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囚鸟 ...


  •   皇上那晚喝多了酒,毕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又是久病体虚,竟在园子里忽然中风。我回去的时候,御花园里已乱作一团。慌乱中与颢哥哥打了个照面,目光刚刚相触他就偏过头避开,已是避嫌的态度。我心中一冷,也微微发疼,连忙躲开。
      皇上这风疾之前也发作过几回,眼见此次来得凶猛,众人忙七手八脚抬他去了养心殿,又急匆匆宣太医入大内诊治。我与其他妃嫔一道跪在养心殿外,诵经为皇上祈福,而颢哥哥——应当说是太子孟颢——就在离我不足三尺的地方。
      我闭了眼睛不去看他,合掌在心中默念经文,本是自暴自弃接受了这一生随波逐流,此刻却如投石入水再起波澜。我不知道自己更希望皇上熬过这一关,还是就此龙驭归天。若是前者,我便当真要侍候这个比自己父亲还年长的垂暮之人;若是后者,我的生死际遇就都在太子孟颢一念之间。
      依律,先皇无所出的妃嫔,不是赐死就是带去先帝陵寝修行,位分高些的可入奉安宫,名为奉养,也与幽闭无异,总是把余生都付给先帝,以示忠贞节烈。我眼下身份难堪得很,有名无实的先帝妃子,怎样处置都算得情有可原。他若肯维护我,虽然渺茫,这要命的封号总有一线摘掉的可能。

      时间在等待中被拉得分外缓慢,更漏声迟滞得像结了冰,一声一声,滴得永夜更显寂寥。生命的流逝在这些细碎的声音里异常清晰,照规矩,此时我除了跪坐诵经侍疾再无一事可做,心中静不下来,便只能低着头,翻来覆去地数身边的三十九块砖格。双膝渐有剧痛,而后又成麻木,到最后都不觉得这两条腿是自己的。熬了四天,太医宣告皇上驾崩。
      阖宫上下一片嚎啕。我除了自怜多舛,本不如何难过,但看着大行皇帝的几个幼女哭得伤心,雪心更是几乎支持不住,忽而就想起六七岁时候的自己。
      我曾在御花园荡秋千,冷不防遇到了皇上。那时杏花开得正好,红得像漫天彤云。皇上便如对自家公主一样,站在我背后推着秋千架。荡得高了,点点朱砂似的花瓣落在我浅湖绿色的衣裙上,如同碧水中开出红莲。我的笑声洋溢在花间,是无忧无虑的好日子。
      长久以来,那杏花春雨里的片刻欢愉都是我关于父爱的唯一印象。纵然这印象荒谬得可笑,且已经在我面前戳破了虚伪的脸面,我心中毕竟还是有一角视他为父。于是在众人大片自伤身世的眼泪里,我有几滴泪是真的为他,愿以此还了他将我接入宫中养育的恩情,细想来竟有些仁至义尽的意思。
      哭过一阵之后,太子孟颢在灵前继皇帝位。满室的悲戚,这一刹都被转成贺喜,实在如戏。我一向惊异于这样的场景,大悲与大喜的极端情绪瞬间转换,就如先前不曾有难过——虽然也的确不多。夫子哭则不歌,我一向认为那才是君子行止,实觉室中众人虚假得可怕。

      这便是变天的时候了。
      宫城四角的钟敲了一百零八响,白幡不足一个时辰就挂满各宫各殿,迅捷得像是预先排演过一样。赵公公带着人为大行皇帝更衣入殓,我仍只能木然跪着。新君孟颢已着了丧服,将往承天殿接见众臣,他从我身旁走过的时候,我抬眼看他。他神情木然,却是不曾注意到我。

      新红之外虽加了麻衣,却还是鲜艳得刺目。禀过皇后,阿芷搀着我回去,只说是更衣。跪了太久,腿上没有半分力气,回去看了,双膝一片青紫,阿芷用热毛巾敷上,我疼得浑身战栗。
      阿芷道:“主子告个假,先养养伤吧。这个样子怎么能再跪。”
      我不敢就这样轻易答允,熬了太久,又实在乏得很,连日困倦慢慢袭上头来,便也昏沉睡去。

