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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 2 章 猫儿 ...

  •   丈夫孩子和兄弟一家情况不明,孙嫦娥一夜翻来覆去睡不着。

      旁边的柳侠倒是老实的出人意料,他非要让小老鼠挨着他睡,孙嫦娥被他磨的没办法,答应了,只说等他睡着了再把小的挪过来就行,没想到柳侠把小孩儿护在胳膊下边,一夜都睡相端正,半夜小孩儿饿醒了,弱弱的哭了两声,孙嫦娥又去热了点小米油喂了他,喂着喂着小家伙就又睡着了,孙嫦娥把他放被窝儿里,迷迷糊糊的柳侠又把他揽在胳肢窝里,一觉到天亮。

      堂屋煮饭时烧火,比较暖和,孙嫦娥就把堂屋挨着窗户的炕给铺上了被褥,小家伙放在被窝儿里,这样不用来回跑,她和秀梅做饭做针线的时候也能照看到小孩儿。

      柳侠和柳海端端正正地坐在在炕沿前,就着玻璃窗透过来的光亮写毛笔字,孙嫦娥在灶台上和面,准备蒸馍,柳葳坐在灶膛旁边,眼巴巴的等着里面的烤红薯赶紧熟。

      柳侠忽然抬头说:“妈,给孩儿起个名呗,左这样叫不得劲。”

      孙嫦娥白了他一眼:“好好写字,起名得您叔或您二哥,您二哥哩头一个孩儿,他肯定想起个特别好哩名儿。唉,要是曾大哥还搁这儿就好了,看他给您几个起哩名儿多好听。”

      柳侠撇嘴:“屁,人家都说俺五哥跟我是小妮儿名儿,前几天刘狗旺还说了一回,他当着好多人哩面故意喊我小侠妞儿小侠妞儿,我才打他哩,他妈不讲理,还找到学校想打我一顿。”

      孙嫦娥和面的手停住了:“她打你了?”

      柳侠写着字摇头:“没,俺班几个人去喊俺哥了,俺哥他几个过去跟她说,她要是敢招我一指头,俺几个就一天三顿打他俩孩儿,刘狗剩吓哭了,拉住他妈叫她走了。”

      知道自己孩子没受欺负,孙嫦娥又接着和面:“您几个就学着当小流氓吧,还想打群架,仔细您伯知了剥您几个哩皮。”

      她听说公社那边买了一台电视机,里面放了个外国电视连续剧,一群人到处跑着杀人放火,里面有个叫“酋长”的用飞刀,据说看起来特别帅,弄得现在公社附近几个村的孩子都喜欢打群架,还都想练飞刀,孙嫦娥他们在柳家岭这种偏远的地方听着都觉得不踏实,怕自家孩子哪天被练飞刀的小流氓给惦记上。

      柳海不愿意了,忿忿地说:“那母老虎想打咱幺儿咧呀,俺几个总不能看着叫她打吧,要是幺儿给打出点啥,俺伯还得打俺几个,说俺没当好哥。”

      柳侠眼珠子滴溜溜地转:“过几天去学了,找个没人地方,我一顿就能给狗剩、狗旺修理哩老老实实,看他俩还敢回家告状不敢。哎,对了,妈,你说,他伯他妈咋想哩,给他俩起这么难听哩名儿。”

      一边纳着鞋底儿一边让柳蕤吃奶的秀梅接过了话:“ 这你都不知?起个贱名儿好养活,俺村儿有几家生了孩儿,怕养不活,都起哩这种名儿,茅勺儿,茅缸,狗蛋儿,狗剩,狗留,还有个叫猫不叼儿哩。”

      柳侠睁大了眼:“猫不叼儿啥意思?”

      秀梅解释:“就是连猫都嫌弃,搁到那儿,连猫都不会叼着吃,阎王小鬼就更嫌弃了,那就不会给他收走了。”

      柳侠眨巴眼,里面一片小算计:“真哩?”

      孙嫦娥笑起来:“就是个念想,想叫孩儿平平安安长大呗,都说猫是最有福气哩生灵,有九条命,所以,连猫都不沾哩人,肯定命也大。”

      柳侠问:“那为啥不干脆起名儿叫猫?”

