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蝙蝠山庄 之 开卷·京城故事》露浓

8、血枭之夜 之 刺杀

　　晨鼓敲完，坊门初开的时候天还未亮，只是比夜间的一片漆黑淡了几分而已。周围仍是一片昏暗，再加上尤其浓重的晨雾，倒显得比平时更冷清，便是踏出坊门走上主干街道，周围却也没有几个行人，几乎就不像已经敲完晨鼓的长安。正在入朝路上的狄仁杰突然觉得一股寒意袭来。他站定脚步，四下扫了一圈，尽管雾实在太大也看不清多少，但他很清楚跟在他身后的应该是四个人。虽然如今散尽了一身内力，但多年习武所得的敏锐却不会散去，只是他虽然清楚自己已成为众矢之的，却也无法应对。他干脆装作无甚发现的样子继续前行，正在这思索对策的时候，却突然感到似乎有人一下冲到他身边，然后在他背上重重推了一下。他一个踉跄，这还未及反应，却听有人“哎哟”大叫了一声，用力将他推搡至一边。
　　“叮”的一声脆响，似乎是什么东西掉在地上，然后别听他身边那人大声叫道，“救命，救命啊！！这里有人亮刀子想杀我那！光天化日之下你们好大胆子。谁快去把武侯叫来！”
　　狄仁杰定了定神，努力站定了，就看见他的面前两三丈外只站了三个蒙面人，手中有刀光闪烁；这第四个人却站在他身边大吼大叫。那是个小年轻，穿着极为普通的布衣，一脸惊惧交加的表情。那小年轻一手牢牢拽着狄仁杰的官服袖子，一手遥遥指着蒙面人，说，“你们，你们都是些什么东西，大白天的蒙着个脸。我怎么就惹上你们了，京城大街上你们还拿着刀子追杀。我跟你们说你们可别乱来！看到没有，这边有位官爷站在这里，你们惹得起……哎哟哟！！”
　　小年轻话吼了一半就有暗器往他们这里飞来。布衣小伙忙地闪避，但动作实在太笨拙，居然将自己绊了一跤，连带着将狄仁杰也拉得跌倒在地。那小年轻人还未站起来，从地上抄起一块石头就往蒙面人那边砸去，之后又是一块石头，一边扔还一边吼着，“武侯，武侯，快来人啊！”
　　周围嗖嗖风向，浓雾一次又一次地被凶器撕破，但不知道为什么，那动作笨拙的布衣小子只是地上胡乱打滚躲避，但看似凶神恶煞的蒙面人居然永远打不到他，而他随手乱扔石头，却倒好像打中了。狄仁杰不禁莞尔；这小年轻不但功夫了得，装笨拙的样子倒也是颇得要领，就好像他当真不会武功一般。伴着武器风声，急促的脚步声也渐渐逼近。“什么人？！快快住手！”巡街的武侯终于赶到了；这毕竟是长安的大道，岂有任人斗殴凶杀的道理。
　　听得武侯赶到，狄仁杰本已放心，却突然又听身旁的布衣小年轻闷哼了一声。这不同于他方才的大吼大叫，如今竟好像是本不欲出声却未能忍住一般。狄仁杰心中一惊，就听那年轻又是叫道，“哎呀哎呀疼死我了，救命啊救命啊！”
　　这次小年轻不扔石头了，从怀里掏出一大把铜钱抛了出去。他显然已经放弃了装傻充愣，铜钱飞出夹着呼呼风声，劲头之猛顿时让人心生畏惧。对面那几个蒙面人躲得颇是狼狈，其中一人被一枚铜钱打中膝盖，一下跪倒在地上，然后竟站不起来了。
　　“什么人，通通给我住手！”噼里啪啦脚步声，一大队武侯越逼越近。
　　对面的蒙面人对望一眼，大约知道再不走便真走不得了，还能行动的两人架起已经站不起来的同伴，一下便逃得没影了。有一大队武侯追着蒙面人而去，还有三人逼至狄仁杰和小年轻的身边，厉声问道，“到底什么人，敢在大街上斗殴！”
