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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1、Chap.2:阿尔斐杰洛(91) ...


  •   CCXXVII

      虽然并没有任何人逼迫她,卢奎莎还是在一堵高墙下面壁般地站着,尽量把自己隐藏在阴影里。她的前方两米处有一扇小窗,只要微扬起头,就可以欣赏到外面世界射入的月光。而她的双眼,就这么一直目不转睛地凝视着那朦胧淡白的柔光,看得好似入了迷,忘却了周遭的一切。

      常年不见天日的这个地方,异常昏暗和阴冷。除了钻进铁窗的月光,就只有楼道里挂着的火把闪动出几缕微弱的光。

      “你该知道,我已经尽力了。”

      身后,有一个男人对她说。声音里有一些抱怨的意味,轻弱得好似根本不打算让她听见。她没有转身,但她知道那是谁。

      说话的那个男人,正是将她一路护送过来的白罗加。他离她不远,中间却被分布密集的铁条所隔离。铁条扎进地面,刺向顶棚,在黯淡的月光下,就像一根根巨大而冰冷的手指,要把掌中的一切都封锁起来,宣示着孤塔对犯人的绝对控制力。

      这就是她的终途,她未来的灵魂与肉|体的被缚之所,西塔四楼的半月形牢房。

      她仍穿着那件处决苏洛时候的精美白裙,宛如新娘礼服的白裙,然而她的归宿,却是孤独死寂的囚笼。

      这里有一种令人窒息的味道。不是血,不是潮湿,也不是死亡,而是明知无法逃离的绝望。关在这里的人,可能一辈子都出不去了。

      “你就在这里,好好地反省吧。”

      白罗加没有再说更多。他似已看出她并不想理会自己,而他也不愿再多逗留片刻。卢奎莎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铁栏外的男子已经动作快捷地转身移步楼梯,离开了这个令人压抑的空间。

      直到白罗加的脚步再也听不见,卢奎莎那始终遥望窗外的视线,才终于慢慢偏转,僵硬站立的身体随衣裙翕动的声音而转动,正对向身前的铁栏。她的目光幽深而炙热,凝固于牢门上挂着的铁锁。

      区区一把锁,根本阻挡不了龙术士想要出走的心,但她却没有尝试。这儿的一切都是用龙王的魔法闭锁起来的。与这儿相连的东塔,住着数名龙族的看守。新犯初来,他们一定会比任何时候都提高警惕。叛乱平息后第一时间就回到孤塔当班的典狱长芭琳丝前不久刚刚送别了白罗加,此刻正带着她的左右手陶瑞斯和金荻斯严密地监视着卢奎莎的牢房。他们在先前的战斗中损耗了不少体力,却没有进行任何休整,立即投入了工作。卢奎莎甚至能听见他们在楼道间交头接耳谈话的声音,听见芭琳丝正讥讽地嘲笑自己,这个自作自受的叛徒同党。卢奎莎咬了咬嘴唇内侧。恐怕在她的有生之年,都不可能逃得掉了。

      寻了块月光照得到的地方,她提起裙沿坐了下来,双手搭着膝盖。稀疏的月光努力地穿过窗户上的铁栅栏,落在她披散在背部的卷曲红发上,沉默地将她拥紧。

      只要稍微想到和苏洛有关联的事,心口就会莫名疼痛起来。卢奎莎把一只手移至左胸,轻轻按了按,感到指尖下的皮肤一鼓一缩地抽搐着。

      心脏仍在跳动。接着,她又伸手摸向自己的半边脸颊,反反复复地摩挲着,发现那里没有一滴泪水,就像用水晶线取走他性命的时候那样,尽管悲伤到了极点,却哭不出来。

      是这样吗?这就是我的本性吗?

      那个男人直到最后都爱着自己。即使再生气,至少仍愿意与她争吵拌嘴,仍然会愤怒地向她诉说他的苦闷,而不是连最起码的交流机会都不给予。

      而自己,同样也是爱着他的吧。所以她成全了他的愿望,将他的生命终结在自己的手里。

      可是,她却辜负了他的一片心意。

      在那一天到来前,把疑惑藏在心里——这也就意味着,要在风暴来临之时,坦明一切。

      苏洛留下的那番告诫,并不难理解。他希望她前去告密,把心中认定的事情,禀报给龙王。

      至于日期……毫无疑问是阿尔斐杰洛起兵的那一天,也就是龙王第二次派大军出征攻打济伽王的那一天——

      整件告密行动的重中之重就是要掐准时间。苏洛要她赶在那致命的错误出现前提醒龙王。这样,他既能保全卢奎莎,又不失他对阿尔斐杰洛的忠义——他自认为在爱情与友情间能做到两全其美。

      恐怕苏洛早就预感到,阿尔斐杰洛会趁龙族大军远征、内部空虚之际向龙族发难,于是提前找到卢奎莎,对她作出了这条指示,以保障他和阿尔斐杰洛倘若不幸失败了,卢奎莎也不会受到株连,被龙族清算。

      其实,苏洛早已经意识到她之前提过的凶险,意识到将来可能会与阿尔斐杰洛共同走向毁灭,所以才会决绝地和她分手,目的就是要把她排除在计划外。

      这个男人,用他那愚笨的方式保护着卢奎莎。他既不想辜负所爱,又不愿坑害同伙。所以,苏洛要求她必须等到阿尔斐杰洛起事之后,才能向龙王举报他们谋反的事实。

      然而,柏伦格的泄密,打乱了苏洛的安排。没想到他居然是白罗加布置在阿尔斐杰洛身边的一个眼线。在窃取到重要的情报后,这条毒蛇先于卢奎莎把一切泄露了出去。

      卢奎莎还来不及向龙王禀明,龙王就已经从白罗加那里得知了叛贼的计划。这么一来,她就没办法撇清嫌疑了!

      “在讨伐逆贼的战斗中,你要亲手斩杀阿尔斐杰洛最大的帮凶,也就是你曾经的恋人苏洛。只有这样,你才能证明自己的清白。我也可以借机替你向两位龙王大人美言,保住你的安全。”

      那日在彩虹桥上,白罗加带人截住了她,作势要将她逮捕起来。那时,卢奎莎就已经猜到了他的意图。支开吉芙纳后,白罗加果然开出条件,要求卢奎莎戴罪立功,证明自己绝无谋逆之心,以此获取龙王的谅解。

      没有任何拒绝的权利,卢奎莎答应了。她完成了这笔交易,在剿灭叛军的过程中,亲手诛杀了苏洛。事后,白罗加没有食言,确实有在龙王面前为她争取。

      可最终,她还是被关进了孤塔。

      龙王不会轻易原谅她,执意要惩处这个与反叛者关系过密的女人。白罗加无法忤逆,只能接受龙王的旨意,亲自把她押送过来。今后的岁月,她将终生待在狱中忏悔,在杀死挚爱的无尽悔意里,痛苦煎熬。

      这座牢笼,也许正是对她“玩弄爱人情感、摆布他者人生”残忍而又深刻的惩罚吧……

      CCXXVIII

      离开监狱,回到卡塔特山脉,在通过彩虹桥的时候,白罗加像是要扫除掉沾染身上的晦气似的,使劲甩动着自己的衣袖。

      明亮的月光照亮他的身形,与外界别无二致的月光,让他想起了孤塔监牢里卢奎莎凝望窗外的那一幕,想到这里,白罗加的心绪更加烦躁,猛然加快了行走的步伐。

      短短两日,彩虹桥的看守者几度易主。先是杜拉斯特被阿尔斐杰洛打伤,随后临时接替他的扎杰斯又在先前的平叛战斗中被龙炎严重烧灼,不得不回去休养。刹耶的军队早已撤退,所有叛徒尽数被诛灭,但是龙族刚刚经历过一场大战,不敢有丝毫懈怠,龙王便派了资历深厚的守护者莫伊宁前来站岗,代替扎杰斯,认真把守着这座由凡间通往龙族圣地的桥梁。

      莫伊宁恭立以待,向白罗加发出殷勤的问候。过桥的男子却根本没有理会他。匆忙的脚步声在透明七彩的桥面上敲打着。看得出来,白罗加正被烦闷的心情所困扰。

      “你回来了。”桥的另一头,柏伦格正等在那里,笑脸相迎。月光给他铂金色的卷发镀上了一层银。“那个女人没用指甲挠你吧?”

      “挠我做什么,”白罗加愤愤地回答,“又改变不了结果。”

      “那她有没有骂你?”

      “她一句话也没有说。”

      “啊,真是意外。”

      以前在卡塔特总是故意装作关系很疏远的两人,在阿尔斐杰洛死后,终于没了顾忌,开始频繁成双出入。他们沿着笔直的山道,一条通往“龙之爪”最近的空中小路,边走边聊了起来。叛乱结束后,龙王特邀所有参与平叛的龙术士在山上暂住几天,以防刹耶王出尔反尔,再派军队过来侵犯。如果不出意外,明天下午将举行一场论功行赏大会,晚上还有盛大的庆功宴等着众人出席。龙术士们的住所都安排在“龙之爪”,彼此之间成了邻居。

      山风吹过白罗加略显凌乱的黄白色长发。他急急而行,一路无言。柏伦格侧眸注意到身旁好友愤懑的情绪,仿佛浑身上下笼罩着一股随时要下暴雨的乌黑云团。

      “叛徒已经伏诛,帮凶也都处置妥当,一切都井井有条地进行,你怎么反倒看上去好像不太高兴?”

      “和一开始说得不一样。”白罗加颓废地叹了口气,“我之前向她保证一定能免除她的罪,可是事情的结果,你也看见了。”

      “你竟然真的想放过卢奎莎?”柏伦格为好友的表现深感讶异,眨了眨眼睛,“她可是那两个男人的同伙啊。”

      “有什么比亲手杀死自己最爱的男人还要痛苦的惩罚呢?”白罗加想起一小时前在龙神殿议事大厅因为替卢奎莎说情而被两位族长严厉训斥的场景,不禁感到胸口的郁气更加深重了,“可是龙王不肯松口,还派我去押送卢奎莎,等于让我背了个黑锅。那女人虽然什么都没说,心里一定在痛骂我没用。这比说我不守信誉更让我愤怒。”

      “我真没想到,你竟会对她动了恻隐之心。”

      “不,卢奎莎根本不是重点……”二人经过广阔无垠的“龙之影”。岸边的浅滩山石上,有三名人形的海龙族战士正坐着小憩。他们身上有战斗留下的可怖伤疤,用雪白的绷带紧紧缠绕。惨烈的大战结束了,终于有了休养生息的时间,之所以变成人类的形态,应该是为了方便包扎伤口。再往稍远位置的“龙之躯”眺望过去,一头火龙缠绕在山腰的四株龙心果树上,头枕在尾巴上晒月光浴。一长条形似树枝的巨疤清晰地分布在他腹侧的躯体,从肚腹一直蔓延到尾部,伤处的鳞片被外力剥落,斑秃秃一片,看样子是被高热的雷电劈灼所导致的。当二人从高处走过时,较近的三名海龙族族人立刻抬起了头,远处那头打瞌睡的火龙也突然睁开紧闭的双眼。他们看似疲倦,耳朵却依旧灵敏,眉宇间带着警戒的神色。白罗加意识到,下面的话不能让这些家伙听见,于是压低了说话声。“跟你实话实说吧,我趁机试探了龙王的态度。他们似乎对当初设立首席的目的产生了怀疑,所以并没有要再立一个首席的意思。至少短期内没有这个打算。”

      “为什么?就因为阿尔斐杰洛之乱?”

