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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第十七章 地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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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海有多深?”王既晏问皇甫昕。
“大概有十八层地狱那么深吧。”
海浪又卷了起来,王既晏看到水中泡着半张死人的脸,牙齿露在外面,狰狞得可以本色出演生化危机。她剑风横扫而去,红色的气流有如烈焰破冰,又如红莲开放在黑色的潭水之上,在凝滞死亡气息的风中铺排开来,生生不息,硬是将海浪劈成了两半。
天空中布满了黑云。然而皇甫昕说,头顶不是天空,而是真正意义上的寂海海面。黑色的云团扭曲挤压,光是看着就让人十分不舒服。脚底踩在涌着浪的水面上,似乎已经麻木了。
“真是完美的传承。”皇甫昕赞叹道。她们在黑色的水面上疾行,灯笼挂在两人交握的手上,红色光晕只有黄豆大小,随时都可能在冰冷的浪潮中湮灭。
一大堆交缠的未腐烂殆尽的尸体堆成了一堵墙,拦在二人面前,王既晏咬牙挥剑劈开这面墙。一想起幽冥国的秘密武器幽灵军队就是这么来的,她止不住的反胃。
海面茫茫,引魂灯忽明忽暗。王既晏的心越发往下沉,她问皇甫昕:“我要找的人,是不是不在这里?”
皇甫昕表情凝重。她说:“寂海之下就是地狱,也许真的应该……”
王既晏咬紧了嘴唇,仅是在海面,就已经让她痛苦得难以忍受,海面之下的世界,又会是什么样的?
“我要怎么做?”王既晏问。
皇甫昕转过身看着她,轻轻将引魂灯的带子绑在王既晏右手手腕上,又伸手帮她理了理皱了的外套领子,面露哀戚不舍之色。王既晏心里忽然涌出一种奇怪的感情,皇甫昕之于她而言,像是长辈,也像是可以依靠的人。
“王既晏,地狱之下的路,需要你自己去走了。拿着你的剑,一直朝前走。不要回头,也不要走岔道。凡是拦你的,就用剑劈开一条路。引魂灯会指示你,那个人在哪。”皇甫昕柔声细气地说。
“前辈,为什么你不跟我……”王既晏有点慌。她对寂海之下的世界一无所知,独自去闯,不是等同于送死吗?
皇甫昕露出一丝微笑说:“你是幽冥长女啊,既然以幽冥为名,又怎能害怕独入幽冥?”
王既晏低下头不语,海面稍微平静了一些,黑色的水面倒映她的影子,有些失真,不像是她,更像是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皇甫昕显然也注意到了,她亦出神望着王既晏的倒影。
“寂海之水有如生死之镜,能映出你之前世模样。”皇甫昕只是在心里想着这话,却未说出来。
“王既晏,你听我说。”皇甫昕再度开口时,语气有不容违抗的威严,她站在黑色的海面上,脚下尸骨堆积,像是阴间的王者,“我非是抛弃你而不顾,只是我要守在此地为你引路,万一你在地狱中有三长两短,我也好想办法。你拿好灯便可,无论地狱中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都万不可回头,只管往前走。否则,黄泉路上一旦回头,便出不来了。”
王既晏点头。皇甫昕见她强做镇定的模样,有些动恻隐之心。明明就是普普通通的女孩,非要不撞南墙不回头,直到斩断一切退路和挽留之机,这种骨子里的执着,太像是皇甫昕曾经深爱的男人了……
“不要怕,幽冥长女。”
