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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三十三章 情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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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长庚陪着马仲达在鞠城旁的酒肆喝酒直至日暮,望着一声不响灌酒的马仲达,陪了大半日酒的长庚终于忍不住的小心问他,“大人,您这是怎么了?”马仲达将手中的酒碗举起又放下,酒气四溢,他转过头,眯眼望着窗外行于檐间的落日残辉,寥落道,“长不出好看的脸,说不出好听的话,我所有的、所做的又全都入不了她的眼,我这几年,怕是真的一厢情愿了。”
长庚一下明白了他的话,可是事关他家小姐,以他的身份实在不知该做何反应、该怎样接话。正值尴尬之际,恰巧店家吆喝着打烊,长庚忙趁着这个空当起身去付钱。马仲达看着长庚仓惶躲开的身影,一腔酸涩竟不知该往何处说去。他抬起布满薄茧的大手,搓了搓脸,然后扔下钱袋,起身出了酒肆。
待长庚付帐回来,却见马仲达那魁伟孤单的身影消失在宵禁前的冷清街角,而一向与他形影不离的爱马洪渊却被留在了酒肆前的拴马桩上。从酒肆到他的家,还需要走很长很长的一段路……
从一路上的极惊极喜,到回到孔宅后的惴惴忐忑、欣悦茫然,她像一头初入秘境的小兽一般,好奇紧张又手足无措,这一切被孔竹安看在眼中,使他柔情百结、怜爱顿生的同时,又不敢去随意惊扰。
回房后,他循例坐在几案旁练字,窗下的文玉戈拥着阿丑,时而心不在焉的低头看书,时而若有所思的偷眼看他。不知是受了她的影响,还是初露心迹后的意绪难平,孔竹安练字也越来越没状态,笔下的字接连写错。
好容易挨到掌灯时分,在他的暗示下仆从们渐次退出,灯光昏黄的房中只剩下他们二人以及,一只狗。孔竹安理清思绪后放下笔,缓步来到她身旁蹲下,笑着和她商量,“小歌儿,放阿丑出去吧,你觉得心乱心慌,不知该如何是好,拽着它陪你是没用的,还是要和我聊聊,你说对吗?”文玉戈偏过头,极轻的嗯了一声后,拍了拍阿丑的背,阿丑一骨碌爬起来,收起尾巴乖乖的溜了出去。
“你要是不怎么喜欢我今天这种表达方式,告诉我,我可以改。我愿意换一种你更容易接受的、更含蓄的方式来对待你。不过今天,方式不重要,我希望你明白我对你的心意,并且能够心安理得的接受它,好吗?”孔竹安用低低的话语,字斟句酌。文玉戈慌忙摆手,很认真的小声说,“不,不,我喜欢你对我说那样的话,词句太美,用在我身上虽则难为情,可我还是厚着脸皮的偷偷在心里高兴。万万不要改,你以后若是常常说这样的话,也是好的!”
听她这么说,孔竹安的脸一下子红了,他掩着嘴干咳一声后,略显尴尬的笑道,“常说也不是不行,但是,以我的性格和年纪来讲,还是需要勇气的。不过你喜欢听,这就是好事,至少证明你不讨厌,愿意接受,或者说,我可以更乐观一些的去认为,这证明小歌儿也是喜欢我的,对吗?”文玉戈连连点头,有些不好意思的小声说,“那是自然了,一早就喜欢了!我就是没想到,公子你也是心悦于我的。”
“没想到?我表现得还不够明显?”孔竹安无奈笑着反问。文玉戈倒真是好好想了想后,才本本份份的回答,“一开始,我以为你是真的倾慕我,所以才会向父亲求娶于我,所以才会写出那篇《思美赋》,可是后来,成亲之后,渐渐的,我觉得我可能是想错了,”说着,她小心翼翼的望了孔竹安一眼,又接着说,“比起做我的夫婿,你大概,更想做我父亲的女婿吧。”
过去的那个孔竹安根本就是攀龙附凤,为了门第与仕途才娶的她,原来她早就明白,可今天她还是说得那么委婉,甚至要看着他的脸色,怕他生气。孔竹安的心一下子堵得厉害,心疼她,比自己受了委屈还要憋闷难受。他身体微向前倾,语气恳切的说,“你说得很对,所以过去那个我,受了重伤又记忆全失,既不值得你的同情,也不该让你觉得遗憾。伤愈后的我,你可以姑且当成一个全新的人,这个人是真的喜欢你。之前,我愿意为你的安乐去周全照顾尽心呵护,以后,我愿意为你的幸福去重新规划自己的人生和将来,小歌儿啊,我对你的这份喜爱与心意,你应该早就有所察觉吧?”
