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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八】 ...

  •   【八悲鸣】

      夏日过后,雨中听蛙声。
      前日下了场雨,放晴后,天空一碧如洗。
      水田缺口水还在哗哗地往池塘流,安上箢篼,能收获不少泥鳅小鱼。
      “站住!别跑!”听到几声大喊,池塘边几个小娃娃正追赶着一名少年。
      那少年高高瘦瘦的,不知怎地惹了众怒,被追得鸡飞狗跳。一众娃子都光着脚,从水田里追到青石路上,踩出一个个水印。
      “砰——”少年跑到小路上,脚下打滑,摔了一跤,怀里的泥鳅落在地上,蹦跶几下,落回田里。
      “唔——”少年坐在地上捂着下巴,痛得直咧嘴。身后的娃娃们都追上来了,把他围起来。
      “臭傻子!敢抢老子的泥鳅,打死你!”小娃娃也就十来岁,说着浑话,开始对少年拳打脚踢。
      “打死你打死你!”另外两个小娃跟领头的差不多年纪,见状也对少年报以拳脚。
      “哎哟哎哟——”少年被打得抱着脑袋哇哇直叫。
      “哟,这不是许朗嘛,怎么坐地上去了?”轻佻的声音响起,小娃娃们被笼罩在一片影子里。被带袖章的□□抄手似笑非笑地看着,小娃娃们记起家里大人的嘱咐,立即作鸟兽散。
      许朗也抬头看,面前的人自己叫不出名字,只知道他经常跟那个欺负自己的李开银一块儿走,嘟哝了声“不喜欢你”爬起来就往石坝走了。
      许朗眼里一直跟李开银一伙儿的于亮看许朗走了,闲着没事儿,也跟着许朗走。
      许朗走到石坝边,那里有个不足人高的小棚。蹲下去看,里面有个人正在打盹儿。
      许朗冲躺着的人道:“纪叔,鸡。纪叔,鸡——”
      那人只是打算眯一会儿,听到有人叫马上醒了,对许朗说:“后头的树底下套着呢。我歪会儿就起来收谷子……我就说换班的没这么早。”说完又闭了眼。
      许朗乖乖地转到草棚后头,见自己的母鸡果然被拴在不远处的桑树底下。繁茂的桑树叶遮挡了太阳,小母鸡正欢乐地扒拉着稻草茵子找谷子吃,见了许朗过来,并不理他,继续自己的进食大业。
      “咯咯咯——”许朗发出母鸡叫的声音诱哄,把母鸡抓住抱起来,转身要走,却被于亮挡住了去路。
      许朗低着头,换个方向继续走,又被挡住。
      “我要走了。”许朗抬头对于亮道,抱紧了怀里的母鸡。
      “你走啊,没人拦你。”于亮笑吟吟地说。
      难怪李开银总喜欢捉弄许朗,自从许朗傻了,真是越捉弄越开心。于亮这么想着,抄手依旧挡在许朗前面。
      “哦。”许朗想拐个弯儿绕开于亮,结果长腿长脚的人还是站在自己跟前。
      许朗有些不快,瞪于亮。
      于亮被许朗无声的抗议逗笑了:“我说傻子,这么大个活人你看不见,怎么竟往我身上撞,走路不长眼睛?”于亮颠倒黑白,奈何四下无人,只能由着他胡说八道。
      许朗听得懂于亮是在骂他,心里生气,却不知道怎么回他,只闷闷道:“你挡着。”
      于亮“嗤”地笑了一声:“路这么宽,我能挡完了?我站这儿你可以走其他地方。”
      许朗还是道:“你挡着。”
      于亮道:“那你挑个没挡着的地方走。”
      许朗继续道:“你挡着。”
      于亮不耐烦了:“就知道磨叽这几个字,果然是傻子!就是挡着你怎么了?你能把我怎么地?”
