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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有花堪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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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
三十余骑战马绝尘而去,留下空寂广漠的土地,少年孤单的身影显得格外渺小。
长长舒了口气,仿佛全身的力量一下子被抽去,只得俯身抱着马颈,生怕放了手便会摔落马背。
远方隆隆的蹄声再次响起,人马众多却毫不凌乱,该是训练有素的军队。
这次,会是何人?
张孟谭猛挥两鞭,赶上为首的主人,怯声道:“微臣欺瞒主公,自知有罪,但凭发落。只是心中有话,不得不说。”
“……”
斜斜瞥了眼张孟谭,赵无恤一言不发。
“主公今日之举实在难令臣下心服口服。您顾念旧情,放虎归山,怎知日后……”张孟谭不依不饶道。
“方才探子来报,晋军于郑国制邑大捷。郑侯请降,亲奉白玉十斛,黄金千镒求见智瑶,并许诺将郑世子作为人质。”
“这……”
战事的胜利早在意料之中,不知为何此时提起,张孟谭不禁哑然。
“可我军主帅居然不在营中。”
“主公是说……怎么可能!以智瑶的秉性,断不会丢下正在拼命的将士,自己却……”
“若再迟半个时辰,我们也许真的回不来了。”
“所以主公顺水推舟放豫让一马,就是怕智氏救兵一到,我们便再无胜算。”张孟谭恍然道,为逃过一劫暗自庆幸。
“……是吧。”
又或许,这仅仅是个不错的借口。
“主公……臣适才出言莽撞,实在……”
张孟谭惴惴不安地试探道。
“放心吧。我不会治你的罪。”早猜到对方的心思,赵无恤安抚道,“虽然你瞒了许多事,也都是为了赵氏。我怎么忍心处罚一个对自己忠心耿耿的臣子呢?但……下不为例。”
浓浓的惆怅堵在心底,最想信任之人已然背叛了,若再失去张孟谭,还凭什么与智瑶一较高下?
这次,一败涂地,但绝不会再有下次。
智氏封邑以北的一条官道上,百余人的骑兵正缓缓南行。队中只有一辆战车,有些显眼。
“从上车起就没开过口,到底有何不满?”
看了好半天一脸愠色的豫让,荀瑶终于忍不住开口,并回首示意为首的军尉指挥士兵们远远在战车后方跟着,未得命令不得上前。
“臣不敢。主公希望豫让对您千里迢迢来此搭救感激涕霗?还是,该对一个弃数万浴血奋战的将士于不顾的主帅歌功颂德?”
豫让憋着口气,将心中的所虑一股脑地倾诉出来。
果然还是少年心性,荀瑶心道。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在我眼中,你的性命远比他们重要得多!”
言辞之恳切,饱含多少关切、担忧以及……失而复得的欣喜。
接到狄、赵勾结,妄图连兵南下的消息,得知你不顾智开、智国反对,执意孤身一人赶往北狄军营。知不知道,自己甚至以为就会这样永远失去你。那一刻的震惊,几乎令自己忘记了责任——身为三军统帅的荀瑶,身为智氏之主的荀瑶,身为晋国主政之臣的荀瑶……那些,从来都是自己最重视的东西。
闻言,豫让微微一怔,疑惑地看过来,逼得自己移开视线。只听见几不可闻的叹息,随后谦卑的语声带着不加掩饰的嘲讽。
“是吗?如此说来,臣实在应当感恩戴德,多谢主公为救区区臣下惘顾您的职责。”
“放心,为防郑侯出尔反尔,收到消息后我即下令进攻险塞制邑,如今郑国再无反扑之力。即便没有我坐镇军中,亦无甚大碍。”
“是这样……”
豫让抿嘴喃喃道,当下屈膝跪于战车之上,恭然叩首谢罪。
“罪臣鲁莽冒犯主公,请降罪!”
“为解都城之围,你不惜以命相搏,只身犯险,瑶尚不知该如何赏赐,何来降罪之说?”