      “龙族此番的损失太惨重了。光是受那家伙牵连而死的龙术士,算上他自己,就有八个。龙裔就更不用说了,阵亡者高达十三名。这还没算上守护者。”

      “他们也不想复立乔贞?”

      这个名字让白罗加愤怒,但他没有发作,只是摇了摇头。

      “不立乔贞,也不提携你。你们俩可都有不小的功劳啊……对了,修齐布兰卡呢?这家伙的战功不比你和乔贞低。”

      “不知道。自从他中途离开战场后,就再也没人见过他了。故作神秘的家伙!”

      撇开行踪不定的修齐布兰卡不说,没想到就连光荣回归的乔贞都没能挽回龙王的欢心……明明他们曾那样恳切地希望他回来稳定大局,扑灭阿尔斐杰洛的叛乱之火。柏伦格不禁在心里叹了口气。龙王的心思,比危险的深海还要难以捉摸。

      “首席的位子,看来要空悬喽……以前从来没有这种情况。”

      “阿尔斐杰洛的动乱,给了他们非常大的刺激。他们的自尊心被深深地伤害了。”

      柏伦格觉察出白罗加的怒火,温润的金眸划出一丝暗光,“那个逆贼,死了都依然能够坏事,阻碍你的晋升之路。这个世上,再也没有比他更令人不快的恶徒了吧。”

      “不,不是的!不是您说的那样!”

      一个突然响起的激辩声,把柏伦格尖酸刻薄的骂声给盖过去了。

      循着这个声音望过去,相谈甚密的两人这时才注意到,有一名男子路过了他们身边。他就是彩虹桥原来的守护者杜拉斯特。先前因为被夜袭到山上的阿尔斐杰洛打断了肋骨,因此并没有参加平叛,这两天一直在后方休养。

      “杜拉斯特,你的伤那么快就痊愈了?竟能到处乱跑。”柏伦格拢了拢头发,眼睛朝周围乱瞟,假装不去在意对方出言反驳自己的事实。

      杜拉斯特没有理会他阴阳怪气的态度,向他鞠了一躬,道,“首席……阿尔斐杰洛大人他,不是你们所说的那种人。”

      尽管意识到自己的称呼不太妥当,立刻改了口,然而杜拉斯特有意为叛徒开脱的态度,还是惹恼了一旁的白罗加。

      “你凭什么这样说?”

      “我的存在,即是最好的证明。”杜拉斯特的眼神毫不动摇,“他本可在大开杀戒之时轻取我命,但他却没有那样做。”

      这番言语彻底惹恼了白罗加。他倏地把脸贴近杜拉斯特,离他只有一英尺之近,愤怒的琥珀色眼睛近距离斜视着他,企图用骇人的气势威逼他改变说辞。

      “噢,我猜你大概是想提醒我,你是他的一个爪牙,没有被肃清干净的潜在拥护者?随时准备复辟他邪恶的事业?”

      柏伦格在边上笑而不语,仿佛在看这名守护者的洋相。

      “我……”杜拉斯特的脸变得比雪人还要白,就在他喘息不定之际,白罗加再次发出连续的断喝,压下他想要申辩的话语。

      “别自作多情了!你没有死是因为那个男人把目标对准了我,才会漏掉你!你只不过是命大而已!事实是,你在同情一个叛徒,一个害死了众多龙族战士的罪人!杜拉斯特,你曾被公认为卡塔特最富资历和经验、同时也最为忠诚的守护者,但是非常可惜,那些人只判断对了前面两点。”

      杜拉斯特感到胸腹一阵绞痛。断掉的两根肋骨才刚刚接上,然而白罗加暴风骤雨般的喝叱声,却仿佛一个铁锤猛击向他的胸口,要将它们硬生生地砸断似的。在那强大的气场下,他不得不深深地低下头,表示屈服。“我没有为叛徒辩解的意思……”

      “你已经在做了!”

      “我很惭愧,白罗加大人……是我失言了。我为自己的轻率,向您、向柏伦格大人致歉。”

      白罗加锐利的豹眼紧紧盯着躬身赔罪的守护者,一直望了有半分钟,才终于态度松动,同意他离去。

      杜拉斯特从白罗加身边走过,但是柏伦格突然抓住了他的手,把他拉了回来,红软的嘴唇凑近他的耳廓。

      “回答我一个问题。一定要诚实。阿尔斐杰洛·罗西兵败身亡,最终落得个死无全尸的下场,你觉得他可怜吗?”

      杜拉斯特被迫回过头,脸庞的肌肉微微抽搐。“……就像您说的,他是逆贼。我不会可怜一个逆贼。”

      “很好。”柏伦格笑着松开了手,“但是,光说空话还不够,我会一直注意你的行动。要是再让我发现你有心袒护那个逆贼,我就把你扔进孤塔。”

      CCXXIX

      山风轻捷地拂拭而过,迪特里希下意识地闭了一下眼睛。一小截从树上飘下的断叶贴在他右眼角附近的皮肤。他伸出手,把它拿掉。

      余光瞄到T走了过来,迪特里希向他挥舞胳膊,让他坐到自己的身边来。

      低矮的守护者宿舍木屋就在身下,但他们却很自然地在山坡上休息。大概是两个人都不知道该进行怎样的开场白,他们安静了一会儿,直到迪特里希觉得无聊了,才挑起了话头。

      “好静啊。除了风刮动树叶的声音,别的什么都听不见。”

      “嗯。你说得没错。”

      “其实,平时的卡塔特也不喧闹,但是今夜,格外宁静啊。”

      T侧过头,看着身边的壮汉。“你好像在感慨些什么。”

      “卡塔特的夜晚,可不多见哟。小子,你来这儿时间还太短,等超过十年,你也会怀念月亮的。”

      让这名粗糙的大汉如此感慨的东西,居然是外面世界再寻常不过的黑夜。不过,像现在这样的景致,在卡塔特山脉却是千年难得一见。两位龙王在平乱的战斗中消耗了太多精力,已经非常劳累了,无力再继续维持结界的运转,但是保护卡塔特的结界又不能全撤,因此思虑再三,他们仅仅消除了其中的一项功能。本来,覆盖卡塔特全境的结界就有着多重作用,制造太阳一直凌空照耀的假象,应该是这诸多的功能中最没有实际意义、可以暂时关闭的形象工程。就这样,阿尔斐杰洛叛乱平息后的当晚,卡塔特迎来了一个难得的月明之夜。

      月亮——那美丽的银盘,正高架于柔软的云絮间。而那轮平日里永不坠落、意寓卡塔特永不败亡的太阳,此刻却悄然下场,消失了踪迹。真实的晚景装饰着卡塔特山脉的天空。所以,他们才能如现在这般静静地坐在山坡上抬头赏月。

      月光透过树叶,在地上洒下银色的光斑,犹如一个又一个美丽但脆弱的梦。迪特里希用自己仅存的左眼痴迷地望着它们。鲜有的柔和笑意,流淌在他的嘴角。

      “对了,我还没正式向你致谢呢。”独眼大汉蹬了蹬有些坐麻的左腿,换了另一个坐姿,“你的剑术相当不错。才刚入门,就已经练到这个程度了。”他一边夸奖道,一边用粗实的拇指指向自己的右眼。那里正被黑色的眼罩包覆着。乍看之下,着实像个海盗。因为瞎了一只眼,他没有参加白天的作战,一直在宿舍里休息。“那天若不是你救我,我丢掉的绝不只是这只眼睛。”

      “这没什么。”对方的称赞让T浑身不自在地扭动起来。从小到大,他被人称赞的次数寥寥无几,而他从来都不曾习惯。他来卡塔特还不到三周,照正常程序,必须在奥诺马伊斯门下练习剑术满两年才算毕业,却因为叛乱的爆发,使修行不得不暂停。“我师承奥诺马伊斯。是他传授给我剑术。你要谢就谢我的老师吧。”

      “傻瓜。奥诺马伊斯是这里所有人的老师。”

      “也包括龙术士?”

      “当然。每一个长老都是大魔导师。但那些人的剑术跟奥诺马伊斯相比,可就一个天一个地了。不过要是变回龙的形象,剑这种东西,也就不再需要咯。他们自己的爪子就是剑。”

      T没有接口。他本来就想把话题岔开。既然迪特里希这么做了,他自然觉得很安心,不会再多嘴多舌地绕回去。

      “瞧我,扯到哪儿去了。”壮汉苦笑着挠了挠自己鸟窝一般的乱发,回过头来看着他。“总之,你这家伙给我的印象很不错,除了那古怪的代号。虽然你不肯告诉我你的真实姓名,但是你这个朋友啊,我交定了!”

      “随你高兴。”T深知拒绝无用,便放弃了挣扎,撇过头咕囔一句。

      “作为你的朋友,给你一条忠告。”迪特里希一向爽朗的话声,忽然变得苦涩起来,“永远不要和首席扯上关系。否则,你将来就只能用一只眼睛看月亮喽。”

      类似的告诫,他从前就说过,如今又一次旧话重提,足见他对首席的忌惮。而他的眼睛,正是被前任首席给刺瞎的。一想到这儿,对任何事物都无比冷淡的T,紫色的瞳眸忽而闪过一丝惊讶之色,终于再也止不住心中的好奇。

      “你是怎么惹到那个前任首席的?”

      “是反贼。”迪特里希强调,神经质地四处张望了一阵,“别乱叫。除非你活腻了。”

      “好吧,你给我说说,你和那个反贼有什么渊源?”

      望着T突然变得兴趣盎然的面庞,迪特里希心里暗自惊奇。他觉得自己没什么可隐瞒的。或许,他早就想找个机会发泄了吧。在被迫做出那些违背本心的事之后……

      “他啊,以前也算是我的朋友,虽然我知道这关系比橡皮筋还要脆弱。托他的福,我能离开这里到人界去。我们经常结伴出行,喝酒,睡觉,沉醉在温柔乡。你知道的,那种能寻欢作乐的地方。”他神色暧昧地朝青涩的紫发同伴挤眉弄眼,尽管后者一脸懵懂无知。“那段日子真快活啊。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他被诬陷杀人。而我则在审判他的法庭上,做了假证。在害他坐牢的众多推力中间,也算有我的一份功劳。这只眼睛,”话到此处,迪特里希以掌心轻按住眼罩,“就算是为当初的行径赔罪吧!”

