡,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但他提醒自己必须做点什么。

      这不是一个小误会,小矛盾,而是足以葬送他们爱情的致命危机。他冲动的行为,毁了她的一切……

      想冲上前抱住她,哪怕是强吻也好,或者别的什么手段,只要能堵住她的嘴,那张吐露着真相、却不断在伤害二人感情的那张嘴。

      必须纠正……

      可是荷雅门狄没有让他得逞。

      “BIN DahSONPaal——!”(神形寂灭)

      伸向主人的手垂在半空,指尖是满腔的悔恨、遗憾和欲念。配合龙语的念诵,封印魔法有了更强韧的封锁威力,荷雅门狄抓准时机咏唱咒语,使雅麦斯的触碰差之毫厘,扼杀了他的希望。那张可恨的脸彻底消失了。一个象征着封印之力的银色魔法阵横空出世,在地面迅速画了一个六芒星,送走目标后,慢慢湮灭。

      光芒散尽,如释重负的荷雅门狄感到所有的精力都被掏光了。她精疲力竭,只想快点躺到床上去,可身体却违背了大脑的指令,软软地跪倒在地。唇角余留的血丝同样不受控制地滑了下来,在下颌处绽放出一朵凄绝而艳丽的灾厄之花。她瘫坐着,默默想着心事。少顷,空寂的屋子里,传出了低沉的啜泣声。

      阴魂不散的契约从者,就像一抹她这辈子都甩不掉的幽灵。即使她用尽一切手段、付出大量的魔力压制他,他还是有办法入侵她的生活,在她每一夜的梦中大肆彰显他存在的力量。更让她崩溃的是,她很少梦见自己的父母。小时候的许多记忆已慢慢变得模糊,却被那可恶的火龙占据了她几乎全部的虚幻世界。

      “既然我能发明咒语让你来我的身边,难道会想不出让你消失的方法吗?这是专门用来对付你的。好好受用吧。你别想再溜出来了……!”

      恨恨地兀自发了一通牢骚,荷雅门狄试图让自己振作起来。她把尚留有余热的荞麦粥一口灌下,到书桌的抽屉里拿出一直存放着的东西——自制的羊毛水彩画笔、提取自矿物质和野果的十多种颜料,和一打质地优良价格不菲的画纸。这些东西始终如珍贵的财宝般被她细心收藏。

      在她的单人床边,放置着一个她专门请木匠打造安装的画图架子,是这间不大的单人房里最引人注目的器具。她取了张画纸,让它与画板紧密贴合。尽管只是初学的业余爱好者,但画画着实是一种能让人抒放心情的减压方式。除了靠此挣钱,她只要一有空闲,总会画上一两幅。

      今天,她打算画一张儿时一家人带有日常生活气息的群体肖像画。这不是她第一次画父母和自己,却是第一次以五彩斑斓的颜料进行实践绘制。以前她更多尝试的是用木炭笔画黑白素描。全新的挑战促使荷雅门狄拿出全部精神力,耐心而认真,一笔一笔地添加,生怕会出错。

      记忆慢慢浮现在她的眼前。她开始落笔,按印象中的模样勾勒出框架,把颜料一点一点往里涂。墙和天花板使用雪白色,地板用暗色调的黄,床和椅子用亚麻色,橱柜则是沉稳的深蓝和稍淡一些的水蓝。她最喜欢门口和窗边挂着的贝壳帘,它们五彩缤纷,好似满天星斗。窗外本没有海,但她把那边她经常捡贝壳的大海拼接了过来,颜色介于深蓝和浅蓝之间。场景完成,接下来是人物。父亲被她设置在屋外砍柴,上半身侧对着窗。脑后的辫子、双臂的纹身以及他刚毅的侧脸是她描绘的重点。母亲踩着凳子仰头装饰贝壳灯,含笑的慈爱面容非常专注,金色的发辫垂落在她的肩头。下方是一脸童稚的荷雅门狄,正兴奋地拍着手望向自己的母亲。画幼年时候的自己没什么难的,父母各自的动作和衣着也很快就填充完整了。可是,他们的脸,他们的样貌……眼睛……

      狭小的屋内安静得不可思议,耐心的画者在画板前坐了四五个小时,当作品接近收尾时,阳光早已洒进她的窗头,留下满地金黄和一些斑驳的阴影。荷雅门狄终于放下笔和调色板,左看右看。

      不像。她在心中埋怨。尽管她无比用心,倾注了全部的情感在这副画作里,但他们就是不像她的父母。

      时间是一种很强大的东西,它能把一段痛苦可怕的记忆逐渐侵蚀成模糊的画面。记忆是一种很神奇的东西,有些刻骨铭心的画面,永远也不会离开。

      亲人去世时,想着他们曾对自己的好,总是可以哭上好一会儿。可随着时间久了,眼泪也越来越少,再往后就哭不出来了。逝去的亲人,早已经淡成了朦胧的影子,一个符号,一个概念。这时硬要自己流点泪,反倒是一种矫情了。每当这个时候,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因为已经忆无可忆,念无可念。

      她成功地逃走了,如愿以偿,却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可倘若时光可以回流,倘若她知道逃走所要偿还的代价,她还会不会那样做呢?荷雅门狄想,自己可能依旧会作出相同的选择。

      没有人会记得你们。在漫漫历史长河中,昆特西雅和斯塔德只是两个微不足道的蝼蚁,但我不会忘记你们。我永不遗忘。

      接下来的故事,将由荷雅门狄自己独自书写下去。离开了靠山雅麦斯,离开了施恩于她又利用和控制她的龙族,离开了所有束缚住她脚步的镣铐。尽管过的是卑微而艰难的流浪生活,身心却充满了自由。从迎来独立的那一刻起,直至生命终结的那一秒,她都坚信,自己能永远自由自在地飞翔。

      XXVI

      - 十一年前~五年前 -

      跟随林恩在卡特加特海峡游历的六年时间,是奇才荷雅门狄追寻魔导之旅中的第一笔财富。

      一直以来,术士这类人都有着体质孱弱、寿命短促的特点。但荷雅门狄的师父显然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人,打破了这个刻板印象。与病魔缠身的少女相遇时,他已有六十二岁,就术士普遍不满四十岁的平均年龄而言,无疑是个老寿星。

      能保养得那么好,得益于林恩从年轻时候起就一直专攻医道,深谙养生之学。他从不滥用魔法,聪明而谨慎地最大限度保存自己的魔力,加之他的魔力储备本就不高,只是一个在第三等级中排名较靠前、却从未真正迈入过第二等级领域的中庸术士,因此,才能够以六十多岁的高龄在术士这类人中间成为一个传奇。

      但即便是为了长寿而只能保守地使用魔法,早年的林恩也曾经是个血气方刚的急性子小伙。他酷爱砸火球,最精通和享受的魔法种类便是与火焰相关的攻击型魔法。这份执着,充分体现在他对年幼弟子的教导上。

      荷雅门狄深受自身庞大而失控的魔力所累,身体常常处于乏力的状态,很难长途跋涉坚持修行,因此林恩最先教她的便是魔力的同调,帮助她把它们控制住。在拜师学艺后的第二个月,她就以极高的天赋基本掌握了同调魔力的诀窍。随后,林恩开始了他任性的教学。他教她砸火球,他年轻时就特别爱干这个事儿。拜师父所赐,荷雅门狄不到七岁就掌握了火焰魔法,对火的控制可以说是出神入化。至于其它的魔法,由于缺乏一个总大纲,林恩往往是想一出教一出,而他的那帮朋友水平还不如他高,完全提不出更多专业见解。荷雅门狄在师父近乎放养式的教导下野蛮生长,靠自身卓绝的天分攻克了一个又一个魔法。

      在学会操纵火和冰这两个基本元素后,八岁那年,荷雅门狄已经能召唤中小型召唤兽为自己作战了。有了这项成绩,她正式跃进术士中的第三等级,与师父林恩的实力差距也在日益缩小。学生的优异表现使老林恩在朋友面前非常长脸,多了不少炫耀的资本——尽管荷雅门狄相当不喜欢老师的那帮术士朋友,他们老聚在一起喝酒——而在私下,林恩看弟子的眼神却总是意味深长,并不如他在公开交际中展现的那般高兴,有时候还会阴阳怪气地冲她发火,说些讥讽之类的酸言酸语。荷雅门狄看不透他对自己究竟抱持着怎样的情感。