      许朗不说话,戒备地盯着他。
      于亮看不来许朗的眼神,恶狠狠地道:“怎么,说不得你了?傻子就是傻子,说你傻子还当在夸你呢。”
      许朗冒出点儿小脾气:“我不是傻子。”
      于亮被逗乐了:“你不是傻子是什么呀?什么都不懂的傻子。”
      许朗不理他,只是收紧了手一遍一遍地念:“我不是傻子,我不是傻子。”怀里的母鸡被他勒得咯咯直扑腾。他也不管于亮,低着头径直要离开,于亮“嘁”了一声还是捉弄地挡住他,不料许朗这次没有回避,猛地一撞,把没准备的于亮撞翻在地上。
      “哎哟——”于亮一声惨叫,倒下去的姿势刚好磕到放旁边的竹耙,杆子翘起来狠狠敲在他后脑勺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许朗被吓一跳,明白自己闯了祸,赶紧朝前跑。
      于亮爬起来吼道:“你他妈敢暗算我还敢跑?老子今天非废了你不可!”一个箭步上去就扣住许朗肩膀。
      许朗奋力挣扎,两人扯做一团。母鸡终于从许朗怀里逃脱,扇着翅膀要跑,逃亡途中几脚蹬在于亮脸上,还狠狠啄了一口。
      “啊——”于亮惨叫,脸上见了血。捂着伤口退了两步,左右看了看弯身抓起地上的竹耙就朝许朗打。被于亮叫声惊醒纪明清终于出声阻止他:“干什么!不许动手,放下!”
      于亮回头狠狠地看纪明清一眼,仍旧要打下去,被纪明清抓住了手腕。
      “放下!”纪明清道,声音不大,口气却重。毕竟是当过兵的人,正值壮年,于亮一个十几岁的小子哪是他对手,被这么一吓,又觉手腕生疼,不得不松开了手。
      纪明清把竹耙扔地上,对两人道:“做什么动手?年轻小子火气旺多做点事儿,打打闹闹成什么样子?”
      许朗唯唯诺诺不敢跟他纪叔顶嘴,于亮却气不过,咬着牙道:“你管得着我吗?我是团里的人,你一个地主成分的□□有资格教训我?大队让你守谷子你就这么睡大觉守的?紧着让鸡都吃光了,然后好分赃吃肉?”
      纪明清被诬蔑得也起了火:“胡说八道,□□没事干就下地去,别上我这儿闹!要不上武装部说理去。”
      于亮一愣,他也知道纪明清是上过朝鲜战场的人,只因着跟地主成分的女人结了婚才落得现在这样,据说本来能去做县长的。又听说他跟武装队长是有交情的,虚实不论,总犯不上跟他较劲。便不得不吞了口气道:“我就在做正事,清除偷盗大队粮食的罪魁祸首!”说着没让两人反应,掏出枪上膛就对着不远处啄谷子的母鸡开了枪。
      只听得“砰”的一声,母鸡叫都没叫一声翻在地上。
      “啊啊啊——”许朗惊叫着跑过去,地上一滩血,母鸡腿都不蹬一下,已经是死了。
      “你——”纪明清没料到于亮这么大胆子敢随便开枪,更没料到还正中了,一时说不出话来。
      于亮笑了声道:“这下子就少了个吃粮食的了。好好守谷子吧,我不跟你闹。”于亮说着露出一口牙,掂着枪走向许朗。
      “傻子,往后你就不用给鸡抓蚯蚓抓泥鳅的了,省了被小崽儿们打知道吗?算我做了件好事。”于亮拿枪托敲了两下许朗的头,啐了一口。
      “啊——我的鸡——”本来抓着母鸡尸体的许朗突然冲起来打于亮,两人跌在地上。
      许朗没章法地往于亮身上招呼,于亮连忙招架,虽然比许朗身强体壮,却抵不住许朗发疯,被挠得一脸花。
      “我的鸡!我的鸡!”许朗跟于亮滚作一团,纪明清赶紧上去拦下许朗。
      于亮手里还拿着枪,□□不要文斗要武斗的口号他听过,万一于亮发起飙来,真有个闪失可不得了。
      “你他妈放手!”于亮怒道。
      许朗被纪明清拦腰抱住往后拖,手还死死抓着于亮的衣服。
      于亮拿着枪一面使劲儿把衣服往回拽,等终于拽回来,竟多出两个洞,许朗的指甲也翻开两个,指头红红的。
      于亮心疼地抖着衣服,咬牙切齿地对纪明清道:“最好看好这傻子,不然的话,指不定哪天就不是傻子了——变成了死傻子!”于亮愤愤地啐了一口,伸手捞起地上的母鸡就走。
      “我的鸡——”许朗还想扑上去抢,被纪明清死死按住他。
      “我的鸡……”许朗眼睁睁看着于亮走远,对着纪明清哭兮兮地念。
      “行了!鸡没了就再养一只,现在听话,自己回家去!看看你这一身!”纪明清对着许朗厉声道,狠狠拍了拍他背上的土灰。
      “我的鸡……”许朗开始小小声地哭。
      纪明清没有心软,直接凶道:“回去!”
