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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委任与纪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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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一夜,苏冕破天荒地没强迫自己入眠,而是放纵了自己,坐在城墙上望着这片古老的森林。森林的能见度很低,好像到处都是树,只需要一点雾气就能让人不知身在何处。这些树对现在的住民来说很难砍倒,就像动物一样,不是可以随意取用甚至糟践的资源,反而是竞争者。
如果不是巨木之间有根系的对立关系,天然地让这些庞然大物之间相隔甚远的话,人类将连暂时栖息的土地都没有。
小胡每天早上都要找苏冕汇报近况的,她感觉到苏冕情绪有些低落,没有说话,静静坐在苏冕的边上等她回神。
苏冕没有时间矫情,何况,即便是再困难的条件,还活着就够了。但她也不能和小胡讨论自己的烦心事,只好找了个话题。
“小胡,”苏冕微微偏过头,问那个已经显露成熟模样的女孩,“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有姓氏的话,你要姓什么?”
小胡完全没有关于姓氏的概念,不知苏冕从何有此一问:“姓氏是什么?”
“姓氏是家族的联系之本,证明你的母亲生出了你,”苏冕以前也不姓苏,父母离异后跟着妈妈才改了姓苏,倒也能跟这种唯母制度搭上边,“我的母亲就是姓苏,只是名字和我不一样。只有你的母亲不承认你是她的女儿的时候,你才不姓她的姓氏了。既然你们没有姓氏,就姓胡?”
她比划了一下姓的写法,那是女字旁一个生,她指着告诉小胡,这意味着生育了自己的母亲。没有姓的人就意味着没有确定的母亲,或者母亲不承认这个人是自己的孩子。
苏冕并不是心血来潮,才突发奇想要让族人有姓氏的。名字是一个人的归属,但姓氏很多时候可以起到绝妙的作用,虽然其本身微不足道。更何况,确定“正宗”地位之后,最大的区别就是族姓。
小胡闻言,沉吟片刻后问:“我可以姓族长的姓吗?我母亲也肯定会愿意的。”族长的母亲,不就是真神?族长早就说过,是真神女娲造了人,至少族人的祖先一定是女娲的孩子了。从这样大的母系算下来,姓苏是最接近神和祖先们的。
苏冕有点惊讶小胡这么快看出了其中奥妙,并不知道小胡想的还是她本人都没见过的大神仙。但提出族姓的时候,她的本意就是让族人最好都能姓苏。
“族长……”小胡迟疑着,“那男人们呢?男人们要姓什么?”
“你不是一直不喜欢小胡这个名字吗?你可以改掉它,找一个自己喜欢的东西作名字。”苏冕懒得再找字了,简单粗暴地敲定:“男人们就全都姓胡,以后婚配了,嫘娘叫什么名字他们就叫什么名字。没出嫁的就没名字,呆在母亲家里做事。”
小胡听了这话就有点茫然了:“族里的男人都姓胡,那叫什么?”
“让他们的嫘娘操心去吧,”苏冕摆摆手,“她们之间肯定有些小称呼的,等你成了婚自己就知道了。”
小胡虽然心思灵动,但毕竟未曾经历情事,所以对苏冕所说似懂非懂,一头雾水。她也懒得管那么多,索性不去想,跳下了矮墙打算去宣布这件事,却被叫住。
“等等!”
她回过头,苏冕顿了顿说:“你们几个出任务的都姓苏,其他人还是姓胡好了。那些男人跟着他们的母亲姓,但是要标号。”
毕竟父亲的基因更近亲,还是做点防护比较好。
不过刚刚搞定了族姓,很快苏冕又想到了路带来的族人和路、估的委任问题,真觉得一个头两个大,似乎每时每刻都有新的事务等待她去处理。
说曹操曹操到,苏冕正想着怎么和路商讨才能既战略成功又不泄底气,路就自己来找她了。
“族长,”路拄着她的兽骨法杖,收敛气息,在离苏冕尚有一段距离的时候站定,“您是不是想找我,要说那几个女人的事?”
