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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在罗门娜的日子(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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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照传统,精灵的学徒生涯要持续一百四十四年。我们把这样一段时间称作“一整岁”,这是我们计算重要日期的单位。你要是觉得这段时间很长,那是因为我们精灵照你们的标准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成年。我去给儒米尔当学徒时是二十六岁,但我当时的成熟程度就跟你们十三岁时差不多。不过我到八十岁时,培训期就满了。下面我就说说它的始末。
      我的老师儒米尔已经重新赢得了在图尔巩宫廷中的地位。他不完全是那类努门诺尔人印象中的贵族——出身高贵,拥有船只或土地,还有人供他差遣。他只有“提力安的儒米尔”这一个头衔,他也不需要别的任何头衔。他深受尊敬。他生于奎维耶能湖畔,那是精灵被伊露维塔唤醒时所在的湖泊;他参加了那场伟大迁徙,去了阿门洲。到了那里之后,他成了第一个发明文字的精灵。那是在双树纪元中,在美丽的提力安城里。他把这项技艺展示给了一位名叫芬威的精灵王。他先是说服了芬威文字极有价值,然后就把这项技艺教给了芬威和芬威的儿女们,以及他们的后代。他心情好时会跟我讲起那些王子和公主——越是看重,就越迟提到。
      所有的学生中,他最看重的是一位性如烈火的贵族,芬威的长子费艾诺。有关费艾诺,儒米尔说:“他向我求学时已经是位成年的王子,还是一个脾气火暴的金属匠。两天之内,他就学会了我的字母,第三天,我就没有什么可教他的了,于是他就坐下来,把我的工作改进了一百倍。我当时是多么愤怒啊!我花了一整岁的时间才完成了我的字母,他却凭着自己的创造天赋,把它们造成了我本来想要的样子——清晰,简洁,贴合口语。我们为此争论了整整一天一夜,到了最后,我的骄傲平息下去,因为他确实改善了我的工作。我很快就原谅了他。他希望我在学者公会拉姆贝英葛墨中享有一个荣誉席位。他的笑容与操纵铁锤的臂膀一样强大,而且也不容拒绝。有一段时间,我们是朋友。但早在他死前很久,我就不再赞同他的做法,我把忠诚移交给了那些更温和的人。”就这样,为了忠诚,也为了再度目睹诞生之地的群星,他加入了诺多的流亡,来到了中洲。
      儒米尔很快就定下了我给他当学徒的日程。早晨,我与其他学生一起学习知识,听他授课、讲解,惟一的区别是我要同时为他准备任何需要的材料。下午,他安排我去帮助誊写师们,从头开始学起他们的本行技能。我在碎纸上写了一行又一行,直到儒米尔满意,认为我的书法足够好了。“孩子,书法对学者来说绝对是必不可少的。”他说,“你写下的文字将流传开去,对那些永远没有机会见到你的精灵而言,它就是你的嗓音——不,它就是你本人。有些人判断的根据可能不仅仅是你所写的内容包含多少智慧,还有字迹的美观程度。我对镜自照,见到的是个废人,但我要祝福所有维拉,因为我还能一如既往地写出优美的字迹。”这番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晚上,我有时可以自由支配时间,但我经常在儒米尔的房间里伺候他,就像侍从伺候一位贵族。儒米尔对这项晚间职责的说法是:“这没什么可耻的,除非你觉得自己太优秀,不肯屈才给奈芙拉斯特的王和公主斟酒。”事实是,他定期为图尔巩和图尔巩的妹妹阿瑞蒂尔出谋划策。关于我的在场,儒米尔是这么解释的。他指指我,说:“他家没人参与宫廷政事,并且他跟各个领主家族都不沾亲带故。因此,他没理由不像我一样为您保守秘密。”图尔巩并无异议,而我也进一步理解了为何儒米尔要选择我这个学徒。
