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67、番外 李昭落 ...
-
李昭落的人生,说完整也完整,说不完整也残缺得很。
她听说过,女孩子的名字里有落字不好,但究竟会怎样不好,她年轻,也想不清楚。曹书凌说,大约是不断地失落吧。
李昭落爱水仙花,只是爱其花形与芬芳,倒与自恋无关。在她的心里,水仙似与一个男人的身影相契合,化作深埋脑海的符号。以前她比他小一岁,几年过去,她却比他大了好几岁;记忆里的男人依然是只有十八岁。死人的年龄不会增长,她却在慢慢长大,老去。
王既晏死后不久,她告病辞职。她的皇帝,秦丹华,并没有质疑为什么她年纪轻轻就会患上不能工作的病。他当时只是站在廊下,侧过头对李昭落说:“李司谏想必更愿意效忠我的兄长。果真如此,强留你在身边也没什么用。你走吧。”
李昭落不由心惊。她本来以为秦丹华连她是谁都记不住,原来他什么都记得,他记得他死去的哥哥秦丹凰,也记得李昭落。
她坐到酷宝跑车里的时候,依然心事重重。王既晏的死对她而言其实是个提示,该离开了。这片大陆是个游戏,总有game over的时候。四年了,二十岁左右的四年是多么珍贵,她一直都用这四年去记着秦丹凰这个男人。他活着,她爱他;他死了,她怀念他。
中华城的王位本来是让秦丹凰去坐的,所有人都这么以为,因为他是长子。于是在秦丹凰的父亲还没去世,秦丹凰还是太子的时候,他踏实努力地去学习怎样治理国家,怎样让人民安居乐业。秦丹凰是李昭落见过的最谦逊好学的男孩子。那时李昭落是太子身边的小司谏,比秦丹凰小一岁,只有十七岁。
秦丹凰曾经说过,十七岁的李昭落像向日葵,李昭落却想,她爱的是水仙。但秦丹凰何尝不爱向日葵呢?
李昭落每天恨不得给秦丹凰谏言一百次,大到国家事务,小到服装打扮,事无巨细。开始她只是很单纯地希望秦丹凰能变得更好,做一个好皇帝,后来她希望秦丹凰能多看她一眼。
其实李昭落是个很不屑于谈爱的人。她做事雷厉风行,“爱”这个牵绊会让她有了拖泥带水的可能。就如她对王既晏下寂海救她心爱的师父颇不以为然,更觉得法伦逼迫王既晏的种种纯属逗比。
但是直到现在,几乎完全以冷冽包装自己的李昭落,却也无法否认,她爱秦丹凰。
身为太子身边的司谏,通常也充当助理和保镖。李昭落起初练的是弯刀,后来秦丹凰建议她换成双手剑,李昭落同意了。两手都有武器有种能将自身威力发挥到最大的感觉,而且双手剑是秦丹凰送给她的,据说是黑市上买到的德国双手剑,价值不菲。
因此,李昭落觉得,秦丹凰或许也喜欢她。但是,两个都不能说出来。秦丹凰是太子,将要成为中华城的明君,励精图治的皇帝,李昭落只是司谏,她不能,也不想让自己成为秦丹凰任何的瑕疵。
秦丹凰的弟弟秦丹华比他小一岁,和李昭落同龄,等到他们长大了,他们的父亲衰老卧病在床,如同所有的宫斗剧所演,开始了一场轰轰烈烈的夺位大戏。明面上兄友弟恭,背后暗潮汹涌。
那段时间里李昭落见了很多,也了解了很多。什么是人心险恶,什么是世态炎凉,什么是勾心斗角。她却觉得很容易就挺了过来,大概是因为秦丹凰一直在她身边,她不害怕,也未曾迷茫。
秦丹凰在这场血雨腥风的争斗中变了,李昭落看得清楚。她亲眼看着为了剪除弟弟秦丹华的羽翼,秦丹凰怎样设计将背叛他的,威胁到他坐稳这个王位的人全部除去,这些人里甚至有他的朋友和亲人。一旦手上沾了血,就再难洗去。他不再是曾经单纯好学的太子,而是一个王者,中华城唯一的皇帝。
也许是他长大了吧。李昭落想。
如果他不心狠手辣,最后会殃及他自己。李昭落又想。
从来不存在和他的距离越来越远这一说,他离自己远了,自己追上去就是了。李昭落这样想。
他永远是秦丹凰,李昭落的凰儿;就像李昭落也是他的阿落一样。是主仆,是朋友,也是似乎错过千年,依然重复错过的恋人。
秦丹凰曾经对李昭落复述过一句台词,大概是“王者是一条无情的不归路”。李昭落初闻这句话时,几乎就要脱口而出:那我呢?
我呢?是不是当有一天,你认为我不值得信任了,你也除掉我,就像杀死别人一样,也杀死我?
