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第六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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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昭并不认为那位李氏老妈妈的侄儿会像她说的那样，当真会来向自己道谢。既然他能任由自己的长辈住在破窑里，每天上街讨饭度日，就不大可能对李氏所说的话言听计从。
但是出乎展昭的意料，没过两天就有人到客栈找他。
来人是个三十来岁、中等身材的白净汉子，很客气地对展昭举手为礼：“小人范宗华，前日我家妈妈蒙官人相助，特嘱我前来拜谢。”
展昭没有想到这人竟真的来了，而且看上去老实得紧，怎么也不像会虐待亲人的那种人。
民间有俗话说“知人知面不知心”，但展昭总认为，一个人的内心是否善良正直，从他的外表是可以看出来的。
会恶意抛弃双目失明、行动不便的老人的人，不会有这么坦诚的眼睛。
所以展昭只是举手还了一礼，并请这个自称范宗华的汉子坐下叙谈。
范宗华倒像是个健谈的人，寒暄几句，就叹了一声气，主动说道：“我家妈妈脾气固执，我几次说接她回家去住，早晚也好供养，妈妈只是不愿，倒教官人看着我为人晚辈，无法尽孝义之礼了。”
展昭沉吟片刻，道：“我听人说范大哥是李妈妈的侄儿，为什么姓氏不同呢？”
如果是亲姑侄的话，那李氏就应该跟范宗华同姓。所以展昭也曾想过，这两人的亲戚关系并没有那么密切。
果然范宗华就点头道：“官人有所不知，我家妈妈原是先父侍候过的一位老太太，后来家中败落，无处容身，才让先父接回来的。”
展昭怔了怔，道：“原来范大哥和李妈妈并无亲缘？”
范宗华又叹了口气，道：“就算没亲缘，我也不愿意妈妈一个人在外面过活，只是……我实在拗不过她！”
展昭想到李氏向自己询问住址时的态度，忍不住点了点头。想了想又道：“那李妈妈也是大户人家出身了？怎么现在也没个亲戚帮一把？”
范宗华道：“这就不知道了。妈妈先前住在秦府，大约是秦家的亲戚吧。但是自从秦家老太太亡故了，家里就没什么人管她了。”
展昭道：“秦府？哪个秦府？”
范宗华道：“这里哪还有两个秦府！就是宫里大总管秦凤的家。当年就是秦总管把我家妈妈送回府上安置的。”
展昭思忖了一下，又道：“我也听人提过，那秦家老太太怎么就突然去世了？”
范宗华一怔，下意识地左右看了看，才低声道：“官人是外来的，想必听到的消息不详细，这事现在都传遍了，人人都说他家老太太沾染了不祥之物，所以得病过世了。”
展昭笑道：“范大哥也相信这种无稽之谈么？”
范宗华摇头道：“我自然是不信。这只是秦家传出来掩人耳目的罢了。我做这草州桥的地方，辗转听人说，是秦总管在宫里不知犯了什么事，畏罪自尽了，宫里念在他多年勤谨的分上不予追究，还把他的积蓄都赐还秦家。他家老太太悲伤过度，这才染病去世的。”
展昭愣了一阵，道：“你刚才说，那秦总管叫什么名字？”
范宗华道：“秦凤。”
展昭道：“凤凰的凤？”
范宗华道：“没错。官人你问这个做什么？”
展昭摇头道：“没什么。范大哥，你是个热心人，我之前还错怪你了，以为你对李妈妈不好，真是抱歉。”
这么说完，展昭就躬身施了个礼。
本来他对范宗华怀疑也罢，腹诽也罢，都是他一个人想的，范宗华并不知道。他就是不说，范宗华也不会有什么反感。
然而他却这样诚恳地道歉，因为他觉得自己不应该在事实未清之前就怪罪别人。
他的心里，就像是从来都容不下偏见和虚伪。
范宗华却吓了一跳，扶着他的手道：“官人你这是做什么！我还没有向你道谢，你怎么反倒给我赔礼了？”
展昭笑道：“应该的。范大哥，我跟你一起回去劝劝李妈妈可好？她眼睛不方便，也不能一直这样一个人住着。”
