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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番外 空庭 ...


  •   作为内侍,我一生伺候过很多位主子。各种活计都做,从洒扫庭院,到奉茶随侍都有过。二十五岁那年开始,我被派到皇后娘娘身边服侍。娘娘性情温婉,待我们这些下人也和善,都说是后宫里最好伺候的主子。
      那一年,娘娘的年纪已不很轻了。宫中的主子们一向保养得宜,娘娘的容貌仍然精致,皇上也时常过来,看上去一切都顺遂得很。
      就这样过了三年,因我做事灵巧谨慎,渐渐成为娘娘手下得力之人。当年有一场盛大的选秀,皇上和娘娘在储秀宫一起挑选内务府选上来的秀女。我手执拂尘立在娘娘身侧,目光平静地审视那一个个打扮得光彩照人的女孩,知道这些女孩里会有人掀起后宫中新的波澜。
      论体态妖娆,无人及得上当年的贵妃;论婉约贞静,也都比不得今日的娘娘。整日浸淫于宫闱之中,怎样好看的女子我也都算见过,更因了自己的缺憾,并不会因这些秀女失神——直至看到她。
      她是江南盐道使十六岁的女儿邬思瑶,着一身浅绿裙衫,雪肤花貌,如太液池中一枝迎风芙蓉。她莲步轻移,俯首拜下,再抬头时,几乎是一室生光。这般绝色,上一回见已是很久之前了。
      我看到娘娘步摇下的流苏轻微晃动了几下,戴着金丝珐琅护甲的手指不自觉地扣住了座椅的手柄。而后便听得皇上亲口吩咐留用。
      那一瞬,在场诸人都明白,今次选秀,最得圣眷的女子就当是这位邬思瑶了。她的容貌将变作一阵不绝的风,在后宫掀起滔天的巨浪,其间的斗争与阴谋,又不知会是什么模样。隔着层层脂粉,我隐约觉察,娘娘的脸色灰败得可怕。
      当晚皇上还是宿在坤宁宫里。娘娘得了信儿,在妆台前细细描画,并未露出半分情绪。

      新人入宫之后,邬思瑶果然专宠,不足三月就封了瑶夫人,位分仅在皇后娘娘与四妃之下。娘娘与她交好,就连我从旁看着,也很有些情同姐妹的意思。
      再后来瑶夫人来坤宁宫请安,娘娘打发了我们出去,与她说了好久的话。那天喜鹊飞落在院中的石榴树上,在榴花深处梳理羽翼,似乎很有些吉祥兆头。
      之后这兆头也应验,于娘娘是好的,却似乎只于娘娘是好的。瑶夫人冲撞皇上,被打入冷宫。
      那时娘娘对镜扶了扶鬓上簪着的牡丹,只说了一句“知道了”,神情冷漠至极,眼角甚至还带了一分笑意。
      第一回,我觉得怕她。

      又过了两月,那风波渐渐平息,娘娘带上我出门,到冷宫去看望瑶夫人。
      我恭顺地跟在娘娘身后,进门的那一瞬,瑶夫人单薄的影子融在未谢的花影里。我几乎以为自己是看到了另一个人。
      月白银纹的衫子,下面配着天水碧色绣山水纹的百叠裙,裙角细细坠了一圈珍珠。三两笔淡妆,长眉入鬓,媚眼如丝。长发仔细梳成堕马髻,在鬓角缀了三两朵细碎花钿,斜簪一支银色的鸾凤步摇。
      在我十七岁那年,见过这样一位主子。那主子待人也极温和,却冒天下之大不韪顶撞了皇上。当日语莺阁里好大的动静,有几句话顺着风飘到我耳朵里,年月久远也记不清了,只依稀记得,当时我甚至以为那位主子不能活着走出语莺阁。她的那支步摇与瑶夫人头上这支不同,更精细也更华贵,但这样看过去,也是有七八分相似了。
      瑶夫人平静地看着娘娘,声音缥缈如鬼魅。她问娘娘:“妹妹这个样子,姐姐瞧着觉得可还好么?”
      娘娘避开她目光,只道:“宫里谁不知道瑶夫人貌美无双,又何须再问本宫。”并不愿与她姐妹相称。
      瑶夫人轻笑:“美貌或许不假,无双却只怕未必。到今天,嫔妾想跟皇后娘娘讨句实话。娘娘可否告诉嫔妾,皇上从前宠着嫔妾,究竟有几分是为着嫔妾生得像当年的阮青矜?”
      娘娘从容道:“瑶夫人如今身在这里,难道还想不明白么。”
      瑶夫人便低低地叹息了一声,再不说话,神色黯然的样子,很有些像当年语莺阁里那位主子——她被皇上软禁在宫里的时候,一直是流着泪在西北向的窗边叹息的。
      娘娘没再与她说什么,这就离开了,临走留了一壶酒,让我在这儿等着瑶夫人喝完。
      我知道那会是毒酒。

