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君愁》思君愁

7、六

　　郊外，一处破败的院落。半截梁柱上昔日朱红早褪去，只剩有如白灰的颜色。小段残余的游廊，青绿的藤蔓顺着石柱缠绕上去，再从廊檐上垂下，斜影绰绰，青光隐隐，把断壁残垣缀映得光怪陆离，不似人间之境。
　　走过游廊，是个同样遭岁月侵蚀的小亭。一块烂匾落在葳蕤草木里，原是墨客提的“归郎亭”三字，早不复当年柔情万千，徒留“归郎”斑驳两字，萋萋草木相掩，湮没繁华昨日。
　　亭中二人，对饮交谈。
　　“纵使荣华富贵也不敌天长地久，终将作土。”
　　赵天佑仿似喃喃自语，但又让秦昭刚好能听到，他只觉赵天佑心绪低落，劝道：“赵兄此言差矣。常言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之忧何堪忧。”
　　“好一个明日之忧何堪忧！这下半句似是秦兄杜撰的，可却是意味深长，赵某倒是痴了呆了，竟参不破如此浅显的道理，人一睁眼便是一世，哪能来这般多的悲秋伤春……秦兄说得是，来来来，再饮一杯。”边说着，赵天佑边给两人的白玉酒杯各斟满，举杯相邀。秦昭见赵天佑颜面渐暖，笑道：“哪敢不从。”
　　秦昭饮下一杯酒，叹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这两句竟引起赵天佑一时失神，细细品来，又觉所思甚浅，不由问道：“秦兄吟的这两句出自何处？”
　　听得赵天佑这么一问，秦昭笑道：“这二句愚兄自古书残篇中读得，赵兄可有兴趣一听？”
　　“古书残篇？”赵天佑皱眉问道，可没等秦昭回答，就举杯一饮而尽，笑道：“那便洗耳恭听！”
　　“有一官宦家的小姐，名唤杜丽娘，出落得明艳无双，淹通诗书，可称得上是才貌双全。某日春困，在游园赏花之时睡去，梦中与书生相恋，待杜丽娘梦醒，寻获不得，终日郁郁，相思而亡。”
　　“这小姐倒是痴情得很，梦境不过是奇思怪谈，凭空臆造，为此枉断肠却是不该。”赵天佑叹了口气说道。
　　秦昭抿了口酒，笑道：“何为不该？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
　　“天下岂少梦中之人……”赵天佑反复念了几次，忽而拍手称快道：“好！俗世疾苦，世人怎会不想入梦求梦！”
　　听了赵天佑所答，秦昭续道：“这小姐相思肠断时，将自己画像埋入这亭旁。黄粱一梦三年过，恰逢入京赶考的书生柳梦梅发现，得了画像，这小姐亡魂未消，入了书生梦境，教他掘坟开棺，使得丽娘复活……两人天赐姻缘，珠联璧合。”
　　赵天佑连连摇头，笑叹道：“真是佳偶天成！”
　　“是啊！这残篇上最后还有一段话，依稀可见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者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秦昭说完，赵天佑陷入沉思，半晌不语，渐渐想着那几句言语出了神。
　　待秦昭自斟自酌饮了三杯后，赵天佑举起杯道：“往日我也听闻过一件轶事，情境倒是与秦兄所讲不差几分。”秦昭见他来了兴致，便忙道：“赵兄请讲。”
　　“天上有仙童，名唤神瑛侍者，思凡下界。三生石畔，生得绛珠草一株，因得了神瑛侍者浇灌之恩，得了天地灵气，脱胎换骨，修成了绛珠仙子，顾念恩情，她也便随这仙童去了凡间。”
　　“哦？”秦昭疑问道：“待到仙童再得道之时，做一对神仙眷侣岂不快意洒脱？”
　　“绛珠仙子这般答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
　　不待赵天佑话毕，秦昭抢道：“这不仅还泪，却是将一世许了他！”
　　赵天佑轻抿了口酒，摇摇头，续道：“天上又有一顽石通灵，贪图人世金香玉软，被一僧一道带下凡间。那神瑛侍者便是衔着此玉而生，刚刚落地便得了荣华富贵，而那绛珠仙草则化作了女子，地上光景也与她在天上未脱胎时无二样，当真是一语成谶，终要将一世的泪还与他。”
　　……
　　这时，落日将苍穹染得一片烂红。余晖下的两人，却有一番觥筹交错的景象。
　　赵天佑与秦昭互诉奇闻趣事，杯盏不离手。两人喝得醉眼迷蒙，衣衫散乱。逢此机会，秦昭自然是不肯轻易放过，他抛开酒杯，一手将赵天佑揽入怀中，就在那刻，秦昭眼前骤然一黑，再睁眼时，赵天佑已然站在一片火海之中，火苗点燃了他的白衣，他表情木然，两眼无神的看着前方。秦昭迈开步，想过去帮赵天佑扑灭身上的火，但无论他如何也近不了赵天佑的身，只能眼睁睁望着烈焰中的赵天佑挂着略有些释然的笑意，慢慢消失……
　　“不！”
　　自秦昭得画之日，约是每夜夜深，三四更天的模样，便会与赵天佑梦中相会，两人不是饮酒作乐就是吟诗赏花，行人世极乐。可往往是梦到秦昭心生妄想之时，赵天佑便立于一片刀光剑影或火海之中，白衣沾染鲜红，掉落进黑暗之中。
　　这夜，又如是。秦昭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淋淋，浑身浸湿。
　　“梦中之情，何必非真，天下岂少梦中之人？”秦昭念道梦中所言，几近低不可闻。他闭上眼，想起赵天佑饮酒的模样，那样的洒脱却不轻狂，那把世间愁苦换做一杯吞下的豪情，可他的眸子里，那双如冰冷深潭的眼眸，藏着的分明是凄怆与寒意。
　　光影恍惚间，秦昭只觉得喉头奇痒，猛然咳了起来，他捂住嘴，顿时觉得冰冷的手上有了温热，低头一看，那黄豆大小的灯火和着窗外冷月清辉照见的是殷红一抹，秦昭慌了心神，又剧烈咳了几声，血水在他指缝间漏下，在他白锦缎的亵衣上晕染开，一朵接着一朵。霎时，秦昭只觉得天晕地暗，昏死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