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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 ...

  •   下午四点,年晓米接了个电话,是妈妈,声音很着急:“小米啊,妈妈今天估计不能回家了,有个手术,你自己弄点什么吃吧……”
      晚上八点半,年晓米提着两个保温饭盒打的去了医大附院。儿科病房,轻车熟路。
      米瑞兰刚看着护士长把那孩子安顿好,转身,儿子穿着个棕色的夹克衫在后头站着,鼻尖有点发红。北方九月入秋,晚上的气温可不是闹着玩的。
      年妈妈心疼了:“怎么还跑过来,也不围个围巾。”
      年晓米呵呵一乐:“怕你饿。”
      保温饭盒一掀盖子香味就飘出来了。烧得油汪汪的是红焖鸡翅,碧绿晶莹的是瓜片炒肉,加一个飘着绿油油香菜末的冬瓜海米汤。护士长提着打好水的暖瓶进来,羡慕道:“你看你,儿子多孝顺,我们家那个,就知道天天在外头玩,回头还都是我给他做饭,讨债鬼一个……”
      “就是就是,米主任的儿子打小就不让人操心。”副主任在一旁接话。
      旁边的医生护士们七嘴八舌说起自己家孩子,不免都是唏嘘。
      年晓米有些腼腆地笑了。
      米瑞兰喝了口汤,咂砸嘴。
      年晓米紧张了:“不好喝?我盐放多了?”
      年妈妈笑了:“挺好,挺鲜的。”
      年晓米有点泄气:“没你做的好吃。”
      米瑞兰丢了个白眼给他,开始吃饭,手术台上一站几个小时,她也真的饿了。
      年晓米看看妈妈疲惫的脸色,心疼了,忍不住开口询问:“什么手术啊?要你亲自做。”
      米瑞兰放下筷子,有点生气的样子:“阑尾炎。”然后就像开了话匣子一般絮絮说起来:“本来不至于这么严重,也不知道家长和老师怎么看孩子的,差点穿孔,再晚送过来半天就危险了!才两岁不到的小孩,遭这种大罪,作孽啊!最可气的是孩子家长,到现在都联系不上!这做家长的简直是畜生不如……”
      畜生不如……年晓米嘴角抽了抽,犹犹豫豫地开口:“可能是有什么事吧……”
      “那也没有这么样的!”米瑞兰斩钉截铁。她在家里绝对是温柔慈爱的好母亲,在医院就不是了,剽悍严厉的儿科主任,除了跟各种重症疾病抢孩子外,对于把不负责任的家长骂得狗血淋头也很擅长
      年晓米缩了缩头:“妈,你吃,我出去转转。”
      加护病房里就一个孤零零的小娃娃,还在昏睡着,年晓米隔着玻璃认真看他。
      挺可爱的一个小宝宝,就是好瘦,手腕那么一丁点,衬着点滴管和雪白的病床,就显得越发可怜。旁边普通病房的孩子身边都围着家长,只有这个孩子,那么孤独地沉睡着。
      年晓米想起小时候的自己,很长一段时间里也是没人管的,因为米瑞兰太忙了。他觉得妈妈是气糊涂了,天底下哪有做父母的不爱自己的孩子呢。
      小家伙不安地动了动,似乎是睡梦里觉得手上不舒服,一直在挣那个点滴管,年晓米看着吊瓶在支架上晃来晃去,有些心惊肉跳,赶忙喊护士。值班小护士进去瞅了瞅,也有些为难:这个样子可不行,得有个人看着。接着又抱怨,这孩子不是真的没人管了吧,怎么办啊,得赶紧和院里先打个商量。
      年晓米鬼使神差地来了一句:“我看着吧,反正我没事。”
      小护士看了他一眼,知道是主任的儿子,就说,那成,我跟主任说一声。
      年晓米就进去了。小心翼翼地摸摸孩子软软的小手,握住了。忽然想起自己好像这辈子是不会有孩子了,就有点难过。
      无事可做,便看着这个宝宝发呆。啊,好长的睫毛,鼻梁也怪直的,长大了会是个小帅哥吧。不过,怎么好像看着有点眼熟。呃,但是帅哥好像都长得差不多,眼睛大,鼻子挺,都是这个样子吧。要是这孩子再胖点就更好了,最好两腮鼓起来,嗯,像个白白的小肉包子,那样就更可爱了……
      小娃娃不安地动了动,能看到眼皮下眼睛在转,年晓米摸摸他,不知为什么又有点心疼,你爸妈怎么还不来呢。
      宝宝忽然睁开了眼睛,茫然地望着年晓米。年晓米蹭地站起来,冲外面喊:“护士,醒了!这孩子醒了!”