      这些年来,不是第一次奉了娘娘的意思赐给旁人毒酒,但那些都是犯了宫规的婢子,若非罪在不赦,娘娘也都会宽恕。是以我心有恻隐,却从未犹疑。可我知道这一次不同。
      所以那一天,我第一次违背了娘娘的命令。娘娘一气之下,把我罚到冷宫去伺候瑶夫人。

      冷宫中自然还有旁人,比如当年的贵妃,后来的丽嫔、荣婕妤。照规矩,入了冷宫便再没有人服侍,因而我的存在其实很有些突兀。
      瑶夫人的存在也是突兀的。她其实远远比不上当年那位主子貌美,气韵风度更不能同日而语,只是眉眼间有几分相像。那位主子离宫之后很久,我才知道皇上冷落了很多人,都是为她。冷宫中的娘娘们,把对皇上的怨放在那位主子身上,复又把对那位主子的怨恨都发泄在瑶夫人身上,她的日子实在是很不好过的。
      而现在,当然,连带着我的日子也会很难过。幸好一直过的就是这样担惊受怕的日子,现在只是劳力,不必如何劳心,未尝不好。

      瑶夫人入秋时候病了一场,其余娘娘们哪里肯放过这个机会,一个个地要来对她说那些刺心的话。我想尽办法,把她们拦在门外。任凭她们用棍子打我,用簪子扎我,我也不离开半步。当年那位主子曾给我我一把油纸伞的恩情,我一生都不会忘掉。她们的怨恨既然是为着那位主子,就都让我来承担吧。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意识,再醒过来的时候,我侧躺在榻上,背上疼得厉害。有人为我涂上药膏,略觉出几分清凉。我觉得有异,转过身去看时,竟是瑶夫人。
      仓促中翻身下床,向她行大礼,一叠声说着“折煞”。瑶夫人淡淡道:“这宫里,原没有谁是真心对我好。你肯为我做到这一步,我所做的,还不都是应该的么。”我一向以为她为人清冷,听得这样温暖的话语,一时没能反应过来,而她已转身离开。
      后来我才知道,当日我昏死过去,众人原想把我丢出宫去,任我自生自灭,瑶夫人病得昏沉,却硬撑着拦下,之后更不惜从桌子上跳下摔伤自己,为我取得化瘀的药膏。我自忖无以为报,唯有服侍得更加上心,在这个绝望的地方,或许我能给她最后的温暖。

      寒来暑往,又是一年。出人意料地,皇上派人来接了瑶夫人出去,瑶夫人带我同行。她再得圣宠,日子是鲜花着锦,而皇后娘娘那儿反倒是冷清了。宫人们议论,时常说我算计得精巧,这样幸运地傍上了新主子,我却不愿多言。有些事无非因果相报,于瑶夫人或者于我,都是相似的。
      曾有一次,和皇上身边的李公公说话,无意中问起了皇上何以突然想起瑶夫人。李公公叹了口气,道:“那位主子,给皇上来了一封信。”这样的话头,果然事情与当年阮青矜有关,我没有插话,听他絮絮说下去。
      “那主子这些年从来就没有一点儿消息,这回好端端地让人人把皇上给她的那支步摇送了来,还附了一封不短的信。皇上看完之后,一个人在暖阁里坐了很久,摔了好些个东西,当晚喝得大醉,拿着那主子的信,和之前的一幅卷轴比对。你猜怎地,那主子竟写得一手和柳云苍一模一样的鹤羽书,就连字里的病气都一样。我从皇上的醉话里听了那么几句,好像那主子也不剩多少日子了。你也不是不知道,皇上对瑶夫人,本就是当那位的影子,这一晌想起她这个影子,也没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那位主子,不剩多少时日了么。我心头无端被牵扯一下,也不好再问。