      “嗯?”秀梅和孙嫦娥开始都没反应过来,等想明白了柳侠说的意思,忍不住笑起来:“孩儿,谁家会给孩儿起个名儿叫猫啊?”

      “我。”柳侠坐的更直了些,正经八百地说,“咱家哩孩儿就叫猫,你看他恁小,跟个老鼠样,所以得起个命大哩名儿,就叫猫儿,”

      柳侠说着就扑到炕上,趴在大老鼠旁边,用手指轻轻戳着他的小脸儿叫:“猫儿,猫儿,小叔喊你咧,答应呗孩儿,猫,猫儿?”

      柳海哭笑不得,伸手把柳侠给拽下来:“他才生出来一天,会答应个屁,你快写字吧,写不完三张,回来咱伯饶不了你,我去喊四哥过来吃烤红薯。”

      柳钰吃了午饭就又去团在被窝儿里看那几本破连环画了,反正这天啥也干不成,睡懒觉还能暖和点。

      柳侠蘸了下稀释过的墨汁,继续写字:“妈,嫂,猫儿以后就叫猫儿了,多好听。”

      孙嫦娥把馍往锅里放,笑着骂道:“放屁,最多就是个小名儿,搁咱家叫叫,要是以后去上学了叫个猫儿,还不让人笑话?你这么好听哩名儿还嫌弃咧,孩儿长大了会待见猫儿这名儿?”

      柳侠想想,有道理,毫不犹豫地决定:“那就当小名儿,我不管,我就觉得叫猫儿好听,妈,你叫一下呗,你一叫就知多好听了。”

      孙嫦娥心里也觉得这个小名儿挺好,只是不想让柳侠太得意,她扭过头对着炕叫了声:“猫儿~,嗯,就是怪好听。”

      柳侠一下高兴了,可马上就想起自己的名字,他又有点沮丧:“我哩名儿一点也不好听,人家都给我当成小妮儿了,等我长大了自个去改个好听哩名儿。”

      秀梅说:“他们懂啥,你这名儿最好听了,以后公社肯定还会演电影,下回演《永不消逝的电波》你去看看,那里面哩男主演叫李侠,就是你这个单人旁的侠,孙道临扮演哩,那可是英雄人物 。”

      孙嫦娥把锅盖盖上,弯着腰翻看灶膛里的红薯:“ 就是,当初您曾大伯就是这么跟您伯说哩,哎呀,小鳖儿,好好写字吧,别光顾着说话。”

      柳侠起的名字被顺利接受,高高兴兴继续写大字,孙嫦娥和秀梅则聊起了好几年没见面的曾大伯。

      曾大伯名叫曾广同,曾经在柳家住过十一年,柳家这几个孩子,除了柳魁和两个女孩子,其他男孩子名字都是他给取的,柳家岭还有几个孩子的名字也是他起的。

      1967年10月的一天,柳长青去公社开会,开完会准备走的时候,听到一群人在吵闹,他和其他村的几个村长一起过去看热闹,发现一大群和他一样穿着补丁衣服的人,围着个四十来岁,穿着整洁的中.山装,带着眼镜,一看就是城里人的男人,情绪激动地在控诉着什么,那城里人脚边扔着个铺盖卷和几个只有城里人才有的皮包。

      望宁的村长悄悄对柳长青几个说,那个城里人叫曾广同,是半个月前从京都遣返回来的口口分子,原先好像在京都一所有名的大学教画画儿,他祖籍属于现在的望宁大队第四生产队,可他爷爷都死了十多年了,他爹也在解.放前几年就离开了村子,望宁村已经没有他直系的亲人了。

      公社革.委.会的人让曾广同住回他家原来的老宅子,望宁大队人民.群众负责监督他改造,当时姓曾的那些人家就闹了起来,说啥都不让曾广同住进那所在村子里看上去鹤立鸡群的青砖瓦房大院里,为此,曾广同的这些远房族人每天都要来公社.大院闹,让曾广同搬走,今天看来,他们是直接把人给赶出来了。

