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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二十八章 往事未成烟(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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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州地动,集庆为中心。地动并不严重,全城只有小损失,但集庆神宫——号称风神主祭殿的明信宫倒了一堵墙,死了一名神官。神宫出事,百姓就不淡定了。在安靖人根深蒂固的信仰中,绝对不会产生诸如“看吧,神宫都倒了,所以神明什么的根本是不存在的。”他们只会想——天啊,一定是有人(我们)做错了什么,神明不保佑我们了。这种恐慌在本来没有受多大灾害的集庆城快速蔓延开来,紧随而来的是各种各样的传言,比如——地动只是开始,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什么的大祸。以及,知道神宫为什么会出事么?扶风这个地方流了太多的血,怨气冲天,神明都不想住了。还有补充解释说这里死了许多外族人,他们的血玷污了安靖大地,所以神明抛弃了这里。其他例如神官失德,主官无道等等,充分发挥了民间想象力。
好在明信宫一向比较低调——这里虽然是风神的主殿,不过安靖号称风神主殿、风神显灵的地方至少能凑满一双手。明信宫地处偏远,这个“主殿”的说法也就只有在扶风说说。明信宫在芦裘入侵,集庆的惨烈攻防战中全毁,直到劭庆收复集庆后才重建,当时百废待兴,明信宫要钱没钱要人也没多少人,修的格外简单,甚至还远远比不上扈县的轻云宫,更不要说瑶州的承平宫。现任明信宫司正是从承平宫调任的,在承平宫的时候,她的地位也不是特别高,所以才被派到这种偏远贫穷之地。总而言之,明信宫的这位司正谦恭有礼,平日里信徒和她诉说家长里短的烦恼她也有耐心听。在这样的氛围下,其他的神官们自然也清净柔和的从事。明信宫等于是从头开始的,所以也没有抢占田地等等的奇葩事,因此各种传言里和神官失德有关的最少。这也让从西山景晴到明信宫上下都松了一口气。
神官失德是严重的指责,如果这样的想法在整个集庆蔓延,这件事就不再是她这个地方官能管的了。必须上报神宗司,在神宫自己的体系里定神官们的荣辱生死。西山景晴觉得自己这阵子和神宫之间的“仇怨”已经太多了,如果再搭上一个明信宫,她真的要去神宫住上一年半载苦修求恕了。
在集庆暧昧不安的过了几天后,第一个明确的信息从承平宫传来。
承平宫大司正明流向明信宫下了——举行镇魂祭祀的命令。
韩琳在明信宫帮忙的时候听到了这件事,回家就嚷嚷开了。韩家上下只有她没事去神宫,一个个听她普及知识。据说承平宫大司正夜观天象,集庆等地有悲伤哀绝之气缭绕不去,上达天庭,这才有了此次地动,乃是上天感受到了亡魂的哀怨,以这一场小地动惊醒世人。所以,必须要做点什么来安抚亡者,就是所谓镇魂祭祀。韩琳兴奋地说接下来大家都要忙了,不光是神宫哦,要赶制很多祭祀品,最最重要的——要收骨安葬。官府很快就会贴出布告了,恐怕每家都要抽徭役。
韩玖啊了一声:“收骨……是收尸骨么,我怕的呀。”
韩芝轻轻的说:“没事的,我不怕。抽到我们家,我去!”
庭幕摇了摇头,笑道:“都白生在官宦家,什么抽徭役。天下收骨是善事,从来不会拉丁,而是动员,到时候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真的不去,那也是你自己不要福报。”
韩玖撇撇嘴,委屈道:“我是不知道啊,在家里又没遇到过。”
紫媛叹了口气:“其实你们是遇到过的,就是那时候年纪还小,记不得了。也就是十年前,我们陈泗也曾让边关各县组织人手在战场上收敛尸骨。那个时候……那个时候陈泗真的还是个挺好的国家。”
那个时候,陈泗昭帝在位七八年,正当盛年,勤政而富有手段,无论内政外交都可圈可点。只可惜好景不长,昭帝在位第十年时驾崩,二十一岁的太子继位,他的谥号是“熹”,看谥号就知道是个什么样的货色。浑浑噩噩的折腾了几年后莫名其妙的死了,留下年幼的皇子,毫无悬念的引发了后来的大乱。
沉默了一会儿,紫媛第一个回过神来,朝着韩琳招招手说出来,有话和你说。韩琳应了一声跟上去,紫媛看看她含着笑低声道:“我说,你还要在家里躲几天?要不要让你二哥帮你去辞了差事?”