      “所以你才会那样说,叫我不要和首席来往。”T低声呢喃,脸上的表情仿佛在思考人生,又像是为迪特里希感到难过。

      “吸取我的教训吧,小子。对你没坏处。你以为上帝是个瞎子,殊不知祂什么都看在眼里。”

      上帝?他说的究竟是哪个宗教体系下的上帝呢。T不是一个虔诚的信徒,尽管他出生的地方也曾经充满了福音,但在他还很小的时候,他就被上帝遗弃了。因此,他从来只相信命运。而命运之神又是谁呢?“他杀了谁?又是谁诬陷他杀人的?”

      “哎,这话说起来可就长喽。你最好不要知道太多。我只能告诉你,那是桩冤案,公认的冤案。但没人会给他翻案。再也不可能了。总之,他被人构陷,在孤塔白受了五年的罪。”

      “如果是这样,那他反而是一个受害者了?为了反抗龙族对他的压迫,才会走上反叛的绝路?”

      “话可不能这么说。许多人为奸作恶,都是从自以为是受害者开始的。那个男人心怀异志,勾结外族,发动叛乱,给龙族造成了难以估量的损失,不要说足可抵消之前所有蒙受的冤屈,他就算死上十次,百次,也挽不回那些因他而逝的生命。”迪特里希黑色的左眼异常深邃,脸上有着与粗犷的外表不太相称的冷静与缜密。他正踌躇要不要把原委一并说出,一抹人影却忽然在视野的远端一闪而过。独眼立刻瞪圆,看了又看,当确定来人的身份后,放射出不可思议的光亮,“那个人——”

      T顺着壮汉的视线,也发现了那个男人。身穿高档质地的天蓝色连体衣裤,套着修长的墨蓝色毛边拖地大衣,肩披浅黄色褶皱围脖云肩,胸前坠着一个简约的、木制的十字架,这名好像贵公子般优雅的男性,一头褐色的头发被月光照得发白,年龄约莫三十出头,此刻正在二人眼前的浮空山道上款款通过。这人一定来头不小,否则不可能会有一名守护者特地在前方为他开路。同时他一定是名稀客,不然迪特里希不会那么吃惊。他看那人看得几乎着了魔,瞪大的眼珠子一转也不转,让T不禁想要知道对方的身份。“这人是谁?”

      迪特里希从地上站起来,以便自己伸长脖子去眺望。“沙卡西尔特。”他回答。

      “不认识。”

      “你当然不认识。连我都没见过几次。”

      “他是谁?”

      “在卡塔特被称作‘那一位’。我给你讲得通俗点,他就是人龙契约的始发人,所有龙术士之父。人类与龙族签订契约共生共死的计划,就是他最先提出来的。”

      “哦,那应该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吧。”T附和道,不禁朝男人的方向多看了几眼,却没有站起来。

      “可不是么。”尽管对方已经走远到只留下一个指甲般大小的背影,迪特里希依旧没有收回远望的视线,始终行注目礼,“那男人对龙族的意义绝不仅仅是战略上的贡献那么简单。毕竟除了吕尼基昂家族的赞助外,那男人同样也是出资不少啊。”

      “吕尼基昂家族?”这家伙怎么尽说些叫人听不懂的东西呢。

      “就是龙术士派斯捷·德·吕尼基昂大人的家族!喂,小子,能不能稍微了解一下历史再问话啊?”

      “我不是很了解。原来龙族的背后还有这些人在支持。”

      “没有这些庞大的贵族财团,你以为密探的工钱是谁发的?还有龙术士大人们外出公干的差旅费。真以为他们会免费给龙族卖命啊?”迪特里希一屁股坐下来,双手抱在胸前,说得头头是道,“我可是听说,这个叫沙卡西尔特的男人是布拉班特公国的一名高官,时任布鲁塞尔神厅的厅长一职,与罗马教廷有着非常紧密的联系,在当地算是个相当有头有脸的人物了。他一般不会来这儿。没想到今天居然会大驾光临。难道是被阿尔……那个叛徒的事吸引过来的?”

      T安静地听着独眼的壮汉自说自话。离大战完结只不过几个小时,那个主谋的姓名,居然已经成为一种禁忌了。大家仿佛达成了共识,没有人敢直呼这场骚乱策划者的名讳,好像只要从口中说出它,就会招致更大的灾祸。向来不拘小节、大大咧咧的迪特里希,如今居然也变得这般谨小慎微,为迎合舆论的风向而压抑自己的天性。T想,自己应该也要学习。

      这个表面和平宁静的世外桃源,内部涌动着看不见的可怕暗流。T有足够多的时间去感受它们。而他要学习的东西,也还有很多,很多。

      在二人看不见的地方,守护者已将贵客带至雄伟的龙神殿。外貌气宇轩昂的男子踏上台阶顶端,分立两旁的值班守护者训练有素地向他行礼,并目送他进入殿堂。

      入夜已经有五个小时了,两位龙王却没有安歇。他们忙碌了近一天,修补被异族军队击破的结界裂隙,征调族人回收阵亡者的尸骨,并在祭坛举行葬礼,告慰亡魂。处理完这些事务后,他们回到议事厅,接见了一个个战后幸存的龙术士,以及所有的臣民。疲乏的身子越发沉重,身下的椅子也似乎变得坚硬刺骨起来,股间早已坐得麻木,但是等候觐见的那个人非见不可,因此直到现在他们都没有退朝就寝。

      因为一直没空用餐,他们便派人去膳房取来两碟面包干,脆枣,还有两杯刚热好的核桃牛奶,一边小口咬着食物,一边迎接贵客的到访。

      “噢,你来了。”宝座上的海龙王看到对方缓步走进大殿的身影,立刻放下手中的食物,热情洋溢地直起了上半身。

      男人个子很高,双眼碧绿,鼻梁挺拔,皮肤白皙。他鲜少踏足龙山,不是龙族子民也不是龙术士,但两位龙王却对他尊敬有加。

      火龙王抬手示意,很快就有人把舒适的座椅放置在大厅中央,供他就坐,同时搬来的还有一张长方形的小桌子,上面放着和两名族长同一规格的睡前餐点。

      “你们太客气了。”沙卡西尔特弯腰回礼,感谢两位族长的盛情款待,端正地坐了下来,拿起桌上的杯子,饮了一口温热的牛奶。

      双方的交谈,由例行的寒暄开始。先是沙卡西尔特对卡塔特失去了一名首席级别的人才表示遗憾,礼貌地询问了一下有关数小时前那场激战的过程。海龙王尽可能平静地回答他的问题,感谢了他的关切之情,言语中却似乎在怀疑他如此提问的用意。沙卡西尔特谦和地表明自己绝无窥探两位龙王是否打算另立首席的想法,随即献上承诺,将会一如既往地对卡塔特进行资助。

      每年,沙卡西尔特都会向卡塔特进贡金银、玉璧、香料、布匹、美酒、粮食、种子以及陶瓷等贡品,但每次都是派手下拉车送来,本人几乎从不出面。今年的贡品,已经在路上了,算算时间,明天上午就会抵达。没想到居然正巧赶上二代首席叛变……还在朝圣之路上的沙卡西尔特得到这个消息后,立即改变行程,马不停蹄地赶来觐见两位龙王,安抚他们的心。

      “太感谢了。”直到沙卡西尔特许诺将继续在经济上支持龙族的这一刻起,火龙王苦闷了一整天的心情才终于有了些许起色,“你一直以来的慷慨,使我们受益良多。有你和吕尼基昂家族作为后盾,卡塔特就能永存,不会走向灭亡。”

      不会灭亡吗?一路走来看到的情景,听到的议论,都让沙卡西尔特难以忘怀。从彩虹桥开始,到龙神殿结束,这一路上,所有眼睛接触的面庞,耳朵接收的声音,都与积极无缘。族人的歌声缭绕山间,并非为赞美英雄而唱,是为了追念死人。无数伤者哭丧着脸,踉跄地走过他身边,眼角含着拭不去的疲倦和泪水。

      永不落的太阳,落下了。龙族战胜了对手,可是,这一夜,没有人为此高兴。因为他们的伤亡太过巨大,超乎想象,而教训又是那样惨痛。他甚至听见有人说:龙族完了。

      “明晚我们将举办一场庆功宴,犒赏所有在这场战斗中为我族出力之人。如果你肯赏光出席,一定能使晚宴的气氛更添一层红火。”

      海龙王饱含热切的邀请之语,终于让沙卡西尔特邈远的思绪返回到这场正在进行的交谈。

      “不了。”他连忙温和地回绝,“我本该去朝见教皇,中途听闻噩耗,才转道赶至这里。今年的贡品已经在运送过来的路上了,不出意外的话,会比我本人晚些时候到。”

      “我们该如何回报你的诚信和热情呢?”火龙王竭力挽留,“至少,请留宿一晚。”

      沙卡西尔特站了起来,对他们鞠了一躬,“朝圣之旅恐难耽搁。我很遗憾。等吃完这些点心,我就会上路。”

      CCXXX

      “我进来了。”

      贴着门这么关照了一句后,派斯捷轻手轻脚地进了屋。大门没有上锁,门里空无一人。他哼着走调的歌,大步流星地穿过客厅,直奔卧房。推门而入后,床边椅子上坐着的丹纳,正一脸局促地望着他。

      “她……怎么样?”

      派斯捷搓了下自己的大拇指根,紧张得好似一名在求婚现场等待恋人回复的示爱者。他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床上的人背对自己,一动不动,似乎还没有苏醒。丹纳的举动证明了这一点。她把指头放在唇边,小小地嘘了一声,提醒他不要喧哗。

      由于在战场被敌人施以了精神攻击,回到卡塔特后,耶莲娜没有和其他龙术士一起谒见龙王,身体不适的她,早早地在安排好的住处睡了下去。已经过去了好几个小时,还没有醒过来吗?派斯捷忍不住朝隆起的羽绒被张望过去,却只能看到耶莲娜肩头散落着的奶油颜色的长发。如果丹纳没有守在这里,他一定会绕到床的那一端,凝视她的睡颜。

      “主人还没有醒。”丹纳盯着派斯捷。后者正无精打采地靠着门背。“你不要吵她。”

      “睡了那么久,该不会是精神状态还没有稳定下来吧?”

      “不好说。应该只是单纯的肉|体疲累。”

      “如果她醒了,你可以通知我吗?”

      “我不会通知你。不过我可能会和亚尔维斯说。”

      “啊,太好了。”派斯捷右手握成拳,暗自鼓劲,然后指了指门,“那么,我先出去了?”

