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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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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王勉强打起精神,环视对他忠心耿耿的三公一眼,看到他们,他彷佛想起当年与他们父祖并肩作战,开疆辟地,意气风发的少年时期。但他已经活得太久了,久到有些深刻的记忆都模糊了,久到只剩下他一人,无人能和他一同回味那些难忘的往事。于是他埋首书中,试图从古人找寻自己当年的影子,然后才发现,从古至今,冥冥中总有不可避免的循环。
「生死有命,众卿何须枉做牛山下涕之丑态?」玄王一语双关,双目略显失神的望着雕梁画栋的宫殿。柳飞卿虽不解玄王当初带他来这里的用意,但相处至今,他对玄王的胸襟气魄可说十分敬服,如今见他受太孙之事打击,如此颓唐的看淡生死,不由得低声叹道:「人死,又将去此而何之?」
玄王深深望了柳飞卿一眼,似乎将他的话收在耳里,旋即气若游丝的道:「你懂,他们不懂,柳先生,你把那故事说给他们听。」
此情此境,柳飞卿实在没心情说什么故事,但他不忍拂玄王之意,只好整理一下思绪,慢慢给玄王及众臣说起枕边故事。
故事出自《晏子春秋》,柳飞卿虽无晏子之贤,但也说得出个大概。话说晏子为齐国三世名相,有次和齐景公等人到牛山游玩,景公居高临下,俯瞰辽阔的齐国国土,感叹道:「人都不能不死啊,假如我死了,离开这美丽的国土,会到什么地方呢?」不由得泪湿沾襟。景公身边两名近臣随即附和:「是啊,小臣靠国君的恩惠,得以吃点肉,有辆象样的马车,尚且不愿死,何况是国君?」也跟着哭起来。晏子听了,不怒反笑道:「今天玩得真尽兴,来到牛山上,看到胆怯的国君和两名阿谀小臣。假使人而不死,姜太公至今犹活在世上,我们的国君恐怕正披着斗笠站在田里,担心柴米油盐的琐事,哪有时间想这些死不死的问题。」
景公的贪生怕死由不知足而来,玄王的厌世却由看淡世情而来,怯君也好,贤君也罢,两者不得同日而语,但不变的是终究来到的死亡。
听到这里,三公之一的季司空忍不住老泪纵横,以袖遮面,再说不出话来。从开国至今百余年,玄王对玄室臣民而言,不仅是统治他们的王,已经是一个不死的神话,如今这神话般的王即将走向生命尽头,玄王明白众臣一时难以接受,便示意柳飞卿过来。
柳飞卿移步至床前,玄王枯瘦的五指抓上他的手腕,手劲猛的让柳飞卿吃了一惊,「玄王陛下……」
玄王坐高了些,让柳飞卿能听清他的话,又不至于传入外人耳中:「柳先生,你明白寡人为何召你来此?」
柳飞卿知道玄王指的是带他来到这异境的用意,于是摇头。
「敌我皆为虫蚁之民,时机一俟,君务替我尽除之!」
柳飞卿愕然无言,如今玄室自身难保,他一书生孤掌难鸣,怎有本事替玄王尽除敌我……敌我?
「寡人无能,子孙不肖,遂招今日之祸。然从古至今,未有不亡之国,寡人唯愿与敌偕亡,莫让他作贱我汗青简编。」说到这里,玄王顿了一顿,眼里一剎那闪过许多复杂的感情,「望君成全。」
玄王语气冰冷如刃,目光如炬,此话一出,便再无动静,等他一个答复。柳飞卿虽不明缘由,只能暂且答应让他安心。
玄王终于松开铁箍一样的手,双眼半闭,彷佛用尽全身力气,微微颔首,梦呓般朝众臣道:「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众卿若想明白了,便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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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玄王沉疴难起,太孙吉凶未卜,玄室上自三公,下至数千士卒皆忧心忡忡,但仗还是得打,尤其不能示敌以弱,以免给蟠木可乘之机。
玄室兵卒上下忙着备战,柳飞卿独立墙头,只见长空几束灿金光芒穿透云层,照的蟠木主营浓金大纛闪闪发亮,灿烂得让他心头发酸。
他想了一晚,犹想不透玄王话中深意,而且玄王命悬一线,怎能开口求他再耗费心神施术,就算玄王愿意,柳飞卿亦不能丢下身陷敌营的崔相河不管,怎么都是两难。
远看,蟠木兵士巢车、冲车等攻城器械已组装完成,己方虽有木芸这俘虏,但地位明显不及太孙,若金环公主提出什么刁难条件,玄室也只能任她鱼肉,毕竟无人敢冒大不讳,放太孙这命根自生自灭。
一架三人高的投石机喀啦喀啦驶近,停在柳飞卿身边,由于玄室早前得知蟠木做足防火准备,因此从山间运来大量巨石,准备以硬碰硬,捣毁蟠木的如意妙计。