她低着头向上看,轻飘飘地看着这一米高的墙,对这低矮的城墙有些看不上的样子。这么点高度能有什么用?浪费人力罢了。
路的这种想法并不是她多么短视,而是路原本的部族人多势众,而且气候干旱得多,这样的矮墙根本派不上什么用场。
而苏冕确实想过要说她带来的人的事,却不只是那几个女人。她想知道这些人究竟有没有婚配?如果有的话,是举家都来了,还是留了人在原本的部族里?即使家人都死全了,在部族里威信、人脉又是如何?
所以她并没有直接回答,也没有提出自己的问题,而是说:“你说吧。”
“我觉得,”她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怎样能使苏冕满意的同时保留自己的权利,“这些女人原本的男人有些已经跟着伪族族长了,只带了一两个来,除了最小的那个女孩子,其他都是生过孩子的,一定能为部族开枝散叶。”
苏冕这才反应过来,由于原始部族族人的死亡率相对与现代算是奇高无比,女人的生育能力其实也是部族生产发展最重要的一项指标。但是听路这么绕了一通,实际上只是汇报了情况,根本没有做出任何承诺,只是保证了最基本的义务得到实行罢了。
“你们要住在城墙外面吗?”苏冕笑了。
路不知道是否听懂了苏冕的意思,但她一时没有说话,连眼角也垂了下去,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儿,她似乎想通了些什么事,又开口了:“我们这队人在伪族也是有些联系的,凡是族长用得上的地方,一定会去做。”
苏冕这才跳下了城墙,从路身边走过,她的身材相对于矮小的路来说显得十分高挑,路竟然忍不住向边上避了避。擦肩而过的时候,苏冕的声音显得有一点不真实:“如果路不再是祭祀,对族里能有什么用处……就要看路是不是真神的族人了。”她听起来不是在对路威胁什么,只是在叙述一个事实。
这未竟的只言片语如同一道霹雳,突然击中了路。她想到了什么,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手里的法杖深深陷入了松软的泥土。
“是我毁了二女,”她站立的身影并没有摇晃,只是生锈了,还钉在地面上,“是我这个做阿妈的毁了我的二女啊!”她终于抬起头来,涕泪横流,整张脸因为极致的痛苦而舒张,能感觉到她用上了周身的力气在嘶吼,却只能发出老猫垂暮的悲鸣声。
她这一下没头没脑地,教人捉摸不着背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苏冕没细究,大步流星地走了,更没有听到这个在远古人中已经称得上有些城府的祭祀发自内心的绝望哀泣——即使听到了,她也不忍心去揭开给她留下巨创的伤疤。
然而她没有去问路,还是辗转从来的族人口中得知了一些事。原来,路祭祀在部族算是个能生养女儿的,前四胎就生了三女一儿,其中二女儿最不得她的欢心——据说是因为她笨手笨脚,不会采集也不会制陶,只是喜欢打打杀杀,混在狩猎队里。混狩猎队对祭祀家来说并不是什么光耀的事,路本人是很看不上这种连男人都能掺和的粗笨活计的。不过这样也就罢了,她为了让二女儿过得好些,要教她祭祀的时候,竟然被二女儿一口回绝了。人们并不是很清楚具体的对话内容和经过,只是知道几次劝说无效之后路祭祀勃然大怒,再也没给过她好脸色。
这时的人虽然因为有了较为多样的工具,已经在生存中有了不少优势,但毕竟不是文明,所以还保留了许多动物的特性,比如成年后和父母之间比较寡淡就是很自然的事。哪怕幼小的时候,也没有因为血缘得到家长过多关照的,二女和路祭祀的不和并未显得多么突兀。
而且人们也不讲孝道甚或家庭观念,这点小插曲应该来说没什么妨碍的。
直到男族长上位为止。
二女是喜欢男族长的,路祭祀早就知道,只是作为狩猎队中一起出猎的队员,男族长也并没有什么不好的(那时候不流行门户之见)。然而后来男族长去杀神兽那一次,二女却死了,伪族里就有人猜测是不是二女太过保护那个男人,牺牲了自己。
苏冕更不免阴暗地想到,除了这一点,或许也有这个男人利用了二女,用她作人肉盾牌之类的下作手段。不然就凭这么些远古人,即便有目的地计划过,想要杀死山猫还是很困难的。山猫,名字里带个猫,实际上体型比家猫大了许多,已经可以说是接近豹子的体型了,速度不仅极快而且性情诡诈,不用特殊手段怎么可能仅凭数人小分队就成功呢?