      衣襟被轻轻扯了一下,年晓米低头,孩子扎着针的那只小小的手攥着他毛衫的下摆,细声细气地哽咽:“疼……”
      年晓米赶紧又坐下,把他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掰下来,眼见着手背上一个包越来越大,滚针了。年晓米慌忙站起来往外跑,边跑边大叫:“护士!有护士在么!”
      身后传来孩子的哭声,年晓米只得又刹住闸跑回去。看到他回来,孩子哭得更厉害了。年晓米心惊胆战,有心把孩子搂在怀里安抚,又怕牵动了伤口,只得焦急地哄劝:“宝宝不要哭啊!越哭越疼的!”
      值班的小护士跑进来,换只手重新扎针,一连扎了两针都没扎进去,小家伙一面把手往被窝里缩一面拼命嚎啕。小孩子的血管实在太细了,年晓米看着那个惨不忍睹的小手背,好像自己身上也挨了针,兹兹疼。
      片刻护士长进来,仔细看了看手背,指挥小护士:“点滴架子挪一下。”然后掀开孩子脚下的被子,拉起小脚,一针而入,干净利落。
      年晓米松了口气,果然,姜还是老的辣啊。
      米瑞兰匆匆过来,看着还在抽抽搭搭掉眼泪的孩子皱起了眉头:“可不能再哭了,哭大劲儿刀口裂开就麻烦了。”小孩子哪里懂这个,难受了委屈了只知道哭,越哭身上越难受。
      门外喊:“主任!三房二床有个孩子吐了!”
      米瑞兰犹豫了一下:“你来哄哄吧。”
      年晓米惊恐了:“我不会啊!”
      米瑞兰无奈道:“那么大个人了,哄孩子有什么不会的。乖,回去妈妈给你做松鼠鳜鱼。”
      松鼠鳜鱼啊,年晓米咽了下口水,转身面对还在抽噎的孩子。
      看看床头的名字,年晓米揉了揉鼻子:“淇淇,咱不哭了好不好?”
      “不……呜呜……好……呜呜呜……”
      年晓米一头黑线,这是好还是不好,呃,是不好……“那,哥哥给你讲故事……”
      “你,你是叔叔……”
      年晓米被打击到了,虽然的确是向着三十岁的方向奔跑没错,但是好歹他面相还很嫩,换身校服还是可以冒充高中生的啊。“呵呵,叔叔给你讲故事好不好……从前有一个王子,他被人变成了青蛙……”
      “不要,青蛙王子……”
      好吧,那就从前有一位老婆婆,她很想要一个小巧又可爱的孩子,便去请教女巫,女巫给了她一粒麦粒,让她种在花盆里……
      这个估计是没有听过的,孩子很快入神了,年晓米越讲越兴奋,尤其是讲到鼹鼠家的粮仓是多麽富有时,啊,有堆成小山的豌豆,一只大得充满整个房间的土豆,还有散发着甜香的小苹果……当然故事里没有这些,年晓米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象里,觉得其实娶不娶拇指姑娘根本不重要,你看,有这么多食物,鼹鼠的生活是多么幸福……
      淇淇在五花八门的食物种类里睡着了。
      年晓米松了一口气,把他的被子往上拉了拉……
      门外一阵乒乒乓乓的乱响,护士的斥责声和家长们的抱怨此起彼伏……好像有谁冲进来了,年晓米心不在焉地想,啊,好困,还有点饿,不知妈妈有没有吃剩点什么给我……
      沈嘉文接到幼儿园老师电话时踉跄了一步,还是站住了。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赶过去的,可能会收到罚单,也管不了那么多。医大附院的儿科住院处乱糟糟的,年轻的女老师在他身后喊着什么,好像撞到什么,有人在骂,通通都听不清。他的听觉似乎在听到消息的那一刻自动关闭了。
      然后是谁把他领到病房。
      淇淇在睡,苍白得像一枚失了水的花骨朵。沈嘉文伸手去摸儿子的小脸,拇指在那小小的面颊上轻轻摩挲,好一会儿,才发现自己在发抖。
      身边传来一个关切的声音:“那个,沈先生,孩子已经没事了,您,您不要紧吧?”