      一天,林恩早早外出,留徒弟一个人看家。他在哥本哈根有座独居的老宅,和他的几个朋友伊萨克、艾瑞克、斯登的家都相距不远。屋子装修得很简朴,但面积还算宽敞,有卧室和客厅两间房,厨房和客厅连在一起,厕所在外面。收荷雅门狄为徒后,他便砌了一道墙把卧室隔开,分了一半给她住。荷雅门狄这些年跟着师父走南闯北去过卡特加特海峡沿岸好几个城镇,不过最经常待的地方还是这里。难得能够独处,她很珍惜,离家后的日子里很少有能让她感到轻松和自在的时候了,在专心致志地复习了一遍近几周习得的一两个魔法后,她忽然想起,月底的寄信日就快要到了。

      每隔三个月,她被允许能寄一次信回家,这是她远行期间最期盼的时光。她每次都会提前准备好,催着师父去找送信人,这次自然也不例外。在被自身的怪毛病和师父的怪脾气折磨得意志消沉情绪低迷时,父母亲笔写来的书信总能激荡她的心灵,让她的身体充满能量。从收到回信的第一封开始,她就把它们塞到床底的隐秘角落,不给任何人看,连林恩都无权过问,到现在,藏着的信已有厚厚的一叠了。

      提起笔,不消片刻便洋洋洒洒写满了两张纸,她重点解答了母亲上回在信中提及的问题。三个月前的那次通信,昆特西雅又担心起她的病情了。其实,在离开家的这四年里,荷雅门狄的病情并没有如她和家人预想的那样变严重,而是得到了些许有效的控制。在历经头两个月反复无常如同阴晴不定的天气般的病情变化后,自从她掌握了魔力同调的要点,她的病就开始了好转。荷雅门狄一度很痛恨自己所拥有的这些被称为魔力的东西,正是它们把病痛带给自己的,可如今,它们又给了她治愈病痛的力量。她默默使用着它们,却无法甘之如饴。

      把写好的信放起来后,荷雅门狄无聊地在客厅转了一会儿,给自个儿煮了根香肠吃。附近没有同龄的孩子陪她玩,没有树林能供她探险,离海岸线也比较远,她时常陷入寂寞和苦闷中,对故乡的思念也愈发强烈。整个下午,她都坐在门口,眺望着遥远的天际发呆,偶尔和路过的流浪狗玩一玩。

      林恩在晚饭时间回来了,怀里揣着包看起来有点重的东西。在他神秘而充满暗示性的笑容下,荷雅门狄打开了这个包袱。暗灰色的奇怪物质映入她的眼帘,像某种冷血爬行动物的粗鳞,可又与她有限的知识里知晓的任何一种生物鳞片都不同。

      “这玩意儿是伊萨克给我的。他从一个密探那儿低价弄来的。”老林恩故作高深地说。

      能让师父那扣扣索索的朋友破费的东西,看来绝不是寻常之物,荷雅门狄有了些兴趣。

      “你试试看用你的魔力连接它,就像往常那样,发挥你的创造力,赋予它形态。”

      “……”女孩认真地抿了抿唇,微微闭合双眼,调动起魔力。被她的指尖轻轻碰触的灰色死物,像是顿时有了生命的活力似的,长出了骨骼,经络,皮肉,在年幼术士的魔力抚育下,张开了它牙尖齿利的嘴。

      那一晚,林恩异常欣喜,叫朋友们过来庆祝。荷雅门狄进步神速,她造的召唤兽体型突破常规,险些把客厅的天花板撞破了,幸亏及时收手才没有造成任何损失。当林恩笑着向朋友们诉说他得意门生的壮举时,伊萨克、艾瑞克和斯登的脸上都是不敢相信的表情。他们带了好多瓶酒过来,照常胡吃海喝谈天论地,房子里布满了令她不适的臭味。师父如牛饮水般喝下了五杯麦酒,老脸遍布潮红,不知是神志不清醒还是怎的,竟要十岁的荷雅门狄坐到自己腿上来。她当然拒绝了。现场随之扬起一阵跑调的扫兴嘘声,此起彼伏,听得她头皮发麻。师父的朋友们看她的眼神也变得格外露骨,毫不掩饰对她的玩弄心思。

      “你把弟子调教得那么好,我们哥儿几个可真是艳羡啊。”尽管伊萨克嘴上说着恭维的话,眼中的笑意却充满了恶念。

      “学魔法能挣几个钱,学得再好不也只能混成你我这个样子,能改善生活吗?依我看,不如去卖|身。”艾瑞克醉眼迷离地瞅着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的小女孩,脸上挂满了淫|秽的笑容,“我看她底子不错,有几分姿色,是个美人胚子,等长大后没准真能成为那种人尽可夫的女人。”

      “对,艾瑞克,我喜欢你这个点子。你真是太有想法了。”斯登也加入到这场围剿荷雅门狄的狩猎中,极尽所能地羞辱这个孤立无助的小女孩。

      “不,聪明的是林恩这家伙。他竟然招了个女学徒。哎呦,我怎么事先没想到啊?”艾瑞克夸张地怪叫一声,目光往荷雅门狄扫了扫,又看向大伙,“要不要现在就给她做个检查?噢,林恩,你没用过她吧?如果她还是处|女,那我们就可以高价兜售她的初|夜,然后我们每个人也分别去收一个女学徒,管她会不会魔法,只要能张开大腿给男人|操|就行。我们合伙开个窑|子,养几个雏|妓,好好地大赚一笔!想想吧,一群没开过苞的青涩稚童,多有卖点啊!够咱们下半辈子的酒菜钱了!”

      “小荷雅,你过来,”斯登笑眼眯眯地向她招手,“让我看看你的奶|子发育了没有。”

      排资论辈来说,林恩是这帮人中的老大。他们能当着老师的面,对她说出这种污言秽语,显然是受到林恩默许的。

      荷雅门狄感到人生中的莫大屈辱。她踢翻了凳子,在众人的嬉笑声下,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房间,把自己锁进屋内再也不出去。几个男人丝毫不在意她落荒而逃的举动,仍在激动地互相碰杯,一直喝到凌晨才散。

      她不知道他们那荒唐恶毒的提议是醉酒后的玩笑话还是他们当真打算这么做。比起他们的恶意,她更惊讶于师父竟没有出口制止,任由他的几个弟兄羞辱自己。平时,林恩在教她魔法之余,还一直传授她为人处世之道,但却是把她往一个对大人言听计从的乖乖女方向培养的。他要她礼数周全,矜持娴静,屈从于长辈,比起学识,要更重视保持女性的传统美德和恪尽为徒之责,不要太聪明,不要出风头,不要争强好胜,要做个好女孩。但荷雅门狄从来没让他如过愿,自始至终都尽力对抗着老师的权威,也因此时常惹得林恩不愉快。现在看来,他早就在为日后能够打压她的人格和尊严而铺路了。

      荷雅门狄是个天性要强的女孩,但这并不代表她喜欢无端的争执和斗狠。假如别人只是言语冲撞她,她很少记在心上,不会小肚鸡肠到整天想着该怎样去报复。可是,这次不同。如果她什么都不做,这群无耻下流的恶棍可能真会把她送到妓|院。

      在那场令她饱受折辱的晚餐结束后一周,林恩的几个朋友陆续遭遇了一些离奇怪事,纷纷跌入人生的低谷。最先出事的是艾瑞克,他在和邻居当街玩骰子时被高空落下的花盆砸伤了肩膀,索性没中脑袋才幸运地捡回一命。很快伊萨克也遇险了,一辆马车的马突然失控,直直朝路中间的他撞过来,他虽然避开,却一屁股栽倒在地,髋骨骨折。最后是斯登,在家中上茅厕时,地板意外破裂,摔进粪池沾了一身屎。没几天,伤势较轻的两人去伊萨克家中探望他,不知是谁打翻了烛台,引起大火。在酒的助长下火势迅速加大,三人虽然逃了出来,但斯登的大胡子被烧没了,差点破相。伊萨克的屁股更痛了,之后接连几个月都没养好。艾瑞克更是吓出了一场大病,把自己关在家中闭门不出,谁都不见。