搀扶俯首道歉的少年,荀瑶轻手为之抚平被风吹乱的发丝,惊讶地发现少年沾了尘土的脸庞竟挂着两行清泪。一向清冷淡漠的表情此刻看来居然显得楚楚可怜,一如三年前呢喃着沉睡于自己臂弯的那一刻,只有眉目中抹不去的坚毅使自己确信并未错看。
“怎么了?”
荀瑶知道有一处从未向人开启的心扉于此刻土崩瓦解。
“记不记得,这已是你第二次救了我的性命。若不是你,可这样的我,还在这里口口声声数落你的不是。”眼前的豫让一脸歉疚,开口便忘了尊称,荀瑶倒觉得听来舒服许多。
“其实……”少年犹豫着道,“方才回首见到你的时候,已知道,终此一生,我是决计无法背叛你了。”
“那样不是很好吗?”笑着抬手拂去少年脸上混杂着尘土的泪水,柔声道,“不碍事。真的不用道歉。只是一个寂寞的大孩子罢了,不过十八岁的年纪,纵使再聪明睿智,总是渴望被人关心的。就像刺猬,明明想要相互贴近了取暖,却又在触碰时害怕受伤而本能地竖起尖刺。这难道不是一种悲哀吗?所以,完全无需自责。即使看得透他人,洞悉人心,谁又能真的了解自己,敢于敞开胸怀呢?”
末了那句,已不知是在对谁诉说。
默默看着自己,豫让轻声道:“我,是爹捡回来的。”
“董安于未曾娶妻,你自然不会是他的亲生骨肉。”
“那一年,乡里闹旱灾,颗粒无收,饿死好多人。双亲宁愿死也不愿与人易子而食,我便听从嘱托,连夜逃出村子。原以为终要落得与双亲同样的下场,上帝却让我们不期而遇。六岁的时候,第一次知道填饱肚子的感觉,第一次发现有那么多事,是我想去了解的……双亲给了我身体,爹却赐予我生命。但是,为何对我这么温柔的人,到最后依旧要弃我而去?就在傍晚,他明明还笑着答应和我一起走的,可是……爹会不会恨我?恨我杀了他不惜用生命去保护的人?”
回想起尘封的噩梦,少年渐渐流露痛苦之色,乞求般地看着自己,想从中得到答案。
“不会的。”
温和而坚定的语声安抚此刻脆弱的少年。
“既然是那么温柔的人,又怎么会怨恨他最疼爱的你呢?纵使觉得你做的不对,也会笑着说:‘尘归尘,土归土。百年之后,灰飞烟灭。这若梦浮生,何必耿耿于怀。’”
一席话语拨开云雾,解开纠结已久的心结,少年仍挂着泪痕的脸庞展开一抹释然的笑。
“除了爹,从没有人像你这样……待我。”
简单的一句,足以撩动心弦。
荀瑶害怕这失控的情感,又情不自禁地为之吸引。
“为什么?”
“什么?”明知故问。
可笑自己只能如此掩饰心中的彷徨。
“为什么……会这样对我?”
少年天真的笑容带着羞涩与些许——期待。
……
“因为……你是智的家宰,我荀瑶最重视的国士,理应待若上宾。”
即使身在战场命弦一线,也从未有过这样的惊慌,话一出口才知自己的懦弱。
眼见少年目中的光华逐渐黯淡,慢慢低下脸,直至看不见表情。良久,抬起头,再见这清绝的容颜,已扫去阴霾,淡然笑道:“臣豫让定然不负主公厚待!”
只待一刻,只得一句,两颗即将靠拢的心,千里相隔。
到头来,放不开这俗世羁绊之人——是自己!
你我之间,不过是主从,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什么,都不能是。一旦跨过这条界限,所有的一切,皆会不同。我怎么忍心让你接受那样不堪的身份?恐惧这无法确定的未来,只因还不确信自己是否有足够的能力使这份情不受伤害。
所以,能否给我时间,直到可以睥睨天下,笑着宣布——这万里恢弘,江山社稷,共你我所有。
假如知道这一日永远不会降临,这两个寂寞的灵魂,又能否珍惜此时此刻的惺惺相惜?至少于许多年后,还留下一段记忆供生者怀念,以了残生。
注:请相信我,“上帝”绝对不是外国人的专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