      沈嘉文回头,眼前是一张有点熟悉的面孔,厚厚的黑框眼镜。“你是……”
      “沈先生,米主任叫你!”
      护士也在一旁,沈嘉文不大放心地又望了一眼,那个年轻人识趣地跟着离开了病房。
      医生办公室,沈嘉文果不其然被骂得狗血淋头。年晓米扒着门缝往里瞅,又被震得缩回去。心里默默地替这位先生道了一声可怜,他揉揉耳朵,打了个哈欠,好困,要不要吃点宵夜精神一下呢?
      沈嘉文默默听着骂,他当然不能解释自己的手机被助理不小心摔坏了,不能说自己一整天都在外面谈生意。被骂是没有错的,他的确不是称职的父亲。
      清早他就发现淇淇没精神,皱着眉头,似乎是不高兴。因为儿子对他总是淡淡的,不叫爸爸,不笑,也很少讲话,沈嘉文也就没太放在心上,他想着他有生意要谈,工商局和卫生局,一个是税,一个是食品卫生检查还有消防安全检查。助理帮他整理东西时摔了他的手机。沈嘉文从那时起就开始心慌慌的,也不知在慌的什么。晚上八点多回办公室,助理买回了新手机,才开了机,就是这么个电话。活了将近三十年,第一次知道魂儿都吓飞了是什么滋味。
      谢天谢地,儿子没事。所以挨多少骂都是值得的。
      米瑞兰骂够了,就开始交代一些注意事项,饮食上,照顾上。沈嘉文一一点头。心里想着要跟店里的大师傅说一声,以后淇淇的饭食单做,要让助理小何每天三顿过来送饭。还要找个人帮忙照顾淇淇。他想着要不要把生意先放一放,开刀不是小事,落下病根,儿子一辈子都要遭罪。
      年晓米出去吃了一碗青蛤蒸水蛋填了肚子,稀里糊涂又转回医院。住院部静下来了,陪床的家长和孩子都睡了,连值班的护士也和衣卧在小床上。他趴在加护病房的玻璃窗上往里瞅,知味居的老板,上次见到的那个冷冽而气势逼人的男人,正无声坐在床边,握着儿子的小手,低头注视孩子依然留着泪痕的小脸。
      很温柔,很温柔。
      年晓米想起自己的爸爸。尽管已经不怎么记得他的样子了,但是这样温柔的目光却是那么熟悉。笼罩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温暖得让人想要落泪。
      人们都认为年纪很小的孩子是没有记忆的。的确,即使有,也是非常模糊的记忆。但是被爱着的感觉会残留在心底的某个角落,悄然伴随一生。
      年晓米在窗外静悄悄望着这对父子。好像有一粒什么东西,悄悄落在了心里,硌得他有点难受。
      沈嘉文是被走廊里的脚步声惊醒的,抬眼,儿子正无声无息地望着他,见他醒来,不自觉地缩了缩身子,有点害怕,有点委屈。
      沈嘉文苦笑。
      他给黄丽丽打电话,停机了。黄丽丽父母那边……还是算了。打给父亲,老爷子接了电话,很不耐烦的样子:什么事啊?我七点半还有早课。沈嘉文就淡淡说,啊,没什么,你忙吧。
      然后接了店里的电话,助理,经理,后厨,领班,大大小小的事。卫生局那边没有问题,消防有问题,要整改。沈嘉文皱起了眉头,又要忙着打点了。都交给方致远好了,大不了多开奖金给他。
      通讯簿里一个一个翻,竟然找不到一个合适的人可以帮忙照顾淇淇。想了想,他还是硬着头皮拨了李秋生的电话。
      一个小时不到,对方就出现了。他妻子,淑娟也来了。到底是当了妈的,在床前忙活了一会儿,淇淇就舒服地睡着了。沈嘉文很过意不去:“麻烦嫂子了。”