      好友们接二连三倒了霉,林恩马上就把怀疑的矛头指向那段时间经常无缘无故出门的弟子身上。尽管知道是荷雅门狄在暗中搞的鬼,可既然她没对自己下手,林恩也只能哑巴吃黄连,装作不知情。荷雅门狄纯熟到毫无破绽的手法让他不寒而栗,这根本不像她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干出来的事。她在警告他。可他却没法报复她。因为从那时候起,这个早熟又聪慧的少女会在晚上睡觉时用魔力把卧房牢牢包裹起来,以确保没有人可以突破它。经由这个举动,她甚至自行摸到了结界魔法的窍门。

      面和心不和的这对师徒自此有了心结。荷雅门狄的魔法课程也逐渐荒废了。林恩用他的实际行动表达了态度。从十岁到十二岁的那两年,他几乎没教她任何东西。

      随着双方的关系渐渐恶化,她常常陷入愁苦之中,担心师父还会不会遵守当年之约,在她十四岁时把她送回家。每当荷雅门狄为这事儿深感焦虑时,她就拿出床底的厚厚信件读一读,好让自己心静。

      又是一个心情郁闷的夜晚,荷雅门狄吃过晚饭后早早上了床,却辗转反侧始终都睡不着,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在翻看了一遍父母的亲笔来信后,总算有了困意,她闭上眼,渴望能梦到点什么。

      朦胧的意识中,她感到有某个异物滑进了被褥。小腿的肌肤被人抚摸着,粗实的触感令沉睡着的少女竖起了浑身汗毛。当那老树皮一般的东西慢慢移到大腿时,荷雅门狄顿时清醒过来,两只眼睛惊恐地张大着。

      “你……干什么!”黑暗中,露出了一张熟悉的面容。待看清楚爬上床趴伏在自己身上的阴影正是师父林恩后,荷雅门狄瞬间明白了自己当下的处境,脱口大叫。

      老术士的手像捉小鸡一样捏住她小巧的下巴。尽管年事已高,但他的力气远比一个未成年小女孩要大,轻轻松松就捂住了她的嘴。不仅如此,他还用身体的重量去压迫她。荷雅门狄在他的身下无法动弹,无法逃离,连呼救都做不到。老人眼中释放出热烈的光芒。他今夜出现在这里的意图,自是不言而喻。

      尽管遭遇了前所未有的突发状况,但荷雅门狄并没有放弃理智的思考而陷入到慌乱中。就在林恩自以为已经得手,决定进行下一步的侵犯时,房间内的魔力突然开始激增,并迅速地聚集在一起,发生了任何一个第三等级的术士都能敏锐觉察到的显著变化。

      一头披着灰色机械硬皮的狼在林恩的脑后恫吓着。感觉到背后凉意的老人回过头,一张血盆大嘴已经在等着他了。天赋异禀的女学徒在紧急关头召唤了一头由魔力编织而成的魔狼,彰告了她对林恩的宣战。

      林恩立刻跳下床躲过致命的一击,魔狼的飞扑虽没有正中他,却在他的右脸颊留下一道齿痕,剧烈的疼痛和汨汨流出的鲜血,见证着他险些命丧狼口的危机。

      “好、好徒弟。别误会。我只是在门外听见你在叫喊,叫得好大声好痛苦,就来看看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噩梦。”

      “滚出去!否则就让它吃了你!”

      “乖徒弟。乖。”

      被逼到墙角的老人一边举手投降,一边愤恨地退出她的房间。

      关门声重重地落下了。荷雅门狄的心脏仍在激烈跳动着。她从没想过师父会做出这种事。她哪有做什么噩梦,哪有大声叫喊啊。这一切都只是他施暴的借口。

      等心情平复后,她检查了一下布置在房间周围的结界,发现了一个不易察觉的缺口。林恩正是利用了这个被她忽略的缺口强行进到室内,为了重申他才是这段师徒关系中的主宰者,故意来教训她的。

      荷雅门狄委屈地想哭,又拼死忍住眼泪,在床上翻来覆去。她虽然堵上了结界的缺口,让魔狼守住房门,却始终不敢闭眼,生怕林恩再故技重施闯进来。失眠的夜晚,她就着昏暗的烛火,把藏着的信一一拿出来重新阅览。她已经做过许多次这样的事了。

      「我亲爱的、宝贝的女儿,你离家至今已有四个多月了,我却觉得恍如隔世,仿佛你的离开已逾一年。你的信我们在昨天傍晚收到了,托盖娜的福,信使非常勤快,没耽搁太久。听说你在哥本哈根吃好住好一切都很顺利,我和斯塔德才终于放下惴惴不安的心。希望你在下封信中能更多说一些你的身体健康状况,我太想知道了,毕竟我们就是为了这个才不得已让林恩把你带走的。当然,我也很喜欢听你分享你修行途中的趣闻。一个振奋人心的好消息,我把我的剑盾从我那积灰的陪嫁箱底里翻出来了。它们还很锋利,尚能见血,渴望能觅得一个新主人。我的甲胄你还穿不下,等你长大些再说。盼你早日回来,我的小荷雅。多吃饭,多睡觉,保持充足的营养。我们爱你。」

      「女儿,多日不见,一切安好?这次的信我们已经收到了,我和你母亲商量再三,决定换我来回这封信。眼见你的修行渐入佳境,我很欣慰。我的腿也好多了,至少能直起来走路了,看上去就跟没瘸一样。我想等你回来后,说不定我俩还能面对面练上几下。你有乖乖吃饭和睡觉吗?别忘了你母亲的嘱咐,这也是我对你的嘱咐。林恩对你好不好?我想我的眼光应该不至于出错。他会尽力帮助你的,前提是,得有报酬。钱夹在信纸里,留着点儿自己用,其余交给林恩。等你的下封信。」

      「我亲爱的、宝贝的女儿,一晃又是数月过去了。我看了你的信,由衷担心你目前的居住环境能否使你安心养病。我希望那几个臭爷们别总是上门打扰到你。一个林恩就够我操心的了!无论怎样你都要认真严肃地对待你的病,即使它们最近没发作,你也不可掉以轻心。记得蔬菜和肉都要多吃,别偏食。马上要入秋了,衣服不可以少穿,别让自己着凉发烧。我的荷雅是这个世上最聪明的女孩儿,她不会叫我失望的,对不对?好孩子,我虽然不在你身边,但我的心时时与你同在。」

      「女儿!转眼就要春天了,你近来怎么样?就在昨天,多莉给家里新添了一头小羊羔!噢,它是你离家那年冬天瓦拉生的羊,你没见过它,现在它也成为母亲了,真是光阴似箭。你走了以后我时常想,或许当年我不该放你出那道门。可是听你说病情渐好,我们的相思之苦也算值得。昆特西雅刚和我吵了一架,她实在太想你了。我说,要不我们再加把劲儿生个女儿?话一出口我便知这是我人生中最蠢的一个主意。她把我骂了一顿,说我不关心你,不爱你了。噢众神在上,我哪有不爱你,我只是不忍看见她日益消瘦,只是想解除她的思女之苦而已。我不太会写这玩意儿,你懂我的意思。在我和你母亲心里,你是独一无二的,没人可以替代你。昆特西雅说不要在信里写这些不开心的东西,但我觉得,应该让你了解我们的真实感受。你是我们家庭不可或缺的一份子,我们的生活因你而改变。也确实如此。因为你的信一来,我们就停止争吵了。哈!这真是比任何甜言蜜语还奏效!爱你。」

      …………

      父母俩会交替着写信,询问她的近况,告知她他们的近况,并表述他们对女儿的无尽挂念。捏在手里的纸张边缘已有些泛黄,最早的那几封皱得连字迹都不太能看清了,但它们依然是荷雅门狄珍爱的无价之宝,给予她克服一切困难的勇气。

      再忍忍,她想。为了不让父母忧心,荷雅门狄的回复内容向来报喜不报忧,从没有提过在外摸爬滚打的这几年自己所受到的精神挫折和□□磨难,就连与林恩紧张的师徒关系、与林恩朋友们抗争的经历都没有说。她可以继续忍耐。再过两年,便是这趟坎坷旅程的截止日期了。只要熬过最后的这段时间,她就能回家。