范宗华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道：“那敢情好。这几天老百姓又领不上粮了，妈妈出门讨饭也讨不到多少。我想接她回家一起住，她又不肯。”
展昭惊讶道：“官府不是在放赈灾粮了吗？怎么又领不到了？”
范宗华摇头道：“前两天官府贴出告示，说官仓粮米已经全都发完了，朝廷也没有新的赈灾粮拨下来，所以百姓都只好去粮商那里买粮。谁知那些粮商黑了心，竟把粮价都提了好几倍。老百姓的日子怎么这么难哪！”
展昭没有说话，双手却不由自主地握紧了。
他知道这是知州为了对付他而设下的计谋。就算他再去以性命威胁，知州也可以把责任推得一干二净。
以他一个人的力量，根本没有办法斗得过这些勾结的官商。
过了很久很久，展昭才慢慢开口道：“范大哥，我们走吧。”
※ ※ ※
在展昭和范宗华的合力劝说下，李氏终于答应离开破窑，住到范家去。
这时候展昭才看到范家的情况。这个草州桥的保长，家里除了母亲和妻子、两个孩子，还有两个十几岁的妹妹，一个七八岁的小弟弟。八口人住在两间半瓦房里。
那“半间”是用木板在房子外头接出来的一个小棚，范宗华和他妻子就住在里头。
展昭觉得心里像压了一块大石头一般，连喘气都困难起来。
他痛恨这世间的一切不公平，却不知道怎样才能彻底消弭这种不公。
他甚至痛恨起自己“南侠”这个称号，因为他觉得自己做的还远远不够。
范宗华却像没有看出他的沉重来，只是笑着对他说道：“还是官人口才好，我劝了妈妈多少次，她都不肯回来，这次倒肯听官人的话了！”
展昭摆了摆手，从身边取出钱袋来递了过去。
范宗华吃惊道：“官人，你这是……这万万不可！”
展昭笑道：“你当我是孝敬李妈妈的，可不可以？”
范宗华还没有说话，李氏却开口道：“展公子，你的心意老身领受了，只是钱不能收。”
展昭向范宗华眨了眨眼，道：“李妈妈，我没有给钱呀！”
李氏道：“你休瞒我。老身眼睛看不见，耳朵还没有聋呢。”
范宗华把钱袋塞回展昭的手中，鼓掌笑道：“这回你知道我家妈妈的厉害了吧！什么事也瞒不过她！”
展昭也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道：“范大哥，你就收下吧，家里不是还有这么多人等着吃饭吗！”
范宗华挠了挠头，又看了一眼李氏。
李氏突然道：“宗华，不要收。老身这里有件东西，你拿去当了，总能换些银两。”
范宗华愣了一下，道：“妈妈，我怎么能当你的东西！”
李氏道：“那你就能接展公子的钱吗？”
范宗华的脸红了起来，连忙接过了李氏手里的布包，好奇地打了开来。
脏得看不出颜色的布包里，竟是一颗掌心大小的金色圆球，上面雕镂着龙凤呈祥纹样，精致得不像人间所有。
范宗华半天才结巴地道：“这、这是金的吗？”
李氏点头道：“正是纯金所制，官家特旨三司督造，供奉后宫之用。一共也只有两枚。”
不但范宗华，连展昭也惊讶了起来。
李氏看上去并不像说谎的人，但她只是后宫总管的亲戚，怎么会有这么贵重的东西？
既然是官家特旨打造、赏赐后宫妃嫔的，就决不可能再被后妃转手赏给他人。
这位老妈妈究竟是什么人？
“你是什么人？你……是谁？”
展昭并没有开口，却听到耳边传来这样一个声音。
就像是从极为遥远的空中、也像是从心底里飘出来的声音。
展昭迅速地向左右看了看，范宗华没有开口，也不像听到有人说话的样子。
周围除了李氏以外再没有别人。
但那个声音，分明是个男子的声音。
一个有些沙哑、但又悦耳的声音。
※ ※ ※
夜很深了，但展昭并没有睡意。
他反复地想着这一天中发生的事，和范宗华对他说过的一切。
他的手中正握着那块青色的、染血的玉佩。
那块据说是来自秦家的玉佩。
按照范宗华的说法，这块玉佩正是被送出宫来的秦总管的遗物之一。
那么这血迹，是不是秦总管的血迹？
玉佩上面，又为什么有个“琳”字？
李氏如果是秦总管的亲戚，为什么会有来自后宫的珍宝？
秦总管为什么会死？
还有，那个梦中的白衣人，他到底是谁？
展昭觉得，这一系列的问题已缠绕成了一团乱麻。
一团找不到线头、也无法解开的乱麻。