      图尔巩失去了妻子,只有一个女儿,就是伊缀尔女士。尽管阿瑞蒂尔是温雅玛名义上的公主,但她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狩猎和其他娱乐活动上了。温雅玛的日常生活中,很多公主该做的事都是伊缀尔在做,图尔巩和儒米尔的私人会议,伊缀尔也比她姑姑更常参加。我认为伊缀尔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美的女性。她的眼睛是矢车菊的蓝色,衬着白皙红润的皮肤,格外灵动。她纤细的脖颈似乎不可能支撑住金色发辫的重量。
      在后来的岁月中,我见到伊缀尔悲哀又饱受困扰,被预见的景象折磨,被迫去对抗不止一种可怕的命运。然而我对她的第一印象始终不改,她后来的行动也证明我一点都没错。
      好了,说回这些会议。它们的目的可不仅仅是让我有机会瞻仰那些高贵美丽的人物。因为图尔巩负有一项使命,一项命运的召唤,必须尽可能秘密地达成。它是通过预见的景象传达给他的:长远看来,温雅玛不是避风港。他独自外出探查,一走就是两个月。那场探查有了结果。我看见他在一张当时的中洲地图上标出他说新国度应在的地方。荣耀之战后,他就带领工匠前去彼处,他们驻扎在一座与世隔绝的山谷里,妥善隐藏在群山中,开始修建一座城市。不久,图尔巩就宣布温雅玛的全部居民必须迁去那边,并且要尽可能小心谨慎,以保守秘密。就连其他国度的精灵族人也不能得知这座隐匿之城位在何处。图尔巩解释完,问:“儒米尔,你认为我的计划如何?有人说,你必定已经在安格班的深坑里发疯了。如果你认为我的计划疯狂,那么是否反而说明它很理智?”
      儒米尔端详着面前的地图,轻拍着嘴唇沉思。然后他说:“我见过安格班的威势。我感受过魔苟斯有多想消灭我们的族人。这么说,您要造一座隐匿之城,好保护我们,受乌欧牟的庇佑?我过去的学生啊,除非我们能上船返回提力安,否则我认为这比什么都理智。不过,这一来,你这个计划到底算疯狂还是理智呢?”二人都大笑起来。“王上,这座新城将叫什么名字?”儒米尔问。
      “我要叫它‘岩石之歌’,昂多林迪。”
      “好名字。”儒米尔说,礼节性地鞠了一躬。
      图尔巩走后,儒米尔在我走之前对我抱怨说:“图尔巩各个方面都很有智慧,只有一点不然——他不是个语言大师。那个城名绝对没法用。”
      “为什么没法用?”我问。
      “大声念念看。昂德-欧-林迪。中间有那个短音节隔断,说起来就跟我的腿脚一样不利落。啊,算了,我是不会去纠正他的。毕竟,他在冰海上展现了勇气,我之所以选择追随他,正是源于他那时的作为。那个城名如果应该改动,使用它的人们就会改的。等着瞧吧。”事实证明,儒米尔是对的。山谷中的建城者很快就发明了一个新的昵称。他们把图尔巩取的昆雅语城名翻译成辛达语,变成了“刚多林”。
      不久,这个名字就成功地写进了他们送来的信件。等到人们说起城名的时候也只用这一个,图尔巩就接受了它。他本来可以强迫人们沿用他取的旧名,但当儒米尔终于向他提起此事,我还记得他是怎么回答的。那是我所听过的最高贵自信的说法之一:“他们已经领会了那个名字包含的精髓和意义。我并不介意——为什么要介意呢?他们的做法,就好比他们认为‘图尔巩’和‘王上’两个词代表同一个含义。他们是在服从我;他们离开在此修建的殿堂,离开海滨那自由自在的生计,全是为了我一句话的缘故。无论他们叫它什么,到头来,我的正确都毋庸置疑。”