      然而现实却给了她重重一击。在荷雅门狄十二岁生辰的前三个月,她休眠已久的恶疾卷土重来,并急速恶化到双眼近乎失明、听力骤降如聋人的地步。短短一周,所剩无几的金发就全部掉光,新长出来的白发完全替换了它们。那双纯净且带着暖意的湖蓝色明眸,黑瞳仁在不断变小,眼珠变成稀薄的冰晶色,像个瞎子。花骨朵般的少女,俨然变成了一个迟暮者,尽管脸上没有半条皱纹,气质却与垂死的老人无异。

      这是因为荷雅门狄的魔力在一天比一天增多,有了天翻地覆的量变和质变,与此相对的,她当前程度的魔力同调方法又太过于浅显粗陋,根本无法满足她处理多余魔力的需求。

      对于天资聪颖的弟子,林恩自然很清楚以自己的能力已经没什么能教她的了。他冷眼旁观这个病体沉疴的少女把房门反锁,与床榻相伴,每日仅摄入最低量的食物和水维持生命。春天使万物复苏,嫩芽新枝调皮地探进她的窗台,病床上的她却只能呆呆地躺着。这次病情的复发,再也没有变好的趋势。高烧烧得荷雅门狄满脑子都是迷糊的空白。只有一个念头勉强支撑着她没有彻底倒下:绝不能让林恩借此机会闯入她的房间,伤害到虚弱的自己。

      她想,如果她注定要死,还是更希望能死在自己家中的床上。

      某日,昏睡着的荷雅门狄如梦初醒般听到一个声音,林恩的脚步似乎在往宅子大门口移,而后的稳当关门声证实了这一点。她暗自惊讶于自己竟暂时恢复了以前的听觉,等了一会儿,发现他没有马上回来的迹象。于是她挣扎着挪动躯体坐起来,将逃亡路线在心中过了一遍。虽然无法保证能熟知哥本哈根的每一条街,但这好歹也是六年时间里她最常住的城市,码头的位置自是了然于心。在亲情的驱动下,她拿了床底的信和背着师父私藏的一点钱,跑了出去。

      林恩当晚在离家五条街的花店后门台阶上找到奄奄一息的弟子。有熟人告诉他,酷似荷雅门狄长相的女孩在这儿昏迷不醒已有两个钟头。他把累倒的少女连同财物一并带了回去,喂了点简单的吃食后,送她到床上安歇。

      羸弱的鹤发少女仰面朝天,静静地呼吸。林恩没有走,在一旁看着她。他会生气吗?会因为她不辞而别,擅自外出寻找回乡的路而惩罚她吗?荷雅门狄冰冷地猜想着每一种可能,慢慢睁开了双眼。

      床边的老人目光阴沉,似乎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你的病来势凶猛,几乎吞噬了你的生机,我印象里那个活泼而上进的弟子瞬间不见了。但你并非一无所有。你还有我。你还有大好未来。只要有我在,我就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你的生命提前凋谢。”

      对于直到现在都说着假话的老人,荷雅门狄只是面无表情地睥睨他,以不属于她这个年龄段的小女孩该有的冷静口吻,平稳地戳穿他的假面。“其实,你很羡慕我的魔力吧?我一直都知道,你想将之据为己有。那就这么做吧。把我的魔力,全部拿走……这样,我就不需要再忍受痛苦了……”她淡然道出这无比冷酷的事实,唯有心头还抱着一丝幻想,或许师父会感动于她的真诚,以此作为筹码换来回家的机会。

      “果然,我对你一点也不喜欢。”终于不用再伪装自己,林恩的目光变得更加凶险,犹如一条毒蛇原形毕露。

      他做梦都想吸取她的魔力为自己所用。可魔力是她的私人固有资产,他没那本事夺走。纵使他真能练就一身抽取别人魔力的邪术,也拿她毫无办法。她的魔力会再源源不断地生成,永远多过他,永远比他出众。林恩承认自己对眼前这过于耀眼夺目的少女怀有嫉妒之情。这些年,逐渐长大的荷雅门狄出落得亭亭玉立,老林恩却比几年前更苍老了,看向风华正盛的少女的眼神,变得越来越暗含着妒意。丑恶的嫉妒使他常常抓心挠肝,后悔收了这么个处处比自己强的学徒。如今,看到重病不愈的她每天都在受苦,林恩的心底忍不住升起无限的快意。

      而若要彻底熄灭这团明亮得让老人嫉恨的火焰,只有一种手段——把她杀死。

      但是,他想让她更痛苦。

      徒弟的感官正迅速变得衰弱,恐怕时日无多。他原本就打算将她引荐给龙族,最近也一直在为促成这个事儿托人找关系,所谓的带她14岁时回家的诺言只是骗骗她父母的说辞罢了,他从未真的想要去遵守。经过这次的出逃事件,林恩意识到,不能再拖延下去了,必须尽快送她到与世隔绝的卡塔特山脉,彻底断了她的念想。

      黑暗的交易在当年的夏天完成了。临行前,师徒二人走得太仓促,荷雅门狄来不及把家书带走。这些被女孩儿珍视的思念结晶,只在林恩客厅的火盆里留下了点点焦迹。

      XXVII

      - 五年前 -

      深夜——至少以荷雅门狄一天训练结束的时间来判断确实是深夜——失真的阳光依然照耀在广袤无际的卡塔特大地上。拖着疲累的身子回到“龙之爪”的临时住处,荷雅门狄脑中一遍遍默记着今天奥诺马伊斯交给她的魔法新知识,随手拿起一件干净的浴袍走进浴室。

      作为一名预备的首席龙术士,她的魔导课程被安排得密集而繁重,在老师的严厉鞭策下,她正积极地朝她即将要成为的那个角色在发展。回程路上的长跑,是每日训练中最累的一环。基本上洗浴完毕后,只要稍稍看一会儿龙语相关的书,眼皮就会死死粘住。她无暇思考其它的事,如何去处理与雅麦斯恶劣的主从关系,如何尽快适应和龙族打交道,如何顺利通过最终试炼,以及将来如何回到父母身边……所有所有的事,都没有余力思考。固定的生物钟会准时叫醒她迎接第二天的训练。每天就过着这样简单、重复而充实的生活。

      从浴室出来后,荷雅门狄一如往常准备在睡前看一会儿书。在自发研究龙语的过程中,她越来越发现龙语是一门很神奇的语言。它历史悠久,充满底蕴,念起来极具穿透力,还自带魔力。普通人读起龙语来,最多只会因为它有大量的卷舌音而留下拗口难学的印象。可倘若念诵者换作强大的术者,就能够使它释放出魔力,成为震撼人心的魔音。如果截取某些龙语词句和术士的咒语绑定在一起,让二者的力量集中倾注于一点的话,无疑会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她想,那一定是足以令人惊叹的伟大力量。

      看着书本上龙飞凤舞的精美字体,在知识的海洋里徜徉了十分钟,荷雅门狄的眼睛渐渐有些酸了。正要给自己盖上被子,突然,一个不和谐的声音打破了夜的宁静。

      有人在敲别墅一楼的门。那拼命使劲儿的撞击声,仿佛一个打劫的恶棍想把她的门砸开。荷雅门狄找了件针织披肩穿起来,遮住单薄的睡衣,让自己尽可能少露一点皮肤,显然是已经预料到在她睡觉时间前来骚扰的人会是谁。作为远比对方强大的术士,她早就把不速之客身上的魔力探知得一清二楚了。

      “开门啊!嗝——”老林恩从门缝里探出脑袋,炙热的目光盯着为他开门的少女,“噢,我就知道,你还没睡。”

      这该死的老头子又喝醉了。荷雅门狄想。他嘴里,衣服上,满是她厌恶的酒臭味。他从前就特别贪杯,看来即便到了新的环境仍旧死性不改。最近他没来监视荷雅门狄上课,正是因为他新交了几个守护者朋友,沉迷于打牌喝酒没空搭理徒弟。荷雅门狄即使不打听,消息也总会自动传到她耳里。

      “我已经睡下了。如果没事的话,你……”

      “真是个坏女孩,竟然把为师拒于门外。我当然有事。让我进来。”

      “不,你要说就在这儿说。我不会让你进来的。”

