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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劳燕双飞 ...

  •   34.
      是年,冬。
      晋出公乞兵齐鲁两国,齐田氏,鲁三家反以其谋告于智。智、赵、魏、韩四家之兵合围晋都。次月,公弃都出奔。

      马车正飞驰于齐晋交界。
      数日前神采奕奕的骏马显得力不从心,驾轻就熟的车夫已露出疲态,挥鞭催喝声已然沙哑。车内二人不时看向后方,眉目间难掩焦躁之色。
      夕阳,在后面低沉,将最后一抹红色映染上身,调和了沉积于衣衫的尘土,折射出异样的光芒。
      逃离,亦是抛弃,抛弃这半生的红尘。
      不知过了多久,马匹终于在江流前止步,一叶轻舟停靠岸边。
      “大王,过了这条河就是齐国地界!”
      眼看即将逃出生天,荀惠不禁喜上眉梢。
      “是吗,那就好。”姬鑿略显疲惫道。
      遣走车夫,遥望陌生的彼岸,回首再见身后荡漾的尘埃,浑然不知自己眼中的痛惜与不舍已被荀惠察觉。
      “怎么?你还在留恋……”
      “怎么会。不成功,则成仁。与其当一辈子毫无尊严的傀儡,不如孑然一生,闲云野鹤度此余生。只是……”收起别离的惆怅,姬鑿淡然道:“你该回去了。”
      “大王这是丢下惠一个人吗?”
      耳边传来妻子平静得没有起伏的语声,自己果然猜对了呢。
      “荀瑶托付于你的使命已经完成了,难道不该回去覆命?”
      明知见到你的第一眼起便已陷入这个陷阱,原以为自己的真心至少能换得你半分的投入,可到头来,坐井观天的依然只我一人。
      “不过,感谢你九年来的陪伴。”
      至少那么长的时间里,可以认为自己是被爱着的。
      梦,总有醒来的一天。
      “……”
      令人心痛的沉默。
      姬鑿多么希望妻子能矢口否认自己的猜测,告诉自己这都是假的。
      可是,没有辩解,荀惠只静静地看着自己,惟潺潺的水声时而逸入耳中。
      许久,才听荀惠幽幽道:“你不信我。”
      不错,即使申辩,自己认定了的事实就会改变吗?姬鑿不禁嘲笑自己幼稚的想法。
      笑颜中暗藏算计,温柔中隐匿谎言。
      而今,能否算互不相欠。