      丹纳点头同意,派斯捷又朝床的方向望了一眼,确定躺着的人没有动静后,终于认命般地转过身,关上房门离开了。没过几秒,丹纳的超强听觉便告诉她派斯捷已经出了别墅的大门,一双美眸流露出叹息的神色,转向“熟睡中”的主人。

      “好了。他已经走了。”

      话音刚落,被褥就发出了细碎的蠕动声,接着,床上的女子缓缓转身,靠着床背坐了起来。她两眼朦胧,头发散乱,肌肤却是健康的樱色,脸上的神态找不到半点憔悴,可见她的身体已然恢复无恙。

      耶莲娜自己就是个治疗的高手。即便是再有针对性的精神攻击,经过这些时间的治疗也早就根除,不会留下任何后遗症。

      “我都听见了。”她看着丹纳。“你说,你会告诉亚尔维斯。”

      “就算我不说,这男人待会儿还会过来的。你总不能一直装睡。”

      耶莲娜目光低垂地望着被子,好久都没有说话,只是慢慢地用手把头发梳理整齐。

      丹纳眯着眼睛打量她,“不去向他道谢吗?不管怎么说,他救了你。”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可是……”苦恼地沉默了一会儿,耶莲娜摸了摸自己的脸颊,两只手一直就这么放在上面,好像害羞的少女企图遮掩爬上皮肤的红晕。“我实在想不出有什么可以答谢他的方式。”

      她没有办法去面对那个男人,所以才会想出装睡的昏招。因为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于是只能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看到主人又露出了那熟悉和常见的犹豫表情,就连丹纳都不禁感到无语了。她很少干涉主人的事,尽管二人几乎形影不离地生活在人界,但是经过了这么多年,对主人在处理派斯捷这个追求者的态度上所表现的优柔寡断,丹纳一向很不耐烦。

      “嗯,大概只剩下以身相许……了吧?”美丽的火龙族女性单手捧住腮帮子,说道。

      尽管只是句调侃的戏言,耶莲娜纤细娇柔的身体还是忍不住猛地震了一下,眉头剧烈地跳动着。但很快,她就冷静下来,好像认真思考起一件人生大事一般,去想丹纳的话。

      似乎从两人认识的第一天起,派斯捷就对耶莲娜产生了难以言喻的好感。他为她的美貌所倾倒,曾多次向她送花表白,却又在追求她的同时,与诸多名门淑女保持往来,旁若无人地乱搞男女关系。尽管至今仍是单身一人,但若要算起所有交往过的正牌女友的数量,恐怕手指和脚趾加在一起也远远不够。

      有关派斯捷身上的桃色新闻,耶莲娜就算不去打听,那些消息也会像风儿一样自动飘拂到她的耳中。这样一个花心、不自爱且厚脸皮的男人,耶莲娜当然不可能会接受他,因此一次也没有回应他的求爱。如果不是因为自己在战场多次受过他的眷顾和救助,像这种喜好渔猎女色的纨绔子弟,耶莲娜除了深深的厌恶外,不会有第二种感情。更不用说他还知道自己那么多不光彩的事。

      偏偏,他又是她的救命恩人。也正是因为他可以毫不计较地在自己需要他的时候出现并帮衬自己,耶莲娜才会在对待他的问题上显得如此纠结。就这么一纠结,六十多年过去了。

      相识那么多年,派斯捷仍然没有忘记她。明明可以来者不拒地和年轻贵妇们约会,却又始终对她保留着一份深情,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像蜜蜂盯着花朵那样围在她的身边打转献殷勤。耶莲娜看不透派斯捷那分裂而又统一的本性,同样,她也看不透自己的心。

      猛力掐了一下脸上的肉,疼痛的触觉终于让耶莲娜剥离了思绪。她发现,她在生自己的气,为自己满脑子想念着那个男人而感到愤怒。她一方面认定派斯捷过于轻浮和放荡,但一方面又十分依赖他,把他当作自己遇到危难时可以去寻求扶助的人。奇怪的是,她自己都不知道这莫名其妙的依赖感,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建立起来的。

      她想,自己对他的那份亏欠,也许会一直背负下去吧……

      派斯捷从耶莲娜在“龙之爪”的临时住宅里出来,脚下生烟一般直接奔向了彩虹桥。他没有去找亚尔维斯,因为他大概知道对方的去处,多半是找他的老朋友雅麦斯去了。而派斯捷自己,也有要寻找的人。

      在他所行进的山道的左手边,一个山坡上的圆形凉亭里,派斯捷看到了两个海龙族的人——奥诺马伊斯和托达纳斯。

      虽然知道偷听别人说话并不是君子的行为,但他还是没忍住放慢脚步,用魔力强化了一下听觉,想听听看那两人到底在聊什么。保重、告辞之类的龙语,乘着风钻入派斯捷的耳中。原来,他们只是在互相道别。

      多年的交情,造就了无懈可击的默契,使他们能通过彼此的表情得知对方想要说的话。奥诺马伊斯和托达纳斯其实并没有说多少,在周围溢满悲伤的山风中,在刚刚结束了一段惨痛的内斗与外战之后,这场短暂的重逢,给两人带来的宽慰,远远大过喜悦。

      奥诺马伊斯的心情不言而喻。自己亲手教出来的弟子,向自己的族群掀起了叛旗。无论用怎样的语言去安慰他,都是徒劳的。倒不如给他时间,让他自己慢慢走出来。

      让他深感欣慰的是,失踪十年之久的挚友,竟然奇迹般地“复生”了。在龙族遭遇危难之际,他来到战场进行支援,算是这段灰云密布的黑暗时光中为数不多的一项佳讯。奥诺马伊斯觉得,至少,在托达纳斯站在身前、与自己双目相对时,心中所有的痛苦都得以抚平。他是那样真实,仿佛他们从来没有分开过。

      托达纳斯在海龙族的资历与最年轻的长老奥诺马伊斯大致相当,年长布里斯一个辈分,在族人中间广受尊敬,却因为常年跟随在主人身边,而长时间地远离卡塔特,同时,他还是一个喜欢到处漂泊流浪的旅行家,骨子里的不安定基因让他最痛恨过循规蹈矩的生活,是守旧而不知改变的龙族中少数具有探险精神的人。不过,就算再怎么放浪形骸、我行我素,像这种长达十年不与族群联络的失踪行为,在过去也是绝无仅有的。

      但是奥诺马伊斯并没有询问这其中的缘由。如果托达纳斯觉得有必要向他说明,就不需要他来询问。既然他不说,那自己的担心也是多此一举。他们就是这样亲密而又默契的朋友。

      隔着老远距离的派斯捷感觉空气中有两道微弱却不失犀利的余光向自己射过来。二人早就发现他在偷听,这让他不好意思再继续待着了。他尴尬地挤出一个抱歉的笑容,挥了挥手向老师他们告别。如果托达纳斯在这里的话,那就说明自己要找的那个家伙,尽管不在卡塔特,但是并没有离得很远。

      彩虹桥隧道的出口外,是一片白雪纷舞飘拂的寒冷世界。沿尚未开辟的小径,翻过两座低矮的小山,没费多少工夫,派斯捷就找到了他要找的那个人。

      因为提前感知到对方的魔力,当派斯捷以一个造作的滑步登场方式出现在自己身后时,修齐布兰卡一点都没觉得惊讶。

      飘逸卷曲的银蓝色长发随身体的转动被甩到背部,修齐布兰卡回过头,不是立刻,而是在大概想清楚对方会质问些什么、自己又该如何应对他的质问后。

      “果然没有走远啊。”两人的肩头洒满月光。“我就知道,你在附近。”派斯捷的声音,在风雪的侵蚀下,染上了一丝清冷的低温。

      “我在等托达纳斯。”长发的神父表情漠然,跟任何时候一样。“你看见他了没有?”

      听上去,他还准备走。这让派斯捷有些生气了。“闭嘴,该我问你才对。”他双手环胸,以一副检察官审讯犯人的姿态,问道,“十年了,修齐布兰卡,你到底去哪儿了?龙王派人发疯一样地找你,找托达纳斯。”

      “我知道。为了甩掉柏伦格和柯罗岑,我也算用尽全力。”

      “噢?听你的意思,你是故意跟我们玩捉迷藏?为什么不想让别人找到你?我需要一个解释。”

      “你真的想知道?”

      “别废话了。快说。”

      “行,那我就说了。”修齐布兰卡直视着他,“但你必须保证,你不会告诉其他人。包括亚尔维斯、耶莲娜、龙王。谁都不能说。”

      派斯捷皱眉想了两秒,“这我可说不准。我得听完再做决定。”他听到对方发出了冷嘲似的轻笑声。

      “我在为达斯机械兽人族做事。”修齐布兰卡毫无预兆地说,“我现在是济伽王的部下了。”

      派斯捷的后颈,顿时一阵针刺般的剧痛,仿佛有无数根尖物在扎他的颈椎。眼前的这个男人,他的身姿,容貌,声音,无疑是自己相识数十载的至交。可是,他却忽然开始有些不认识他了。

      “济伽王派他的将军找到我,要我帮他做事。他们人多势众,我别无选择。但是在成功之前,这事儿决不能声张。否则,我就是第二个阿尔斐杰洛·罗西了。”

      为什么他可以如此淡定而又坦然地、若无其事地说出这些话?“没错。龙王绝不会饶恕你。”派斯捷万分肯定地说道,惊讶于自己竟没有大声质问他通敌的原因,在短暂的思索之后,只是僵硬地问了一句,“托达纳斯知道吗?”

      “你觉得呢?”神父冷笑着反问。

      哎,我真蠢。派斯捷简直想骂自己。他当然知道。他陪他消失了十年。也就是说,托达纳斯默许了他的作法。他们主从共同守着一个秘密。何其的胆大包天……

      “真是难以置信,他竟然没有阻止你?”

      “我费尽口舌才终于说服他暂时不要上报。”修齐布兰卡的语气里有一种不合时宜的轻松感,像是解决了一桩烦扰自己多年的棘手问题而感到满意。他用冷漠的银蓝色双眸盯住派斯捷,眼里却没有任何表示恳求的诚意。“我希望你也可以为我保密。”

      派斯捷没有马上搭话。他久久地凝视挚友熟悉的脸庞,想透过那双眼睛望尽他的心底。他觉得,自己看见了一些修齐布兰卡试图隐藏的、让他深感欣慰的东西,但最终他发现那只不过是自己的错觉。修齐布兰卡的眼睛没有一丝波动,犹如一汪死水。派斯捷想要寻求答案,却一无所获。

      这个曾与自己背靠着背杀敌奋战、性格迥异但却无话不谈的男人,不知从何时起,和自己渐行渐远,越来越沉溺于他自己的世界。这种倾向让派斯捷忽然产生了想要避开他的念头。但他必须弄清楚,这个男人甘心投身于敌营的目的,以及他正在进行的事。他从来都不会放弃拯救自己的朋友。

      “难道这些年,你一直都在‘缓冲地带’?”

      修齐布兰卡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

      “天呐,我们曾经去攻打济伽,而你居然就窝藏在他的宫殿里……”派斯捷一脸震惊,“济伽要你为他做什么?”

      “我不能说。”

      “我们什么时候能再见面?”

      “不知道。”

      “有什么是你知道的,或者可以跟我说的?”

      “没有。”

      至少从目前的情况看,修齐布兰卡的立场依然向着龙族。他被困济伽王领地整整十年,为敌人所差遣,却在阿尔斐杰洛举兵颠覆卡塔特的时候赶到战场,杀死了文坎普达耳,用实际行动证明了自己的忠诚。不……也可能是因为,那个将军是济伽王宿敌的部下。他的忠诚,究竟归属于谁,就连派斯捷都吃不准了。

      “最后一个问题。为什么不向龙族求救?”