      死缠烂打了一阵,林恩终于放弃了,两只手扒拉着门框,伸长脖子往房里张望。荷雅门狄勉力挡着门,不让他看也不让他进来,他就视线下沉,盯着她微微起伏的胸部,醉意绵绵的眼睛里透出猥琐的光芒。

      “我现在教不了你魔法了,但有些东西,你还是得听我的。你一定要和你的契约者搞好关系。他是你在这里能够立足立稳的关键。我听说你们好几次闹得不开心?嗝,这可不行。你要讨好他,竭尽所能博取他欢心,哪怕……献上你的身体。我可是听人说,上一代首席龙术士阁下就因为没处理好和契约龙的关系,才会被告刁状成了杀人犯去坐牢!你、你啊,嗝,你要是搞砸了这件事,那你就真的是蠢姑娘……”

      后面的话,她没再听。如果不把他赶走,他可能真会在酒劲的作用下啰啰嗦嗦烦她几小时。荷雅门狄厉声轰走了林恩,心中没有一丝愧疚,她甚至已经做好鱼死网破的准备,想着万一他赖死不走,她就喊人把事情闹大。还好林恩向来吃软怕硬,朝弟子发泄了两句后,悻悻然离开了。荷雅门狄把大门反锁起来,愤然上了床。

      她在第二天早上五点醒来,花了二十分钟完成洗漱和吃早饭的任务,和过去一个月的每一个平淡早晨没有任何区别。可让她奇怪的是,今早送餐的守护者的表情有些不对劲,目光从侧面审视她,让她很不舒服。那张欲言而止的嘴,又有种想说什么却努力憋着等她问的感觉。荷雅门狄不是个擅长和陌生人搭讪的人,既然他不说,她也不会主动问。

      出门小跑着赶往训练场,一路上,窃窃的私语四下迭起,伴了她一路。由于“龙之腹”的训练场离守护者宿舍很近,总会有一些守护者跑来关注她的日常训练。他们穿着的高档盔甲能随随便便买下她家乡的一座小农场,然而他们的整体气质却与光鲜亮丽的着装大相径庭,总是贼眉鼠眼,鬼头鬼脑。对于这群游手好闲爱凑热闹的男人们评头论足的哂笑,她早已是见怪不怪。但今天的情况似乎与往常有点不一样。她能感受到他们看她的眼神里带着某种难以言说的凝重感。只要经过这些银铠战士的身边,就总有异样的眼神粘在她身上。更为反常的是,连平常对她不怎么感兴趣的龙族,这会儿也很关注她。她看见远方龙海上有两头懒洋洋躺卧着的海龙,在发现她的身影后,立即抬起脖子朝她侧目而视。终于,在训练场大门前,有一个叫奥利弗的年轻守护者来到她身前,告诉她这个噩耗。

      “您的师父林恩,两小时前被发现死在了……‘龙之爪’山脚。”

      什么?她的惊讶卡在嗓子里。

      “死亡时间大约是昨晚十点至十一点。看尸体的死状和留在山石上的划痕,像是……自然坠崖,失足摔死的。”

      她呆呆地嗯了一声,守护者又瞧了她几眼,鞠了一躬然后退下了。

      这人最后的那句补充是什么意思?怀疑是我杀死了林恩?可是林恩……他到底……

      刺耳的蜂鸣在荷雅门狄脑中炸响,她竭力稳住心神,去回想昨天夜里与林恩见面的事儿。十点,那正是林恩离开的时间。难道在被她怒怼了一通后,他一下子没想开,心情郁闷到跳崖了?可看他夸夸而谈精神亢奋的模样,并没有要自杀的倾向啊。亦或是,他实在喝得太多了,看不清下山的台阶……

      在去往训练场的路上,荷雅门狄整个人都处于恍惚之中。昨夜被林恩羞辱后,她气忿难耐,有一瞬间真的巴不得他快死。别的她都可以忍,可他竟要她出卖□□去巴结那头她讨厌的火龙……他把她当什么了啊,一块踏板,一件能换取他优质生活的商品?荷雅门狄气不打一处来,几乎想把屋顶掀了。但是等真正睡着后,却又一夜无梦,睡得格外香甜,完全没听到外面有什么声音。没想到一觉醒来,林恩他居然真死了。一想起师父那张总是皮笑肉不笑的老脸,她就被强烈的恨意和羞耻感压得喘不过气,实在没法因为他的意外身亡而对他挤出一丝怜悯或悲痛。她知道他把自己弄来卡塔特,是为了让她回不了家,而他自己也能从中谋得好处。他已经因为推荐荷雅门狄有功得到了一笔不少的钱,然而他却贪心地想要更多。

      林恩和奥诺马伊斯的交接工作其实很早就完成了,可贪恋于卡塔特美好生活的老术士却用各种手段拖延下山的时间。他死皮赖脸地住在龙王安排给他的华美居所,他一辈子都没住过这样奢靡敞亮干净舒适的大房子,加之他年纪又大了,自然舍不得离开。龙王也早就看出他想仗着举荐的功劳赖在卡塔特养老,过他梦寐以求的晚年生活,便放宽到允许他在山上住半年直至荷雅门狄毕业。谁能想到,这个好命到接近七旬高寿的年老术士竟酒后出了意外,一命呜呼。

      还有一年多,荷雅门狄就要满14岁了,这是他们约定好要回家的日子,可是他就这么死了,把她一个人扔在这儿……

      “你来了。”在抑郁的心情中走进训练场,直到被奥诺马伊斯叫住,她才缓缓回过神。

      “老师,我刚听说……”

      他做了个了解的手势让她收声。“我们会为林恩举办一场葬礼,将他的尸骨葬于‘龙之角’山脚的墓葬群。”

      荷雅门狄凝神听着,尽管表面看起来很平静,两只不断交叠揉搓的小手却暴露出她的真实情绪。奥诺马伊斯问她有什么想说的,她才娓娓道来,“昨晚我见过他。他喝醉了,对我撒酒疯,说了很多……不好听的话。被我赶走后,就……我怕,我是最后一个见过他的人,会被人怀疑是我……”

      奥诺马伊斯的厚掌温柔地覆盖住弟子的脑袋,阻止了她的话语。她抬起头,有些无措地望着老师。

      “我相信你。”刹那间,往事如潮水涌上海龙族男子的心头。曾经也有一名学生被怀疑杀了人。他没能守住那名学生被流言蜚语击倒,但至少这一次,他要做到。

      “嗯。”被老师无条件信任和理解着,白发少女深受感动,猛地吸了一下鼻子。

      “今天,我对你有别的安排,也已经获得了两位族长的同意。”奥诺马伊斯从容淡定地说道,“参加完林恩的葬礼后,我放你一天假。”

      听见这话从向来分秒必争推崇魔鬼式训练的严师嘴中说出来,荷雅门狄难掩满面的讶色,但是奥诺马伊斯对她肯定地点了点头,她不再疑虑,跟随师父走出训练场。

      简易的葬礼在“龙之角”山腰的祭坛举行。以龙族传统文化中极为顽固和保守的排外性来看,为一个外族人准备葬礼无疑是相当高的待遇了。龙王感谢林恩挖掘了一个能堪当首席龙术士的高级人才,也等于侧面认可了荷雅门狄的培养价值。

      然而,预备首席在她第一任老师葬礼上的某些作法,却引起了不小争议。从仪式开始到结束,她都没有哭,望着林恩满是伤痕的遗体的目光可谓冷漠至极,仿佛躺在那儿的人她压根不认识。荷雅门狄超乎寻常的表现,还体现在她跳过了上台发表感言哀悼亡者的环节。葬礼上的悼词只是事先备好的场面话,不一定要多么真情实感,这一点大家都很清楚,可荷雅门狄连场面话都不肯说,她站立如松,宛如一个没有感情的木头人,主持葬礼的门德松提斯长老无论怎么暗示她,她都一动不动,不愿上前,任谁见了这光景都感到尴尬和迷惑。自然而然,许多闲言碎语也跟着传了出来。