　　布衣小年轻连拉带扶地将狄仁杰拽了起来，又是满脸诚恳地对武侯们说，“哎哟这几位郎君，你看我莫名其妙地被这些恶徒追杀，躲都没处躲。这一大清早的，京城大街上啊！这边还有一位过路的大官呢，那伙恶人也没松手，真是胆儿太肥了。你们听他说，这事……”话说了一半年轻人又是闷哼一声，一个踉跄，然后他竟是倒了下去。
　　狄仁杰忙拉过年轻人的左臂上，就看见果然插了一把小刀，鲜血已经将他的衣服染红了一大片，血迹还隐隐泛着黑色。年轻人转向狄仁杰朝着他微微一笑，嘴唇蠕动却听不清在嘀咕些什么。他伸手摸索着自己的左臂，似乎是想要拔出插在手臂上的刀。狄仁杰忙一把握住他的手。
　　“小郎君不可，”狄仁杰说道，“这刀上带毒，如果轻率拔刀唯恐流血不止，亦或是毒性扩散。吾懂医术，可为小郎君救治；你稍安勿躁。”
　　说着他从袖子里拉出一条手绢，将年轻人的左臂刀伤上方紧紧绑住，又从怀里掏出针囊，接连在年轻人上臂左肩布下十数针。忙碌的时候他又对站在一旁的几个武侯说道，“可否烦劳这位武侯去坊里买些药物？只要雄黄粉与新鲜的大叶金花草便可。人命关天，还望郎君不吝相助。”
　　眼看着事情危急，再加上狄仁杰官服在身，武侯哪里敢推辞，忙奔去坊内买药。待得药物买回来，那年轻人似乎已经晕过去了，面色苍白。狄仁杰将雄黄粉洒在他的伤口上，等了半刻待药粉已经充分渗入伤口，这便猛地手腕一提，将那柄小刀拔了出来。年轻人一个激灵醒了过来，猛挥手臂，仿佛就要一掌拍在狄仁杰胸口。但他只是抓住了狄仁杰的袖子。
　　“哎哟哎哟好疼啊，”年轻人又开始大哭小叫，“这位郎君，我不是故意连累您的啊，那些恶人我也不认识，这哪能怪到我头上哎哟喂！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狄仁杰安慰道，“小郎君安心，吾只是为你治伤而已。这刀上的毒颇凶，你莫要激动。张嘴，这是大叶金花草，嚼烂了吞下。”
　　年轻人乖乖照做了，一边嚼嘴里的叶子一边嘟哝着，“这东西管用么，好苦……”
　　“须知良药苦口。”
　　待得年轻人吞下口中的草药，他似乎已经清醒了不少，似乎就想起身。狄仁杰又是按住了他，说，“小郎君稍待。”他将左手搭在年轻人腕上，右手却是去拔方才布下的银针，就这样一边起针一边切脉，双手分用，竟然丝毫不乱。起针的时候他又是说道，“雄黄和金花草只能保一时平安，这刀上涂的是蝮蛇毒并混合了几种草药，很是厉害。你脉象沉稳，大约是体质比常人好，但亦不可轻视，还是要尽快用药。在服用一剂汤药之前不可解开你左臂上扎着的绢子，切记。吾还要入朝，没法替你写下药方，你自己千万记熟。半枝莲、半边莲、大黄各一两，白芷、重楼、蜈蚣各半两，用半斤水煎之，一气服完。之后将药方里的大黄换成银花，蜈蚣换成车前草，煎成后早晚各半剂，接连七日，之后便能痊愈。你可都记下了？”
　　年轻人将药方又念了一遍，然后说道，“记下了，都记下了。哎呀想不到这位官爷居然还是神医，就这么把我救醒已是不可思议，这往我腕上一搭就知道我中了什么毒，太神了！”他一边说话一边比划，毫无伤者的自觉，结果拉到伤口，又是咧嘴抽气“哎哟哎哟”地叫了起来。
　　狄仁杰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掏出一把铜钱递给方才买药来的武侯，又是一拱手，这便匆匆离去。待他的背影消失得差不多了，布衣年轻人转向一旁的武侯，问道，“这几位郎君，不知道认不认识刚才那位？看他衣服，像是个大官哪，居然还懂医术，还会救助我等庶民，了不得！”
　　其中一个武侯答道，“好像是大理寺的人，看衣服是六品，大约是寺丞吧。”