      从一年前开始,公社就出了许多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很多人因为一句话就被扣上个吓人的“大.帽子”,轻则连累家人和孩子抬不起头,重则进监狱,所以,这些同是农民的村长们对曾广同的事也不敢多说甚么,看了一会儿热闹就都走了。

      柳长青在公社.大院附近转悠了一圈,又悄默声地折回来,在大门口找了个地方坐着。

      曾家来的都是出身最贫穷的,上了年纪的老人,他们知道凭自己的成分和随时倒下就可能爬不起来的年龄,就是县长来了也拿他们没辙,何况,他们是撵口口分子,走到哪里也不能说他们有错,所以他们放开了倚老卖老装疯卖傻地撒泼,革.委.会主任孙志勇和几个工作人员脸色铁青,拿大道理讲的喉咙都哑了也没用。

      柳长青在大门口看了一个多钟头,看火候差不多了,走过去把孙志勇拉到一边说:“孙主任,不就是个没人敢沾哩口口分子嘛,看把你难为成啥,这样吧,你别作难了,这人交给俺大队,俺那儿山高路远,有哩是活叫他干,就他那身板儿,锄一个月哩地,保证他连张嘴吃饭哩力气都没,更不用说逃跑了,俺帮你看着他劳动改.造。”

      孙志勇为曾广同的事焦头烂额十来天了,柳长青这话一说,他感激的不行,加上他平时就对柳长青印象不错,握着柳长青的手连连摇晃:“长青,你今儿算帮了我个大忙,你放心,今后每年您大队哩救济粮,都第一个发,以后你有啥事,找我,我都包了。”

      从此,曾广同住进了柳长青家的窑洞,一住就是十一年。

      在曾广同到柳家岭后的第一个夏天,曾经有一帮人.马浩浩荡荡杀进柳家岭,柳长青领着村子里一群年轻人,手拿锄头铁锹把人拦在了村口。

      领头的小将二十出头,一身皱皱巴巴、几乎看不出原.色的草绿.军.装被汗湿透后,散发出令人窒息的酸臭味,他勇敢地站出来指着柳长青命令:“我代表望宁公社口口有理司令部命令你,把反.分子曾广同给我交出来。”

      柳长青不紧不慢地问:“交出来干啥?”

      小将慷慨激昂:“让他去公社接受广大人民.群众的批判。”
      柳长青不温不火:“咋批判?”
      小将有点懵:“……?那个,那个,就是跪到台子上,带着高帽子批判。”

      柳长青沉下脸,呵斥道:“俺村儿这么多贫下中农,一边监督着口口分子,一边还要在日头底下劳动,您却想让他去舒舒服服哩搁台子上歇着,啥都不敢,还要给他帽子遮凉?你说,您这是啥觉悟,您到底想干啥?您口口声声说自己的早饭派,那您是替谁早饭,是替维达领袖,还是替烦歌名分子?”

      小将有点反应不能,半天才气急败坏地指着柳长青说:“你、你、你胡说,你造谣,你诬蔑,俺是维达领袖哩小将,俺当然是替……”

      柳长青把铁锨往地上一插,一个大脚踹在小将肚子上:“放屁,你是刘拴紧那狗.日家哩吧,叫啥来着?刘孬?对,就是刘孬,你个狗.日哩王.八.蛋,敢跑俺地头上撒野,替反口口分子找借口不干活,看我不打死你这个小反.革.命……”

      望宁是个偏僻地方,闹的特别大的造.反.派就这么一拨,全公社都知道,柳长青经常去望宁开会,早听说过刘孬的恶名:游手好闲的懒汉,二流子,厥爹骂娘、祸害家人的混账玩意。

      柳长青抡起了铁锨,小.将们还没闹明白怎么几句话下来他们堂堂的造.反派就成了口口分子,但是看看那些抡起来的锄头铁锨,谁也也顾不上争辩,转身撒开了腿就跑,柳家岭的年轻人在后面抡着锄头追,小将们跑的速度堪比山中野兔,很快便无影无踪了。,