      吃过午饭后,荷雅门狄迫于压力回到了“龙之角”,静坐在一片隆起的石头包前。这是龙族为林恩搭建的墓。尊重死者的传统习俗要求她必须表现出最大的悲痛,否则就不够谦逊和懂事。可是,她无法欺骗自己。对于墓中安息着的那个人,她毫无半分好感,原本连葬礼都不想去,却扛不住舆论的口水,只能硬着头皮出席。现在,又被逼无奈地在这儿呆坐着,去缅怀一个她无法原谅的人,下午的时间更是完全浪费掉了,在非她本愿的“好心”安排下,被迫停了一天课。

      奥诺马伊斯来到墓地,看望悼念中的弟子。荷雅门狄起身给他行了一礼,继续坐下来望着石头发呆。山间略显干涩的风吹拂着一站一坐的师徒二人,守护着他们之间的静默。奥诺马伊斯的站位稍稍靠后,这使得他能用余光观察弟子白净但紧绷着的半边侧脸。他原本是抱着安慰她的目的过来的,但这个在师父葬礼上一滴眼泪也没有流的小女孩,显然并不需要他空洞虚伪的安慰话,从她没什么表情的侧脸也能够看出,她有着极为坚强的韧性。奥诺马伊斯不禁为徒弟战胜了悲伤而暗暗钦佩,可同时,他也被一股猛烈的涌向自身的愧疚感深深统治着。等了半晌,他终于开口。

      “我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他本就低沉的嗓音此刻更显深沉,更添了一分沙哑。“是我让你的师父别总是到训练场打扰你,给你徒增压力。他被我严厉警告后,果然没再来过训练场。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说得太重了,他这段时间好像经常酗酒,才会为这次的祸事埋下隐患。”

      荷雅门狄惊讶极了,冰蓝色的双眸微微睁大,一下子想明白了很多事。原来林恩后来没再插手管教她,是奥诺马伊斯在暗中周旋的结果。但她没有出声,依旧目视着前方。

      “你今天就在这里祭奠亡师吧。明天我会在老时间老地方等侯你。”

      “不,老师。我可以马上恢复训练。”

      “不要逞强。”

      “我没逞强。”她站起身子把脸转向他,好让他看清自己的状态。“我一点也不感到难过。”

      奥诺马伊斯面带感慨的浅笑望着她。虽然不知道这名少女和林恩到底有什么过节,但他不是个爱打探别人私密事的人,也没有自负到认为自己有资格做她的心理辅导师。他会尊重她保持沉默的权利。既然弟子已经收拾好心情准备投入训练了,那就没有理由阻拦她。弟子坚韧不拔的品格,令奥诺马伊斯不由得为她拍手骄傲。

      下午的半节课程,奥诺马伊斯没教她新东西,而是重新温习了一下“幻影”。这项法术对体格偏弱的女性龙术士而言尤其重要,它有着赶路、闪避等多重功能,作用非凡。奥诺马伊斯教得很细,荷雅门狄学得也很勤,从她享受其中的模样也能看出来,她对这既能长距离冲刺也可以短距离飞翔的魔法,有着非常高的接受度和喜爱度。

      在学会了浮空术和“幻影”瞬移魔法后,荷雅门狄终于实现了人类自石器时代就根植在基因里的梦想——飞翔。当然,她并不能真的飞。与龙族用翅膀翱翔天际的原理不同,龙术士所能掌握的飞翔,是依靠在空中不间断的灵活身形移动而实现的。但她已足够满足。她生来就有着极强的冒险精神,为了能长久体验飞翔的感觉而在高空进行的试飞活动,逐渐成为她每日长跑后给自己新增的功课。在这个时候,她不会马上回去歇息,而是在别墅外的崖边平台上起步,借由一块块凸出的山石作为支点向上攀升,随着高度的不断增加,她就能在空中踏出一条隐形之路,跃向其它的龙山。空气在周身轻舞,沿身体的曲线流动,好似一只温柔又俏皮的精灵,带动着发丝和衣裾猎猎翻飞,她简直爱死这妙不可言的感觉了。

      就这样,一成不变的卡塔特山脉出现了一个奇景。对瞬移魔法越来越熟练的预备首席每晚都会在天上御风飞翔。从“龙之爪”出发,途径“龙之巅”的背面,再往“龙之角”、“龙之翼”、“龙之牙”,最后从“龙之腹”飞回“龙之爪”。像这样的单人天空长跑,已持续好多天了。

      就在荷雅门狄沉迷于阳光、山风和云海间的精彩旅程,从而忽略了阴暗角落里爬行蠕动的蛆虫时,有损她名誉的某些流言,正在慢慢滋生和蔓延。事情发生在林恩去世后的第二周清晨。

      前来伺候她早餐的守护者在敲门后得到了屋主的进入许可,踏着钢铁战靴大跨步走进宽敞的一楼客厅,将盛满了白面包、麦片、烤芜菁和热牛奶的银制餐盘平稳放置于桌面,却没有如往常那般颔首离开,而是停留了一会儿,用一种暧昧的目光凝视桌边的少女,似乎在等待她的搭话。

      荷雅门狄被这人瞅得颇不自在。他与一周前那个守护者不同,微笑起来放荡不羁,那明显带有冒犯意味的神情,和林恩的几个酒鬼术士朋友极为相似,令她回忆起了最糟糕的往事,终于没忍住问出了声,“你有什么事吗?”

      “请容许我自我介绍。我叫奎特尔梅。上上周,我曾服侍过您一次。”男人声音洪亮地说。

      她点点头,等他继续。对这个仅有着一面之缘的男人的样貌,她的印象非常模糊。每天除了中午紧凑的一小时时间只能在训练场用餐,龙术士训练生的其余两顿饭都是由不同的守护者送到住处来的。荷雅门狄还无法记住他们每一个人。既然他如此表示,那就当他说的是真的好了。

      “您马上就是首席龙术士大人了。不过,即使地位再崇高,在这里也还是要记得谨言慎行。”奎特尔梅轻浮的语调中带着傲慢和不屑。他生平最讨厌伺候人,尤其是他一直轻视着的女人,但今天,他却认为自己得来了一个好差事。轮到他为尊贵的预备首席送餐,而这个小女孩前不久刚爆出与契约从者闹得不和的传闻,现如今又死了师父。孤苦无依、接连失去两座靠山的她,正好能供他狠狠地践踏一番。“您知道孤塔吗?”他冲她眨眨眼,“希望这次,龙王大人不会想起某些旧事吧。”

      白发少女带着一脸的错愕看向他。欣赏了一会儿她局促不安的表情后,守护者故作惊讶地挑了挑眉,小声叫了起来。

      “不会吧?我以为您早就听说了那些历史故事呢。在您之前,这儿诞生过两任首席。但您知道他们的结局是什么吗?一个尽心尽力奉献一生,却遭受不公和冷遇,即将被贬斥到孤塔,去做个行动受限的看守,余生都不得自由。一个身体炸开了花,魂飞魄散死无全尸,残肢被做成食物,尊严丧失殆尽,连最严酷的地狱都容他不下。我很期待,您能够谱写出怎样一副属于您的未来篇章。”

      他原是个粗汉子,这会儿却装得彬彬有礼,仿佛是个有着高雅涵养的文化人。可是,纵使他的态度再和蔼可亲,话说得再温文尔雅,他言语背后的深意却让人倒吸一口寒气,望着荷雅门狄的眼神像是在诅咒她,翘首以盼她步入比那两人更不如的后尘。

      气氛僵冷了一会儿。“谢谢你告诉我。”片刻后,她冷静地露出一个微笑,“你的教诲对我很有益处。我会一直牢记的。”礼貌是她最大的武器。她用这件武器化解男人对她的挖苦。

      她看见对方搓了两下牙,一副自讨没趣的样子。没达到预期目的的奎特尔梅很不痛快地撇着嘴,又继续瞅了她两眼,终于死心,踩着重重的脚步退出了大门。

      这人什么毛病?他说的孤塔又是什么?还有,那两位前任的遭遇……在去训练场的路上,荷雅门狄的大脑深深陷于这些令人费解的疑问之中。她无法判断那位心肠歹毒的守护者告诉她的东西有几分真实。为龙族效力的前两任首席,最后的下场是那么恐怖吗?