文玉戈沉默片刻后,若有所思的说,“其实今天之前,我一直以为你这一年多来待我好,不是因为你心中有我、喜欢我,是因为你现在品行使然,对谁都和气周到,而你对我格外的好,却是因为需要和感激。受伤后对一切一无所知,你只把这事告诉了我,所以你信任我。我实心实意的帮你,你就把心里不能对旁人说的话全讲给我听。我带你再识得一遍这个世间,你对我尽己所能的照看爱护。我以为那不是喜欢,只是此时此地,我对你而言是个与旁人不同的人而已。”
这一番话,叫原本一腔温情主导大局的孔竹安瞬间僵住,冷汗簌簌的顺着脊背落下。他还是小看了她,一个那么机敏的姑娘怎么会唯独对感情不开窍?她,只是心思太通透,看得太明白,可又偏偏心地宽厚,不忍直白说出罢了。
可她还是阅历太少,所以她还不能明白,这世间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在爱情的世界里也需要势均力敌,没有人会爱上一个全无用处的人。他对你的仰仗,就是你在这份爱里最有底气的安全感。这样的道理,太蠢笨的女人看不懂,太年轻的女人不接受。她能看得懂利害关系,却接受不了不纯粹的爱。
孔竹安默然许久,他知道自己没办法让她立刻明白和接受爱情的真实面目与复杂内涵。所以,如果承认她说的情况,就意味着放弃自己,否认又是欺骗,感情的事不能欺骗,这是底线。眼下的情形很难,不过他最终果断又圆融的选择了规避问题,直奔要义!
“小歌儿,你还真是迷糊。不过这不怪你,我也一样。知道什么叫当局者迷吗?就是咱俩掉进了同一个坑里,全都身处局中,既看不明白自己的心,也看不清楚对方的情。所以我要感谢一个人,是他的出现改变了这个局面,使我看清楚自己的心意,明白了对你的感情。你知道这个人是谁吗?”“知道!是孟子思!”文玉戈不假思索的回答。
孔竹安看着文玉戈的脸好半天,才确定她不是在搅局讲笑话。一改之前的耐心从容、循循善诱,孔竹安拧着眉焦头烂额的反问,“怎么会是他?你觉得他和这事儿有关系吗?”文玉戈低下头,底气不足的说,“不是他吗?我和他一吵架,你就偏心向着我,还帮我欺负他,每次你不讲理的护着我的时候,我都觉得,你是喜欢我的呢。”
孔竹安郑重点头,“好,那我记住了,以后不但要多偷些好听的话,没羞没臊的说给你听,还要经常替你拾掇孟家老二,把他欺负得更惨些,因为这都是我们小歌儿喜欢的!”
文玉戈低垂着头,掩嘴笑了,孔竹安却话锋一转,“可是我说的人不是他,是马仲达!他和你一起在我面前出现,我就会慌;他和你一起从我眼前离开,我就会怕。无论是心慌,还是害怕,这些负面情绪的来源归根结底就是排他、独占。这就是男女感情中的嫉妒,或者直白点儿说,就是吃醋。一般的朋友亲人是不会吃醋的,吃醋是男女间才会有的。一个能良好控制自己情绪的成年人,动怒就是动心,吃醋就是因为情之所至。如果仅仅是需要你、感激你,我是不会因为马仲达对你好,你们在一起开心,我就对他那样的排斥反感。小歌儿,我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孔竹安坦然直认自己因她而吃醋动怒,文玉戈一时慌张又自责,她做了错事般的细细解释,“公子,您一定是误会了,我年纪很小的时候就和马大人认识了,一开始他耐着性子应付我,不过是为了能有谒见我父亲的机会。我给了他这样一个机会,他也因此有了出头之日。仲达兄他为人豪气仗义,承我之恩总要竭力相报,所以才会待我甚好。至于最近这几个月,他来得这般频繁,带我玩时殷勤献得这般露骨,也是有原因的。”
说到这里,文玉戈面色一肃,露出了与其年龄不符的深沉冷静,“我猜,他是想为自己侄儿谋一条进学入仕的出路,而我父亲的柯笛亭,就是这条路的上上之选!马大人同我讲过,他自幼家贫,双亲早亡,兄嫂于他颇多恩情。他很想把这份恩情回报在他侄儿身上,而我,愿意帮他这个忙。所以他待我的好、送我的玩意儿我都受下了,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跟我开这个口,才能稍稍坦然的接受我的帮助。公子,我与马大人仅是如此而已,你万万不要误会。”
听了文玉戈的分析,孔竹安就觉得和那位马大人比起来,自己也没那么冤了。马仲达要是听到文玉戈这番心里话,估计会吐出一口老血去。恐怕这就是家教严格的官宦世家的孩子独有的特点,他们对人情世故的敏锐娴熟,要远远早于儿女私情。马仲达有这个想法吗?肯定是有的,只不过文玉戈的理解舍本逐末了。孔竹安不置可否的笑了,她一知半解也好,他愿意将错就错。