      此后十年,曾广同一直安安稳稳地住在柳家,一直任着柳家岭自然村的记工员,每年年底帮大队会计结算全大队的工分和救济粮,农闲或其他不适合下地的日子,就教柳家几个孩子识字、算数,他脑子里好像装着一个聚宝盆,永远有新奇好玩的东西,只要一抓就出来了。

      他用铅笔在柳川、柳凌的作业本反面随手圈圈点点,鸟儿们便好像要从纸上飞出去,花骨朵好像带着露珠正在开放;

      柳川、柳凌随便画一棵花花草草,他就能在旁边写几行入时随景的小诗,其中的意境,看的人就觉得那真是自己心里想着却说不出来的感觉。

      曾广同来柳家的那年,柳凌刚一岁,三太爷给他掐过八字,说他五行缺水,命线也有些绵软无力。

      柳长青和孙嫦娥都不信这个,但三太爷说出来了,两个人心里总是有点不踏实,就想给孩子取个好名儿给找找补,可想了一大堆名字,都觉得不合适,就那么天天“孩儿孩儿”地叫着,曾广同来了,想着他是个有大学问的,两个人就请他帮忙给柳凌取个名。

      其实,所有认识柳长青的人,都把他当成一个有文化的先生,只有柳长青自己觉得,他因为要刻石碑、刻章而学的那些碑帖上的字和文章,不能算真正的学问。

      那天,曾广同把柳凌抱在腿上,摸了摸他的头说:“就叫凌吧,冰凌的凌,水至极寒而成凌,凌遇温热而化水,同为一物,刚则不让金石,柔则不逊春风,应时而生,顺时而变,万千变化,不改其本质,这样的事物看似绵软无力平庸无奇,实则坚韧不拔风骨自成。”

      柳凌的名字让柳长青两口子非常满意,于是就让他给二儿子小宝也重新取个名儿,三太爷也给小宝掐过八字,说是命里缺金缺水,可柳长青怎么也想不出一个能把这两种东西都给补齐全的字。

      曾广同说:“川,五行为金,寓意吉祥,水之出于他水,沟流于大水及海者,命曰川水,从地理上讲两山间之地为川,通常是水草丰沛,土地肥沃之处,养人。”

      柳海五行缺水,曾广同很直接:“柳海,咱这一下就再也不缺水了,男孩子要有海纳百川的胸怀,以后国家……恢复正常了,让孩子们走遍五湖四海,看看世界之美。”

      谁都没想到,柳海以后的生活,真的可以说是走遍五湖四海。

      柳侠的八字是曾广同给掐算的,他说:“这孩子金木水火土一样都不缺,既然天生五行圆满,咱就祈祷让孩子做个自由快乐的人吧。侠:从人,正直善良、仗义无畏、武艺高强者,正可谓江湖不老走英雄,天涯仗剑气如虹,这个应该是你们最后一个孩子了,就让他像古时仗剑走天涯的游侠一样,率性而活,不拘世俗,快快乐乐的过一生吧!”

      曾广同是78年过完年走的,半年后给柳长青来了第一封信,告诉他们,他已经回到了京都自己的家里,闲呆着,日子还行,没人去拉他游.街批.斗,让柳长青他们不用担心,以后他们隔三差五的就会写封信。

      柳长青当学徒时,人聪明又踏实勤快,几年下来,被师傅逼着练得一手好字,小篆、隶书、行书……,大部分名家作品他一眼就能认出是谁的,他不光会刻石碑、刻章,也读了不少书,他后来参军,又到朝.鲜战-场走了一遭,因为有文化沾了不少光,他的一手好字更是让人喜欢,现在,望宁公社.大院最显眼的几幅标语“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和望宁学校门口的“好好学习天天向上”“、锻炼身体保卫祖国”,都是他去公社开会时,被管宣传的干事缠着帮忙写的。