      似见不惯这曲终人散前的凄凉,自河边的船内走出一抹身影,道:“客官是要渡河?让小人送二位一程吧。”
      数年的时光并未令形貌改变太多,看似纤弱的身躯,依旧深刻着的伤痕,眉宇间渗透着的忧郁为稚气的脸庞平添一分成熟。
      待看清来人的面貌,姬鑿不免愕然:“你……是豫让?!”
      荀瑶真要赶尽杀绝吗?对他有什么好处?现在的姬鑿还有何威胁可言,连自己都不知道呢。
      “大王竟还记得臣下,实在令臣惶恐。只是,豫让既身为智氏家臣,自然只听命于智伯,若有冒犯之处,请勿见怪。”躬身行礼间,右手渐握上腰间的佩剑。
      荀惠见势不妙,急忙道:“豫让!你难道没想过,弑君之罪,他日可担待得起?”
      握剑的手微微一顿,剑的主人淡然道:“险些忘了,几日来二位只顾奔波,怕是不知,晋国新君已于两日前即位。哀公有旨:‘姬鑿私通齐鲁,意图叛国,通缉捉拿,生死无论。’”
      姬鑿不觉一震,喃喃道:“果然……”
      虽然惊讶,接踵而来的却是从未有过的释然。仿佛囚徒戴了十余年的枷锁一朝重获自由;风筝最终挣断绳索的束缚随风而去。即便那海市蜃楼般的自由背后等待着的是刽子手的利刃;那逃脱束缚后的飘扬难逃重新坠落地上的命运。但,有那么一刻,它们是自由着的。哪怕,只有一瞬。
      “该是昭公的曾孙骄吧。”
      “你如何得知?”豫让疑惑道。
      “呵,如今的晋国需要什么样的国君,还有谁比我更清楚?也许是安分太久,有些厌倦罢了。”
      “……或许,所有人都低估了你。若在太平盛世……只可惜,生不逢时。”
      “人生,却没有假设。不然,你我说不准会成为把酒言欢的知己。”
      “可能吧。只是……”
      “只是现在,你不得不杀了我。”
      “……”
      沉默,是默认,还是等待。
      握着佩剑的手指骨间已然发白,蓄势待发。
      “慢着!”千钧一发之际,荀惠挺身走至两人间,背向的姬鑿,坦然道,“不要让我亲眼看着自己的夫君死去……动手吧。”
      凝望良久,豫让松开手,叹道:“你终究还是动心了。既然如此,为何依然……”
      “那份少女的情愫我今生都不会忘却,坚守与他的约定,正是对这份感情的珍视。但我明白,他不会属于我。得不到的东西又何必强求?”
      回首看了眼相伴至今的男子,莞而一笑,道:“而他,明知我乃罪臣之后,仍百般疼惜;明知我心存异心,仍试图包容;明知我的怂恿还他落到今日这地步,仍不舍不得责备半句。”
      语声渐渐掺入哀愁,积聚了九年的哀愁,已浓得化不开。
      “鑿,只是你不知道,这样别有用心的我,面对如此的深情,怎么可能心如止水不曾动容,又怎么敢心安理得地坦然接受……对不起……不过可以放心,今日,你我终于可以摆脱这些纷纷扰扰的纠葛。是生是死,你都不会孤单,我……”
      “够了!够了!我都明白……”
      姬鑿再也无法控制内心的激越,一把将心爱的妻子拥入怀内。
      动荡的时代,真心注定被掩盖。假假真真,伤害的却是自己的爱人。实在可笑……
      此刻的豫让,居然想起了那个张狂残忍的男子,那一刀,算是一种解脱吧。他与父亲那份从未互通的心意,有人实现了。该替他们高兴的,不是吗?

      天边最后的暗红已隐藏踪迹。
      “再不走,等赵、魏、韩的追兵赶来,我也保不住两位。”
      “你不是……”两人难以置信地看向豫让。
      “若真有心要你们的性命,智伯又何必单单派我来此。”肃然的表情忽然闪过一丝狡黠,悠悠道,“只因适才见你们……情急之中出此下策,令二位受惊,实在抱歉。”说着抱拳谢罪。
      紧紧相拥的两人这才恍然,感动之余,不知该说什么。
      “船夫是我的心腹,其余的事已安排妥当。事不宜迟,快些启程吧。”
      荀惠上前两步,张开双臂拥抱这唯一的朋友,轻声道:“谢谢……保重。”
      转身与姬鑿携手离去,再未回首。
      波澜不惊的低语,饱含多少感激与难舍。生死之交的情谊,无须长篇累牍的赘述,即使明知当下远走他方,终不会有再见的一日。

      船终于靠向河岸。
      将妻子扶上浅滩,姬鑿道:“看得出,他有心事。”
      “……我只道。”
      “为何视而不见?说不定能……”
      荀惠摇摇头,无奈道:“我们只是普通人,把握自己的命运已属不易,哪还有余力去帮别人。何况,他的烦恼,也不是我们能够解决的。”
      “也许,这不过是在为你的自私寻找借口。”
      “你说得对……也许吧。”
      回望来时的方向,一切皆已模糊不清,只剩下记忆中的景色填充这茫茫的天地,几不可闻的声音叹息道:“对不起。”
      人,面对性命攸关的困境,往往刻意忽略他人的痛苦。
      可即使看到、听到,又能做些什么?自身难保,是最好的理由,亦是最虚伪的借口。

      史书有载,晋出公死于逃亡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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