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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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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瓣淡红色的桃花从苏启文的手中飘下,落在泥土上。
“沈清,我对你下手,看来是错了。纵然你逃走了,温容也不会放过我。”苏启文低头弹了弹衣摆上的落花,起身进了书斋。
花影中转出一美貌女子,走到树下,掬起方才被抖落的花瓣,解下腰间的朱红锦囊,将花收了进去。
“你在干什么?”苏启文盯着拾花女子,低声喝道。
那女子先是一惊,少顷便恢复了神态,低了眼,答道:“奴婢本名林落,蒙大人赐字花谢,奴婢终是与落花有不解之缘。
风吹过林落藕荷色的衣群,愈加显得她弱不禁风。这样的女子,生来便是惜花之命,可惜惜花之人未必能被人怜惜。
林落十三、四岁便因洪灾从家乡逃了出来,千辛万苦,忍饥受怕,日日不是为肚子苦恼,就是为躲着人贩子担惊。直到她某日翻墙进了御史苏启文的院子。
原子里的守卫把他提到苏启文面前等他发落,苏启文不置可否,挥挥手,意思是放她出去。
可林落离开这里也无处可去,终将被人当狗一般饿死街头,于是几经哭求,终于在府里捞了个端菜的活。
虽说林落是秀才只女,识得几个字,可“女子无才便是德”让她也只好学学三从四德。可惜林落天生犟脾气,要她听话,老秀才还欠了点火候。
是以林落进府,没人把她当个小家碧玉看。
也许是仗着她的伶俐,林落很快便成了苏启文的贴身丫鬟,府里的丫头大娘,或有含酸讽她几句的,或有贺她升的快的,还有一等不堪的在盘算她几时被收房。只林落自己知道自己是化了多少心琢磨苏启文的心思。
从看见苏启文的第一眼,她就决定跟定了这个人。别人的话,她全当耳边风,心里眼里,都只有苏启文一个人。
苏启文乍看来不过是个文弱书生,除了眉眼中那不可掩的英气,也无甚特别。然而按当今皇上的说法,是再找不到一个比他更耿直的人了。只是他一向少言寡语,和御史之职看来大不相称:自然,该上奏的他便上奏,其他的事,他从不发一言。府里的人都说苏启文心思琢磨不透,也只有林落一个人能揣摩,然而林落心下明白,自己终究还是看不见苏启文的心。
苏启文对她始终是淡淡的,见她拾花,也不再多说什么,只对她说:“明日我要再放几个家人出去,你和管家说一声,叫她结算工钱。”说罢,边向书房走去。
“大人,”林落忽然叫住了他。
苏启文立在原地,没有回头,静等着她下面的话。
“大人,明日是您的生辰,我要不要吩咐管家,素简地准备一桌酒席?”林落知他不喜热闹,大事铺张他定然不肯,那么就小小地办一桌吧。这几日府中人渐渐去了,办一场寿席也好热闹些。
苏启文只道:不用了,明天没什么人来。“
林落忽然心下一酸,到底没有流下眼泪,只是语气有些滞涩:“寿酒总是要喝一杯的。”
苏启文顿了顿,道:“你看着办吧。”
晚风料峭,吹得林落身上一冷,手一抖,那个锦囊便落如水中,漂了几下,消失不见了。
林落也顾不上去捡那个她绣了三年的锦囊,匆匆向管家那里赶去。
“林姑娘,大人又有什么吩咐?”苏管家推了推算盘,请了林落坐下。
“苏管家,大人明日置一桌酒席,家里人庆贺一下。”
苏管家点点头。忽又听林落问道:“管家,明日要散去的家人是哪些?”
苏管家变了脸色,道:“姑娘只管回去,这事你明日便知道了。”说罢,硬将林落送了出去,当着她的面重重把门关上。
林落咬咬牙,快步向苏启文书房走去。
书房门紧闭,林落知道,苏启文在里面。
“大人。”林落“砰”一声跪下,“大人到哪里,我也跟到哪里,决不离开。”
门里门外静悄悄一片,除了落花,一切都是停滞的。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天已沉沉,书房里亮起一盏灯。
“吱呀”一声,苏启文开了门。
林落心下一喜,才要起来,却又摔了下去——跪久了,腿也木了。
苏启文扶她进了书房,安坐在一张椅子上,一言不发,默默地喝着凉茶。
“大人。”林落又唤一声。
“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你应当明白我给你起名的用意。”苏启文低着头,凝视着手中茶碗,淡淡道。
林落心中仿佛吊了块石头:太匆匆,一切在你看来都是太匆匆,所以我也不过是一个匆匆过客,我的心,也不过是一场惜花之情?