      家里的孩子从会捏毛笔开始,就被他命令每天写毛笔字,临的帖子都是他小时候从开城回来过年,师傅不许他丢了写字的工夫,给他回家时临摹用的帖子,《西岳华山庙碑》,《曹全碑》,《熹平石经》,《荐季直表》、《宣示表》、《快雪时晴帖》、《黄庭经》、《佛教遗经》、《曹娥碑》.......等等,这些是每个孩子从五岁起便要开始临摹的;十岁后开始临摹王羲之行书《千字文》、《大唐三藏圣》、《兰亭序》等,每天至少三张报纸,正反两面都得写满。

      柳长青每次去公社开会都要搜集报纸,反正那时候会多,报纸这东西就一天寿命,过期就没人稀罕了,因为报纸上经常有伟.人和其他英雄人物的照片,不敢乱放也不敢卖,怕被有心人抓了把柄,可存放也是问题,到处都是老鼠,如果被啃的不是地方,也有可能会招来灾祸,所以,公社各个办公室的人都非常乐意把这些祖宗一样难伺候的报纸送给柳长青。

      柳长青不害怕惹麻烦,柳家岭这个穷地方,除了刚解.放时工作组来过几次,那么多年,就来了一次红.卫.兵小将,平时你请也没有人愿意来,而村子里的人吃不饱穿不暖,没人管报纸上那些人是谁,更没人会跑几十里山路去揭发柳长青让孩子用报纸练大字,他们做的最多的是来借几张回去糊窗户或擦屁股。

      柳长青拿回家的报纸可以说每一张都物尽其用,超额完成了他们所承载的伟大使命,每张报纸都被用过很多遍,硬的变形才会扔掉。

      柳长青还会向公社的那些人捎带着要些墨汁和毛笔,那时候这两样东西是最不缺的,写大.字报、决心书、标语都得用,反正是公家出钱,柳长青帮他们解决了一个不能明说的麻烦,他们也乐得送他个人情。

      柳长青回到家就把那些墨汁稀释了,让孩子们练习时用,平时用稀释的刚刚能看出一点黑色痕迹的水,一个星期一次的考试,用真正的墨汁,写不好的挨揍。

      柳长青家的孩子在学校的大字课上,每个字都会被老师圈红圈,可在家,每个人都因为写字挨过揍,不过时间一长,乐趣就来了,兄弟几个经常自己比赛,看谁写的更好,久而久之,柳家所有的孩子都写得一手好字,包括提起读书就生不如死的柳钰。

      只不过,这年头真没什么用。

      曾广同曾经说,柳长青生错了地方,要不肯定是个人才。

      柳长青自己却从不这么想,人在哪儿说哪儿,有时间想那些有的没的,还不如去套只兔子给孩子们增加点营养。

      后来,曾广同给柳长青的孙子起名“葳”“蕤”,形容植物茂盛繁荣,他真心希望柳长青一家如山野树木,生生不息,子孙繁盛。

      红薯香甜的味道出来了,孙嫦娥把火炭扒开,把几个烤的软乎乎的红薯扒拉到一个搪瓷盆里,柳葳伸手就想抓,秀梅在那边吓得直叫:“不敢抓,爪子给你烧掉咧。”

      她这一叫,吃着奶睡的柳蕤也醒了,闹着要下去找奶奶,柳侠把他抱下炕,自己去拿了一个卖相好的红薯在两只手来回颠换着不让烧手。

      柳海和柳钰也过来了,一家人一人拿一个热红薯吃,柳侠捏了一点红薯心里最软的部分,偷偷往猫儿嘴边凑,秀梅抓着他的后领子给揪了起来:“妈,你看幺儿这傻孩儿,他偷偷给猫儿喂红薯咧。”

      孙嫦娥过来,伸手给了柳侠后脑勺一巴掌:“你个二百五,你想噎死孩儿啊。”

      柳侠把那点红薯抹自己嘴里,不服的拧着脖子:“可软,猫儿肯定会吃。”

      孙嫦娥伸出巴掌准备再给他一下,却听到外面咕咚一声,好像人摔倒的声音,屋子里一下没了声音,然后除了三个最小的,都站起来往外跑。

      柳福来一身的泥,浑身脱力地坐在灶台边,带来一个惊天噩耗:翟玉兰没了。

      柳钰瘫坐在地上,茫然地张着嘴,却哭不出声。

      秀梅哭着给他捶背:“小钰,孩儿,你哭出来,哭出来呀孩儿……呜……妈,这是咋啦呀?好好哩……这可咋弄啊……婶儿啊……”

      孙嫦娥满脸泪,傻了一样搂着大哭的柳葳、柳蕤。

      柳海、柳侠哭着蹲在柳钰身边:“四哥,四哥,你咋了........”