“我……我干嘛要辞了差事?”
“你再躲下去,自己不辞,也要被赶了吧?”紫媛看看她,低声道:“到底怎么个结果?”
“什么……什么结果……”
“装,再装!那天,你阿兄把景晴那里的回告诉你之后你就跑去军营了,是不是去……嗯,去求亲了?”
“嫂子——”
“被拒绝了?”
“不知道,他……什么也没说。”
“你呢?你没追问?”
“我……我实在是不好意思了啊。我就跑了,想等两天再问。”
紫媛看看她,扑哧一笑:“该不会第二天我们这位长捷大将军也跑了?”
韩琳眼睛瞪大了,紫媛就知道自己猜对了:“大将军去巡查了?”
“嗯。”
“然后,你也跑了?”
“我请了假的。”
“阿竹让人带话说长捷将军前天已经回营。”
韩琳的眼睛瞪得更大。
“阿竹是个早慧的孩子。”
韩琳双手捂脸觉得自己更加没法见人了。
“早上大将军家的那个姑娘来找过你,你去神宫的时候。”
韩琳还是捂着脸,声音闷闷地:“她说什么了?”
“她说想你了,问你什么时候回去。她看了个什么书很多不明白的等着向你请教呢。”紫媛看着韩琳的样子忍不住笑,过了一会儿拉拉她的手:“哪怕对长捷将军将军不成。你要做一个安靖女子,这样可不行啊,你将来是要让一个男子依靠的哦。”
韩琳继续捂着脸,过了许久慢慢放下一只手:“明天我就回去。”紫媛轻轻搂着她,低声道:“见了大将军,再问一次,要是还没答复,你就死心了吧。”韩琳点点头,又道:“我想,他躲出去是不是其实是愿意的,其实是和我一样害羞?”
紫媛觉得这对话实在别扭的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下去了。
没有等到第二天,当天晚上长捷的侄女又来了,还是两个一起来的。一边一个拉着韩琳,老大说她在军中吃了几个月苦,好容易回到集庆要多逛逛,今天玩的晚了出不了城回不了军营了,求在她家里住一晚。又说早上出来的时候已经和叔叔说过了,会在城里留几天。两姊妹一句接一句,说的又快又急,韩琳都插不进话。好容易等两人说完了,正要开口,做姐姐的那个又道:“我们和叔叔说了,来投奔阿竹家,他才答应的。”闻声出来的紫媛看韩琳实在应付不来,上来挽住一个笑吟吟道:“看你们两个说的一套套的,哪里需要那么多理由?你们是长捷大将军的侄女,只要不嫌弃我们这里,爱什么时候来住就什么时候来,爱住多久就住多久。”
两个女孩儿立刻道谢,她们俩也的确一点不客气,叽叽喳喳的说话,又四处找韩梅韩玖,这下子一堆女孩儿在一起说说笑笑的,韩家简直有史以来没有那么闹腾过。说笑的声音一直传到后面,让韩家两兄弟都探头出来看看前面然后相互笑笑。韩琳到时没有和她们一起说笑,而是帮着紫媛一起切糕点、拿小食的招待客人,如此跑进跑出几次后那个做妹妹的先反应过来,一把拉住她笑道:“书吏别忙了,我们贸贸然来打扰已经很不好意思了。”不等韩家的人说客气话,忽然叹了口气:“琳姐姐,你什么时候回去啊,我们想死你了。你都不知道,上回大都督指点我们读《兵记》,里面好多字我都认不全,实在没办法,只能抓着阿竹教,被他笑死了。”
韩琳扑哧一笑:“大都督指点你们读《兵记》,是你们两自己贪心吧?上回不是说从《阵论》读起么?都读通读透了?”