      修齐布兰卡表情麻木,毫不动容,仿佛早已预料他会这么提问。

      “你这次回来支援,是你擅自做主溜出来的,还是异族放行?我猜是后者,因为他们到现在都没派人来追你。他们相信你会回去。但是他们为什么会对你有这种信任?”

      “我向济伽承诺过。”

      “你现在地处龙族势力保护范围。就算你撕毁承诺,他们也没法拿你怎么样。”

      神父再次发出冷嘲的轻笑,但这次给人的感觉却像在笑自己。“你这家伙,眼睛很毒嘛。居然能发现这个盲点。”

      “我果然没猜错……”见对方不打算进行反驳,派斯捷迅速作出反应,“修齐布兰卡,你是自愿受异族摆布的吗!为什么要为龙族的敌人服务?!”

      “因为那里面,有我不能放弃的东西啊。”

      银蓝色长发的男子,那张有着中性化之美的白净脸庞,突现出一种让派斯捷感到陌生的表情,那感觉,就像一个没有任何欲望和感情、精神世界极度空虚的人,忽然间坠入了爱河,深深地迷恋于某件事。

      “你个不知深浅的混蛋,居然为了这种原因通敌。”派斯捷呆呆地、有些迷茫地望着他,两眼闪烁而迷离,一时不知该怎么续上话,停顿了两秒,“除非……你另有盘算?”这时,他茫然的眼睛突然聚焦,毫无预兆地正对上修齐布兰卡的双眼,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做,在纤长刘海的缝隙间,寻到了那极不容易辨识的一丝眼神变化。片刻的思忖过后,派斯捷继而用一种强制的、单方面断绝交流的口吻说,“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们的谈话就此结束。祝你好运!”

      这么说完以后,派斯捷猛然转过身来背对自己的好友,作出任由他离去的态势,结果由于转身动作太快,使他错过了修齐布兰卡那稍纵即逝的真情显露。从来都很淡漠的长发男子的脸上,首次因为被他人理解而显现出异常的、好似受宠若惊一般的表情,双眼投出热切的目光,紧紧地凝注着派斯捷矮小却挺拔的后背。

      一个高瘦的人影阻挡了去路,险些让迈步离开的派斯捷一头撞上。循着主人的气息赶来会合的托达纳斯,正面容慈祥地停在他的身前,把双手背在身后,微笑地俯视他,好像已经等了有一会儿时间了。因为太过担忧好友的处境,而使注意力全部投入于谈话中,派斯捷竟然没在第一时间发现这头海龙的靠近。

      “谈完了?”托达纳斯问道。

      “如果我没猜错,你们要打算继续失踪了,对吧。”派斯捷用一次叹息排除掉胸中的憋闷感,说。

      “看来,你都知道了。”托达纳斯咕哝一句后,把目光转向主人,“我已经和两位族长请好了假,也把我们这十年的情况给解释清楚了。我说,我们遭遇上一个很厉害的流浪异族,被他扔进了异次元空间,迷失了好多年才突破出来,回到现世。为了不让他们怀疑,我加了不少细节,比如我们是在哪里遇上那个敌人的,怎么跟他交上的手,那家伙的外形、能力,以及被那个空间放逐到宇宙之中的漂流经历。谎话编得如此圆满详细,连我自己都要信了。故事的最后,我做出了一个保证,说我们俩这次下界,是要找那个家伙报仇。他们便应允了。条件是,不准再玩失踪,必须定期和卡塔特联络。”

      “嗯。”修齐布兰卡放心地点了点头。他们主从消失了那么长时间,龙王势必会盘问到底。应付他们的问题肯定需要费一番唇舌,托达纳斯还得向挂念了自己十年的友人奥诺马伊斯赔罪,给他一个交代,所以才让修齐布兰卡在这里等了那么久。

      “现在就回去吗?”托达纳斯抱怨般地叹了口气,“哎,真不想再给你扯谎了啊。”

      派斯捷适时地插话道,“你也知道这混小子不好带吧。”

      “如果能和你搭档,我说不定会轻松很多。至少不会摊上现在这桩麻烦。”

      话虽然这么说,可要是让派斯捷知道济伽王看准的使役对象,是以实力为标尺的话……他会不会受到打击?总之托达纳斯没有点破这一点。但是他故作姿态的回答,却让修齐布兰卡大为不爽。

      “你确定,你跟这家伙合得来?”

      “啊,出现了出现了!”指着好友的脸面,派斯捷神情夸张地嚷起来,“你露出了失宠的表情哎,修齐!”

      “不要那么叫我——”刹那间,修齐布兰卡的脸色又难看了一分,“我后悔从异族手里把你救出来了。”

      “你要救的不是我。听着,你必须自救。”派斯捷难得露出正经的表情,尽管仅维持了一秒。他抓抓脖子,背过身去,“我们这次就当没见过。一路珍重。”

      离别来得非常突然。但修齐布兰卡已经做好了思想准备。他心领神会地点点头,无言地向他表示感谢,然后,在忽然因变大的风势而疯涌向自己的飞雪中,跳上了变回巨大海龙形体的托达纳斯宽阔的背脊。

      目视那对远远飞走的主与从,派斯捷心头思绪繁杂,在原处站着望了好一会儿。片刻前托达纳斯所说的“回去”,究竟指的是回布鲁日,还是敌人的领地?因为这个问题,派斯捷感觉自己正经历一种前所未有的煎熬。就在他因此事焦头烂额、对周遭潜在的危险麻痹大意时,一个比他高出不止二十公分的男人,突然从身后的死角窜出来,带着热度的强壮手臂勒住了他的脖子。

      ——不过,这只是一种无害的、同伴间用来增益感情的打招呼方式。

      “一个龙术士竟然毫无防备?”来者歪了歪脖子,从派斯捷脑袋后面亮出自己的脸庞,紧贴他的耳朵说道,“敌人虽然退了兵,但斥候说不定还在附近徘徊。你可得小心你的头。”

      “我脑袋要是不保,你可得陪我共赴黄泉。”

      根本不用回头,派斯捷就能猜出来,亚尔维斯一定在嘲笑自己。果然,揶揄的波光在那双火红色的瞳眸里摇荡着。亚尔维斯松开胳膊,往边上移了半步。

      “我刚看到托达纳斯带着修齐布兰卡离开了。可惜来晚了一步,没能说上话。真没想到啊,他们还活着。自作主张地消失,又出现,真像那两个人的作风。”

      派斯捷被他的话牵动,再次朝挚友远去的地方遥望着。“亚尔维斯,你有没有听过一个守护者传开的说法?”生涩的低语,挤漏出咽喉,“他们说,龙术士里面一半是正常人,另一半是疯子。我现在觉得,这话有点道理。”

      “疯子的比例也没有那么高吧?”亚尔维斯挠挠头,“最多三分之一啦。”

      “说说你认为是的家伙。”

      “唔,背后说人坏话,好像不太厚道哟?”

      “我先提名一个,柯罗岑,那个书魔。”谁都知道,柯罗岑在龙术士中是个极不合群的家伙,只喜欢与他的书本相伴,随身的书袋好比一个无底洞,装着数不胜数的书。“他可以在任何场合看书,哪怕在战斗。要是哪天不幸遇险被敌人抓住,恐怕当敌人慷慨地允许他留下遗言时,他也不会放下他的书吧。你猜他会说什么?‘请让我看完这最后一页。’”派斯捷故意把声音压得低哑,学习柯罗岑的语气。

      “如果爱一样东西爱到极致就算是‘疯’的话,那休利叶岂不是也算了?”

      亚尔维斯这话刚一脱口,就意识到自己该闭嘴。

      派斯捷浅蓝色的眼睛里,浮动着晦暗的眸光。他花了一些时间,才从脑中浮现出那位发明狂友人的形象。并非因为记忆模糊或薄情健忘,而是强迫自己忘记他的音容,否则也许就永远也无法从痛苦的思念中挣脱出来了。

      依赖身高优势,亚尔维斯从侧面偷偷瞄了他两眼。在这时候提起主人的亡友,确实让气氛变得有些扫兴,但自己也着实无辜。不管怎样,这个话题总是派斯捷先挑起的头。这可不能怨他。

      两人的交谈中断了一会儿。让亚尔维斯惊讶的是,身旁沉默的男子很快又说话了。

      “贾修。”派斯捷突然说道,让提名游戏继续下去。“杀人成瘾的疯子,自然也算。还有……”

      “还有谁?”

      亚尔维斯本以为他会提阿尔斐杰洛——这个使卡塔特损兵折将、由盛转衰的元凶,但他却说了一个亚尔维斯根本没想过的名字。

      “修齐布兰卡。”派斯捷吐出这个名字,破颜而笑,嘴角有一个浅浅的酒窝。“我最好的两个龙术士朋友,都榜上有名。我也真是造孽啊。”

      一个为了生存,和异族进行交易的男人,当然是疯狂的。但是以派斯捷对那名男子脾性的了解,他明白修齐布兰卡臣服于济伽,绝不只是乞求活命那么简单。他不是个贪生怕死的人,他愿意吃软,却绝不可能屈从于威逼和利诱。若有人试图用强硬的态度迫他就范,那就是在异想天开。修齐布兰卡不但不会让步,反而会以十倍、百倍的暴戾和凶悍奉还回去。他不可能因为打不过敌人,而去做一个投靠敌人的软蛋。

      派斯捷想,他一定是被别的什么东西给绊住了。某些足以令他妥协、甚至着迷,并与济伽王逼迫他做的事情有关。所以他才不得不委身于那群异族。这里面一定藏有隐情,如若不然,那他就真的是疯了。

      CCXXXI

      午后的阳光犹如淡金色的薄雾,穿过窗户上的栅栏,落在室内上好的实木地板上。长长的一夜过去了,太阳终于再次光临,把卡塔特山脉的每一个角落都照得明亮而温暖。

      有一名守护者举止礼貌地叩响了门,并被允许进入。这时候,乔贞和布里斯刚刚吃好午饭,正坐在餐桌边上聊天。

      “乔贞大人,”守护者先是恭敬地看了一眼正襟端坐的海龙王后裔,然后才将目光转向他身边的男子,“龙王大人召唤你。”

      终于来了。布里斯的蓝眸微微闪动着。现在他们所在的地方,是“龙之爪”山脚的一套二层楼别墅,与其他龙术士暂住的华宅,除了房型和装修风格略有不同外,本质上并无任何区别,都属于接待来宾歇脚落榻的客舍。“龙之巅”的首席居所曾先后入住过两任首席,目前却是无人使用,不知道还将空置多久。

      昨日傍晚,龙王在敌军撤退、叛贼伏诛之后,召见过全体龙术士。但那只是简单而必要的慰问,并未涉及任何有实质意义的话题。现在,他们终于要找乔贞谈谈了。这场布里斯早有预感的召见,一定能改变某项令他不满的现状。

      听到传唤的乔贞本人还没有反应,布里斯就先站了起来,“我陪你一起去。”

      “这……”守护者面露迟疑,犹豫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进行劝阻,“不好意思,布里斯大人,请您留步。龙王只召见乔贞大人一人。”