      陈淑娟是个柔顺内向的女人,认识了这么多年,笑容里还是有些许羞涩:“没事,应该的。”
      沈嘉文只得苦笑。心里都明白,哪里就都是应该的了。
      李秋生陪着沈嘉文到天台上抽烟。秋天的早晨,北方的城,天那么蓝,蓝得让人身上发凉。他低头看铁丝网下面,城市醒来了,医院门前的主干道上川流不息,在二十四层楼上站着,那些声音就显得远了。
      风很硬,打透了衣服,沈嘉文狠狠吸了一口烟,吐出来:“兄弟,你当初说的,一点没错。”
      李秋生叹了口气:“赶紧再找一个吧。趁着淇淇还小。”
      沈嘉文摇摇头:“我不是合格的父亲,但也不想让淇淇再受委屈。”
      “话不是这么说的,就你跟孩子两个,有个病啊灾的,谁来照顾?你爹年纪大了,又要强,都快退休了还在学校里忙,难不成你还指望他?家里没个女人总是不行的,你小时候吃了苦的。自己心里还不知道么……”
      沈嘉文踩灭了烟头,不吭声。
      “找个心眼儿好使,能安心过日子的,其实这样的人还是不少的,再说你条件这么好……”
      沈嘉文转头,似笑非笑:“当初咱们几个,数你最浑。现在倒好,变成庸俗的老男人了,絮絮叨叨跟个婆娘似的,你也不嫌丢人。”
      李秋生怒了,钵大的拳头落在沈嘉文肩上,他和沈嘉文身高相当,身材却比沈嘉文厚实了不止一号。
      沈嘉文笑着躲闪:“嘿,你还下狠手啊,信不信我待会儿把你那点破事儿都抖给嫂子……”
      “她早都知道了。”李秋生闷闷的。
      “不是吧?没跟你吵?”这回轮到沈嘉文愣神了。
      “当初跟我的时候,她就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她吧,有点死心眼儿。一直没跟你说,然然其实不是早产,结婚前就有了的。”
      “我猜到了。还以为你会逼她做掉。以前也不是没有过。”
      “我知道,舍不得她去遭罪啊。现在回头瞅瞅,挺感慨的,要不是她,我指不定现在什么样呢。男人,还是得有个人能栓得住,日子才过得踏实安心。”
      沈嘉文陷入沉默。
      李秋生不是多话的人,难得开口,却句句要人命:“你跟黄丽丽,谁也拴不住谁。你觉得自己挺有责任心的,其实还不是跟她藏心眼儿,互相算计互相计较,还怎么过日子。”
      沈嘉文自嘲地笑了:“幸亏跟她藏心眼儿,不然我现在指不定有多惨呢。”
      李秋生摇头:“你还是不懂我的意思,我是说,有个人能让你全心信赖,值得你跟她掏心掏肺,当然,她对你也是一样,相互扶持,日子才过得长远。”
      沈嘉文认真看着他:“哥,我觉得吧,其实你命真挺好的,你看别的那些夫妻,也就是那么回事儿。只不过我跟黄丽丽……不提了。嫂子是好人,你挺幸运的,好好珍惜吧。”
      李秋生拍拍他的肩:“总有一个合适的,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活人遍地都是,你也别就灰心了。”
      沈嘉文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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