二姑娘微微撅嘴:“阵法什么的,越看越没趣,越看越看不懂。”又拉拉韩琳的衣服:“琳姐姐你来教我们,我们就看得下去了。”
韩琳又笑:“我也看不懂啊。阵法最重实践,大将军才是个中高手。”
“叔叔是懂,可说不明白,琳姐姐每次都能说的透彻。”
韩玖笑了起来,伸手拉拉她:“我阿姊过阵子调离北营,你怎么办啊?”
两姐妹一起抱住韩琳:“不放走。”
韩玖一边吃点心,一边笑:“官家调配,由得上你啊。嗯……若是大将军位在三阶,能自建幕府,倒是另当别论。”
两姐妹朝进来让大家准备吃饭的紫媛道:“紫夫人帮帮我们啊。”紫媛想了想忽然领悟了其中的意思,朝韩琳笑笑,又朝着两姐妹点点头,见两个女孩儿露出欢喜表情,又俯身过去拉着做姐姐的那个低声道:“将来可不准欺负我家阿琳。”韩琳一开始还有些迷茫,听到韩玖吃吃的笑,一下子也明白过来了,脸上一红找了个理由跑了出去。两姊妹看着韩琳跑出去又嘻嘻笑了一阵,这才转过头对韩玖说:“你们听说了么?要进行镇魂祭了。”
“听阿姊说了……收敛尸骨么……”说到这里还是抖了一下。
“还有很好看的祭祀大典呢!而且,听说这一次是承平宫大司正明流亲自来主持哦。”
“很厉害的人么?”
两姊妹露出一种“哎呀,你没听说过”的表情,然后把西山明流的各种“神奇事迹”说了一遍,尤其是几年前的扶风祈雨,更是说的绘声绘色。说着说着忽然吃吃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道:“扶风举行这样的宏大祭祀,我们也就是出点钱出点力,就是大都督又要辛苦了。”
“唉?”
“镇魂慰灵是要当地主官主祭的呀,祭祀一共三天,规条复杂至极,可累了。”
“呵,马上就是年末了,本来就有许多祭祀的,那不是要忙死啊。”
“今年举行镇魂祭,其他的大概都从简了吧。”
几人又说了两句话就跟着紫媛去吃饭了,席上韩琳没有出现,倒是看到了韩庭秋。两个小女孩儿对韩家这个当家老大有种莫名的畏惧,一顿饭吃的规规矩矩,话都不敢多说。用完餐,韩玖拉着两个女孩儿到自己房中去玩,庭秋叫住了紫媛,含笑道:“是不是可以给景晴那里带个话了?”紫媛笑着点点头:“大将军也真不容易,家里没有人,婚姻大事居然只能让晚辈来暗示。唉,也真没想到,阿琳会愿意洗手作羹汤,我只当她会以景晴这样的人物为榜样呢!”