      在一通无果的思考后,荷雅门狄说服自己,别把太多精力耗费在这种难辩真假、虚无缥缈的事情上面了,眼下重要的是完成修炼。

      她抖擞起精神走进训练场,有七八个守护者却把她拦了下来。为首的是一个她没见过的家伙。他身材微胖,看起来三十五六岁,有着浅棕头发和深褐色的眼睛,幽暗的眼底火星迸射,透露着她难以理解的凶光。

      “你的师父含辛茹苦把你培养成人,你却在他的葬礼上连哭一声都嫌多。你可真是个忘恩负义的冷血动物啊。连狗都比你更懂得感恩!”

      直到带头的这个男人说出这番言辞辛辣的侮辱性话语,荷雅门狄才终于想起来,他就是这阵子和林恩走得很近的一个守护者,名字好像叫巴萨特。

      她不想搭理这家伙,然而从人群中挤身而出的奎特尔梅却利用自己强壮的身躯,堂而皇之地挡住她的去路。

      “有人在和您说话呢,大人,您就这么不理不睬,未免也太趾高气扬目中无人了吧?看来,学艺先学德,做事先做人这句警世格言,您没有听说过啊。”显然,他气愤于先前没能触怒到这位少女,于是抓准时机再次向她散播他的恶意,想拆下她滴水不漏的面具。

      “这样不好吧……”场面顿时有了失控的趋势,守护者中间有人看不下去了。

      “怎么了,奥利弗?怕什么啊你。”奎特尔梅不快地撇了撇嘴。

      性格温和的守护者奥利弗小心翼翼地把这名暴躁的伙伴拉到一边,低声对他耳语,“你刚刚顶撞了我们的预备首席。那可是两位族长大人公推的首席龙术士候选人啊。”

      “哼,要是你觉得被族长认定的人就一定能当首席,那你就是大傻子!”毫不领情的奎特尔梅一把推开奥利弗,尖锐地叫道。

      “对,她能不能当上首席还不一定呢!”巴萨特从旁帮腔。

      他们早就想找个机会教育她,给她点颜色瞧瞧了。一群大老爷们,为一个不到十三岁的姑娘整天端茶倒水忙前跑后,这群守护者心中的不满由来已久,憋着成吨的郁气急需释放。事情本应该是反过来由她去服务他们的!既然现在,连火龙王后裔雅麦斯都厌恶她,拒绝维护自己的主人,他们便认准这个可怜的龙术士候补生已然失势,不再对他们构成威胁,攀咬的毒牙就这么一颗颗冒了出来。

      男人们围拥着她,时而怒骂,时而讥笑,群情激愤的样子看起来是不会让她顺利通过了。干脆用“幻影”逃走吧——这个想法才刚刚在少女脑中成形,救星便乘风而至,站在众人的身后咆哮如雷。

      “你们在做什么?!”

      “长老大人……”奥利弗看见是奥诺马伊斯过来了,自知做错了事,赶忙态度谦卑地低下头。其他守护者也立时噤声,紧张地面面相觑。

      “我看你们是活腻了,竟敢当众给我的爱徒难堪!”这位为人严格处事犀利的海龙族长老,此刻扭曲的面目比他任何时候所展露的凶悍都要更胜一筹,浅蓝色眸子里爆发出几乎要将这群横行霸道以多欺寡的守护者吞噬的激烈光芒,“如果不道歉,我今晚就把你们丢进孤塔,决不食言!”

      又听到孤塔这个地名了,荷雅门狄实在难掩心中的好奇,但在这气氛严肃的场合下,她必须保持端庄和稳重。这时她注意到,在距人群较远的位置,还有另两名安静低调的守护者。身材更高更壮、年龄看起来也更年长的那位守护者有一头亚麻色的乱发,朝身旁另一个紫色头发扎着小辫子的年轻守护者挤了挤眉眼,脸上的笑容难以捉摸,似乎带着某种深意。紫发的守护者没有笑,他的面容庄重而严峻,右手手腕被乱发大汉紧握着。这两人没有参与到刚才那场针对她的围逼行动,如今却也和惹事的同伴们一起向荷雅门狄赔礼道歉,一副颇识大体的样子。

      当然,奎特尔梅和巴萨特这两个刺头完全是因为对奥诺马伊斯的惧怕才会服软,而非出自真心,但荷雅门狄不想浪费时间与他们纠缠。她感激替自己解围的师父,语气里压抑着一丝激动,尽可能沉静地说,“我没有放在心上。我们开始训练吧。”

      奥诺马伊斯叹了口气,目光正对着她,柔情四溢,好似慈父看着自己的爱女,而当他瞪向那群好事之徒时,又马上恢复了之前的峻厉和刚硬,“你们的气量和胸襟,还不如一个少不更事的小孩。如果我是你们,定会羞愧难当,恨不能钻地缝里去。”

      守护者们再次躬身向荷雅门狄致歉,弯曲的身体形似一只只龙虾,但奥诺马伊斯没有要轻放他们的打算。

      他望向天边的一朵白云,两手背在身后,像是要责问自己一般低语着,“是嫌我老了么,竟然欺负到我新收的弟子头上。也怪我平时没管教好你们。虽然曾担任过你们的剑术指导者,却还是疏忽了对你们做人的教诲,长此以往,居然让一个个精明强干的战士变成了危害卡塔特的蛀虫……我该拿你们怎么办呢?”

      “老师,我们都知道错了,我们下次再也不敢了。请您高抬贵手……”预感大事不妙,奥利弗率先讨饶。紧接着,奎特尔梅和巴萨特也纷纷表态以后绝不再犯。

      “排好队,去场边倒立。在我叫停前不准下来。”指了指训练场的一处围墙,奥诺马伊斯语调平静,不带一丝感情,“但是,不要因为我体罚了你们就怀恨在心,想着以后再找预备首席的麻烦。作为龙族的守护者,最重要的东西并非体格,武艺,而是人品。学会做一个正直、善良的人,这是你们要修炼一生的功课。”

      守护者们照他的要求,排成一排在场边倒立了,其中也包含了置身事外看热闹的迪特里希,以及想出手帮助少女却被迪特里希拦住的T。荷雅门狄的训练,在一群足部朝天、脑袋朝地的倒吊人的滑稽见证下开始了。他们不堪入耳的秽语打不垮她,她将整副心思扑在了新的课程上。当得知老师今天要教她的是攻击类魔法中最常见的火焰魔法后,白发的少女差点笑出声音。当她还是个孩童学徒跟随林恩云游四方初学魔法时,林恩就最喜欢教她砸火球。托了他的福,荷雅门狄自幼就对火系魔法最在行,更巧的是,她的契约从者是一头火龙。有林恩的额外辅导以及雅麦斯的火龙族属性加成,荷雅门狄对火系魔法具有超高的亲和力和掌控力,学起来不费吹灰之力。

      奥诺马伊斯把她噗嗤一笑的淘气声视为她乐观的表现,轻哼了一声后,换上了他往日的严师面孔,向弟子传授火焰的舞蹈。

      当魔法课程进行到一小时后,场地边缘被遗忘了的守护者中间,终于有人坚持不住了。奥诺马伊斯始终没喊停,他们也就一直用最标准的姿势靠墙倒立着,犹如一条条倒挂晾晒的鱼干。可即使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长时间的折腾,原本强身健体的运动一旦过量,就会变成难以忍受的酷烈极刑。男人们一个个涨红着脸,额头青筋怒放,豆大的汗珠不停往下流,渐渐地,有人开始动作变形,双臂时不时地发颤和抽搐起来。不一会儿功夫,第一记呕声冲破天际,是这群人中最胖的巴萨特。奥诺马伊斯冷冷瞥视着这个跪倒在自己呕吐物中不断咳嗽的男子,单手握拳向上提,作出了停止的手势。

      得到解脱的众人歪倒在地上,四肢蜷缩,大口喘着气。有两个守护者大脑充血过度,下来后很快也吐了出来。T的症状较轻,一手撑地一手按住太阳穴,眼睛微闭,适当恢复着体力。迪特里希可就没他那么过硬的身体素质了,直接独眼一翻,两腿一软,晕了过去。然而强硬的老师没给他们机会喘息,勒令他们赶紧起来,把现场打扫干净才可离开。八九个男人摇摇晃晃地互相搀扶,乖乖照做了。