      许朗不敢说话了,戳着指头往回走,一面走一面细声叨叨:“我的鸡……我的鸡……我那个生蛋鸡,是支援国家任务的……你崩一枪把它打死了,你要赔我的生蛋鸡……”
      纪明清看许朗走远,没再管他。知道他傻是傻了,还是听话,不会乱跑,加上石坝离湾下也不远,不必担心再生事端。
      “……觉都搅没了……”纪明清自语,拿起竹耙来晒谷子。
      太阳向西斜去,黑夜很快又要来了。

      “……无产阶级的文化大变革……要信任群众,依靠群众……不要怕出乱子。主席经常告诉我们,变革不能那样雅致,那样文质彬彬……要进行大鸣大放,批判错误的意见,揭露一切牛鬼蛇神!”

      榈庭落叶满地之时,人间越发萧索起来。
      夜凉了,空气中开始降下一丝一丝的雾水。差不多八点,坝子上的人们散去,为了来日的劳作和争斗,小山村很快陷入寂静。
      跪了大半天的白行简吃力地站起来,拖着僵硬的双腿慢慢走到公孙子谋面前。
      夜色迷茫,只剩一两个火把还燃着,照亮了方寸地,却驱不去身上的寒气。
      白行简蹲下去想把公孙子谋扶起来,老夫子却摆摆手直接坐在地上。
      白行简十分疲惫,陪着公孙子谋席地而坐。抬头看向黑漆漆的夜空,张了张嘴,方觉好几个钟头没说话的嗓子干涩得十分难受。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白行简用自己勉强能听见的沙哑声音道:“老师……您还好吧?”
      公孙子谋揉着腿长长叹了口气:“唉……好不了,坐会儿吧。”
      二人就这般坐在冰冷的石头地上勉强地歇着。
      白行简茫然地望着漆黑的天,一动不动,好似雕像。半晌,总算找回神识,转过头看着公孙子谋,用依旧干涩的声音问:“老师,现在您后悔了吗?”
      公孙子谋沉默,过了很久才道:“没有。”
      白行简笑了:“老师倒是看得开。”
      公孙子谋摇头,却没有改变自己的看法:“行简,你还太年轻。”
      白行简有些生气,直直地盯着公孙子谋,见他笑得虽然苦涩,却十分坦然,并不是在说谎骗自己,于是执拗地反问:“那老师告诉我要怎么把这日子过下去?”
      公孙子谋叹气,捏着几乎没了知觉的膝盖慢慢劝解:“人这一辈子,哪可能一帆风顺?熬过去就苦尽甘来了。你有惦记,还怕过不去这坎儿?一辈子还长……”
      白行简默了默却道:“可如今这情形……都觉着要完了。”
      公孙子谋道:“都?你也这么想?”