“她最初是有这样的野心,只不过,这些日子走下来,她已经知道自己的极限了。”
紫媛不太理解这句话,但是想到韩琳姻缘得成,娶(嫁)的这个人无论从官职还是品行都对的起韩家的门第。而将来,韩琳定能成为长捷的助力,前程更是可期。而在韩家,终于在这异国他乡有了一个“真真正正的亲戚”,光是想到这一点就足够她高兴几天了。
第一场大雪覆盖扶风全境的时候,镇魂祭在上报朝廷,得到皇帝和神宗司的共同首肯后正式开始了。集庆下属的各地官府派出差役,敲着锣行走在大街小巷,挨家挨户的动员。各坊保甲,各村士绅带头,有钱出钱有力出力。
韩玖害怕的收骨之事是不会在集庆城发生的,这里虽然也发生过很多次惨烈战争,曾经血流成河,尸积成山,但作为人口密集的郡治,大战结束立刻整理战场,包括周边近处的山野都不会有一块尸骨裸露在外。真正忙碌的是下属各县,以及真正是永远之战场的秦州,在群山河谷之中,在白雪覆盖的荒野上,处处白骨,点点悲痕。
一大早,秦州扈县知县茗芳就准备踏雪出门了。他一身便捷的行路打扮,带了斗笠,披了厚厚的斗篷。秦州镇魂祭的收骨已经进行到第五天,他身为一县父母官每天都带着衙役、书吏们身先士卒,由近及远奔波在秦州一个个曾经的战场之间。刚走到门口,就见一骑绝尘而来,马上骑士穿着官宦之家差人最常见的衣服。茗芳停住了脚步,觉得这位来人一定是来找自己的。果然,来人到前下马,朝他一拱手自报姓名,乃是西平侯府的一名八阶武官。茗芳知道自己今天的计划要改了,将县尉叫过来吩咐了几句,这才把来人迎入府内,自己又去换了正式服饰出来重新见礼。这位府官位阶略低于茗芳,态度也很谦恭,说了些客套的话后正色道:“末将此来是向明府要一样东西。”
茗芳等了一会儿也没等到下文,愕然道:“敢问尊使,到底是要下官提供什么东西?”
来人也是一脸无奈:“我家侯爵说了,只要说这句话就可以了,明府一听就懂。”说完看茗芳更加愕然的表情,又想了想,补充道:“主人说,是别人托付给明府保存的……”
茗芳“啊”了一声。来人一脸“哎呀,这也能听懂啊”的惊讶。
茗芳确实是听懂了,听懂后内心更无奈,心想亏得这位大都督想的出来,这样来要,让他托词装傻的余地都没。除非他真的不要命到厚着脸皮回答对方:“不知道,”就这么把人打发回去——别人会不会这么做不知道,反正他没这个胆子来和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前程过不去。他和来人打了个招呼后回到内室好一阵才回来,手上拿着一个包的严严实实的物品递给来人,神色里却带着一些忧虑,过了一会儿低声道:“烦劳带句话给大都督。下官一直以为陛下要的是天下和解。”
来人神色又惊诧起来,忽然扑哧一笑,拍着垫子道:“神了!来时候爵就说明府会说这句话,又说到时候就这样回答——”她咳嗽一声,端正了坐姿,一本正经道:“就是为了天下宁定才要清楚不稳之事。而且,请茗芳放心,我绝不会让无辜者受牵连。”
茗芳愣了一会儿,低头道:“下官惶恐。”
来人仅仅在扈县住了一个晚上就带着那个严严实实的包裹回去了,期间茗芳自然恭敬热情的招待。来的这位位阶虽然比茗芳高,不过是府兵之属,并不是朝廷的实职,惯例里就不如实职的来的尊贵。她性格也不错,加上茗芳热情,他又是个俊美出色的男子,但凡女人总不会讨厌和那么个眉清目秀的男人说话。两个人东拉西扯的聊了半个晚上,第二天茗芳又亲自送到城门才去忙前一天未尽之事。此人行出一段路又回头看看,心想这位扈县知县果然如传言的一般是朵“解语花”,难怪到处都说他这个知县的缺是年初在承平“陪伴”西山景晴陪出来的好前程。之前每次听到她都嗤之以鼻,当下见了真人,到觉得……或许……有那么一点可能的……
清渺的京师永宁城位于中原腹地,位置上比西都邵安偏东南一些,自然也更暖和一些。邵安的冬天,总免不了有那么一个月大雪封门,几乎无法出门一步。永宁城的冬,皑皑白雪就成了素裹亭台、装点树木的银色景致,但是再好的景色也要看的人有兴致,一路小跑着进了大神司府邸的凤凌兰显然没有那么悠然的心态。到了清渺中叶,大神司是没有专门府邸的,至少明面上没有,她们居住在永宁城东的神宫中。但此时,大神司不但有府邸,而且这座宅子和亲王府一样是由国库出钱购买、修建的。大神司府亭台楼阁交错,假山嶙峋,池塘河渠交织,其气派华丽同样不逊于任何一位亲王的府邸。这里居住着清渺神官之首云山梦华和她的家眷,包括夫侧数人、两个儿子。此外,还有侍奉她的低阶神官十余人,还有数目庞大的侍从女佣。兰亲王凤凌兰一路往里疾行,惊得侍从婢女慌忙拜倒,一直到第三近才看到此间主人在几个侍官陪同下快步迎出来。
凤凌兰一见她就上去一把拉住,急声道:“你为何同意扶风的镇魂祭?”