      雪太厚,在上窑大坡顶端向下折窝的地方,翟玉兰脚下打滑,人摔向东面的崖下,下面就是凤戏河,她和柳凌拉的架子车一下留不住,也冲了下去,把抓着车帮的柳凌也带了出去。

      刚刚被柳茂替换下来,准备先走一步去公社找吉普车的柳长青匆忙间只来得及拽住了柳凌的脚腕,滑到半山坡时,他一只手拼命抓住了棵山枣树,两个人才没有像翟玉兰那样掉到山崖下。

      现在,徐小红在县医院抢救,医生说失血太多,没有把握救活;

      柳长青左手手心整个脱掉一层皮,圪针扎进去十几根,头上也受了伤,但没啥大问题;
      柳凌头上逢了三针,身上也磕碰了好几块,不过没生命危险。

      翟玉兰却没有这么幸运,她被紧跟着她后面掉下去的架子车直接砸下山崖,颈骨折断,抢救了一天一夜,今儿清早人已经没了。

      孙嫦娥哭了一会儿,被猫儿的哭声惊醒,强压悲痛擦干眼泪,给猫儿换了尿布,又熬了一锅小米稀饭,让秀梅照顾着孩子们,自己顶着风雪出了门。

      三天后,三太爷给自己准备的棺材被抬到了柳长春家堂屋窑洞。

      柳长春家的院子里,孙嫦娥和过来帮忙的柳家几个爷们儿一起,用秫杆和麦秸搭起了两个简陋的棚子,棚子下垒了三个泥坯灶台,准备起火办丧事。

      柳福来带了两个人去望宁供销社买白布和其他办丧事该用的东西,带着给柳川寄信,其实他们身上没几块钱,买不了几米布,去三个人是为了路上有个照应,怕再出什么事。

      柳侠坐在被窝儿里,旁边是猫儿和小葳、小蕤。
      两个孩子仿佛也明白家里遭遇了天大的不幸,难得的安安静静,小葳乖乖的看连环画,小蕤啃了会儿自己的大拇指就睡着了。

      孙嫦娥领着一个老人进来,端上一碗热水,神情忐忑,说话却没有半点犹豫:“六叔,我知有些话说出来怪没脸哩,不过我是真没法了,六叔,家里哩钱前儿黑全都让长青带着了,今儿去撕孝布衫、买纸扎哩钱都是借哩。

      福来说,抢救玉兰花了不少,小红又输了可多血,钱肯定不够……,我知俺三爷年纪大了,您手里得留着点底儿,我是真不知去哪儿找钱了……”

      孙嫦娥说着说着就又落了泪。

      她从来没过过多富裕的日子,可也从来没像这两天这样无助,柳长青是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她结婚后只需要管好家和孩子,钱的事从来没有操过心。

      可这次,柳长青不在家,在荣泽做着更大的难,她必须把家里的事安排妥当。

      六叔叹了口气,从怀里抖抖索索拿出一个黑蓝的小布包,一层一层解开:“长青家哩,不是六叔不帮你,你也知,您三爷那个病,一年到头不能断药,他今儿还想过来看看您咧,我不叫。

      他那个嘿喽病,我是一直操心给他养着哩,家里那只羊,生下十来天我就不让吃奶了,我现在还天天伺候着那个母羊,就为了每天能叫他喝一碗羊奶,羊奶性热,养他那个病,要不是羊奶养着,他又该嘿喽哩天天夜里睡不成了,连气都喘不上来。”

      孙嫦娥擦着泪连连点头:“我知,六叔,我知你作难啦。”

      六叔把一把钱递给她:“你点点,我记得是十五块。”

      孙嫦娥双手接过来:“够了,六叔,这就够了。”

      六叔看到了坐在炕上的柳侠和他边上的小包袱,走过去拉开被子:“这就是小茂哩孩儿?咦,孩儿咋这么瘦咧?”