      白行简垂眼看着自己口中呼出的白气,执拗道:“不管我怎么想,眼下就是这样。”
      公孙子谋摇头,沧桑的双眸慈爱地看着透着颓然的青年:“小白,人活在世,只有生命的终结才是人生的完结。一个人如果自己觉得完了,那就真的完了。”
      白行简还是垂着头,语气却犀利起来:“难道老师就没有一点怨愤?想想您当初学成归来,过了多少关卡,受了多少煎熬才站在这片土地上,可现在呢?谁还记得那时候劝我们回来的理由?谁还记得我们是为了什么回来的?谁给我们编的谎,现在心头的梦都碎了,又有谁过问?”白行简激动地说着,把心里积攒的东西都抖落出来——生活的不顺,日子过得太憋屈,似乎全世界都在和自己为敌。
      对于白行简梗着脖子的质问,公孙子谋只悲伤地看着,没有打断。
      “听过‘人活不如狗’,就是我们现在这样!什么爱国报国都是骗人的,口口声声要人才的是他们,要打倒知识分子的也是他们,读书人就是下九流,活该被他们呼来喝去,活该被玩弄吗?!”白行简说着“腾”地站起身来,呼吸急促,昏暗的火光中公孙子谋都能知道他一定红了眼。
      可公孙子谋只是摇头:“事情没到那个地步。”
      白行简很生气,想大吼大叫。可他面对的是公孙子谋,是他的老师,是没有伤害过他而且一直在帮助他的人,他没有理由朝自己的恩师吼叫,火气就这么在胸口憋着发不出去,憋得白行简绝望。
      于是白行简笑了,脸色惨然。单薄了的身体晃了一下,再支撑不起整个人的重量,跌坐在地上:“……都说文人误国,可历朝历代哪个不靠文人治国?治得好了是君主英明,治得不好都是文人过错。到头来,学成文章治国策,只能说与西山牛羊听。文人……从来只是政治的牺牲品。”
      仅剩的火把燃尽,月亮被乌云遮住,四周更加暗了。白行简感觉冷,坐在地上抱紧了膝盖。
      夜色漆黑,找不到光亮。
      公孙子谋也沉默,他知道白行简心头不顺,可这不顺不是他人一捋就能捋平的,只有靠他自己。
      不知过了多久,月亮从云层中钻出来,公孙子谋抬头看着被月亮微微照亮的夜空,慢慢开了口:“世事如洪流,我等之力不及螳臂。说文人误国也好,治国也好,不过是一句话。人生在世,想不做他人手中棋子谈何容易,想不做世道的棋子更是难上加难。身不由己是常事,但世道总会朝着对的方向去,错的总会被矫正过来。”
      “那有什么用……”白行简喃喃,过分的阴霾让他整个人陷进黑暗夜色的阴霾中几乎不见,“百年之后,就算青史留名又有什么用?都死光了,回不来了。”
      公孙子谋的脸色也有些惨淡,不再劝白行简,只是道:“我一直觉得,想要更好地去活的人,不要惧怕生活的艰辛。痛苦可能是给我的考验,熬过去就好了。如果熬不过去,那就是命。虽说人定胜天,也总有斗不过的时候。到那时候就劝劝自己,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
      公孙子谋的消极令白行简更加灰心,却也不再多说,他不愿徒令老师伤神。
      师徒二人就这般坐了许久,直至霜露降下,公孙子谋叹了声道:“回去吧。”艰难地起身。
      白行简站起来,默默搀扶公孙子谋。
      天上月亮只有一星星儿亮,回家的道路显得黑暗无光。二人互相扶持,就这般蹒跚地往家的方向而去。

      月昏昏,路弯弯,白行简与公孙子谋走得艰难。狭窄的田埂容不下两人并排行走,白行简只好在后头用手扶着公孙子谋小心前行。
      走过比巴掌宽不了多少的小路,走过冬水田狭窄的田埂,白行简一路沉默地照应着公孙子谋回到老旧的院子。
      到了院子门口,公孙子谋对白行简道:“小白,大队罚我去天生沟守地,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不在这段日子,请你帮我照顾阿蕴他们。”
      白行简应是。
      “回去吧。”公孙子谋说,白行简点头,拖着沉重的步子离去。
      “小白,”公孙子谋突然又叫住白行简。
      白行简回头,公孙子谋站在几步外,瘦削的身体已有了些佝偻,两鬓全是风霜留下的痕迹。
      “认认真真睡一觉,明天太阳还会出来的。”公孙子谋如是说完,转身跨过门槛,走入入院的短道。
      短道两侧的人家都已经睡了,没有灯光,黑黝黝的好像要把人吞没。
      白行简握了握手心,垂头轻声道:“知道了,老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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