　　边上另一个武侯又道，“你这小子好生奇怪，方才还毒得就快死了，这会儿还不快去抓药治病？还和我们废话。”
　　“那是那是，”年轻人堆笑应了两声，给几位武侯一人塞了一把铜钱，然后匆匆消失在坊门后。
　　待狄仁杰终于赶到大理寺，还未及为迟到告罪便被卫承拉到一旁。“你不用告罪了，”卫承低声说道，“我大约听说你路上出了点事，有蒙面人斗殴行凶，但具体如何也未曾听说。你给我仔细复述一遍，千万别落下什么细节。”
　　狄仁杰应了一声，便将清晨大街上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细说了一遍。他不愧是从事司法多年的官员，在场所有人所有事物他没看漏了任何一点细节。
　　听完狄仁杰的描述，卫承的长眉拧得更紧了。他问，“怀英，你向来观察细致入微，那么你觉得，那些蒙面人真是冲着那个穿着粗布衣服的小年轻来的？”见狄仁杰不语，卫承摇头道，“我看怕是冲着你来的。先是投毒，又是纵火，如今还有这一出；一次也就罢了，一而再再而三必然不能是巧合。”
　　“应该是冲着我来的，”狄仁杰低声说，“不过那个小年轻能在危急关头及时出现，可见暗中盯着我的不止想要我死的人。”
　　卫承又是几分疑惑地说道，“长安城中确实诸多奇人异士。不过你形容的那个布衣小年轻，我怎么觉得仿佛见过？二十上下的年龄，近六尺的身高，浓眉桃花眼，听上去倒真是耳熟。”顿了一顿，卫承又是添道，“只是他为了不暴露身份宁可中一记毒刀，却还是被你看出了这么多破绽，这小子却是亏得大了。”
　　狄仁杰却是摇头，语气沉重地说，“他绝非故意中刀，大约是为了护我不能避开，亦或是不敢施展身手所以防不胜防。我受人大恩，更几乎连累旁人性命，却甚至连药方都未能给他写下一张，如今想来心下甚愧。”
　　卫承点了点头，却是让人意想不到地说道，“像那个小年轻这般隐于闹市的江湖高人，或许这样才是对他最好。”狄仁杰又是略带诧异地看了卫承一眼，但还未待他开口问什么，卫承又说，“不过这并不重要，更重要的是你到底惹上什么人了？怀英，如今当真不是隐瞒的时候，你有什么麻烦一定要尽早告诉我。”
　　狄仁杰困惑地摇了摇头，“我当真想不到有什么事情值得什么人这般大动干戈。我这十数年不过是判佐与司法参军，过手的案子也从未牵扯到什么大人物。”
　　“你在并州难道有还没结的案子？”疑问提出后卫承却自己否决了，说，“不对，就算你在并州有什么案子得罪人了，不会在并州和你进京的路上不动手，到了长安之后却冒着奇险杀你。这几个月你判了多少案子，有没有什么特殊的？”
　　狄仁杰仍然摇头，应道，“上任不过数月，断案近四千，但我以为并没有什么值得刺杀大理寺丞的案件。”
　　两人俱是沉默，卫承在屋内踱步，半晌突然问了一句，“怀英过目不忘的事情有多少人知道？”
　　狄仁杰一愣，说，“并州任职多年，州府中同僚大多知道，倒是方来京城，大理寺中便只有少卿知道。少卿还是以为是并州的案件？”
　　“应该是吧，毕竟你在并州任职时间最长。一个个案件单独看去并没有什么值得大动干戈的事情，但怀英过手这么多案子，再加上如今在大理寺，或许几个案件连在一处，就能看出什么惊天大事，”卫承停止踱步，定定地望向狄仁杰，沉声道，“就算怀英自己其实记不得了，但过目不忘总是教人畏惧，唯恐你突然想到一切的关联。这样吧，怀英把你还记得的大案卷宗全部默写出来，我们看看其中是不是有些什么之前未曾注意到的链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