      孙嫦娥解释:“茂他媳妇反应大,到生之前都吃不下多少东西,她人本来就瘦,五嫂子早先看见她哩时候就说,太瘦,骨盆窄,怕生哩时候不容易,到底给说中了。我这儿啥都不想,就盼着妞能熬过来,恁好哩妞,要是……”

      孙嫦娥的期盼,或者说柳长青、柳长春两家人的期盼,落了空,徐小红生完孩子的第五天凌晨,永远走了。

      猫儿没有像其他小孩儿那样做满月,没有人想起来他满月了。

      柳茂从徐小红下葬后就一直躺在两人的窑洞里,几天不吃不喝,柳魁和从部队匆忙赶回来的柳川一直陪在他家,柳茂没有出过家门,也没有看一眼自己的儿子。

      柳长春人一下子像老了二十年,几天时间头发就快白完了,二十多天,他没有说过一句话。

      柳钰哭哑了嗓子,大晚上的跑到他妈坟上趴着,柳魁柳川柳海几个人找了大半夜,弄回家的时候人都冻得不会说话了。

      柳长春的大女儿云芝在娘家住了一星期,她婆家是离县城不远的另一个公社的,离柳家岭有五十多里,儿子不满一岁,还没断奶 ,云芝又是村里小学的老师,不能多留。

      二女儿玉芝怀着五个月的身孕,和丈夫一直留在娘家,每天和孙嫦娥‘秀梅一起操持家务,一提起她妈和嫂子就哭的止不住,孙嫦娥和秀梅每天陪着她流泪。

      猫儿满月的第二天,孙嫦娥早上起来给柳侠煮了两个鸡蛋,让他揣着去学。

      柳侠不知道咋回事:给二婶儿和二嫂办完丧事后,家里挂在窑洞前的几十个腊兔子和往年一样神秘消失,家里的鸡蛋也没有再让吃过,山里冬天本来就没有什么蔬菜,,每天的饭,都是就着一点点腌萝卜干,突然看见两个鸡蛋,柳侠有点反应不过来。

      “你今儿过生儿,十一岁了,快点长大吧。”孙嫦娥摸着小儿子的头,眼睛里满是无奈凄惶,天天见面、情同姐妹的妯娌突然就没有了,漂亮贤惠的侄媳妇也走了,她忽然觉得,人活着咋就这么没意思呢。

      柳侠接过热乎乎的鸡蛋,塞进棉袄兜里,看了看睡在被窝儿里的猫儿,又掏出一个:“妈,给鸡蛋黄研碎搅到米油里喂猫儿,肯定不会噎着他。”

      孙嫦娥犹豫了一下,还是伸手接住了那个鸡蛋。

      柳魁现在每天送几个弟弟上学,过了上窑那一段陡坡,看着弟弟们再走一段,他才转回来。

      柳侠他们放学回来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柳侠扔下书包,抱着窗台上的罐头瓶就跑了。

      三太爷家和他们家隔着好几道坡,要走过去,像柳俠这样用跑的,至少也得二十多分钟,柳侠刚和几个哥哥跑了二三十里山路,浑身是汗,不过他一点也不觉得累,沟里和背阳的地方还残留着厚厚的积雪,山上的小路却已经干透了,就着明亮的月光,柳侠上蹿下跳跑的特别欢实,。

      他跑进三太爷家,对着窑洞大声吆喝了一嗓子:“太爷,六爷,我来挤羊奶了啊!”然后不等里面有回应,直接熟门熟路的摸到了羊圈,把罐头瓶的盖子小心地放在门口的石头上,然后把羊牵到门口,蹲下身,两只手抱着羊的奶,一收一捋开始挤羊奶。

      罐头瓶是泛着淡青色的玻璃瓶,柳侠能看到羊奶成细细的一条线流进去,然后越来越多,柳侠数着数:“.......二七,二八,二九,三十,好。”

