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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关键词:羁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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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圣诞节,即他们启程回国的日子。
夜幕降临,我从距学校最近的地铁站出站,一拐弯,眼前一亮——又见到了那个女生。
她只是位写几首曲子自行灌录成歌然后趁着空余与路人分享的音乐爱好者,这一带并不罕见的路边艺人之一。
对于基本每天都会在此地进站出站不亦乐乎的我而言,她是张如假包换的新面孔,算上今天才遇到过两回,所以她跟前本就不多的灌录CD的数量几乎未曾变动。
至于为何会注意到淹没在人潮汹涌中的她,首先拜其一袭夏季高中校服所赐。
大概是上上周的事。
东京的冬夜室外温度可不是开玩笑的,我裹紧大衣将厚实的围巾包住了三分之二张脸,突然迎头撞见光胳膊光腿的妹子,鸡皮疙瘩顿时掉了一地。
她毫不在意,原地蹦了几下,稍作调整,接着轻拨银弦。
盈快的《いつも何度でも》。
两句末了,曲调逐渐变化。她张嘴哼唱,声音就像棉花糖一般甘甜柔和。
那时候我还小喜欢仰着头走路因为天气很好
那时候你还小喜欢在高处奔跑因为天气很好
随性唱歌音不着调
粗糙的歌词藏着我们小小的秘密
散漫抛球稳稳接住
晴朗的天空承载我们大大的梦想
什么是现实和无奈什么又是思念和远方
手牵着手无所畏惧
我浅唱低吟你笑靥如花永永远远
你这样说过
小指相勾定下誓言好像有条红线将它们缠绕
……
她深埋下头,独自吟唱,直至最后一句。
“失去梦想的夜晚,是失眠者的天堂。我们的羁绊,还能找回来吗?”
曲终人散,行人随着夜色愈深而减少。我倚在与她平行的栏杆旁,却一直未走。
从飘来第一句歌词起,我的身躯便如同被念了定身咒。歌曲过耳千千万,总有一字或一句会猝不及防地让人万箭穿心。
我看向她的CD,取名十分普通:《绊》。
之所以普通,由于这里的人们仿佛钟情于这个字眼,地震海啸用,家长里短也用,好聚好散用,生离死别也用。我查过字典,其中注解为“感情和感情之间的维系,人与人(事物)的内在关系”,可在如此寒夜聆听如此一曲,看似刻板的释义一下子缓缓升温。
听众寥寥,我的鼓掌显得有些突兀。
果然她愕然,侧过头来。
“能找回来,”我说,“一定能。”
她仍旧怔怔然。
“额,我指最后那句歌词。”我讪讪解释,又不好意思地补充道,“虽然我同样困顿其中……”
方欲转身离开,那女生却上前拍拍我。
“送你。”她扬着手里的CD。
“这可不行……”
“没事,知音难觅啊。”她说。
我便收下了,作为回礼请客热乎乎的关东煮。她借此机会不仅交代了自己OL的身份以及穿高中夏季校服的原由是因这身制服印刻了太多美好的回忆,也大致说了歌词背后的故事,一个你们猜得到的、并不稀有的、与我和十亿飞类似的故事。
对了,亦是那天,就在我遇到她几小时之前,社长向我抱怨了十亿飞强拉他们陪他来看我的事情。
于是我向她袒露心声:“想和他重新开始,也想补上一欠许多年的真情实意。”
“衷心祝你成功,”她起身道,“我没有什么才能,到时唯有写首歌作为礼物。”
其实,这座城市再冷漠坚固,也不乏缺口,比如一首记叙文似的歌、一碗冒着热气的关东煮、或者两个拥有相似经历的陌生人。
幸而今日之第二次相遇时,我站在人潮另一端,高举手臂比了个“V”。
她遥遥望见,中断了手头的动作,重又弹拨起上回的歌曲。而我掏出手机,录了一小段音频发给十亿飞,问他:“好听不?”
他很快回复:“旋律不错,歌词……我的日语已经全部还给老师了。”
我便再度高举手臂,指指她,又指指手机,比了个“赞”。
这下她竟然飞快地收起吉他和CD,我见状赶忙穿过人群帮忙,不解道:“时间还早呢。”
“回去制作礼物。”她笑,“有什么要求么?”
我略一思考,恳请她为他病重的妈妈作一首应援歌。
“另一首《绊》?”她了然。
我一愣,颔首:“是。”
我们约定,两周后,同时同地,她会献上新曲首秀。
然而生命中的有些陌生人,终究缺乏成为朋友的羁绊。虽然我没有忘记她并身处当下这个深夜将她娓娓道来,但改变不了我们的擦肩而过。
两周后,我回到了上海。来不及带上行李,一路飞奔至他家。
下午的电话来自姜,她告知我,十亿飞妈妈去世了。而他自始至终没有向我讲过一句悲痛,道过一声难耐,即使我们保持着每日的联络。
一如既往。
他家离我家仅一路之隔,登门拜访却是头一回,只是这番景象足以令我难忘终身。
东方泛起鱼肚白,亲戚朋友已然离去。他爸爸守在屋内,我则在屋外见到了他,坐在水泥的楼梯台阶上,背靠冰冷的墙壁,深深埋首,看不清表情。
依他而坐,他有了动静,缓缓伸过手,寻到我的。
“你来了。”没有惊讶。
“嗯。”
沉默。
我遂问他:“为什么不告诉我?”
“我不希望你看到这样的我,”他如是回答,“且你总会知道的。”
我亦沉默,不知该如何作答。
拿出耳机塞进他的耳朵:“听歌吧,上次发过音频给你的。然后,拜托什么都不要想,睡一觉。我陪着你。”
他未吭声,只默默靠上我的肩头。
“丛丛。”片刻后,他唤我。
“嗯?”
“回想年少时,我也曾那么骄傲,以为成绩决定一切,学校代表所有,有志者事竟成天算不如人算。”他低喃着,“年纪大了,才看清,命运的双手翻云覆雨,人算怎及天算……”
“我似乎能体会一些你身在异乡的感受了,是一种称为无力感的东西吧?眼睁睁目睹自己老妈一步一步走向消失,我束手无策,而能让我束手无策的,又何止生命的凋零。移民的好友,跳槽的同事,不愿道别的恋人,林林总总的无力。品尝无力,然后学会看云淡风轻,原来这才叫所谓长大……”
“在病房的日日夜夜,也有渴望倾诉的时候,环顾四周却无人能说。打开手机,一下子翻到了你,可能你不信,你的名字就这样蛮横不讲理地侵占了全部视线。我便知道了,我们当初的倔强与成全有多天真……”
“老妈,这就是郁丛,我初中时那个笨得无可救药的同桌。这个笨蛋协助你儿子跳过阳台翻过墙,你儿子帮她做过弊撒过慌,惹她生过无数次气。后来啊,这个笨蛋陪你儿子练过球加过油,你儿子帮她追过男神安慰过她失恋……”
“再后来,我们走到了一起,分过,合过,不过老妈你放心,我们以后会一直一直在一起的……”
也许是他独自忍受了太久,也许确信找到了可以依靠的肩膀,他语无伦次地说了许多,暂停了继续,继续又暂停。
直到嗓音沙哑,言语化为无声的流泪。
但是十亿飞你知道吗?这是我郁丛莫大的荣幸。
你正在聆听的这张名为《绊》的CD,它的塑壳背面刻有这样一段话:
我们生命中遇到的每一个为之心动的对象,都是对的时间对的人。只是我们变了,他们变了,世界变了。从憧憬走向乞求,求一份默契与陪伴,伴我静观日出日落,细水长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