      等再醒过来,稍作梳洗,试着下床发现还能勉强支撑。我一时没有坚持去为大行皇帝守灵,一来方才的惫懒实在太过失礼,二来心知我若去了,情势所迫只能跪在妃嫔的队伍里,就再无法逃出生天。我只能托大一回,等新君的意思。自然想寻个机会求见他,奈何现下身份际遇,少不得在别人眼皮底下行事,总是忌讳太多。思前想后,我让阿芷去准备了几桶冷水,自己褪尽衣衫,用木勺舀了水从头顶浇下。虽说天气暖,我的身子也禁不住自己这样糟践,过了小半个时辰果然便发起烧起来。借着太医的方子,我称病避过这些天大小仪制,算是结结实实讨了个回环余地。
      心中正盘算着怎样给他递个消息,忽然听闻有人来传旨。我头上虽晕眩,也勉强起身出门跪迎。心中暗道,颢哥哥毕竟没有负我。
      已升了总管的李德裕尖声念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册先皇矜妃阮氏为矜太妃,着迎入奉安宫奉养。钦此。”
      而后又道:“皇上口谕,矜太妃身上不好,可等大安了再搬动。”
      我领旨谢恩,又贺过他的升迁,目送他消失在宫门外。阿芷来搀我,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挥手竟把她推倒在地。之后就没了情绪,瘫坐在阶前,只觉得院子里淡粉的芍药花也渐渐没了颜色,天色一霎明一霎晦,就好像匆匆中过了无数寒暑。我头疼得厉害,硬掐住手背才维持清醒。
      这谕旨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他不要我,他不救我。其余种种不过我自作多情,实在荒唐得可笑。

      原来到头来是这样,十几年的情分,比不过旁人轻飘飘一句流言。他和我的事情早就是宫中汹涌暗流里公开的秘密,一霎撇得这样干净,倒难为他绝情。事到如今,我谁都指望不上了。空跟着大喜大悲大起大落一场,最后还是要在宫中熬个油尽灯枯。既然这样,还不如当下死了干净。早晚都难逃的么,现在死了,也算是个贞洁烈女,少不得为我阮家的忠君簿上多添一道血痕。
      打定了主意,便不慌张了。
      我自绝饮食,也不肯再吃药。病势自然沉重下去,阿芷日日在身边哭着劝我回心转意,我只作不知。心中想着,就这样拖延下去吧,他不会不知道,他不会不在乎。总有一天,他会顾念往日情分,再来见我一面。那我这一生便也不枉了。
      可是到最后,他都没来看过我。
      他应当知道,只要他来,只要他肯对我说出他的苦衷,不论那苦衷是如何的脆弱,如何的牵强,我一定肯原谅他。到时候他说什么便是什么,就是他照旧让我走向黄泉,我也不再多怨他一句。
      我知道依着当日情形,依着他温厚纯孝的脾性,指望他向先帝爷讨我不啻痴人说梦。我无法接受的只是他就这样沉默着把我抛下,一张字笺、一句话,哪怕是一个眼神都不肯给我——甚至手中这道杀人不见血的旨意,也只是轻飘飘没有情绪的例行公事而已。仿佛那些前尘往事就只有我一人走过。如此情境,好像顽童捉住了一只鸟儿,关在笼子里养了几日,细心关怀,无微不至,养得这鸟儿眷眷不肯离去的时候,顽童径自去捉了另一只雀,便就此撂开手不管先前那只鸟儿,不再给它水,不再给它小米粒或是蓖麻子,也不准它飞走,无声无息地把鸟儿困死在囚笼里。临了临了,这鸟儿泣血哀鸣,顽童却都听不到,便是听到了,也都听不懂。
      可你知道么,这糊涂的鸟儿偏忘不了顽童。
      即便到了最后,我放在胸口攥在手心的,仍是那个盛着银凤步摇的小匣。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