秦丹凰对李昭落许下了第一个诺言,或许这不是诺言,而是请求:“阿落,我希望你一直在我身边,我也会一直在你身边。”
李昭落说:“殿下即使不说,我也会这样做。”
然后秦丹凰拥抱了她。李昭落至今仍记得这个拥抱,她不明白为什么秦丹凰要拥抱她,也许是感动,也许是种类似拉勾的仪式,但她的确是被秦丹凰抱在了怀中,他的手臂交叠在她的后背,他的气息喷洒在她的脖颈边,他身上的气味很干净,就像是一株花,迎着阳光开放……
秦丹凰说:“阿落,感谢你。”
这场宫斗大戏戛然而止,是因为秦丹凰的猝死。也许是他过于操心劳累,也许是秦丹华神不知鬼不觉下的毒手。李昭落动用一切力量去查秦丹凰的死,就是在这个过程中她认识的曹书凌,号称可以和皇室力量制衡的民间组织总裁。然而最终的结果,都告知了李昭落最难堪的事实:秦丹凰确实是因为身体欠佳,加上过度疲劳而猝死。
当真是天意。
秦丹凰死,王位自然落在他弟弟头上,他们的父亲一驾崩,中华城便成了秦丹华的天下了。江山易主,可惜不是斯人所许下的。
李昭落没有哭,她觉得自己已经不会哭了。她记得有天深晚上下着大雨,她淋在雨里,跟游魂一样在城里晃荡。经过一家酒馆时,一个穿黑衣服,脸覆黑色面具的男人坐在酒馆的屋檐下,拿着酒瓶子往嘴里灌酒。看见李昭落,他伸手招呼:“过来。”
李昭落走过去,雨水顺着面颊往下淌,头发黏在脸侧。男人的声音很年轻,他让了一点地方,对李昭落说:“坐下来避避雨。喝点酒,小心着凉。”
她接过男人递过来的酒瓶,热辣辣的液体从食道流下去,胃里被灼得发痛,她却觉得还不够疼。为什么?为什么秦丹凰要先背弃他的诺言?
男人问她:“你是受了天大的冤屈?”
李昭落摇头。
男人又问:“你是失去所有的好友和亲人?”
李昭落想了想,摇头。
男人再问:“你是被世间所有人误会?”
李昭落又摇头。男人便说:“那你不必如此难过。雨停,便好。”
他摘下了面具,非常年轻而俊美的一个人,眼睛狭长,眼尾上挑,带些促狭的意味。李昭落纵使十分低落,也为这样好看的男人所震惊。见雨势渐小,男人起身往雨里走去,李昭落问他:“你是谁?”
男人回头,想了想,说道:“我的名字叫寻。”说罢,走入茫茫雨夜,不见人影。
李昭落不知道这个男人是姓寻还是名寻,之后她再也没有见过他。然而她在雨夜里,手中拿着空了的酒瓶细细思量,寻说得也没错。除了秦丹凰,她至少还有她自己。
纵然她爱秦丹凰,比她所想象的更为爱她。
被天降馅饼砸中的秦丹华登基后,不知出于什么心态,任李昭落为御前司谏。曹书凌建议李昭落接受这个职位,因为她的组织需要在皇帝身边也安插人员。于是李昭落接受了,只是很少再进谏,专心地贯彻落实尸位素餐精神。当初一天谏上一百回的事情,已经太过遥远。
她慢慢长大,二十岁到了,二十岁过了,她认识了很多朋友,比如幽冥国位高无权,不过是被国君养的玩偶一样的幽冥长女王既晏。
李昭落回忆完往事,叹了口气,解下脖子上印着水仙图案的丝巾,拿出手机,给曹书凌打了个电话,她说:“我想离开这里。”
曹书凌问:“想好了?”
李昭落说:“想好了。”
曹书凌很干脆地说:“照顾好自己,再见。不对,永别。”
李昭落挂掉电话后,坐在跑车驾驶座上闭上眼睛想了一会儿。王既晏的死对她而言只是个契机,她突然明白,原来她今年已经二十三岁了,也许不再是留在这片大陆的时候。
所谓大陆契约,缘尽心决时,自然而断。
李昭落发动了汽车,酷宝跑车沿着大陆的公路疾驰而去。
半年后,李昭落申请了美国的一所高校,继续读书深造。她的导师是个华人,中文名姓卫,为人极为固执死板,无比坚持原则,几乎成了学校里著名的鬼见愁。李昭落却挺喜欢这个导师的,说不清楚为什么,也许是他身上那种凛然的正直之气,总让她想起十来岁时干净而模糊的向往。
Mr.卫虽然多少有些死脑筋,但明显流露出对李昭落的喜爱,表白估计也是分分钟的事情了。他明明和秦丹凰完全不同,但李昭落却喜欢他,说不清楚为什么,大概是人都会变的吧。
李昭落有时候和Mr.卫去唐人街吃饭,中国餐馆有的摆放盆养的水仙做装饰,看到水仙花,她总会想起秦丹凰。十八岁少年的笑脸,中华城雨后的天空,她和秦丹凰并肩站在皇宫最高的楼上,向西能够望见幽冥国鬼王山上的积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