      只单独传见乔贞?是何缘故?布里斯感到不安的情绪开始占据自己的心。他看了看守护者,又连忙把头转向仍然靠坐在椅背上的乔贞。

      乔贞慢悠悠地拿起银叉,叉了半块奶酪送进嘴里,细细咀嚼,直到吞咽完毕,才离开座位。“你在这儿等我。”他对布里斯说。

      “不行。别想把我支开。”

      乔贞没有拒绝布里斯的坚持,拿餐巾擦拭掉嘴角的油渍后,随守护者出了门。等他们穿越数条山道,登上神殿台阶,抵达终点以后,守护者终于鼓足勇气拦下了布里斯,恳请他不要进去。乔贞朝他摇了摇头,布里斯只好留下,候在殿外,目送主人修长的身姿逐渐没入大门的阴影。

      乔贞走得很慢,步履沉重而艰难。望着他微驼的后背,布里斯突然一阵鼻酸。他分明是与巨龙齐寿、身体机能永保巅峰的原初之龙术士,可是他远去的背影,却好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

      两位龙王一如既往地威严而尊贵,高雅的白袍一尘不染,在宝座上严肃地俯视乔贞。

      “两天前,你响应我们的召唤回归,作为全体龙术士的精神领袖,身先士卒迎击异族之王刹耶和我方叛徒阿尔斐杰洛组成的联军。”火龙王的声音。“而你也果然不负众望,展现出一名首席龙术士应有的实力,在战斗中挫败了叛首。”

      乔贞有些尴尬,愧不敢当地低下头。他没有取得任何胜利。与阿尔斐杰洛的较量,虽然曾一度压制过他,却被他用黑魔法反击,化解了不利局势,并未分出最终的胜负,后来又被雅麦斯插了足。最后是集合了所有巨龙部队之力,给予阿尔斐杰洛重创。而终结其性命的最后一击,更是由白罗加打出的。如今,火龙王竟将这功劳归于他头上?

      “不,我只是做了些微小的事情罢了。”尽管因为低着头,没有人可以窥视他的表情,但那双盯着地面的蓝灰色眼睛,却因为诧异而微微张大,显示出乔贞对于火龙王的说法感到不可思议的情绪。

      “叛乱结束了。对于每一位剿敌有功的战士,我们都理应嘉奖。”海龙王的声音。“不过,可能是我等寄托在你身上的期望实在太高。我必须要说,尽管你在这次战斗中表现得很出色,但是还不够出色。”

      乔贞没有回答。

      “缺乏决断的人,是没办法胜任首席龙术士这个高位的。”火龙王的声音。“你还需要更多的努力才能再次赢得这头衔。比如,学会如何迅速了结一名与卡塔特作对的祸首。”

      乔贞依然没有回答。他既不反驳,也不说话,恭恭敬敬地低着头,固守沉默。这冷静到近乎冷淡的反应,超过了龙王的想象,让他们感到不快。在被明褒实贬地训斥后,始终保持情绪稳定的乔贞,在龙王看来,无疑是一个顽钝而不服管教的臣子。因为那缄默不言的态度,本身也是一种不恭敬、不驯服的表现。

      他内心怎么想?他在怨恨他们?痛诉他们的冷酷无情?一定是那样。他脸上的淡然、平静一定都是伪装。事实是他很愤怒,只不过,在他们面前,他知道不能把这些感情表露出丝毫。

      “你觉得我们对你太过严苛了吗,乔贞?”火龙王问。

      “绝无此事。”乔贞本已有些走神,盼望着谈话能快些结束,但是当火龙王如此询问后,立刻挺起腰杆,脱口回答,“接受两位族长对我的考验,将是我终生学习的一门课程。”

      “对,你说得对极了。这正是考验。”海龙王说,“我们能理解你承受的压力,也希望你可以尽快走出这段低迷。下午的论功行赏大会,你就不要出现了。好好享受晚上的庆功宴吧,今后我们将继续……”

      后面的话,乔贞好似都没有听见。

      当他恍恍惚惚地从大殿里出来时,第一个听到的便是布里斯快速靠近的脚步声。他的龙族从者已然凑到跟前,一脸关切地瞅住他。

      “他们怎么说?你看起来面色不太好。难道……有什么坏消息?”

      迎视着布里斯逼问的目光,乔贞慢慢抬起头。“他们要我在今晚的庆功宴结束后,回人界。”

      “什么?”蓝发的男子瞬时之间屏住呼吸。现实与自己期盼的结局,有着太大的落差。他用了一秒钟时间,尽量把自己惊愕的叫声压下去,“我去和他们说!”他甚至在这句话还没说完的时候,就转过身抬腿冲向龙神殿的大门。

      乔贞从后面把他拉住。

      “不,不要去。求你了,布里斯。千万不要。”

      在主人再三的恳求下,布里斯终于止住了不断迈向前的步伐。他紧盯着地面,深呼吸一下,试图排解掉这突然从胸腔涌上来的怒气。他被两位龙王对待乔贞的凉薄态度冲昏了头,以至于险些连眼下是什么场合都分不清楚了。凌厉的蓝眼睛环顾四周,布里斯知道,乔贞在顾及他们的谈话会被门口值勤的两个守护者听了去。但他是海龙王大人的后裔,他可不怕别人的议论。他用杀人的目光扫视不远处的那两名守护者,眸中包含着胆敢泄密就把你们干掉灭口的恐怖气息。两人不禁抖了抖肩膀,把脑袋别开,装作什么都没有听见。

      尽管布里斯仅凭眼神震慑,就堵住了所有可能会在背后乱嚼舌根的家伙们的嘴,不过乔贞为了慎重起见,还是把他拽下了阶梯,一直拉到神殿前方空地矗立着的日晷雕像前,才放下心来。

      布里斯横眉瞪向乔贞,眼里溢满了怒其不争的火光。他不是一个易怒的人,但现在,他却无法抑制自己的怒火。他没用多少力气就甩开了乔贞抓住自己袖子的手,却把自己的手甩得生疼。“你接受了?你认命了?你要回人界?”他不断逼问。

      “我希望这样。”乔贞轻描淡写地回答,“这就是我想要的。”

      “他们怎么可以这么对你?”

      “他们怎么不可以。”

      “不,我不接受!”

      “当首席有什么好的。”乔贞按住布里斯愤愤不平的肩膀,淡淡地诉说着,“去人界,到处看看,总强过待在这里被囚禁。你该为我高兴才对。”

      说完,乔贞冁然而笑。他越是恬淡,越是表现得不在乎,布里斯的心就越痛。和他相处了两个多世纪,就算是动物也该有感情了。可是龙王却对这个劳苦功高的男人弃之如敝履,需要的时候召他过来,一旦危机解除,就迫不及待地将他驱逐。纵使自己用尽心思,都无法使两位族长回心转意。那么多年被冷落,被弃置,好不容易等来重新能建功立业的一天,本以为会有转机,结果却是一场空欢喜。而他布里斯,何尝没有高估自己在族长心目中的地位。积累多时的怒气,驱使着海龙的指甲死死抠紧手心,直到皮肤上被撕扯出一道道鲜血直流的伤口。

      藉由人龙契约的连接,这股痛意马上传向了乔贞的神经系统。他无可奈何地耸肩对眼前这名蓝发的龙族男子苦笑起来,像是拿他没办法似的,“这可不行啊。还记得我以前自残的时候,你教育过我什么来着?‘你的命,不属于你一个人’?就算考虑到这个原因,你也不该这样做。”他边说边抬起手,把手掌翻给对方看,仿佛在对他叫苦:我这里很疼。

      因为找不出任何反驳的话语,布里斯只得狠狠地白了他一眼。

      收回了脸上的笑意,乔贞凝视对方的眼神,变得认真起来。“你陪我一块走吗,布里斯?”

      “现在?”布里斯觉得自己提了个蠢笨的问题。如果这男人需要自己陪伴,那么不管终点在哪里,都可以马上动身。布里斯愿意陪他去天涯海角。他想,他们的旅程,也不会有终点。

      “我想去一个地方。”

      乔贞感慨似的说着。随着这句自语,他的脸上出现了一个笑容,一瞬间仿佛年轻了许多,变回了三十二岁时的样貌。

      “啊……是什么湖吗?”

      问题是试探性的,但布里斯的口吻却十分笃定。在这样的话语落下后,他几乎可以听见眼前的人类逐渐加速起来的心跳。

      乔贞没有再说什么。但他的笑容却比刚才那一刻更深,带着欣慰和感念的情愫。阳光洒向他胸前衣衫下半隐半现的银色吊坠,纯白的光在金属表面游动。

      布里斯动也不动地注视着乔贞渐渐沾染上生机的眼眸,看了好久,然后眯起双眼,笑着回应道,“好。我陪你。”

      CCXXXII

      议事大厅挤满了人。五名龙术士和五名契约龙族聚于人群前方,站在高台之下,后面是龙族两大族群的族众,和所有参加过战役的守护者。

      趁龙王还未开讲前,靠左位置的派斯捷朝队伍另一侧的同僚张望过去,意外地发现平排而站的龙术士人数,用一只手就能数过来。

      白罗加和菲拉斯站在最中间,左右两侧分别是柏伦格、德文斯,柯罗岑、丁尼斯。派斯捷和亚尔维斯在最左边,最右的则是耶莲娜和丹纳。

      卡塔特曾经群星荟萃,现在却因为阿尔斐杰洛的缘故,而逐渐没落。存活下来的龙术士,只有寥寥几人。

      第二排开始,是未签订契约的龙族子民。雅麦斯,卡缪斯,俄彼斯,费扬斯,翁忒斯,玛纳等人就在其中,按地位的高低贵贱安排位次。从第六排起,是一大群褪去了平日的重铠装束、身着各色绸缎礼服的守护者。一些人身上还缠着涂抹了药物的医用布条,但几乎个个都是精神饱满,情绪高亢,满面笑容地等待论功行赏大会的开启。

      只有这点人。派斯捷暗想。他没见到修齐布兰卡,这不奇怪,但是连卢奎莎都不知所踪,迟迟没有出现。扭头朝后看过去,他发现吉芙纳躲在族人的包围里,面容暗淡得好似糊上了一层灰,那个站位即使在平民阶层中都算非常靠后,而她本不该被划分到那么后面的位置。雅麦斯的两旁是布里斯最要好的伙伴卡缪斯和俄彼斯,他们的追随者却没在那里。不对,派斯捷提醒自己,布里斯应该算进契约龙的行列。可是乔贞……也不在第一排呀。

      一个守护者骤然闯进大厅,钢铁战靴在冷硬的大理石地板上敲出一声声闷重的脆响。他穿过数列人群,直奔节节台阶而去,似有要事向族长密报。派斯捷扭回脖子,目光随他的身形而动。这名守护者在众人的瞩目下,步伐急切、气喘吁吁地登上高台,停在两位龙王中间,对他们耳语。

      “乔贞大人下山了。就在刚才。布里斯大人……也走了。”

