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骨》安一素

2、忆前尘（二）

　　瑟瑟秋风中，我在树上被吊了整整一天一夜。

　　意识早已渐渐模糊，甚至都不再觉得冷了。

　　突然，我只觉得身体一轻。随后，急剧的下落。

　　最后，跌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中。

　　我努力的睁开眼睛，只看见了一双温柔的眸子。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我的师父。他就像冬天里温暖的阳光，再次点亮了我早已黯淡的生命。

　　师父将我从树上放下来，并带回了我家简陋的木屋里。

　　在师父的照料下，我逐渐恢复了意识，并终于能够正常的行动了。

　　我的身子本就单薄，又是受冻又是挨饿，寻常的话，只怕没个三五天是恢复不了的。

　　但也不知师父是用了什么法子。只一天，我便彻底的痊愈了。

　　那个时候，我只将师父当成是九天下凡的仙人。对我使用了神奇的法术。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当时我之所以那么快的好转，完全是因为师父用真气为我驱散了寒气，并治愈了我受创的身体。

　　师父长得很好看，星目剑眉。一袭白衣，纤尘不染。我望着他，只觉得他的眼睛与哑巴很像。

　　“你是仙人吗？”我这样问他。

　　师父摇摇头，反问我，“你如何会被人吊在树上，又是何人所为？”

　　师父救了我的性命，我自然不会怀疑他。便将之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师父听了，亦很是唏嘘。叹息道，“现下这般混乱的世道，到底何时才能是个尽头啊。”

　　我不明白师父所说的世道混乱指的是什么，也不明白他所指的尽头又是何物。

　　我只是望着他。然后问他，“仙人，你为什么会来这里，是特意来救我的吗？”

　　师父摇摇头，“只是正巧路过。”

　　虽然师父是这样说的，但我却仍旧固执的觉得，他是老天爷特意派下来拯救我的。心中极是欢喜。

　　“小姑娘，我有一事，想要问你，你可能答我？”

　　我点了点头。

　　“六年前有一块天石殒落在这里。不知那天石，落在何处？”

　　我不由有些诧异。心想，难道仙人也是来寻找天石的吗？难道仙人也需要用它铸造宝剑吗？

　　虽然师父救了我的性命，但我还是有些不舍天石的诱惑。

　　我想了想，问他，“仙人，你要天石做什么？”

　　师父摇摇头，“我并非为天石而来。”

　　虽然有些不敢相信，但师父的样子并不似说谎。我将信将疑的点点头，“我知道在哪里，我带你过去。”

　　我带着师父来到村子里，昔日天石殒落的菜园。

　　我的到来，让刚刚经受山贼清洗的村庄再次陷入了不安。

　　只是顾忌着我身边，白衣飘飘，气质超凡的师父，村人们虽然仍旧对我很是嫌恶，却并没有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

　　师父在菜园里转了一圈。却蹙着眉，不说话。随后叹息着摇摇头，显得很是失望。

　　“那天石殒落之后，便一直放在此处么？”

　　“没有。被大家搬到了树林里。”

　　“哦？”师叔闻言，颇有些惊喜，“快些带我去看看。”

　　我点点头。在村人怨毒的注视中，带着师父来到了放置天石的地方。

　　虽然天石被村人们视为不详，但我却觉得它非常的神奇。

　　因为放置天石的地方，周围的花草树木从来都比别处旺盛。结出的野果也比别处大比别处甜。

　　师父看到树林中，茂盛得有些过头的树木，显得格外的开心。

　　这个时候，我才终于相信，师父来这里，真的不是为了天石。

　　因着在他发现一株异常高大的梧桐后，一双眼睛熠熠发光，欣喜得几欲发狂。

　　我站在一旁望着他，完全不能理解，为什么只是一棵梧桐树，就能让让他这么的高兴。难道这些树，比天石还要厉害吗？真要是这样的话，那为什么赵大叔来的时候，没有将这些树一起带走呢？

　　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师父之所以会那么的开心，是因为他是一位斫琴师。

　　兴奋过后，师父终于想起了我。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小块碎银递给我，“小姑娘，谢谢你。这些银子你拿去。好好买些东西过冬吧。”

　　师父的语气很真诚。没有半点的嫌恶。

　　我看着递过来的碎银，却迟迟没有伸手接。

　　师父救了我的性命，而我只是给他带了下路，他不仅感谢我，甚至还给我银子，让我能好好过冬。

　　我也不明白当时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突然一把抓住师父伸过来的手掌，拉着他往河边走。

　　师父或许有些奇怪我突然的举动，却并没有问。

　　我将师父带到河边埋着天石的地方。刨开上面的泥土，指着里面的天石说，“仙人，谢谢你救了我。这些天石给你吧，就当作我的谢礼。而且，银子我也不能要。”

　　是了，相比性命而言，这些天石又算得了什么呢？

　　师父显得有些意外，“不要银子，你该怎么过冬？”

　　我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不过已经不重要了。”

　　“我生来就是不祥之人。村人们视我为妖邪怪物。只有我爹待我不离不弃。可最后，还是被我克死了。虽然我也想活下去，可是……就算活在这世上，我也没有任何依靠了。比起处处受人嫌恶，或许死掉才更适合我。”