皇甫昕安抚一般地轻声呢喃,双手拂过王既晏的脸颊,然后捂住她的眼睛。皇甫昕的能力尽数渡给戒指,自身唯一剩下的治疗之力了。随着被皇甫昕的双手遮住视线,王既晏感觉到自己陷落温柔的黑暗,脚下海水哗哗涌动。忽然,肩膀被人用力一推,猝不及防仰面倒在海水中,视线在沉入水面所见便是皇甫昕面无表情的脸。
皇甫昕的推人狂魔模式再度启动。王既晏想骂,全身却都已经沉入海水中,不断向下沉着。四肢所触及尽是冰冷漂浮的尸体,海水腐蚀着她的灵魂,让她有如在极寒的冰窟里,又如在滚烫的油锅中。水逐渐没顶,王既晏在水中睁大了眼睛也看不见任何东西,反而让眼睛感觉到一阵难过的刺痛。王既晏在水下不能呼吸,却不敢闭上眼睛,生怕一闭眼睛就会永远沉睡在这里,做着痛苦的噩梦,成为那些腐臭尸体中的一员。
眼睛疼痛得厉害,她试着催动戒指的力量,毫无反应,是因为瞎了吗?肺部仿佛都要炸开了,她双手胡乱抓着拼命想要将头探出水面,却只能不断地往下坠……在一片恍若鸿蒙之初的黑暗中,她看到半点幽幽红光闪烁起来,那是她用命火燃起的引魂灯。
“我竟然还活着?”灵魂似乎并不会被水淹死,但是寂海的海水却让她无比难受。王既晏稍微阖上了眼睛,默默念诵神霄心法,以求能缓解周身爬攀而上,瞬间传至四肢百骸的痛苦。
只有那点命火是亮着的。王既晏失神地看着引魂灯,像是流离黑夜之中,在凄迷的路上所点燃的烛火。师父不在这片黑色的水域里。王既晏想,也好,这样师父就不用受灵魂腐蚀之痛楚。
时间似乎凝结停止了,王既晏不知道自己沉了有多久,她浑身上下都在痛着。耳边传来呼啸的风声,这种痛似乎增加了另外一种意味……冷。
王既晏吃惊地爬起来。她现在是站在实实在在的地面上。冰挂和雾凇布满了视野,除了一条狭窄的通道,两侧全是高耸入云的冰棱,也有可能那是被冰雪所封存起来的树。天气阴沉,眼前尽是白雾蒙蒙。王既晏使劲揉了揉眼睛,她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只感觉到冷。
除了两年前在沙漠的冬天,她很少如此深刻而痛苦地感觉到寒冷。她可以赤脚走在雪地上,也可以在暴风雪的夜晚战斗,但此时此刻,似乎这一切都已经无效。她抱紧双臂,直入灵魂深处的冷。连同引魂灯的火光也凝滞成为可怜的一小点。
王既晏想起“八寒地狱”的传说,整个世界都是狂风暴雪,地上是雪山,天上是冰川,堕入其中的人身体被冻得满是疮包,甚至裂成一块一块的,地狱中弥漫生灵痛苦的呼号之声。然而这里却只听得到似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风声。
她不再犹豫,拼命往前走着。这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脚下牵绊着,她怎么都不能像在水面那样“飘”起来,只能一步步往前走。脚底板仿佛都被冻硬了,起初每落一步脚跟都是生疼的,后来连这样的疼痛都没有了。
据说冻死的人会逐渐感觉不到冷,甚至濒死之时错觉越来越热,把衣服一件一件地脱掉……王既晏现在是魂魄,并不会干出裸奔的事情,但这种寒冷让她觉得几乎超生都无所希望。头发结了霜,挂在眼前;睫毛结了霜,眼前一片白蒙蒙的,灯笼上落了雪,厚厚一层,命火却执着地亮着,白色世界里唯一温暖的红。她只知道埋头向前走着,绝对不能回头。
“幽冥长女,到壁炉边暖和一下吧。”身后传来法伦的声音,几乎就是贴着她的耳畔。王既晏低着头毫无反应。
“王既晏,我已经寻到了你师父,现在带你回去。”皇甫昕的声音又从身后传来。王既晏顿了一秒钟,继续朝前走着。