梦华一惊,左右看看,低声道:“这里不是说话地方!”
凤凌兰也醒了过来,沉着脸不再说话。两人进了房内,待侍女端上茶水后退下,凤凌兰也不寒暄,开口又问了一遍。
梦华沉吟了一会,缓缓道:“我不同意又能怎样?”
“你同意了镇魂祭,她们在扶风那么长时间的经营就白费了。何况,这一次还有天时!”
“天时?你是说扶风地动,神宫倾覆么?”
“扶风一年多来怪事叠现,加上地动和神宫遭难,件件都指主官失德,这样的先例在史书中数不胜数。或许当下扶风百姓还没有想那么多,但是,若是再发生几件……”
梦华看着她一脸无奈,她心里实在是后悔自己怎么找了那么个盟友。她更奇怪,这么个主是怎么在朝廷的各种纷争中活到现在还当上神宗司首领的。想到这里,她就犹豫还要不要对这个昔日盟友说实话,这么一想气氛就沉了下来。凤凌兰等了半晌见她进入发呆境界,心中更怒,一拍桌案道:“这是什么意思?神宗司拆了,大神司眼里就再也没有本王了么?”
梦华苦笑了一下:“殿下,这件事的确是我的不是。只能对殿下说,我也是没有办法,非做不可。”
凤凌兰微微皱眉想了一会儿,眯着眼睛道:“难道,你有什么把柄在她手里?”
“兰亲王,上书请求镇魂祭的是承平宫。”
凤凌兰咪起眼睛,一脸“你又有什么把柄在那个古怪女人手上,坏我们大事”,过了一会儿咳嗽一声道:“西山明流在神官和世俗间都有号召力,大神司就算宽宏大量不记害女之仇……这样放任下去,您的尊荣还能维持多久可就难说了。”
梦华沉着脸不说话。
“本来这一次在扶风的布局是可以把明流一起算进去的。”凤凌兰皱眉道:“扶风异变,她承平宫即不示警在前,又无力解决在后,还有什么资格占承平地方。”
云山梦华其实很不想再提这种让她想一想都烦躁的话题,但也没想到凤凌兰能执着到这个份上,好像不把话说清楚今天就别想太平。而且,她也担心一旦不说清楚,凤凌兰还不知道会不会继续做傻事,然后把她也一并套进去。但是让她承认看到西山明流害怕,自知在神术一道上无论用什么方法都会被明流破解,她又实在说不出口。正踌躇着,只听奔跑声,一名神官一边跑一边高呼:“皇帝陛下驾到……”
皇帝进来的很快,快到梦华两人刚刚定一下心跑到殿门口就看到了凤楚。凤楚一身便衣,身后只跟了七八个人,但梦华仔细一看又是一颤——其中居然有正亲王。
凤楚永远是面带笑意,神采奕奕的样子;正亲王也一如既往的平和宁静,神态里还带着点无忧无虑的天真。凤章一眼看到凤凌兰,笑眯眯的喊了一声:“兰皇姊也在啊,好巧。”兰亲王做贼心虚,一边朝着皇帝行李一边尴尬的笑了笑。凤楚摆摆手让众人免礼,走进那两人先前谈话的殿内,四下看看,含笑道:“看来朕打扰了两位卿家的要事。”
“哪有什么要事,这不是……天气好,兰亲王找我聊聊天。”
凤章认真的点点头:“冬日无事,最适合串门聊天。”
两个人笑意盈盈,两个人尴尬莫名的寒暄着,凤凌兰本想告退,凤楚摆摆手:“没什么大事,难得皇姊也在,一起聊聊。”
还没等凤凌兰再找托辞,凤章已经一边吃果子一边道:“大神司,帮忙算一个良辰吉日。”
梦华愣了一下:“请问是派什么用场?”