      他准备站起来的时候,后边提着马灯的老人说:“再挤点吧孩儿,猫儿满月了,吃哩该多了。”

      柳侠犹豫:“太爷。”太爷也需要营养,而他们这个地方,能给老人营养的,也就这点羊奶了。

      老人冲羊点点头:“以后,每回多挤五下,太爷老了,喝不了恁多,羊奶腥,别人也不待见喝。”

      柳侠笑着答应:“哎,我知了太爷,不过太爷,俺妈说你不老,你会是咱村第一个活到一百岁哩老寿星,俺妈说好人都会长寿。”

      老人笑笑,等柳侠又挤了五下,抱着瓶子走了,才慢慢走回窑洞。

      回来的路上柳侠走的很老实,罐头瓶的口太大,走快了会洒出来,他可是一丢丢也舍不得洒的。

      他是那天听六爷爷说三太爷每天喝羊奶防嘿喽病的时候打上这个主意的,家里人抬着翟玉兰和徐小红的尸体回来那天下午,他就找到了这个罐头瓶,一个人去了三太爷家,三太爷在一边看着,让大孙子教柳侠挤奶,对他说以后他天天都可以来挤半瓶回去,从那天起,柳侠一天也没有空过。

      山里冬日的夜晚异常寂静,天空高远,月亮悬停在无垠的夜空,远远近近起起伏伏的山水像一副水墨画,风过树梢发出的呼啸不会让人觉得聒噪,反倒让世界显得更加宁静辽阔。

      柳侠左手紧紧护着怀里的罐头瓶,右手搓着冻僵的脸蛋和耳朵,小心翼翼的走在山路上。

      他回到家时,一家人已经都开始吃饭了,虽然他们家的窑洞已经是全大队最宽敞的了,可现在家里人多,显得非常拥挤,柳侠现在和猫儿一起睡在他爹妈的窑洞里。

      晚饭是玉米糁红薯稀饭,玉米面和麦子面掺在一起蒸的馍,半小碗萝卜干。

      柳侠吃了一碗稀饭,俩馍,吃完就跑到灶台边看着在大铁锅的水里放着的装着羊奶的碗。
      这个方法是张长喜告诉他的。

      张长喜最小的姑姑七八岁时寻到邻居三道河公社去了,去年考上了原城卫校,以后就是吃商品粮的城里人了,她说人的手上和身上,还有人周围的东西都有很多人眼看不见的脏的细菌,吃到肚子里会生病,会肚子疼,吃饭前要洗手,吃饭的碗和筷子都得天天使开水煮一遍,得多煮会儿,半个钟头,尤其是装牛奶、羊奶的碗,更容易沾细菌,所以好多人喝了奶会拉肚子。

      柳侠专门让张长喜写信问了他姑那该咋办,他姑问了卫校的老师,说奶在喝之前要先煮开,滚五分钟左右,小孩儿的奶瓶每次沏奶之前都煮一下,那样就没事了。
      现在,猫儿每天的晚饭就是羊奶,其他时候都是小米油。

      羊奶滚了,柳侠看着怀里的马蹄表,整五分钟,他一扭头,柳魁就过来把煮奶的碗拿出来放在洗脸盆的凉水里冰着。
      过了一会儿,柳侠把碗拿出来擦干,用脸挨挨,嗯,不烧慌了,喊孙嫦娥:“妈,中了,我喂猫儿吧?”

      前些天家里塌了天,大人顾不上猫儿,都是柳侠在照顾小家伙,柳侠现在已经可以熟练地抱着猫儿用调羹勺喂奶喂米油了,他还偷偷喂过猫儿一点红薯,用奶冲下去,也没有噎着。

      孙嫦娥把猫儿抱起来,拎着柳侠的耳朵往炕那边推:“赶紧去写作业写大字,写完才能抱孩儿,我跟您伯过去看看您二哥您叔。”

      柳侠过去把一张报纸摊开在炕上,有点怄气地撅着嘴回答:“哦。”

  • 作者有话要说:  这次再不过审,我就真没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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