      再过了几个年头,皇上的宠爱时有时无,瑶夫人在宫中起起落落,我都跟在她身边。她从不曾主动去害过什么人,跟着她实在比跟着皇后娘娘安心些。
      再后来瑶夫人的母家传来噩耗,说是她的寡母去世了。她把自己锁在房中垂泪,除去我,再不让旁人靠近。我无从劝慰,只是在旁边为她递上拭泪的手绢,在她片刻浅眠的时候为她盖上几件衣衫。
      瑶夫人就这样憔悴下去。容色既衰,皇上也渐渐疏远了她。她一日比一日更虚弱,从不思饮食,渐至水米不进。

      那个晚上下了雪,她执意要我寻出当年的舞衣为她穿上。以轻纱制成的浅绿衣裙,轻轻笼着她消瘦的身子,看着是很让人不忍的。她开了妆奁,取了一把玉梳递给我。我接过了,轻轻为她梳理已经干枯了的长发。她仔细描画着眉眼,比往日都要郑重十分,我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次服侍她梳妆了,想到这些年她种种的好,心中掬了满满的泪,却一滴也不敢从眼里流出。
      妆成,她侧身,怔忡着问我:“惟吉,你瞧我好看么?”
      “好看。瑶夫人是这后宫里最好看的娘娘。”我努力维持唇边的笑意。
      她轻轻摇头:“不是问你这个。惟吉,我是想知道,你会觉得我好看么?”她泫然欲泣,神色凄婉得让人断肠。
      “我一直觉得你好看。”我温和地安慰她。
      她一笑,憔悴的面容忽然就有了颜色,她说:“你扶我出去吧。”
      “外面太冷,穿得这样少,会着凉的。微臣去取一件斗篷来吧。”我不欲违逆她的意思,便如此折中。去衣架上取了一件最暖和的风毛斗篷披在她身上,而后搀着她走出门去。
      漫天的碎琼乱玉,偶有一星半点落在她发间。她倚在我身上,站在廊下看了看外面的雪,忽而解开那斗篷,轻舒广袖,入院中一舞。
      瑶夫人的舞艺是宫中第一等的,这一霎细雪纷纷,院里的枝桠上似有梨花绽放,她轻灵地旋转,轻纱在雪光里泛出淡淡银色。我看着这一幕,不由得痴了。

      那样的美,如同扑火飞蛾,绚烂过就凋谢。她很快体力不支,跌倒在雪地里,我赶忙冲过去,用斗篷裹紧她的身子,将她抱入房中。她神智还清明,伏在我怀中,轻轻扯了扯我衣襟,见我看着她,绽开一个虚浮的笑容,声音缥缈,似是从化外而来。她说:“惟吉,别忘了我。”细微地,一如呢喃。
      那么多人,那么多次唤过我的名字,以各异的嗓音与声调。却只有这一次,好像有一根丝线缠在心头,被她轻轻扯住了,稍一牵动就让我觉得心疼。那么绝望,却那么温柔。
      “我不会忘记娘娘。”我悲戚着答她。
      “不是……娘娘……”她乞怜地看着我,干涸的眼中涌出泪来。
      我轻轻阖上眼睛,而后认真看着她,一字一句道:“惟吉不会忘记思瑶。”
      她便觉得满足了,在我怀中溘然长逝。

      皇上闻讯赶来,在她灵前,很是伤心的样子。
      我其实不太明白,不知道皇上心中有几分是把她当做她自己,又有几分是把她当做当年那位主子的影子,只知道这两个人都离他而去了。当年的阮青矜选择追随那位江南春月柳云苍,心之所向,生死无悔。而今日的邬思瑶宁可选择渺小如蝼蚁的我。到最后,他没有得到任何人。唯一一个曾真心待他的皇后娘娘,也迷失在这张权力交织的大网中了。没来由地,我觉得他有几分可怜。呵,我又凭什么说他可怜。

      而今我在为瑶夫人守陵。我终于找到了合适的理由,远离那座纸醉金迷的皇城。
      我所做的,无非是报瑶夫人当日之恩。她曾救过我的性命,但我也救过她的,算是扯平;唯有她临终那支舞,我大概一生无法释怀。
      我从不觉得自己会对她有那样的心思,当日所说的话也只是为了安慰她。可是现在,每到下雪的冬天,都会不自觉地想到那一晚她襟袖间的流光。

      或许无需深究。
      尘归尘,土归土。爱或不爱,我都已选择陪伴她一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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