“小歌儿说得对,人家马大人其实本来也没什么,就是我想多了。你可以因此觉得我心胸小、不豁达,但是究其根本,是你的竹安哥哥我关心则乱了!”孔竹安缓了口气,发自内心的说,“小歌儿,我喜欢你,也希望你能同样的喜欢我,这种喜欢不是你喜欢一本精彩的书、一个晴朗的天气、一位美丽的路人的那种喜欢。我想成为你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不仅是名义上的夫君,我还想是你最乐于交心的朋友,最值得依赖的亲人,最吸引你目光的男性。可你的年纪太小,变数太大,所以我总是很担心,担心你的路离我越走越远,担心有一天我不再是你最亲近的人,你的喜怒哀乐不再与我有关。”
孔竹安伸了伸有些坐麻的双腿,勉力而笑,“总之,不论动机如何,马仲达是会给我这样的危机感,使我那些凭空的担心,有了最现实的出口。你们在一起的时间越久,默契与开心的事越多,感情也会逐渐深厚起来,也许今天,也许明天,也许某件事某个契机,他就会成为你心中的第一人,在我之前,捷足先登。”说到这里,他有些赧然,“我,我会怕,会心慌,所以我今天追去了鞠城。我不想枯坐在房中假想着不好的结果,让自己难受,那感觉就像是,是……”
他有些说不下去了,本来是要说服她的,可是这些直白坦诚的话,倒叫他心中一堵。在对这个姑娘孤注一掷的爱里,他有些悲哀自伤了。他笑得有些凄苦之相,却故作轻松的说,“那感觉很像是,我背临深渊而立,你站在我面前却无从知晓。而马仲达,就是迎面吹来的那阵风。他于你,是新奇有趣的别样体验,于我,却是叫我失去眼前平衡、跌入万丈悬崖的最后一根稻草。也许,你会觉得我这么说有些夸张,但你对我来说,很重要,可以说你是我如今在情感上唯一的寄托,但同时,你又那么年轻,很多事还都不懂,是个很大的变数。我把我的情感尽数寄托在这个巨大的变数上,不过,我心甘情愿,我愿意去赌!赌我的今时的深情厚意,能换来你来日的相知相许!”
说不好是被他此刻的情绪影响,还是被他表达的这真挚决然的爱打动,总之文玉戈的心里也难过起来,再开口时,眼泪就噼里啪啦的往下掉,她呜呜咽咽的说,“竹安哥哥,我不变,我从开始就喜欢你,一直就没有变过。我不知道我和仲达兄一起时你会那么难受,若是知道,我是万万不会见他的。竹安哥哥,你,原谅我吧。”
孔竹安看她可怜兮兮的哭诉着,感动又心疼,他下意识的伸手想把她搂进怀里,手举到一半却犹豫了,他拿不准,这算不算趁人之危。还不待他想分明,文玉戈竟觅着他的怀抱,不管不顾的跌进来,哭着说,“竹安哥哥,我是不懂事,我不知道该怎样做才配得上你待我的心,你教我好吗?”孔竹安将她结结实实的揽入怀抱,这一瞬情定心安的感怀伴着她身上甜香的气味,那是一种让人目眩神迷的幸福。好半天,孔竹安才摸摸她的额发,温柔的说,“不用,不用学,小歌儿,你只要能懂,就很好了。”
二人依偎着坐了很久,窗外月上中天,这晚春的夜。
“好了,不早了,你该睡了。”孔竹安的眼中稍稍恢复了些清明,耐心的对文玉戈说。文玉戈眯着眼笑道,“今日却有些舍不得这般睡去,似有未完之事,未尽之兴。”孔竹安眼中那点儿清明霎时褪尽,他猛地回头,却看见文玉戈那张稚气未脱的脸,他羞恼的低声呵斥,“别胡说!”文玉戈愣了愣后小声嘀咕,“不过是许久没听老哥唱歌,心痒罢了,怎么就胡说了?”
寂然无声的沉默良久,文玉戈小心翼翼的建议,“不唱,那就歇息吧。”孔竹安干咳一声,故做平静的说,“唱,我就是在想要唱哪首。”说罢,他又想了半晌。
“请允许我尘埃落定,
用沉默埋葬了过去。
满身风雨我从海上来,
才隐居在这沙漠里。
该隐瞒的事总清晰,
千言万语只能无语。
爱是天时地利的迷信,
原来你也在这里……”
爱是天时地利的迷信,原来你也在这里。歌为心声,这句词是孔竹安心中最感同身受的体悟,是他曾经不屑的玄妙与唯心。
文玉戈睡熟后,孔竹安起身将里屋她床旁,他素日睡的塌,小心挪到了外间。继而,他轻轻关紧了里间的门,独自睡在外面的塌上。门里面关着的,是那个还未满十七岁,需要他用全部的爱与自制力看护的小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