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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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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年,帝师大乱,座下九州动荡。百万兵发列于巨鹿,牧野千军苍茫,将是一场大战。
霜降,百年转瞬即逝。
史书上说那一年蕃镇割据,诸侯兵逼泰安,魑魅乱行。百姓背井离乡,处处是硝烟锋火,黄河岸上尸骨成墙。
有步履蹒跚的老妪向他问路,浅溪怔了许久,赫然发觉城仍是原来的城,他却已经什么也不记得了。
百年前的种种变故,那些本该是清晰的刻骨的记忆,犹如被廊前回风吹起的纱帐,随着繁花散落渐渐褪色。
那些兵戈之声,那些战马嘶鸣,那些沾着敌人鲜血的箭矢,连同他无声的悲怆和死去的灵魂一起,通通的通通的被流逝的时光渐渐掩埋,像是沉水的石子,涟漪过后,再也浮不上心头。
他只记得武德八年,自家庭院里有一方荷塘,建在槐树的垂阴里,青石上爬满青苔,池中常有锦鲤嬉戏。
他常坐在一帘纱帐后,案上煮一壶新茶,飘起的檀香悠远。时而有风穿过廊下,卷起庭院中凋零的花,将白色纱帐吹得高高扬起,露出庭前宁静的荷塘。塘中游过一尾锦鲤,色如翡玉,他无数次地将它以浓墨细细描摩。
老妪见他愣了许久,转身欲走,浅溪递给她几两碎银。多年来他日复一日地行善,慧光禅师说他若诚心祈愿,便日行一善,积累福泽,或许能上达天听,使夙愿了结。而浅溪所愿望的,不过是再见他一面。
他仍记得八年十二月末那一场大火,那一袭玄色衣襟,领口莲华层迭,灿若火光,又像是被泪水晕开的鲜血。浅溪始终看不清他的眉眼,冲天火光中他的容颜模糊,他想要抓住他的手,可一切都像是梦境中的幻象,再如何努力都是徒劳。他只看见他身后的衣摆如同大片肆虐的红莲,鲜艳得像是要燃烧起来的颜色,仿佛要一寸一寸地,尽成劫灰。
许久之后天明梦醒,屋舍倾毁,耳边只留一句:“我本为鱼妖,欲取你性命,岂料动情,不忍!不忍!”能够在梦境里反复惦念。
百年之后江山几经变更,这泰安城依旧是昨日的泰安,他的庭院却已经卖做他人。浅溪踏入院门,仍见正对的廊下,有一方宁静的荷塘,仿佛能看见波光粼粼,却一如他醒来后的颓败模样。
百年前的满院狼藉,他恍然一梦,急急奔至塘边,一夕之间却是池水干涸莲荷枯萎,而那一尾锦鲤,也不知所踪。
他知道那不是梦。
于是收拾行囊,画耶,琴耶,酒耶,通通舍去。访遍名山大川,终于有一位居士叹息劝他:“魑祟动情,必作灰飞。犹蛾之投火耳,非愚,乃命数也。”
他养在武德八年的荷塘中的那只鱼妖,在尘世中辗转了千百年,却连最后一眼也不曾让他看见。
他念念不忘的,已然化作飞灰。
扶桑画师浅溪,本该命绝于武德八年隆冬的一场大火,苟且至今,执念已入骨髓,已成魔障,不能割舍。他以身后命魂轮回换来长生不老,一人一马,浪迹天涯,寻找死而复生的秘法。
这旅途很漫长,或许永远也看不见终点。
而他听闻北方极地,有雪族守卫自两界穿过的冥河,源头有树名大椿,能生出新魂。
又一年霜降。他取道泰安,遥望千百里之外的牧野,千军列阵,和百年前如出一辙。
世事轮回终有尽头,他已不必再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