据柳飞卿目测,蟠木的巢车约莫十丈余高,差可和城墙比拟,上头当然藏了许多弓箭手;然而己方的铁制活动女墙、大盾早已准备妥当,若非太孙鲁莽坏事,玄室的确有与蟠木一拚之力。
柳飞卿徒呼负负,一边的尹司马同样满腹心事,柳飞卿见他右臂上缠着布带,隐约渗出血水,便前去问候道:「司马大人的伤无碍吧?」
「无碍,多谢军师关心。」
尹司马轻描淡写,但柳飞卿不懂武功,也知道生擒一名高手,比杀了他难上许多。尹司马就在生擒木芸过程中,被她的长枪反手刺入右臂,削骨破肉而出,柳飞卿光想就觉得痛,难为尹司马一把年纪,受了这样的伤,稍微包扎,隔日又得上战场指挥大局。
「照理说,有太孙当筹码,蟠木大可对我提出条件招降,为何她们还一副想打仗的样子?」柳飞卿手托下颔,不解问道。
「再等等,蟠木是向我们示威。」尹司马沈声道。
果然姜是老的辣,眼看蟠木阵式摆开,两方气氛凝肃,一触即发之际,一声娇喝率先破阵而出:「吾乃蟠木金环,现在你们玄室谁能说话?」
墙头,玄室众军为她气势所慑,眼角余光不由自主同望向尹司马,柳飞卿暗地感慨,这金环公主果真气势天生,尚未露脸,便让玄室士气弱了几分。
「玄室柱国大将军在此,公主有何见教?」尹司马深吸口气,不紧不慢的扬声道。玄室众军忆起尹司马一生战功赫赫,几无败绩,胸膛一挺,便都抬起头来。
一骑通体雪白的骏马排开中军缓策而出,后头跟着匹灰骑随扈,想必便是金环公主和她的贴身护卫木荨。
金环公主身后的金光大纛炫得人眼花,柳飞卿出于好奇,瞇起双眼,仔细打量这位公主的容貌。就如传说所述,公主她丰颊广颐,肌肤白里透红,体态健美高挑,一身军戎劲装打扮,真真巾帼不让须眉。不过大唐先辈有言道:「娶妇得公主,甚可畏也。」由她倨傲的神色看来,公主该有的刁蛮脾气,她大概也一样不缺,至于详情,就得请教未来驸马崔相河了。
「昨日暗袭者,原来便是尹将军。」金环公主笑了笑,或许是认出尹司马的声音,或许是得到密探回报,「尹将军为玄室征战近五十年,想不到廉颇未老,犹有雄心壮志,让金环好生钦羡。」
金环公主明褒暗讽,语带暗刃,却只字不提太孙之事;尹司马年近古稀,知道此时不宜发作,索性置之不理,径道:「得知敝国太孙延宕贵营未归,老夫方出此下策,望请见谅。」
尹司马也不提起木芸为他所擒之事,金环公主虽一脸浅笑,但眸中藏不住森冷之意,淡淡道:「喔,正巧敝国右将军同样『作客』玄室,不知将军有否善尽东道之责?」
两边针锋相对,柳飞卿以羽扇半掩面,留神打量周遭情况,只希望金环公主别注意到他这唐国狗头军师。
尹司马朝旁一使眼色,祝校尉对后头的小兵道:「押上俘虏!」
半晌,在玄室暗牢「作客」一晚的木芸随即被押上,她虽然满身血污,但多是昨日交战时落下,高将军、祝校尉等玄室将领恨她入骨,但在尹司马严令下,都没能接近她一步。
木芸披头散发,拖着手铐脚镣枷锁,在玄室士兵的押送下站立城头,金环公主得知爱将无恙,双掌一拍,三台巢车跟着轰隆隆驶近,停在金环公主身后十丈。玄室众军不敢大意,一个个举起□□蓄势待发。
尹司马双眉一皱,手一抬,示意己军暂且按兵不动,等待金环公主开口。
金环公主自信一笑,算准尹司马不会轻率动手,环视身后三台巢车一遍,说道:「令太孙昨日连夜往我中军,想必对敝国的攻城器具十分感兴趣,金环为遂其愿,便请他登车饱览风景,将军想猜猜他在哪一台车里吗?」
如此妙计,若非两军对敌,柳飞卿真想拍手叫好,光想象太孙那跋扈的家伙在巢车顶上簌簌发抖的模样,他便忍不住面露微笑,看得祝校尉等人以为他胸有定计,不把金环公主这小招数放在眼里。
「公主意欲何为?」尹司马按捺着心焦如焚,说道。
金环公主不答反问:「尹将军,可否先让右将军和本公主说两句话?」
闻言,看守木芸的祝校尉望向尹司马,后者微微点头,祝校尉便解开绳子,取出木芸口中布块。
「公主,木芸惭愧!」
木芸挣扎上前叫道,一天一夜滴水粒米无进,她的声音显得十分沙哑粗糙,但仍足以让金环公主听清。
金环公主策马上前,翘首凝望辖下右将,半刻开口道:「很好,右将军当显我蟠木女子本色,忠君报国,宁死不屈。」
木芸双眼放光,即刻领会金环公主话中深意,并以之为荣:「是,公主恩情,木芸唯有来世──」
祝校尉听出异状,立即将布块塞回她口中,才犹疑得片刻,布块已染上点点鲜血,让人怵目惊心。
木芸嚼舌不成,只能恶狠狠的瞪着祝校尉,祝校尉怎会怕她,撮指为刀,往她颈中戳去,木芸顿时萎顿在地。
「将她押回去严加看管,生死唯你是问!」祝校尉厉声吩咐,狱卒不敢怠慢,马上将不省人事的木芸带回牢房。
尹司马一语不发,显是在担心太孙安危。几人对话间,柳飞卿熟视阵前三台巢车,连顾守巢车的女兵们都看过一遍,没发现什么异状,倒觉得杂在中军的巢车看起来更有问题。
「太孙不在那三台车里。」柳飞卿走至尹司马跟前,以扇为掩,微指另一车,「我猜在后面靠左那一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