　　师父望着我，突然笑了。

　　“怎么，难道你当真就不怕死？”

　　“虽然怕，但又有什么用呢？人总是要死的。”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我想了一下，似乎一直一来父亲都只唤我丫头。

　　而村里人，则一口一个扫把星的叫我。

　　我摇摇头，“我没有名字。”

　　师父沉吟了片刻，问我。

　　“小姑娘，你可愿跟我走，做我的徒弟？”

　　我不由讶异的睁大眼睛。

　　“你不怕我吗？”

　　“我为何要怕你？”

　　“村里人都说我是扫把星。是我克死了我爹我娘，我会给所有人带来厄运。”

　　师父笑着摇摇头。

　　“每个人命中的劫数，自有天道定数。与你一个小丫头，又有何干系？”

　　我不懂什么劫数、天道。但我明白，眼前这个好似仙人一般的人，或许将成为我以后的依靠。

　　师父突然侧过身子，指着路边的一处灌木问我，“你可识得此物？”

　　时值秋季，大部分的植物早已开始泛黄、凋零。但那处灌木上，却缠着一蓬碧绿的藤蔓。

　　那碧绿的一蓬，在这昏黄的秋日里，显得格外的惹眼。

　　那藤蔓我是认识的。叫做毛香草。是一味非常常见的草药。

　　灌木丛、山坡、路边，总能寻到它的影子。村人常用它来治疗止血。效果极好。

　　我虽心里奇怪，他为何竟不认得这人人识得的毛香草。但还是点头回答说，“这是毛香草。”

　　师父扬着嘴角，笑着道，“此物的根茎，乃是一味药材，名唤寻骨风。看似柔弱不经霜雪，却从来都能战胜严冬，来年仍旧茂盛如初。它虽非常常见且普通，但能对症的病症却极多。实乃一味良药。”

　　寻骨风？我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古怪的名字。

　　“以后，你便叫风寻骨吧。随着为师姓风，又得了这寻骨风的秉性，不屈不挠，坚韧顽强。”

　　风寻骨。我喃喃重复了一遍师父为我取的名字。

　　虽然意味不明，但相比丫头以及扫把星，要好听太多了。

　　我点点头。欣然接受了我的新名字。

　　师父从袖子里取出一只巴掌大的红木盒子。

　　那盒子四四方方的，四周都雕刻着极其复杂的花纹。

　　师父将盒子打开，对着地上的天石一晃。那一堆零碎的天石便全数飞入了木盒之中。

　　若非亲眼所见，我定然不会相信世间竟有如此神奇的盒子。

　　师父将盒子盖好，重新收回了袖子里。瞧着我一副目瞪口呆的模样，笑着说：

　　“这只百纳盒。是为师偶然寻到的灵物。虽使用起来，颇耗心神，倒贵在便捷。”

　　师父说完，笑着牵着我往回走。

　　师父的手掌并不宽阔。反而有些瘦弱。手指修长白皙。柔软而温暖。

　　我乖巧的走在他的身边，时不时的偷看他一眼。

　　心中则更加笃定，这位突然出现，拯救我于水火的人，绝对是九天下凡的仙人。

　　师父将他看中的那棵梧桐树，以及几棵泡桐一并收入了百纳盒。

　　之后，便带着我离开了那个我生活了六年的地方。

　　记忆中只记得，那一天我跟着师父走了很长很长的路。

　　走到最后我累了、乏了。师父便背着我继续走。

　　当我睡眼惺忪，从师父背上醒来的时候。

　　只看见整个天地都被温柔的光芒染成了淡然的红色。

　　朝阳披着五彩霞光，从山涧间缓缓生起。

　　我记得师父好看的侧脸，亦被朝阳温暖的光，染上了一层绯色。

　　师父说，这里叫做凤鸣山。是他的家乡。也是以后我们将要生活的地方。

　　凤鸣山之所以叫这个名字，完全是因为一个古老的传说。

　　传说千百年前，这座山上曾经住着一只神鸟凤凰。

　　神鸟凤凰每天会立在山顶，对着九天云霄日日鸣叫。

　　叫声婉转动听。是不属于人世的悠扬。甚至能够让人忘记痛楚和疲惫。

　　此山亦因此得名。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凤鸣山到底在哪儿。

　　满心认为，既然是师父的家乡，那应该是在非常遥远的天边。

　　而师父定然是在我睡着后，使用了仙法。

　　所以，当我一觉醒来，我们才会来到这天边般遥远的凤鸣山。

　　当然，直到后来我才知道，凤鸣山离我的家乡并不远。满打满算才数十里路。

　　真要说的话，师父背着我，花了一天一夜才走完。反倒慢得过头了。

　　只是年幼如我，当时却并不明白太多。

　　加之对师父是仙人，又有着疯狂的执念。

　　所以，想当然的以为，师父之所以不一开始就用法术带我离开，是对我的考验。

　　那执念直到后来的某天。

　　当我发现师父竟然也需要上茅房的时候，才终于被彻底打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