“晏晏。”有人这么温和地叫她,那个声音熟悉得像是心脏,又陌生得如同梦境。王既晏猛地停住脚步,她看向引魂灯,红色的火苗映着白雪,越发羸弱。眼泪被冻成了冰,根本流不下来,她继续往前走。
脚步越发踉跄。视野稍微清明了一点,小路两侧的冰挂中,封存着许多尸体。她看到有具尸体从腰部被巨大的兵刃锯成了两截,血没有流出来就凝成了一块红色的冰,触目惊心。她以为此人已经死了,却不料上半截身体忽然蠕动吟慎起来,就连发出的声音都像是风吹过破洞的麻袋,既晏急忙捂住耳朵向前跑去。那人依然在受苦,伴随着只有一半被冻在冰中的身体。更多的人连惨叫都发不出来了,只有风声一般的喘息。大概这便是“裂如大红莲地狱”。
皇甫昕是被冰封而死,或许她曾经便经历过这样的地狱折磨。
王既晏又想,还好,没有找到师父,师父没有在这里受苦。
她走上了一座雪山,路上横七竖八尽是被冻硬的尸块,把她绊倒了好几次。所幸引魂灯中命火的红光还幽幽闪烁。王既晏抱紧双臂,缩着脖子抓紧往山上走着,直到一种奇怪的声音让她睁开眼睛。
那不是风声,更像是一种啃噬的声音。
她看到前面的路上有一种活物,是巨大的虫子,每一条都有她的手臂那么大,在混着冰的尸堆中蠕动,咬着受难的苍生,虫子的样子像是蜈蚣,当它们张开嘴时,可见密密麻麻的铁齿,令人不寒而栗。
王既晏站定。她僵硬地抬起左手,不需害怕,不需犹豫,也不需思考。无名指上的红眼睛猛地睁开,九歌剑幻化握在手中,她尽力催动被冻得几乎动弹不得的躯体,向前冲刺的同时剑影纷落。虽然挥剑的速度和力度都大打折扣,好在这些虫子也不是想象中那样强悍,王既晏在冰霜之中为自己开出一条路,一刻也不停地走着。似乎只要挥起剑来,那些身后的幻听也就消失不见了。但是这条路什么时候才到头呢?她望着前方茫茫的一片白色,看不到尽头,也找不到那个人。
师父、师父、丁释忧……
你究竟吃了多少的苦头……
从雪山上走下来之时,忽然起了风,漫天暴雪卷起有如白色的巨龙,呼啸而至,把王既晏吹得东倒西歪。雪一层层积起来,初至脚背,复至膝头,再后来,举步维艰。
王既晏机械地挥剑拨开挡在面前的雪,劈开,雪又合上……风太大了,连她的灵魂都要被吹散一样。唯独命火摇曳,硬撑着不肯熄灭。
“师父。”仿佛天地和整个思想都只剩下这两个字,王既晏轻声念着,至于其他什么都想不起来。似是在遥远的地方还有冰层下流泪的脸,又仿佛在最深的朦胧幻觉里,一个金发的男子蹲下身对她微笑,他的头发那样灿烂,风雪从两人脸庞的间隙急速掠过。所有这些记忆混杂凌乱,最后形成了太古之时无尽的黑暗,混沌未开,天地未分。
“啊。”王既晏几近无声地低呼了一声。无名指上红眼睛闭上,九歌剑消失。她的脚踝好像被什么东西扯住了,再动弹不得。王既晏仅仅是摇晃了一下,便倒在地上,雪花一层层覆盖她的躯体上,转瞬便成一个微微隆起的坟头。
水晶矿墓室之中,奥列格觉得怀中躯体越发冰冷。初时他还更用力地去拥抱她,然而几分钟后,他感觉自己就像是抱了个大冰块一样,他再也受不了那种寒冷,轻轻把王既晏放到地上,退到一边。然后他目瞪口呆地看到,王既晏的脸颊上蒙了薄薄的霜,她的头发上也结了霜。
奥列格跪在六芒星阵外,双手交握。他眼睁睁看着王既晏的身上霜雪渐厚,简直要把她整个人都盖住一样。他往嘴里灌了一口酒后将金属酒壶放在一边,用俄语轻声说:“斯维特拉娜,你不要害怕。我将唱歌给你听。”
斯维特拉娜,俄语中意为明亮。这是奥列格偷偷为王既晏所起的俄文名,但从来不曾让她知晓。他不知道“既晏”此名的含义是入夜,却固执地认为她应该叫斯维特拉娜。
奥列格低声唱起了《俄罗斯海岸》。他在贝尔伦的牢房里唱过,也在王既晏失了灵魂的躯体旁唱。
伴随着歌声,暗河水从冰层之下流过,汩汩不息。