解不开的乱麻，需要的是一把快刀。
那么，刀又在哪里？
展昭自己也没有意识到，他在想着这些事的时候，已经沉沉地睡了过去。
※ ※ ※
展昭又来到了那个梦中的场景。
这一次，没有下雨。
不知道为什么，展昭明明知道自己身在梦中，却仍然没有醒。
他好奇地望着四周的景色，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
很显然，这是一个花园，而且是个很大的花园。
道路是鹅卵石铺成的小径，小径两旁有树、有草、也有花，大都是展昭从来没有见过的品种。
花园的尽头，隐约有亭台楼阁。楼阁很高大，很雄伟。
这正像是人间的仙境。也许，这里就是仙境。
展昭走到了一棵高大的银杏树下。
阳光透过金黄色的叶片洒在他脸上，令他觉得暖洋洋的。
但他仍然感到心底有一丝悲伤。
像是有什么重要的事不能完成的那种悲伤。
这时他才看到，树下站着一个人。
穿着一身白衣的人。
他虽然背对着展昭，但展昭觉得，那种悲伤的感觉，就来自他的身上。
令人无法不感同身受的悲伤。
于是展昭慢慢走到他的身旁，轻轻地开口道：“我能……帮助你吗？”
白衣人转过身来。展昭看到了他的脸。
一张清隽得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脸。
他的眉毛很黑，也很长，像要直飞到鬓角里去；一双眼睛亮得像天上的星星；他的鼻梁挺直；两片淡红色的嘴唇轮廓鲜明，就像用刀雕刻出来的一般。
展昭觉得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人。
这个人明明是个男人，而且看上去比展昭要年长许多，但展昭还是忍不住用了“好看”这个词，仿佛除了这个词，再也没办法形容他了。
他沉静得像一股清泉，温和得像一缕春风。
可是他的眼神中，却带着令人心情沉重的色彩。
展昭就愣在了那里。
那个白衣人突然微笑起来，他的笑容让人想起在阳光下融化坚冰的河流。
然后他问道：“你叫展昭，字熊飞，是常州人氏？”
展昭顿了一顿，才道：“是。你怎么知道的？”
白衣人道：“你自己说的。”
展昭道：“我什么时候对你说过？”
白衣人道：“你没有对我说，但是对别人说了好几次。”
展昭道：“你听到了？你一直跟着我？”
白衣人点头道：“不错，我一直在你身边。”
展昭奇道：“我怎么没看见你？”
白衣人笑道：“你看不见。没人能看见。”
展昭这时才意识到，他的声音十分熟悉，正是面对李氏的时候，耳边响起的那个声音，就小心翼翼地问道：“那你不是人，是神仙？”
白衣人摇了摇头，道：“你自己扮神仙还不够？你怎么会猜我是神仙？”
展昭笑了笑，用手指摸着下巴道：“我以前听人说，长得好看的一定是神仙。”
白衣人却没有笑，只是静静地道：“我不是神仙。”
不知道为什么，展昭看见他落寞的神情，就觉得心里像被谁揪了一把似的。过了好一阵才道：“你不是神仙，神仙不会像你那么悲伤。”
白衣人没有说话。
展昭又道：“你有什么事能让我帮忙的吗？”
白衣人看了看他，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展昭却又笑了起来，伸出一只手扳着手指道：“第一，你说没人能看见你，可是你却出现在我梦里，想必是有事要找我。第二，我这个人一向爱帮别人的忙，如果你要我帮忙，我自然会帮，就算你不要我帮忙，我也一定要帮。第三——”
白衣人皱了下眉头，道：“还有第三？”
展昭缓慢而用力地点了点头，神情也变得郑重起来，看着那白衣人道：“我喜欢快乐，所以我不想看到别人那么悲伤。”
白衣人像是愣住了，但他的双眼一直和展昭对视着，过了很久才缓缓道：“既然这样，你能不能再去见一见那位老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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