“哦,册封用的。”她朝皇帝看看,笑道:“小阿姊要回来了,陛下要挑个良辰吉日对她论功行赏啊——”
梦华看了风凌兰一眼,立刻点头道:“臣立刻安排,明日就把良辰吉时上报陛下。”
凤章眨眨眼补充道:“小阿姊总说要保西山家百年兴盛,大神司可要选个能福泽延绵的好日子啊。”
有了凤章做代言人,凤楚乐得清闲,只负责点点头,剩下的时间都悠然自得的喝甜汤吃点心,顺便观察这两位昔日神宗司当家人复杂的神情。等到凤章嘀嘀咕咕吩咐完,梦华擦着冷汗一一应下,这才放下碗清清嗓子道:“兰亲王在这里倒也正好,景晴这件事朕也要和皇阿姊商量。”
凤凌兰此时已经恢复了镇定笑道:“要涉及宗正司……陛下是要给景晴封……王位?”
凤楚但笑不语。
凤凌兰和梦华对看一眼,又笑了:“陛下放心,此事交给臣。景晴是我们的小阿妹,从礼法和传统来说本就是一家人,更何况还为我们清渺开国建功立业,册封亲王天经地义。若是只册封公爵,怎么显得出小阿妹身份上的不同?”
凤楚依然没说话,倒是凤章又天真的插了句:“看,我就说了吧,册封亲王也是没关系的。”
凤楚象少时那样伸手拍拍她,这才道:“虽然朕的私心里是有这样的想法,但是江漪、楼月霜她们说的也是对的,万事过犹不及——所以,朕想要册封她为郡王。兰亲王在宗室间替朕通告一下。”
凤章撇撇嘴:“又不世袭,乱不了宗脉血统,根本不用来烦劳大皇姊。”
凤凌兰眨眨眼睛:“不世袭?那铭霞将来?”
“降为公爵,再后为侯爵,于侯爵位世袭罔替。”
凤凌兰一直在眨眼睛,她的想法和凤章一样:“既然不世袭,关宗正司什么事。”倒是一边听着的云山梦华暗地里叹了口气,心想:“这个主意一定是江漪给皇帝出的,也只有她才能想出这种好像谁都不会太满意但又是最为平衡且无可挑剔的方法。”至于为什么要和凤凌兰说,的确不是为了让宗正司做什么,而是皇帝把她最终的决议告诉这位宗室里“反对力量”的领头人罢了。当然,更是一个警告——朕已经妥协了,你们那些小九九趁早收起来,否则朕那点不快活就撒你们身上了。
凤凌兰自然不是真正的傻人,凤楚言下之意听了个明明白白,心中颤了几颤,再看看一边已经开始翻历书的云山梦华,忽然有点理解她退缩的原因了。她忽然想起前阵子那几个被赶出京城的亲王、郡王中有人对她说的一段话,大概意思是“皇帝心性坚韧,她连结束百余年乱世重新统一安靖这样的大事都做成了,何况其他。她是下定决心要建立起一个与往昔不同的王朝,所以不管是削减权贵利益,还是限制神宫特权,她都是一定要做成的,谁要反对,都等着被收拾吧,而且一定会被收拾。所以趁着皇帝还没彻底翻脸,还是认命了吧。”
凤楚又和凤凌兰、云山梦华两人就册封的事情说了几句,凤章又笑吟吟的说起景晴的八卦,说大皇姊还要想想若是铭霞的生父真和景晴成了一家,他这样的情况又该如何处理,能不能入西山家谱,可不可以册封等等。凤凌兰心想这纯属消遣她来着,入不入西山家谱还不是景晴这个当家说了算,最多让春官去审核,一个不世袭的郡王关她宗正司什么事。
梦华已经圈定了几个备选时间,问西山侯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凤楚想了想道:“等到镇魂祭结束也就过年了,总不能让她在路上过年。年后若是没有新的事……大概正月二十动身,二月中旬就能到永宁城了。”
梦华笑了起来:“还有好几个月啊,那就不着急了,等我仔细算算再禀报陛下。”
凤凌兰看看凤楚的表情,插道:“陛下既然想念小阿妹,何不宣召她早点回来?镇魂祭可以由郡中其他官员主祭,不如让她回来过年吧。”
凤楚摇摇头:“她给我写了封信,说镇魂祭另有目的,不能走开。”
“另有目的?这……这还有什么目的?”