而路作为母亲,面对女儿的惨死,一定是将过错推到自己和那个男人身上去了。女儿痴情导致愚蠢,反过来是母亲不够警觉,是男人阴险狡诈有意勾引;女儿鲁莽,反过来是母亲没能保护好自己的女儿,是男人深沉毒辣设计陷害;女儿叛逆,反过来是母亲没有尊重女儿的选择,是男人如恶魔一般的诱惑……这样的例子太多了,而一个慈母为了减轻自己丧女的痛苦,爆发的力量是强大的。
然而苏冕猜中了前边,却没有猜中路的想法。就在傍晚做完祝祷,即将宣布真神之子苏冕陛下,从今开始要征讨伪族之时,路骤然大声呼号着跪伏下来,以极其卑微的膝行一直从她们那小队人所在的偏远位置挪到了苏冕跟前。
彼时苏冕正在准备仪式,虽然才是两百号人的小部落,但却比学校上千人的组织给了她更大的压力。这一战,族里所有人把性命、尊严、未来全都交托到她的手里,每一个决定都会对这两百个人造成一生的影响。
一直以来压抑的负面情绪和精神压力已经使她濒临崩溃,这样的突发事件更让她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刺客听到路的声音头也不回,只是从嘴里蹦出了两个字:“说吧。”
路的声音和平常没有什么两样,只是更加死寂,本来敏感的苏冕也没有察觉:“路已经知道,伪族族长是恶兽化身,以神兽腐尸为食。伪族族人都是受他妖惑,才作下祸事。”
路下午来找苏冕的时候,谈话结束的快且莫名其妙,但是两人应当私下商讨对策,至少不能由路一个外来的擅自决定这些公开说辞。这还仅是对苏冕掌权的不敬而已,她现在提出这个方案虽然是快又狠,但要苏冕派信任的人前去冒险,这个问题就严重了。
换做平时的苏冕,或者任何一个正常人,大概都知道暂时隐忍愤怒,机智些的还可以将计就计把话圆回来。可现在的苏冕不同,听到她这样说,不知哪里生出来一股恶气,竟然再也克制不住,转身就将瘦小的路扼住脖颈,整个提了起来:“你知道?你就是现在要告诉我,你知道?”
她声音并不大,但是因为习武而中气十足,习惯性压着嗓子发声的她此时的声音听起来更像是某种猛兽的咆哮,被喉咙锁住了的戾气不停冲撞着听者的胸膛。
猞族人从来没有见过族长发这么大的火,边上的小胡再怎么胆大心细也不能明白为什么,还因为她站的更近,感受到的那种愤怒声势浩大,夺去了她思考的能力。
一片死寂。所有人的耳膜都在打鼓,能听到的只剩下自己的心跳。
“是……咳……”被扼住喉咙的老人固执地开口了:“杀……了他。如……果、果有的伪……伪族……人,咳…”
她快要被苏冕扼死了,却还不依不挠地陈述自己的主张,面容祥和平静。她的眼神看起来根本不像她现在这个岁数的人,亮到边上的篝火都不如她那澄澈的目光灼人。这来自瞳仁里的温度烧着了苏冕最后那几根神经,活生生把她痛醒了似的。
于是苏冕终于在盛怒之下清醒过来,扼着老人的那只手上青筋浮起,慢慢放下了她。
“继续。”
她不带感情地松开了老人的衣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