      如果你想听那些好看的贵族的故事,我就必须说些别的人物,不限于图尔巩的私人议会。我听凡人说,精灵五十岁就被认为成年。其实,那可以是四十八岁到六十岁之间的任何时候。精灵女子倒是被认为成年更早,但我们俗话说,她们天生就更有智慧。儒米尔要我陪他去参加一场盛宴时,我在世上活了六十年。
      图尔巩的子民并不是惟一一批选择大兴土木的。那时精灵在新升的太阳下,仍然年轻又强壮。另一位君主芬罗德麾下的子民挖空一座大山,掘出了一个国度。芬罗德因此赢得了“洞穴之王”费拉贡德这个名号,他的国度便是纳国斯隆德。芬罗德办了一场宴会来庆祝纳国斯隆德落成,图尔巩和他的亲属都在受邀之列。图尔巩带去了妹妹,但把女儿作为监国公主留下,此外还留了麾下领主之一格罗芬德尔处理政事。他带着口风最严的侍从和参谋前往纳国斯隆德,随行的人中就包括儒米尔,而我作为他的助手,也得以前去。
      在后来的岁月里,我非常遗憾自己没能多看看贝烈瑞安德的壮丽景色和各个精灵国度的盛世荣光。纳国斯隆德的宴会,只是让我略见其一斑罢了。至高王芬国昐留在自己的要塞中统辖军队,没有出席,但多数诺多贵族都到了,其中有杰出的艾格诺尔,他是位头发好像青铜色火焰的战士,还有他的妹妹,如同一棵金树般高挑美丽的加拉德瑞尔。她刚嫁给一位辛达贵族——英俊的凯勒博恩。她新婚燕尔,非常自豪,服饰也选用了辛达风格的丝绸和珍珠,在我们这一行人的女宾当中引起了轰动。贵宾席的一端聚集着费艾诺众子中的几位,英俊得各有特色——黑头发的卡兰希尔,白皮肤的库茹芬,还有双胞胎阿姆罗德和阿姆拉斯。他们的兄长玛格洛尔以一曲拉开了欢宴的序幕。
      儒米尔有幸在贵宾席上拥有一个座位,坐在那里的人大多数都是真正的贵族。当时的习俗是,席间由侍从伺候,每位贵族有一个仆人。我仍然是个学徒,服侍是义不容辞的责任,因此我也在侍从行列里。我刚为儒米尔拉开座椅,接过他的拐杖,就听到有人叫出了他的名字。一个清晰的声音喊道:“提力安的儒米尔!如此说来,传说是真的,我不是惟一一个从安格班活着回来的人。我要坐在你身边。”
      儒米尔坐直身体,压低声音对我说:“是迈兹洛斯!那个被褫夺的家族的长子。”
      我立刻热切地转过身去。那时,诺多人人都知道迈兹洛斯的传奇故事。他从魔苟斯的折磨中幸存,被他最亲密的朋友芬巩救回。那场救援本来毫无希望。芬巩发现迈兹洛斯被吊在一面残酷的悬崖上,不得不砍断朋友的手腕,才解救了他。迈兹洛斯周身惟一的缺陷就是断腕,除了那一点,他可谓光彩照人。他高得像座塔,黑与银灰搭配的合身服饰衬出了优美的身形,更有甚者,他还有一张正派坚定的面孔,一头浓密的长发因为赴宴而没有束起来,色彩醒目得如同红狐的皮毛。确实,他光彩照人,眼里的光辉令人生畏,就像阿门洲的光变得过于纯粹——等等,你从没见过那样的光。它就像锋利的纯钢边缘反射出的闪光。我熟悉儒米尔,因而就倍加感觉迈兹洛斯是一个奇迹:他从桑戈洛锥姆的折磨中脱身,却保持了那样的美——那种美超越了英俊。我被折服了,半鞠了一躬,回到我那伺候的位置站好。而迈兹洛斯压根没看我第二眼。
      不过,那位高贵的王子落座以后,他的侍从过来站到了我身边,友好地眨了眨眼。当时,为这样一位王族成员效劳的侍从须得仪表堂堂,他就是这样,尽管他不如我高。从他的红褐色头发来看,他很可能是迈兹洛斯的远亲。他告诉我,他叫洛登迪尔。见我这么年轻,他问我是不是第一次参加这样的宴会,还说当晚他会向我演示该怎么做。他说到做到,相当出色。那时我很感激有他示范。而且,那两位非凡的幸存者讨论各自的痛苦经历时,我们就在旁边伺候,听起来再方便不过。