      插曲结束。荷雅门狄收回目光,专注于掌心翩翩起舞的火苗。她学得很快,不到一天就全面掌握了火系魔法。无论火的热度,存量,还是攻击力,都更加精进了一个层次。不过,若要她在种类繁多的魔法中选出最心仪的那一款,则毫无疑问要属“幻影”了。和老师解散后,她迅速完成在陆地上的所有无氧和有氧运动——这些都已经难不倒她——随后,她就可以去做她最爱的事情了。按既定路线,飞往云端漫步。自从学会幻影瞬移魔法,这已是她每天必做的任务。

      渴望着探险的少女,继续着她的天空之旅。而在卡塔特的另一头,一场同族好友间的对话正在她不知道的地方上演。

      “最近,针对预备首席的谣言越传越盛了。自私,不知感恩,不孝顺什么什么的,各种坏话。逼得奥诺马伊斯都不得不亲自出面平息才收场。作为她的契约者,你倒是一点也无所谓啊。”翁忒斯声音悠扬,带着挑逗的愉悦。他和费扬斯、雅麦斯三人此刻正坐在后者洞穴外的平地上——当然,是隔开了一段在洞主看来能避免领地争端纠纷的安全距离——安心晒着太阳。虽然有阳光在肌肤上温柔抚慰,可是谈话的方向却无法让雅麦斯感到积极。翁忒斯悠闲的话语中,显然有想要激怒他的意味。“那群雄性人类都快骑到你主人头上去了,亏你还坐得住。”

      “照我说,奥诺马伊斯做得还不够狠,简直太有辱他铁血魔鬼导师的威名了。”费扬斯唇角一勾,坏笑起来。他总是很乐意帮衬同伴,以点燃另一名同伴的怒火。“就应该把那群闹事者捆在柱子上晒个二十天。当初对那个叛徒贾修,他就是这么做的嘛。”

      “——”处于议论中心的火龙王后裔恼怒地把嘴抿成一条线,紧蹙的眉头在前额留下两道深刻的皱褶,赤色眼眸紧眯着望向地上的青草,瞳孔的黑缝部分又尖又长,像曝晒在阳光底下的大型猫科动物,又好似一条冷冰冰的蜥蜴。他内心的不忿,不仅体现于他的面部表情,在肢体语言上更是充分地表露出来。只见他双掌指骨扣着膝盖,用力地摩挲,发出咯啦咯啦的响声。熟知雅麦斯脾气的龙族,都明白他这个架势就差要找什么东西直接干架了。

      今晨在“龙之腹”训练场外发生的那桩闹事,他怎会不清楚。守护者巴萨特和奎特尔梅那两个混账竟敢当众对他的主人出言不逊。羞辱主人,就等于是在羞辱雅麦斯自己。可是,出于某种难以启齿的原因,他没法露面为主人摆平这件事,只能窝在巢穴里生闷气。

      “哎,没救了。”望着斗志满满却拿不出实际行动的同伴,费扬斯摇晃着他明艳夺目的红发,唉声叹了口气。他故意装得很做作,神情举止颇有种挑衅的味道,进一步点起了雅麦斯的郁火。

      “别把情况搞复杂。这种小事,难道还需要我出面?”火龙族中的领头者傲然昂起头颅,朝两个伙伴挑了挑眉。

      “不是吧,要我俩给你兜底?好名声你得,黑锅我们背?”费扬斯的怪叫声犹如一只嘈杂的乌鸦。

      “怎么了,你们以前没少帮我做这种事。现在倒不肯了?”

      “雅麦斯,不是我说你啊,这回还真得你自己出马。”翁忒斯真诚建议。

      “为什么啊?”

      “因为她是你的主人,又不是我的。我这辈子也不会有什么主人。”

      “对。这也是我想说的。”费扬斯竖起一根指头,摆出一副说教的姿态。“我们之前跟着你反对人龙契约,是因为我们真的很不喜欢人类。现在,我觉得要多一条理由了。”他看看翁忒斯,后者马上心领神会。

      “和人类签订契约,很容易变得不正常。”翁忒斯笃定地说。

      “混蛋。”瞪着一唱一和的两人,雅麦斯恨恨地磨着牙,“你们俩除了挖苦我,还会什么啊?”

      “我们确实没什么事情做,反正能挖苦你的机会很难得,当然要好好把握啦。”费扬斯咧嘴一笑。

      雅麦斯无言以对。倒不是被这两个“同仇敌忾”的族人嘲讽得自叹弗如,想不出该怎么还口。他向来擅长用权势去逼迫别人臣服。他无法反驳,是因为某种程度上,他恰恰认可他们的说法。现在的自己,很不正常是吗?雅麦斯轻轻苦笑,微微叹息。那日和荷雅门狄闹得不欢而散的场景,再次浮现于他脑海。

      「我讨厌你——」这句断喝,压垮了雅麦斯长久以来始终饱满强大的自信心。一连想了数晚,他都百思不得其解。他觉得自己很冤枉。他承认自己最初的目的确实是想教训教训她,好让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领教一下,顶撞火龙王的后裔会得到怎样的后果。可是,当他来到训练场,他却看到了和自己想象中不一样的那个她。对待学习,她的态度非常认真,明明天赋过人,却极度刻苦耐劳,完全不像传闻所描绘的那样怠惰和懒散。他的心渐渐柔软了,莫名对这个人类有了一丝改观。可这个小家伙对他的态度也是够冷硬的,居然在他靠近后拔腿就逃,仿佛他是个不吉利的瘟神。莫非她以为,他要揍她?拜托,揍她就等于揍自己好吗。他只是想和她练练手,打打拳……

      直到现在,雅麦斯都忍不住在心中大吐苦水,为她误解自己的一番好意而感到忿懑。可仔细想想,他的确是错了,竟天真地以为他和亚尔维斯的那种以拳会友、以武增谊的别扭相处模式,也能在她身上复刻。企图和一个柔美而年少的女孩用打架的方式磨合关系……他得多愚钝,才会想出这种馊主意啊。而她强烈抗拒的反应也果然证明,他大错特错。

      如今别说费扬斯和翁忒斯这两名同胞,连雅麦斯自己都越来越不认识自己了。只要一和那人类小姑娘扯上关系,他的思维就会变得不正常。以往的所有交际经验,顷刻间都毫无用处……

      “我不想看见她。”从思绪中拔离出来后,雅麦斯用有些低哑和苦闷的语调,直言不讳地说出这句断言。

      “哈,没想到你这家伙也会有害怕见到的人噢?”费扬斯吹了声口哨。虽然口头这么说,但他并不太相信这位心口不一、自相矛盾的同伴。

      不是我害怕见到她。他在心底说。是我害怕看见她眼底的那个我。那个陌生到让我不认识的自己。

      正深深苦恼着,突然,一股激流在雅麦斯胸口炸开,敲响了他的契约感应器。但这并没有使他受伤或者有任何不适的痛感。若要打比方,这感觉就好像一个人洗冰水澡时,忍不住浑身打起冷颤。“她……”火龙轻声呢喃,眼神充满错愕,朝西北方眺望。

      “怎么了?”翁忒斯问。

      咬紧牙关摇了摇头,雅麦斯像是遇到了什么难事。“她怎么会跑去那里啊……!”

      无法像契约龙靠契约感知到主人的位置,费扬斯和翁忒斯一脸不解,但是,以雅麦斯瞬间铁青的脸色,以及他眺望的方向并非“龙之心”的亿年树作为依据,不难推断出他指的是什么地方。

      “你打算怎么做?”

      “……”雅麦斯没有马上回答翁忒斯。他默然而坐,目光朝下看着地面,沉静而持重,仿佛在思考生命中的一件大事。旁人很少能见到他如此富有耐心的这一面。

      和契约主人终生不相往来,会造成怎样的恶果呢?好几个已然逝去的族人的名讳,如一缕缕灰色的孤烟,在他的心扉之门黯然升起,又慢慢散开。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承受那样的代价。与荷雅门狄缓和关系的良机,似乎已经错过了——在她师父离世后,去展现关怀。尽管他听说她并不为师父的死悲伤,但至少,要试一试……

      度过了一生中最漫长的一分钟,雅麦斯终于站起来,在族人们新奇的注视下,静静颔首。

      他打算做点什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3章 Chap.3:荷雅门狄(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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