      尽管他的声音轻微得只能在半径几米的区域里传播,但是在听完他报告的内容后,白发苍苍的两位老者还是表现出硕大的惊愕。

      “什么?在这种时候?”海龙王尽量压低声音。想不到自己的那个子孙,竟然会跟着乔贞离开养育了他多年的故乡。尽管惊讶,但是族人早已召集,列位英雄正在下面等候,一切还得照常进行。考虑到布里斯对乔贞的感情,他会选择追随主人出走,其实早就该有所预料了。

      一阵中气十足的话声响彻四周,火龙王起身站在高台上,向众人致词,拉开了典礼的序幕。大家的注意力被纷纷牵引,没人再去关注那个悄悄退出大厅的守护者了。

      随着火龙王逐个宣布每人的姓名和战斗中的英勇事迹,所有平叛有功的龙术士都被表扬了一遍。随后,两位龙王慢慢走下王座,来到阶梯中间,向诸位功臣致以亲切的问候。海龙王称他们为卡塔特的救星,并亲自为他们每个人别上了一枚精致有型的胸针饰品。饰品由纯金制造,约有饼干大小,金牌上装饰着立体的巨龙雕刻,用美丽的红宝石镶嵌眼珠。

      “这次能成功击退敌人的侵犯,实乃我族之大幸。”海龙王庄严宣告,“你们每个人都是英雄。卡塔特永远不会忘记诸位的恩情。”

      两位族长对五名龙术士一视同仁,表达了崇高的赞誉,但是他们的嘉奖和恩赏,也仅限于此了。他们认可了每一名龙术士的价值,但没有一个人能比其他同僚特殊一分。诸人的战功不分高低,排位不分先后。正因无法区别谁的功劳更大,也就无法确定谁有资格代表龙术士。两位龙王不立首席的意向昭然若揭。一切明明白白,谁都看得清楚。

      自1019年起,传承了二百四十一年的「首席龙术士」一职,终于后继无人。显然,龙王迂阔地坚持,剩下的龙术士——若将乔贞排除在外——没有一个人能够胜任它。

      因此,大会开了没多久,就草草收场了。白罗加为此感到大失所望,龙王却欣喜地宣称庆功晚宴很快就将开始,希望每个人都能从中享受到乐趣,忘掉这场动乱给卡塔特带来的负面影响。

      人界的月亮悄然爬上枝头,高处的龙山却依旧阳光明媚。重新启动了结界的全部功效,龙王再次将自家的领土笼罩在严密而周到的保护伞下,隔开外面世界的纷扰。

      庆功宴毫无悬念地选址于龙神殿的宴会厅。出席者逐个通过坚实巨大的花梨木门进入厅内。五位龙术士和各自从者分开,被安排于龙王和众长老所在的主桌就坐。他们的契约龙和族人们一起,坐在与主桌相邻、略微靠后的两张桌子旁。宽敞的宴会厅一共铺满了十五张巨型圆桌,出席者多达两百人。一直到每张圆桌都摆满了香气四溢的鲜花和菜肴,众人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前任首席乔贞依然没有露面受赏。细碎的质疑声开始渗入空气,渐渐有人奇怪乔贞的缺席,甚至还有人问起了卢奎莎的去向。有传言称乔贞一气之下离开了卡塔特,理由是龙王拒绝让他重登首席之座;而卢奎莎则被扔进了监狱,只因她是苏洛的前女友。

      “乔贞已回到人界。”海龙王亲自出言解释,消弭众人的疑惑。“他自愿接替波德第兹,完成他未尽的使命,监视东方蠢蠢欲动的敌人。为了保护我族的安全,他还来不及参加庆功宴就已动身赴任,即使肝脑涂地也在所不惜。他即是全体龙术士的前辈,更是你们应当效仿的榜样。”他赞美的声音诚挚而热切,以致于旁人丝毫听不出这只是他随手捻来的谎言。说到此处,海龙王话音一变,开始用严峻的苛责语调叙述后面的判决。“至于卢奎莎,此刻正在孤塔,痛悔自己的罪过。我们需要看到她的态度,以此来决定她最终的命运。她是这桩谋反事件的知情者,却秘而不宣,纵容叛贼。我们以包庇罪将其收监。赏罚分明,向来是我族管理之道。”

      主桌的白罗加目光微闪,装作低头喝酒,实际上他的耳朵正竖得比谁都高。乔贞的去留问题,他自然格外上心。早些时候,他就从一个守护者心腹那里听闻乔贞和布里斯下山离开的消息,现在,海龙王的托词无疑证实了这一点。那家伙终于滚了,他想,终于永远地和“首席”说再见了。然而属于我的荣耀,属于我的公正,又在哪里呢?白罗加觉得自己突然间很想摔杯离席,可是他的身体却没有听从大脑意志的指挥,始终浑浑噩噩地在原地僵坐着。

      既然海龙王发了声,众人自然也再无疑问了。所有人都陶醉在美酒和花香之中,充分地享受这依靠无数血泪和汗水所换取的战后休闲的时光。

      宴会厅里充斥着人们的交谈和碰杯声,在诸多的嘈杂之中,更有优美动人的旋律流淌着。门德松提斯特地挑选了族中最精通音律的乐手们前来表演助兴。小号声,竖琴声,笛子声,充满了宽大的宴会厅。应龙王要求,他们演奏的全部都是喜乐。欢快的音符跳跃在空气中,仿佛精灵在放声咏唱能消除一切悲痛和忧伤的歌曲。

      晚宴现场如此热闹,一点也看不出来族内刚刚经历过一场应对叛徒和入侵者的恶战。第二桌圆桌旁,雅麦斯摆在面前的空酒瓶,形成了一片杂乱的水晶树丛。他喝了数不清的树莓果酒,任酒精稀释自己的情感,却依旧消解不了翻涌胸中的愤慨。觥筹交错的声音,谈笑的声音,奏乐的声音,刀叉碗碟互相摩擦的声音,刺进他的耳道。最后,所有的声音都化作一个固定的旋律,嗞嗞嗞嗞,无限延续——好似一支永远只有一个音调的曲子。

      众人因何欢喜?有什么事值得这样放肆地庆祝?难道他们忘记了昨天的那场血战吗!

      第二任首席阿尔斐杰洛的叛变,给予龙族旷古未有的惨痛打击。历经三次恶魔降伏战的重创后,依靠人龙共生契约所取得的短暂繁荣面貌,顷刻间被打得粉碎。休利叶,杰诺特,波德第兹,英格利忒,苏洛,麦克辛,贾修,包括作乱者阿尔斐杰洛本人……八位龙术士,世界的守护者,抗击食人怪物的猎手,由于这场战乱,瞬间折损近半;同时离开的还有十数位巨龙同胞,马西斯,高德李斯,桑契斯,乌路斯,尤兰纳,欧尼斯,吉艾斯,希赛勒斯、尼克勒斯兄弟,以及最让两位族长痛心疾首的许普斯……一个个逝去的名字跃上雅麦斯眼前,令人伤悲。卡塔特的衰败已成定局,再也不可逆转。

      雅麦斯眯起微醉的红眸,郁郁不乐地紧盯主桌席位的火龙王和海龙王不放。显然,他们正是为了让大家尽快遗忘昨日的血战,才将这次宴会搞得如此弘大。雅麦斯一眼就看穿了他们的把戏。他们心急火燎地给平叛者颁发奖章,举行庆功的狂欢宴,而不去对敌人近期有可能会再次入侵的危机做好防范工作。看看这举国欢腾、不知将持续多久的晚宴,再看看,他们操办的那些阵亡族人们的葬礼。

      所有人,都是在昨天傍晚、战斗结束后不久下葬的。投入的精力,远不及此番庆功宴的一半。十三名龙裔逝去了。这就是人龙共生契约让龙族付出的代价。本来,如果只雇佣普通的术士,不把龙族子民捆绑进那个生死契约上的话,消逝的只可能是人类。

      死去的契约龙大多灰飞烟灭,尸骨无存,根本打捞不得;非契约龙倒是好找些,但因为从数千米的高空战场坠落地面,尸身都摔得零散了,非常难以找全。龙王一心想要抹消这段被人类背叛的耻辱之战,因此所有牺牲者的葬礼都办得仓促而简陋。在“龙之角”祭坛办完集体告别仪式后,所能找回的零星尸骨都被运往死者生前各自的居所附近掩埋掉。从回收遗体到遗体入殓,前后时间不超过两小时,所有为龙族呕心沥血付出生命的战士就这样入了土,在血色残阳的见证下,拥抱永眠。

      尽管雅麦斯知道,龙王一时间因为无法接受二代首席的叛乱使龙族损失那么多的龙裔,为了逃避现实才会如此敷衍了事,但他依然为他们冷漠的态度感到心寒齿冷。他在这场浩劫中,失去了马西斯和高德李斯两名亲信。昨晚,他约了翁忒斯、费扬斯及亚尔维斯一起,先后去了“龙之颚”和“龙之牙”的山洞祭拜二人。事实上,也正是从昨晚开始,族人的私祭就一直不断,似在抗议两位族长的作法。

      他想,在场的两百来号人里面,应该不止他一个人觉察出龙王急着举行庆功晚宴的目的,是为了转移大家的注意力,但是谁都没有流露过一丝不满的情绪,相反,对两位龙王自欺欺人的举动,所有人都极力配合,反倒让雅麦斯看起来像个异类。

      族长的冷漠,不仅体现在对待本族阵亡烈士的态度上,他们还把乔贞给气走了。虽然雅麦斯对人类这种生物历来没什么好感,但他必须承认,乔贞是一个可靠的男人,在这方面远胜过他的后继者。他是一条忠实的牧羊犬,阿尔斐杰洛则是一头贪婪狡诈的狼。如今,牧羊犬终于有了脾气,不再守护他的羊群,而他的离开,更是把布里斯的身心也一同带走了。雅麦斯突然觉得,自己竟有些羡慕这位族人。至少,他有值得自己为之任性一回的对象。

      突然,一阵惊叫声从宴会厅后方响起。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向了出事的那张圆桌子。原来,围坐了十五名守护者的桌子上,有人夹菜时不慎让胳膊碰倒了蜡烛,桌布被点燃,立时火光四溅,冲天而起,好像一条扭曲窜动的火蛇,给狂欢宴带来了一股别样的火热景象。一名专门负责上酒的守护者见此状况,马上反应神速地端来一盆清水。待到火焰熄灭,桌面亦被清理干净、重新上菜之后,众人围观的视线这才慢慢撤去。

      派斯捷收回目光,无趣地转动着手里的高级水晶酒杯。这酒杯是我家的。他想。人们吃的、用的,全都是我家的钱。视野范围内,宴会必不可少的组成部分——精致餐具、美食佳酿,大都是由派斯捷的家族所提供。当然,这也不全是他的功劳。沙卡西尔特的人今早刚刚送来了几车贡品,给庆功宴增色不少。虽然,像这种超规格的大型饭局确实非常罕见,但派斯捷每年参加的宴席或者舞会何止百次,换做平时,早就借故溜走了。不过,今天有个令人振奋的好消息。由于到场赴宴的龙术士只有五个,契约龙都被安排去了别桌,当五人围绕主桌坐下时,派斯捷很容易就抢到了绝佳的位置——并非指正当中的主席,那里属于龙王——而是能够和某人亲密接触的一个位置。如今,他的左边是柯罗岑、白罗加和柏伦格。耶莲娜则十分“配合”地就坐于他的右侧。二人中间没有任何妨碍者。身旁女性的一举一动,派斯捷连脖子都不用转,就可以用余光全部窥见。

      “你喜欢这道蘑菇黄油蜗牛炖汤吗?”