      “我听说,你靠自己从桑戈洛锥姆逃了出来,这可比我强得多。”迈兹洛斯说。
      “真奇怪,我一点都没有那种感觉。你瞧,我只需要忍受他短短一刻而已。”儒米尔答道。他没有解释“他”是谁,因为让一个邪恶的名字给宴会蒙上阴影是不吉利的。“那一刻就几乎让我崩溃了。而且,我们这些当奴隶的不是像你那样被囚禁在悬崖上,我们有东西可吃——要指出的是,并不多,”他说,又拿了些面包,然后把盛面包的托盘递向迈兹洛斯,“光是想想那时,我就有了饿狼一样的胃口。我很惊讶你不多吃。”
      “我从来没有那种习惯。”迈兹洛斯冷冷地说。但他毕竟曾是儒米尔的学生,还是接过了递来的面包。“此外,你是做苦工,我则是受折磨。”
      “知道吗,我们这些当奴隶的谈论过你。”儒米尔继续说,“我们的看守也一样。”
      迈兹洛斯神色一亮,带着一种痛苦的渴望问:“他们说什么?”
      “那些还没有垮掉的人说,你的幸存和逃脱都证明,哪怕被他注目过,幸存和逃脱也仍有可能做到。看守则咒骂你的名字,因为你激发了希望。他们说,驯服我们要花的时间变长了那么多。”儒米尔嘲弄地咧嘴一笑。
      迈兹洛斯倾身靠近,脸距离儒米尔伤残的面容不过寸许。“我的逃脱,是否意味着旁人受的折磨更多?”他悄声问。坐在他右边的那位王族在聚精会神地倾听。
      儒米尔喝了口酒,辛辣地答道:“比什么更多?比你受的折磨更多?比奥克奴隶更多?早在你出生以前很久,他就在残酷对待我们的族人。我得说,我们这些后来的奴隶遭受的对待,跟过去并没有区别……与那些从奎维耶能被抓走的族人遭受的一样。”他缓和了语气,“痛苦和折磨是相对的。假如我像你一样失去了右手,我就会放任自己倒下死去,因为那会毁掉我身为誊写师的技艺。我不是过去的我了,但我为还剩下的心存感激。”
      迈兹洛斯眼中的奇特光采变亮了。他坐得更直了些。“你所说的,我都明白。他的折磨并没有令我损失,相反,我有所收获。我既然知道我们被如何憎恨着,整个世界又被如何憎恨着,就必要坚持我的誓言——他必须被消灭,我们的珍宝必须被收复。你告诉我的一切,向我证明了那是多么正确。我希望,有朝一日我能见到其他奴隶重获自由。”他的仪态风采是那么强大自信,我听了这些话,不禁为之颤抖——费艾诺一脉的伟大誓言就在我面前重申。我对自己说,这是值得铭记的一刻,将被载入史册。万分不幸的是,我是对的。
      坐在迈兹洛斯右边的王族开口了:“儒米尔,你是睿智的。我们不会忘记你的真知灼见。但是,我们或许正在破坏你的胃口。”
      “一点也没有,芬巩。今天已经有这么多人礼貌到了腻味的地步,有人肯直白说话,可真叫人松一口气。”
      他们两人大笑起来,但迈兹洛斯没笑:“我并不介意跟你说得更直白些,然而我被提醒了,在席间那么做不妥。”他对好友点了点头。他们谈到了过去,之后,儒米尔重新讲了我给你讲过的费艾诺的故事。迈兹洛斯听得聚精会神,因为费艾诺是他父亲。他们三人提前离了席,这样迈兹洛斯就可以私下里向儒米尔继续征询,我们这些助手也自由了。洛登迪尔邀请我跟他走。那个晚上,我算是充分领教了:费艾诺众子的手下欢宴庆祝起来,热烈程度不亚于他们维护自家主上的誓言。我回到客房时,已经是凌晨时分了。