“一封书信,能写多少,何况她还喜欢在朕这里卖个关子。反正,提到两句什么祈雨之类的,又说要给朕一个惊喜,了断劭庆六十年来最大的一桩公案……”说到这里一摊手:“朕没听懂,你们有听懂的帮朕解释一下。”
凤凌兰望向凤章,正亲王摊一下手,意思是“我要明白早给她解释了。”
这时候凤楚吃完了一小块酥饼,赞了一下大神司家厨师的手艺,然后拍拍手看了眼凤章道:“好了,事情都说完了,朕和凤章还要去看望二姑母。”凤凌兰两个露出个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是要去看醇亲王,我说皇帝哪里来的兴致为了点小事就微服出宫。
两人将凤楚送到门口,这才发现这位皇帝虽然一身便服,却称不上“微服出宫”,几十名侍卫随从满当当的在二门处候着。用的车马都是正亲王府的,打着王府的标志。等到两人上了马车,行出百步外,凤凌兰才松了口气,看看梦华一脸恍惚,她也没了心情,当即也让人备车告辞。
凤楚姊妹两个的确去看望了已经因病卧床月余的醇亲王,在那里坐了半个时辰才离开,两人回宫的回宫,回府的回府。
凤楚回宫后直接去了澄贵妃那里,她的小女儿已经进了太学院东阁,这天休息回宫,母女相见亲热了一阵。凤楚考了些功课,小公主回答的妥当,让她心情大好,连带着表扬澄妃教女有方。凤楚在后宫从来是“良妻慈母”,对妃宾和颜顺语,即便有人做错了也从来不打骂。但是妃宾们私下里都说“还不如当场打骂回去,皇帝这样的,都不知道自己到底闯祸到什么程度。”对儿女更是温柔,若是孩子做的不好,她也就对其父说一句:“孩子的教养上要费些心思……”听得人顿时诚恐诚惶,皇子们也会立刻扑在地上恳请母皇训示。因为不管是后妃还是皇子都明白一点,凤楚虽然不会打骂他们,但是她随时都会彻底放弃他们,特别是妃宾们,一旦被冷落基本就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了。
澄贵妃虽然娘家一门闯祸精,本人却是聪慧至极,平日里不管娘家怎么到他面前哭诉闹腾,他在凤楚面前从来不提一个字。平日里琴棋书画,对太后孝谨、对皇后恭顺,指在他名下的皇子更是耗尽心力的抚养教育,总而言之,就算是最看他不顺眼的人也只能拿他娘家人的不争气说点事,对他是指不出半点错处。
这一家人在一起说说笑笑个把时辰,正温情的时候宫人来报说正亲王求见。澄妃看看天色,挑了下眉:“陛下和正亲王这是干什么啊,一天见两回?而且这个点……。”凤楚笑眯眯的说:“小妹来和朕一起用晚膳的。”
澄贵妃没忍住扑哧了一下,借口吩咐加菜往后头走了。凤章还是一贯的神采奕奕,步履轻盈的进来。凤楚开口道:“怎么样?”
“大姊那边没什么异常,大神司那里挺忙的,连着去了好几个人……”凤章掰着手指把下午到访大神司府邸的官员报了一遍,眨眨眼道:“于是,云山梦华是坏人?”
凤楚被她这个用词喜到了,旋即摇摇头:“不能那么快断定。还是要看哪一家派人去扶风。”
凤章又眨眨眼睛:“陛下现在能告诉我这到底是在玩什么么?我都糊涂了!”
凤楚笑笑:“小妹觉得,王朝至今遇到的最大的一场危险是哪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