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苏启文当日在纸上誊了这两句诗,林落喜欢,苏启文便给了她。当时她心下一阵窃喜,小心翼翼地把纸条收进了尚未绣成的锦囊里。可是也只是欢喜,并不曾肖想过什么。
然而时至今日,她服侍了六年的人要赶她走。
林落只不知如何应对,才要说话,便听苏启文道:“你不走,我获罪后,你被收编为奴,不知会落入谁家。”下面的话,已没有必要说下去了。
“我只跟了大人去。”林落说得斩钉截铁。
“你跟了我去,日后清明,谁来替我扫墓?”
林落无言以对。莫说苏启文两袖清风,家中根本无积财,纵有,他也结怨颇多,亲戚与他不曾来往。此番言语,竟有玉石俱焚之意。
“大人,你一向为官清正,皇上定不会降罪。”
“只为把定王沈清投入天牢严加审讯一事,温容便不会放过我。他要下杀手,没有人能躲过。”
这番缘由,林落也知道。思前想后,她竟也不知道苏启文是否能逃过温容。
苏启文起身,打起帘转身进了内室。
林落望着他的背影,本以为自己会撕心裂肺地再喊一声“大人”,这一声却硬生生卡在喉咙中,化成了哽咽。
林落从椅子上站起,腿已经不麻了。咽了咽口水,她利索地去了自己房里收拾东西,闷闷得躺下。
晚上乌鸦吵得烦人,这一觉睡得实在不安稳。
苏启文的生日过得很冷清,但一桌上,有头脸的家人都来了,大家轮番敬酒,他也不推辞。
这群人中属林落敬得最多。她一杯一杯地敬,苏启文一杯一杯地喝,谁都不见醉。
酒席散了,晌午日头高照的时候,林落提着个包裹到了偏门。彼时府中的姐妹纷纷来送别,她只微笑着。
阳光高高地落在桃树上,淡雅而温暖,一如当年她爬进府的那一刻,雀儿轻啼,杨柳飘飘。九年后,她走了,这里还是这般景象。
林落才转身要出门,忽然姐妹采薇冲了出来,把一个朱红的锦囊塞到她手里:“大人叫我带来的。”红着眼圈哝哝道:“园子里的人一个接一个都走了,如今你也是这样,我原以为大人离不开你照顾……”采薇眼中是复杂的心绪:“我不明白。”
林落捏了下她的手,道了句“珍重”,飞奔出了苏府。
林落一直冲到看不见那苏府高高的墙的地方,方才停了下来,摸出那个锦囊——苏启文不知什么时候从水里把锦囊捡了上来。
囊里淡红的花瓣浸了水,有些软,有些湿。那张写有:“有花堪折直须折”的纸片已经被水模糊得看不清了。然而里面还有一张纸,林落取了它出来,犹豫良久,方才掀开纸的一角——纸上是苏启文利落的行楷:“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六月的天,孩童的脸,霎那间天阴了下来,空中劈过一道霹雳金光,下起了缠绵的阴雨。
林落小心地把纸条塞在心口,垂下手,任雨淅沥沥地淋着。
…… ……
九月里,苏启文因误判沈清案获死罪,圣上赐鹤顶红自尽。林落扶柩回安隐县。
十月,安隐县中开起一家升云客栈,老板娘郑环美貌伶俐,且素有才学,一时江湖中人趋之若骛。
次年烟花三月,郑环便不再出现在众人眼中。一切客栈事务,皆交由店里的帮手小桃打理。
清明时节雨纷纷,坟上草正青。
林落向杯中倾了一杯酒,洒向坟土,低声道:“又是一年清明,大人,桃花开了。”
烟雨中的桃花朦朦胧胧地开着,四月里,一切是如此宁静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