      我一大早摇摇晃晃地进门时,儒米尔并没有责备我。他正透过客房的窄窗朝外眺望。“啊,你回来了。我自己也刚回来。我希望你好好庆祝了一番——假如我还有那张一整岁前的面孔和适合跳舞的双脚,我就一定会那么做。”我窘迫地红了脸,问他是否需要什么。“不要。或者确切地说,我要的不是你能给我的。”他叹了口气,“我过去的学生是对的。他现在对自己更有把握了,但只是某一个方面而已。费艾诺的七个儿子里,是他继承了他父亲的魅力。他和我,我们都有过面对魔苟斯的疯狂经历,此后我们都变了,都蒙受了巨大的损失。我失去了我曾有过的俊美外表,我的□□毁了,”儒米尔带着承认现实的苦涩说,“而迈兹洛斯失去了他的欢笑。我有种感觉,那反而会让他残废得更厉害。但我说不清为什么。”他回过神,看着我说,“喝点水,去休息一下。我还要好好想想。”我醒来时,天已大亮,窗前仍映着他的身影。他在沉思,但没打算多提他的想法。
      在那之后,十二年时间迅速过去了。我与其说是儒米尔的学生,更像是他的助手。要做的事很多。我的大部分书记员本事都是在那时学会的,这项技艺让我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里受益匪浅。刚多林即将落成,这意味着有无数实际的档案和公文要完成。一点一点地,我们的子民经过普查,被派去新的居住地,这样他们的离去就不会被邪恶大敌的探子发觉。我们打点起行装,把不需要的物品换成了可以带走的物品。
      儒米尔在最后离开的那批人之列,这既是因为他身体虚弱,也是因为他是出面接待其他使者,同时又为图尔巩保守秘密的最佳人选。我留下陪伴他。在温雅玛那些宁静的夜晚,我记得多么清楚啊。他给我讲了很多故事;我们玩字词知识的游戏;我们有时会争论,但纯粹是出于维护各自的观点,而不是出于内心的敌意。冬季渐渐逝去,一天夜里,他对我说:“在刚多林,一个伟大的任务有待我们完成。图尔巩王要求,那座城得拥有中洲最好的图书馆。尽管你还年轻,但我认为你已经和任何拉姆贝英葛墨的成员一样胜任这项工作,而这趟旅途就是你证明自己的机会。如果你成功完成任务——照管最珍贵的文稿和卷轴,管理这支庞大的旅行队伍及其供给的杂务——那么当我宣布你成为真正的学者时,新城里的人就不会有任何异议。”我感激得溢于言表,开始致谢,但儒米尔打断了我:“孩子,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要祝福我,我给你布置了一项艰巨的任务,相比之下,给魔苟斯挖石头都显得容易些。把那酒拿来,给我俩都满上。我们不会带它上路;我们的职责就是把它喝个干净!”
      那夜我喝干了好几杯酒,但我还是意识到,儒米尔这么做不只是要表彰我所拥有的勤奋和天赋,也是要激励我去做面前的困难工作。儒米尔从安格班带出了相当程度的狡黠,他也没清高到不肯利用自己的地位去帮助他喜欢的人。(他曾让我去鼓励我的家人——我的父母和姐姐——加入第一批去刚多林定居的行列,说这会提高他们在城中的地位。他们去了。)我衡量着此事的价值,喝第四杯酒时决定接受。第二天早晨,这项任务仍然显得不错,因此我不顾头还疼得要命,就投入了工作。
      三个月之后的仲春时节,最后一批旅队也要出发了。我觉得我这一整段时间就没闲下来过。图尔巩回来了,我们每件事都得尽最大努力做好,还得妥善收尾。我少年时代的朋友们还有一些留在这里,但我很少见到他们,直到最后一天的下午,沃隆威拖着埃伦玛奇尔来找我。我偶尔能跟埃伦玛奇尔聊聊,因为他人在温雅玛王宫,在最受信任的王室卫队中效力。沃隆威比较不容易遇到。他父亲是第一批被派去建造刚多林的工匠之一,但沃隆威仍留在奈芙拉斯特,已经悄悄地从铸造船用的烛台改去从事水手行当。他久在海上,然而他向我打招呼时就好像我们昨天才分别:“朋戈洛兹,幸会。”又问,“我走之前,你能帮我个忙吗?”