      询问略显唐突,话声压抑着兴奋。耶莲娜舀汤的动作顿时停止了。

      迷茫的雪青色眼睛,在身边男人的脸上小心翼翼地停留了一秒钟目光,便又转了回去。“我觉得,味道很棒。”

      她是出于礼貌这么说,还是在敷衍我呢?派斯捷望着那张近在咫尺的绮丽侧脸,努力撬开自己的嘴唇,让流利的话语吐露出来,“我很高兴你能喜欢它。请多吃一点。”

      “嗯,谢谢。”

      当耶莲娜不再看他,重新低头用餐之后,派斯捷沮丧地发现,她将青睐的目光投给了较远位置的苹果沙拉,那道浓稠喷香的蜗牛炖汤,再也没有碰过了。派斯捷僵住嘴边的笑意,露出一副失恋的样子。最终,丹纳都没有让亚尔维斯转告自己,主人醒来的确切时间。这一定是她的意思。他想。她仍在拒绝我。彼此坐得再贴近,灵魂的距离却仍旧十分遥远。而她内心的烙印伤痕,直到现在都没有平复。

      他把头扭向左边,看到了一个和自己同样失意的人。功勋卓著的英雄们都在享受这轻松惬意的时光,白罗加却没有融入宴会的气氛。他在喝闷酒,派斯捷注意到,一杯又一杯地想把自己灌醉。而他很快就做到了。红晕蔓上他醉醺醺的脸颊,让他看上去活像一条脱水的赤鲤鱼。柏伦格在旁劝他少喝,但是白罗加不为所动,依旧故我,铁了心地想要摒弃自己的理智。柏伦格劝了半天都没用,只好放任他继续沉沦在酒精的世界里。

      在二人左边,柯罗岑面前的餐具格外干净,刀叉一下没动,盘子里连一点食物的残渣都没有。他目光朝下,专注地看着某样东西,显然是把书放在了膝盖上。

      截至目前为止,庆功宴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但派斯捷总觉得少了些什么。他看向对面,火龙王正在和一块熊掌较劲,啃得满嘴都是骨头断裂的杂音。海龙王嘴里露出半截鱼翅,花白的胡须上浸满了油水。他们竟也醉心于美食的享用,而不再做更多具有教育意义的训示?派斯捷猜测,他们也许把重要的话留在了后头。

      长老们今晚都身着盛装,美美地沉浸在战役胜利的喜悦中,刀叉与餐盘频繁擦碰,敲得噼啪直响。膳房长老瑟兰崔斯为大家的赏脸而捂嘴轻笑,看上去非常得意。唯有奥诺马伊斯没有心情吃喝,一双眼睛时不时地看向两位族长,偶尔捻起倒满红酒的酒杯杯脚,咪一口里面的液体。

      所有人都融洽地交谈,一个桌子上,只要有一人笑,其他人也会马上跟着笑。他们干嘛这么高兴,雅麦斯不明白,难道连那些见多识广的老家伙们都看不出来,龙族此番取得的胜利,都是虚假的荣光啊!卡塔特已经残破不堪,异族却没有战败,随时还会来攻打因为内耗的蚕食力量大减的龙族。

      这天的庆功宴有八十来个守护者参加。除了端菜送酒的十几名侍者,及龙神殿大门、彩虹桥入口值勤的少数人,所有受邀的守护者整晚都在喝酒,唱歌,跳舞,甚至躲在桌下打牌赌钱,做平日里没胆子做的事。以往甚少参加宴席的原彩虹桥守卫杜拉斯特,由于担心久坐会使肋部的伤痛复发,请示族长让自己早退。火龙王对他的说法不太相信,怀疑他早就痊愈,为了逃避晚宴才佯装有伤。杜拉斯特只得老实回答,自己的身体本来是快要好了,但今早起床时不小心磕碰到了床头柜。半信半疑的火龙王于是向负责给所有受伤者治疗的特尔米修斯长老寻求答案。特尔米修斯作证,说今天上午确实给杜拉斯特接过骨,虽然用魔法催快了愈合过程,但也不能排除再次断裂的可能。火龙王这才勉强批准杜拉斯特回宿舍歇息。但在他起身致谢时,海龙王突然出言强调,要他宴会结束前务必回到坐席。杜拉斯特一脸迷糊地答应了。

      与这名身体抱恙的守桥人相反,迪特里希的精力向来旺盛,尤其还特别喜欢吹拉弹唱。他主动上台献唱了五首拜占庭民谣,又连续和人斗了几十杯酒,折腾了近两小时后,终于又累又醉到不省人事,趴在桌上打起了呼噜。但即使这样,迪特里希仍然记得用手掌遮住醒目的眼罩,好让大家忘掉他是个独眼龙的事实。与他同一桌的T滴酒不沾,既没有参与应酬也没有赌博,一直安安静静地坐着,偶尔吃几口美味菜肴。他不喜欢酒精和铜臭的味道,需要自己时刻保持清醒。而在信奉集体主义的卡塔特守护者中间,除了极个别如迪特里希这样能轻易跟人搭上关系的家伙外,也没有人愿意和这样一个无趣又自命清高的新人玩乐。拜这所赐,T得以独享个人时光,不被旁人打扰。他听到在身旁昏睡的迪特里希嘴里断断续续地念叨着一个词,凑耳上前,才发现是“首席,首席……”,紧张得他差点拿手去捂壮汉的嘴。幸亏周围的哄笑声那么大,才没有让别人听见他的梦话。

      狂欢宴持续了很久,从入夜开始一直到深夜。酒水快要喝尽,有几桌桌子,已经好久没上新菜了。大厅的气氛变得焦躁不宁,渐渐有人开始不耐烦起来,想要开溜,其中派斯捷、雅麦斯、奥诺马伊斯尤甚。他们分属不同的餐桌,心情却是如出一辙。不幸的是,未经族长允许,没有人可以擅自离开。他们也只好继续忍耐。

      其实,享受完一桌佳肴的两位龙王,早有了批准散会之意,但是今夜的事务还没有结束。现在,该是进行下一道程序的时候了。

      火龙王突然站立起来。众人见状,原本嘈杂的攀谈声立刻停息,手中的餐具统统被放置下来,眼睛朝主桌看去。睡着的人被立即拍醒,端正地坐着;一些窝在宴会厅后方赌博玩闹的守护者,手脚麻利地回到座位。

      果然来了!派斯捷心想。

      “众所周知,第二代首席引狼入室,联同达斯机械兽人族的军队向卡塔特发动进攻,意图吞并我族,进而危害整个世界。其恶行滔天,人神共愤!所幸天神垂怜,使叛徒事迹败露,给了我们及时补正的机会。如今,所有逆贼均已伏法,叛乱被镇压,然而酿成的惨祸却带给我族实难承受的重伤。阿尔斐杰洛·罗西因自身永无止境的疯狂和野心,以及对龙族的怨怼,掀起了这场迫使我方子民、迫使所有龙术士自相残杀的灾难。他的下场,他用生命为代价谱写的血的教训,值得我们所有人谨记并且深刻自省,永不遗忘!”

      火龙王大气不喘一下,说完他激昂的陈词。人们听了,纷纷点头附和,宣誓自己对卡塔特的忠心。“叛徒阿尔斐杰洛!疯子阿尔斐杰洛!”的喊叫声在四周掀起,洪亮得几乎要震塌宴会厅的墙,对那名曾经为卡塔特立下汗马功劳、却最终走上歧途的二代首席的评判,就这样在已死之人无法开口为自己申诉的情况下,决定了。

      他原本是个好人。奥诺马伊斯心想。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将这话说出来。在他心里,阿尔斐杰洛是一个勤勉好学的学生。正义,善良,就是有点虚荣。然而无端的杀人指控和莫须有的罪名却把他折磨得几欲发疯,而他又是那样地酷爱、迷恋权力。想报复龙族、想从龙王手里攫取最高权力的欲望,使他变得永不满足。他已经立于顶点,当他想要更上一层楼,那他就只有造反了。

      “好,好。”火龙王抬抬手,压下众人的叫唤。海龙王也站起来,拂袖示意一名守护者请回杜拉斯特,并让一旁等候多时的侍者捧上最后一道菜。

      这道压轴菜只上给主桌。龙王要大家过来分着吃。那是一个装在精致银盖子里的大馅饼,由两名侍者协力抬上来。掀开盖子后,众人发现馅饼铺得比二十四寸的蛋糕还要大上一圈,必须要好几个侍者同时撤走桌上的其他菜肴,腾出足够的空位才能放置。一阵斑鸠肉的香味漫溢开来,但这回可不是把斑鸠像鸽子那样揉进馅儿里的常规烹制法。十二只灰色斑鸠如凸起的宝石般嵌于馅饼表面那一个个对应的凹洞中,死不瞑目地朝天仰望着,鸟头和双翼露在外面,显现出起飞的姿态,好比群龙振翅。

      经过数小时的享受,大家的肚子早已满载食物,然而斑鸠馅饼那充满诱惑力的肉香,却再度唤醒了众人沉睡的胃口。不过,由于馅饼只烤了一个,主桌以外的人若想分食,就必须上前排队。

      位列主桌的九名长老和五名龙术士自然能先得先吃。侍者手持餐刀,为他们割肉。望着那外形诡异的巨型馅饼,派斯捷觉得自己的食欲并不高,但只要把它吃完,就能和这场了无生趣的宴会告别了。等着喂肉的嘴有很多,到他盘子里的只有一小块,却非常幸运地分到了一个翅膀。派斯捷把银叉刺进肉里,闷闷地嚼了起来,顿时一股醇厚的肉汁喷涌进他的口腔。恰如其分的火候把斑鸠肉烤得细嫩酥口,油润香脆的皮充满了弹劲,多汁的肉和香甜的馅令人回味无穷,远比自己预期得要美味。

      其他桌子的龙族、守护者也都移步前来,拿着各自的餐盘,依次领取。随着压轴菜在人群中逐渐推广,宴会的气氛再度回归到初始的和谐状态。众人不禁为其滑润松脆的口感而着迷,啧啧称赞。然而,当巨大的馅饼被割掉一半以后,有一个守护者突然在自己的那一份中发觉了一样异物:灰褐色的硬块,表面毛糙,凹凸不平,一半卡在肉馅的横截面里,与周围的肉质完全不同;另一半却不知道在哪儿。发现这件事的守护者误以为自己吃进了半只虫子,吓得大声尖叫。

      (超字数了,剩下的贴在下面)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1章 Chap.2:阿尔斐杰洛(9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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