      我忙得几近发疯,实在没心思帮忙,直到听了沃隆威打算干什么。他接下来说的就是典型的沃隆威做派——把不切实际的念头搞成了高贵的诗意举动。他一直不确定要怎么处置家人拥有的一只小船——一艘双桅帆船,因为他不愿意抛弃它。它还泊在一处树木围绕的水湾里,很可能也会留在那里。现在已经来不及把它驶去南边海岸卖掉再返回了,它的龙骨又太深,不适合在西瑞安大河的浅水里航行。此外,沃隆威近来饱受困扰,他不愿离开这片母亲去世的海滨。他想在走前安慰她的灵魂。为此,他打算用鲜花覆盖她驾过的船,让它自由地漂进大海。我是不是愿意帮这个忙?
      谁能不愿意帮助一个精灵告慰他的母亲?我同意了,不过那意味着我当夜要辛劳工作很久,直到很晚。沃隆威以自己的名誉发誓,到日落之前的几个小时就足够了。
      从你的表情,我看得出你认为摘花这类行径不够有男子气概。不过你要记得,我们是在纪念一位精灵女子,而且,摘下足够覆盖整片甲板的花其实是件颇具毁坏性的事,以至于我当夜后来不得不给雅凡娜奠酒赔罪。我们忙碌时,三个人又找回了一些童年时的情谊。埃伦玛奇尔致力于拿回最多的花,一如既往地争强好胜。在我们把花一捧一捧带来的时候,沃隆威又分散了注意力,开始在船上把那些花布置成美丽的图案。对我来说,在童年时玩耍过的谷地和温雅玛的花园中走动,寻找花朵,这项任务成了我个人对奈芙拉斯特的生活的告别。
      到了日落的时候,银灰的甲板已经铺满了鲜花,有芬芳的鸢尾和丁香,还有整枝整枝的樱桃花和苹果花,缠绕在桅杆上,环绕着船头。一切安排妥当后,沃隆威上了船,小心地走在花丛间,把船帆张好,就像要鼓满风一样。他下船后,尽管船帆几乎完全垂着,但小船微微摇摆了一会儿,就平稳地漂进水中,直到被缆绳拉住。那真灵异,仿佛真有一位水手的灵魂在掌舵。我们谁也没有出声,与此同时沃隆威解开缆绳,任它滑出掌心,滑进了水中。
      我们三人静静地望着盛满鲜花的小船漂远。我看着看着,蓦然感到朋友的哀伤和我自己突如其来的不安激起了一阵剧烈的心痛,在那一刻,我真怀疑那座岩石包围的城究竟是不是及得上我所知的惟一家园奈芙拉斯特一分一毫。正值退潮,被落日染成金色的海浪把小船径直带向了西方。沃隆威的嗓音打破了寂静,他唱着一串不期然涌上心头的歌词,当太阳沉落到海平面以下,他最后的歌声也渐渐低落消失。
      埃伦玛奇尔拍了拍他的胳膊,说:“朋友,做得真棒。我们肯定该走了吧?明天一大早就要启程。”沃隆威跟我们一起走了,不过他走得很慢,而且不断回顾。
      我让埃伦玛奇尔大步走到前面,然后对沃隆威说:“你在南方海滨还有亲人,奇尔丹的子民不会拒绝你,而且你生来就是个水手。所以,我必须得问,你为什么要去远在内陆的刚多林?”离开了被夕阳镀成金色的大海,鲜花船也已离去,我感觉我的工作又在催促我,而那条带我前往刚多林的道路又显得富有吸引力了。但是,即便有那么多故事讲述刚多林的美好前景,我仍然觉得热爱大海的沃隆威在那里不会开心。
      沃隆威从海滨的小径上捡起一根长长的海鸟羽毛,边走边在指间玩弄。他看着羽毛旋转,喃喃地说:“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我必须去。”
      那时,我以为他感觉到的是要尽子女责任的煎熬,或者他是为了追随某个他秘密爱慕上的人。过了很长时间,我们才知道究竟是什么让沃隆威离开了他所爱的一切,但那是另一个故事了。我们有俗话说,允许一个学者说话,你就会巴不得他从来没开过口!我看得出你已经睡眼蒙眬。快去做你本来要做的事吧,然后回去睡觉。艾尔夫威奈明天会需要你帮助。
      ****
      第二天早上,朋戈洛兹从阿汤那里得到洗脸水时,还得到了一句不那么窘迫了的“大人,早上好”。他盥洗完毕,就开始在行李箱里翻找。今天他打算做昨天就想做的事。推迟一天是有好处的,因为他晓得了要怎么才能在罗门娜不引人注意地游荡。他挂起苍绿色的学者长袍,换上过去骑马时穿的衣服——贴身的上衣和紧身长裤,以及过膝的靴子。外面披上绿斗篷后,就多少更接近努门诺尔的服装风格了。昨天,他已经见惯了罗门娜的居民穿各种鲜亮的颜色,他们攀比着要穿最鲜艳的衣服。而他们为什么不能呢?在宁静的城市里,没必要低调掩饰什么。罗门娜最大的危险就是掉下船去,而那样的话,鲜亮的衣服还可以清楚标明人在水里什么地方,很可能会救了某人的命。相比之下,朋戈洛兹的精灵服装就十分不显眼了。
      尽管如此,他下楼的时候,从后院里一瘸一拐地进来的艾尔夫威奈还是表示了赞同:“这就好了,你可以看看,而不是被人看。要是把斗篷的兜帽拉起来,你就差不多像个从阿美尼洛斯来的游客了。”
      “为什么是阿美尼洛斯来的?”
      “宫廷中的人天天都把脸刮得很干净。我听说,老女王统治的时候,他们还没这习惯。”艾尔夫威奈指的是塔尔-泰尔佩瑞恩,“这个习俗是国王开的头。它让人类看着更像精灵,而国王既然带头……”不必艾尔夫威奈说完,朋戈洛兹就理解地点了点头。“你现在就外出的话,会错过那些去做工的人群。”
      “可以的话,我会同你一起吃早餐。卖松糕的小贩天天都来吗?”
      “只有劳工休息的星之日例外。新人随时都可能到。我会想念寡妇埃泽兰的。一个叫人愉快的小贩似乎没什么大不了,但一天伊始时听到消息和欢笑,确实是件好事。我希望新来的女人不刻薄也不吝啬。”艾尔夫威奈刚说完,小铃的声音就在街道上响了起来。他仍拄着拐杖,走到柜台后,就像前一天接待不熟悉的顾客时那样,摆出了一副正经的架势。
      恰如昨日,铃声开路,大圆篮子和蓝头巾紧接着从门里进来了。拿着东西的人摇晃着进了商店:“松糕,松糕——啊,我犯不着说这些。你们听见铃声了。我是新来的卖糕的。”
      朋戈洛兹站在艾尔夫威奈身后,因而看不见朋友的脸。艾尔夫威奈花了好一会儿才清了清嗓子:“啊。没错,没错。寡妇埃泽兰说你会来的。我们通常——现在我们买四个松糕,不多,但我们是常客。”艾尔夫威奈说话时,朋戈洛兹注意到他把腋下的拐杖悄悄挪到了柜台以下。就好像不相信自己说了什么,艾尔夫威奈又说:“她说你叫……寡妇洛辛齐尔?”
      年轻女人雾蒙蒙的蓝眼睛里不见畏缩。她把一长绺从头巾里冒出来的黑卷发掖回去,说:“对,就是我。”
      朋戈洛兹自己也讶异于她的年轻,但他紧接着想起了大战。他对它记忆犹新,因此,他那天早晨没有对卖糕的女人说笑。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在罗门娜的日子(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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